聶毅
星野是傳統(tǒng)方志中的一個重要門類,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對天文的獨特理解,其將天文觀與中國的政治、文化緊密交織在一起。乾隆年間編纂的《欽定熱河志》分別從星宿配屬、占候讖緯以及科學實測等方面對傳統(tǒng)星野理論作出全面的批評,并首次將方志中的星野門刪除,以具有科學色彩的晷度門代之。
傳統(tǒng)方志《欽定熱河志》共120卷,150萬字,規(guī)模宏大,內(nèi)容齊備,體例周詳,考訂精當,不僅有助于人們了解熱河地區(qū)的自然地理、歷史文化,還是研究清史以及民族史的重要典籍。該書的編纂?yún)R集了當時諸如紀昀、錢大昕、和珅、梁國治、陸錫熊等在內(nèi)的一大批碩儒、重臣,歷經(jīng)25年,最后經(jīng)由乾隆皇帝親自審定,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成書?!稓J定熱河志》在內(nèi)容及體例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首次摒棄了傳統(tǒng)方志中的星野敘述,僅記錄了承德府各地的經(jīng)緯度,《四庫全書總目》稱其“刪星野之談天,測斗極之出地,曰‘晷度”。考察《欽定熱河志》對傳統(tǒng)星野說作出的批評,我們不僅能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天文學的局限性,還能進一步理解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作用。
星野敘述及其功能
星野,也稱分野,是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的重要觀念。中國古人所說的“天”,不只有物理意義上自然之天一個含義,還有超越性、道德性的義理之天以及具有人格神意味的主宰之天等多重內(nèi)涵;同時古人還認為天、地、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他們將地上的區(qū)域與天上的區(qū)域相對應,上下觀照,傳統(tǒng)分野說便由此產(chǎn)生,正如《史記·天官書》所說的“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
傳統(tǒng)分野學說雖然多種多樣,但都是以對星空的分區(qū)為前提的。以后世普遍流行的二十八星宿分野為例。二十八宿是古人為了觀測和說明日、月、五星的運行,在黃、赤道附近劃分出的二十八個不等份的星空區(qū)域,星宿不是單獨的一個星,而是鄰近的若干個星的集合,分別是東方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將上述二十八星宿分別指配于地上的列國或各州,便形成了不同的分野敘述。《淮南子·天文訓》記載:“角、亢,鄭;氐、房、心,宋……”《漢書·地理志》記載,“宋地,房、心之分野也”等,這些都表明星宿是與列國相對應的?!妒酚洝ぬ旃贂分械挠涊d則是將星宿與各州相對應:“角、亢、氐,兗州;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牽牛、婺女,揚州;虛、危,青州;營室至東壁,并州;奎、婁、胃,徐州;昴、畢,冀州;觜觿、參,益州;東井、輿鬼,雍州;柳、七星、張,三河;翼、軫,荊州?!?/p>
除了按二十八星宿來分野之外,還有一種比較流行的十二次分野,即將黃道附近一周天等分成十二個星區(qū),由西向東分別是星紀、玄枵、諏訾、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根據(jù)《周禮·春官·保章氏》的相關(guān)記載,當時的分野方法便是以十二次為綱,再依次配以吳越、齊、衛(wèi)、魯、趙、晉、秦、周、楚、鄭、宋、燕等列國。由于十二次的每一次都有二十八星宿中的某些星宿作為標志,比如星紀就有斗、牛、女三宿,所以這兩種分野說也可以結(jié)合在一起。例如《后漢書·志第十九·郡國一》記載:“自斗十一度至婺女七度,一名須女,曰星紀之次,于辰在丑,謂之赤奮若,于律為黃鐘,斗建在子,今吳越分野?!?/p>
星野說最直接的目的是用來占卜吉兇,即通過觀察天上星象的變化,來預測地上所對應區(qū)域的吉兇禍福?!吨芏Y·春官·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贝送?,星野說還具有政治認同的功能?!对娊?jīng)》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正是通過分星以辨封域的方式,這為封建時代的王土授受提供了終極依據(jù),也為天下秩序的建構(gòu)披上了一件神圣的外衣:某地域有相應的星宿與之對應,就表示該地乃是天子所封之地,因而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九州(中國)的一部分。秦漢大一統(tǒng)之后,星野的政治認同功能被延續(xù)了下來,不僅是歷代王朝合法控制疆域的一種憑證,還成了一種表達政區(qū)認同的獨特方式。
