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華
一
爸爸越長越像黃葛樹。一臉滄桑,但骨子里硬氣猶在,盡管八十幾年的風霜早已吹白了他一頭堅硬的板寸。他上坡下坎不許人攙扶,過馬路敢和奔跑的汽車比速度,三伏天提著十公斤大米就是不打的,硬要一頭大汗“吭哧”走回家。家里人好說歹說,他就笑呵呵兩個字“沒事!”
這種作派,說好聽點是硬朗,說難聽點簡直叫不講科學,胡鬧,蠻干。
每次,我盡量壓住火氣好言提醒:“爸爸,你出門要注意安全,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薄鞍职郑悴灰丝圩约?,又不是沒得退休金,錢吃虧人不能吃虧嘛!”“爸爸,你到底聽沒有?。俊薄鞍职郑。 卑职謸]揮大手哈哈笑著“沒事”,過后依然故我,我又氣又急近乎咆哮,他照樣笑嘻嘻我行我素。這一身霸蠻氣,與他生活了幾十年的這座西南山城相當互洽,但與“高級工程師”職稱應(yīng)有的斯文氣質(zhì)毫不搭界。
爸爸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生于安徽利辛鄉(xiāng)下的一戶窮困農(nóng)家。雖說當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但他成年后照樣長得人高馬大身手矯健,說話手舞足蹈聲如洪鐘,全然不像幼時餓著肚子長大的人,當然更不像懂俄語精通數(shù)理化從事煤炭研究的知識分子。當年,靠吃面糊糊啃地里紅薯讀完了初中和高中后,爸爸歡天喜地考入了“不用交學費還能管飯吃”的安徽省淮南礦業(yè)大學。
畢業(yè)后,爸爸服從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重慶,與在鍛造廠醫(yī)務(wù)室當醫(yī)生的我媽媽結(jié)了婚。那年代,一個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兒子迎娶本地地主女兒是需要一點勇氣的。我不知道他們相互看上了對方啥“先進”品質(zhì),只聽他