有關(guān)星野的論述,廣泛見于歷代各類史志典籍中,是傳統(tǒng)方志中的一個重要門類。特別是元明清以降,無論是全國性的一統(tǒng)志,還是各地的方志,除了會詳細記載某地的疆域、四至八到等地理信息外,大多數(shù)還專門設(shè)有“星野”門,用來專門記述當?shù)厮鶎男且?,并將該地納入某種分野體系中。
《欽定熱河志》對星野說的批評
晚明傳教士來華,開啟了西學東漸的歷程,中國人借用西法研究天文、歷算,一時蔚然成風,至清初涌現(xiàn)出王錫闡、梅文鼎等一批天文學家。到了乾隆朝,以“實事求是”為治學鵠的乾嘉漢學達到全盛期。正是在上述兩個時代背景下,傳統(tǒng)分野說在乾嘉年間遭到了致命性的批判和沖擊,編纂于乾隆年間的《欽定熱河志》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首先,《欽定熱河志》引用乾隆皇帝《題毛晃<禹貢指南>六韻》及其自注,對傳統(tǒng)分野說提出了質(zhì)疑和批評。
毛晃是南宋音韻學家、地理學家,《禹貢》則是《尚書》中的一篇,記錄了春秋之前的中國疆域及物產(chǎn)、土風,并首次將天下分為九州,《禹貢指南》即毛晃對《禹貢》篇的專門說解。針對《禹貢指南》中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分野說,乾隆在自注中質(zhì)疑道:“以二十八宿主十二州,分配無余,此外更當何屬?夫天無不覆,星麗乎天,亦當無不照。今十二州皆中國之地,豈中國之外,不在此昭昭之內(nèi)乎?”廣大之天無所不包,如果天地之間存在對應關(guān)系,那么地上的所有區(qū)域都應該有相應的星區(qū)。然而,各種分野說都只論及中國的土地,中國之外的土地卻沒有被囊括進來,這顯然是不全面的。
即便是將星宿僅與中國之地相對應,也會存在分配區(qū)域不均的問題。自注說:“其間有地少而星多,亦有地多而星少,以天度地輿準之,亦不均。如井、鬼為雍州,陜西、甘肅皆是,其道里之廣,已非兩舍所能該。而今拓地遠至伊犁、葉爾羌、喀什噶爾,較《禹貢》方隅幾倍蓰,其地皆在甘肅以外,將以雍州兩星概之乎?抑別有所分屬乎?此又理之難通者?!鼻≌J為,星宿與州域的配屬應當盡量均勻。地域廣袤,與之對應的星宿就多;地域狹小,與之對應的星宿就少。乾隆朝武功極盛,乾隆自詡有“十全武功”,特別是在兩次平定準噶爾后,將西北地區(qū)的大片土地納入中國版圖。若依照傳統(tǒng)分野說,將這大片土地附于井、鬼二宿,就會顯得非常不協(xié)調(diào),但又沒有多余的星宿與之相對應,這表明分野說于理不通,不足為信。雖然以“地少而星多”“地多而星少”來質(zhì)疑分野說在邏輯上不夠嚴謹,但二十八星宿的跨度本來就是不均勻的,數(shù)量多不一定代表空間就大。但是,自注無疑透露出這樣一個事實:歷代的疆域和政區(qū)的劃分不盡相同,可能差別還很大,而對星空的分區(qū)則基本固定不變,所以用歷史的眼光看,州域與星宿不存在某種對應關(guān)系。
其次,在質(zhì)疑星宿配屬存在問題的同時,自注還將分野說預卜吉兇、占驗妖祥的做法斥為讖緯一類的神秘學說。讖緯興起于兩漢時期,“讖”是方士把自然界中一些偶然現(xiàn)象當作天命的征兆,進而編造出來的隱語或預言,“緯”則是以神學附會和解釋儒家經(jīng)典,其間充斥著大量的祥瑞災異、占星望氣之類的神秘說法。乾隆認為分野說與讖緯一樣,都是一些旁門左道,“分野之說本不足信,而災祥則更鄰于讖緯,皆非正道”。更是認為毛晃采信的分野說,不過是一些見解狹隘的看法罷了,“晃是編,于山水原委考證明當,不泥諸儒附會之說,故《朱子書說》《蔡氏集傳》多用之。獨惜其引《春秋·元命苞》謂某星散為某州,流為某州,并載及占驗,與分野說雖不同,而意則相似,猶不免于拘墟之見耳”。
《欽定熱河志》完全認同乾隆的上述觀點因此也說:“三代以下,拓地不廣,故附諸中土而有余,若以今之道里計之,西域新疆遠拓二萬余里,已非秦分井、鬼二宿所能該,況推之以盡地面一周,則中土以外大地尚多,又將分以何星、屬以何次乎?”并且對乾隆的學問大加贊揚,“我皇上學貫天人,識超今古,辟分野拘墟之舊說,而占候讖緯,尤灼知其傳會難征”?!把鍪ブI之昭垂,誠足以破千古拘墟之見而懸為正的矣?!?/p>
最后,除了從星宿配屬和占侯讖緯兩方面批評分野說之外,《欽定熱河志》還接受了西方天文學的“恒星東移”論,基于科學的實測,證明傳統(tǒng)分野說的荒誕離奇。
“恒星東移”是西方天文學用來解釋歲差(回歸年和恒星年的時間差)現(xiàn)象的理論,即認為歲差是“恒星東移”的結(jié)果。中國最早提出歲差問題的是晉代虞喜(281—356),但直到唐代僧人一行(683—727)提出“天自為天,歲自為歲”之后,歲差概念才被歷算學家們普遍接受?!稓J定熱河志》中記載:“漢代不知歲差……晉虞喜始知歲差,宋何承天、祖沖之,隋劉焯等言之益詳。唐初傅仁之始用歲差,朝論不以為然,李淳風復去歲差不用。及一行乃博考廣證,分天自為天,歲自為歲,更以七宿之中,分四象中位而著其分野?!?/p>
盡管認識到了歲差的存在,但在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中,歲差僅是一個用來換算回歸年和恒星年的歷算概念,基本上沒有對它的成因作出物理上或宇宙論方面的解釋。在傳統(tǒng)天文學框架中,古人認為恒星只有自東向西的周日視運動,它本身是不可能也絕對不會移動的,否則社會就會變得混亂無序。因此即便有一些天文學家察覺到了恒星在緩慢地移動,也會存而不論,或者歸咎于儀器的誤差。所以當明清之際西方的“恒星東移”論傳入中國時,便引起了一場激烈的中西歷法之爭,這場爭論最終以西法占了上風,湯若望(1592—1666)、南懷仁(1623—1688)等西方傳教士相繼掌管欽天監(jiān)。
在此背景下,《欽定熱河志》也承認在測量方面“西法尤為精密”。而按照實測的結(jié)果,恒星每年會向東偏移五十秒,約七十一年就要偏移一度。正是以科學的實測為基礎(chǔ),《欽定熱河志》中記載:“明神宗時,西法入中國,以中氣過宮,而恒星既有歲進之差。于是宮無定宿,宿可以遞居各宮,古法因之遞變。再以恒星東移,歲差五十秒積算之,六千余年之后,南易而東,西易而南,萬二千余年之后,南易而北,西易而東,方位更而分野亦易。是則分野以屬星,分星以屬次,即中土十二州之地,前后已多參錯,況大地之全乎?”恒星的位置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緩慢地東移,“宮無定宿,宿可以遞居各宮”,大概一萬兩千年之后,南北方位就會互換,所以將十二州與星宿機械地相配屬顯然是不合理的。
總之,無論是地上的州域還是天上的星宿,都處在變化之中,二者之間無法按照分野說建立對應關(guān)系,而根據(jù)它來占驗相應州域的吉兇更屬無稽之談。因此《欽定熱河志》總結(jié)道:“向來十二州分星之說,不過天文家之沿襲傳會,加以占驗禨祥,尤多恍惚,非獨事難征信,亦理不能通耳。”
星野敘述的終結(jié)
基于以上幾點批評,《欽定熱河志》首次刪除了方志中的星野敘述,僅記錄了承德府各地的經(jīng)緯度。比如“承德府全境居赤道北四十度至四十二度強,在地圖東面中線偏東四十三度至四十七度強,京師偏東一度至四度強”。“京師偏東”是指當時測量的經(jīng)度,是以首都京師為本初子午線得到的東偏或西偏的度數(shù)。又比如記載熱河廳的經(jīng)緯度為:“北極出地高四十一度一十分,距京師偏東一度三十分?!?/p>
但是與此同時,《欽定熱河志》也試圖對傳統(tǒng)分野說作出相應的改善。該書卷六十四第二條按語說:“古分野之法,限于中土,則大地難周,統(tǒng)全局以規(guī)大勢,當以周天三百六十度,配大地七萬二千里,每二百里分應一度,盡地面一周,而二十八宿之分野始盡,說似較為無弊也。”這是為了解決傳統(tǒng)分野說只限于中國以及配屬不均勻的問題。此外,為了調(diào)和和消化“恒星東移”論引入帶來的沖擊,《欽定熱河志》還提出了“以各宿本位所屬不變者為體,以按年遞值者為用”的方案,即根據(jù)恒星東移的數(shù)值,對分野說進行規(guī)律的、動態(tài)的調(diào)整,認為“如是以言分野,則數(shù)不窮而理猶可據(jù)”。
事實上,傳統(tǒng)分野說基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理想化地將天象與州域進行比附的做法,即便在開明的古人看來,也是漏洞百出,矛盾重重,在清代之前的歷代學者,都對它進行過質(zhì)疑。然而分野說卻始終能夠長盛不衰,“屢批而不倒”,甚至還越來越精密化。這是因為古代天文學并沒有獨立的學科地位,不是一門純粹的自然科學,而是始終被嵌套在傳統(tǒng)文化這張大網(wǎng)之中,并被賦予了神秘性和官方性的色彩。所以當分野說的傳統(tǒng)一旦確立下來,特別是它與古人的政治、倫理生活交織在一起,就會衍生出一系列強大的政治文化功能,那么對它的質(zhì)疑就意味著動搖與之相關(guān)的政治、倫理觀念。因此,即便是《欽定熱河志》以及成書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欽定皇輿西域圖志》等書,雖然都紛紛借著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政治權(quán)威,將傳統(tǒng)分野說斥為無稽之談,并在方志體例上刪除星野門,以晷度門代之,但方志中的星野敘述仍然在此后的一些地方志中有所保留。直到科學之風盛行的清末民初,在西學的影響之下,國人的科學觀念再次得到升華之后,方志中的星野敘述才被徹底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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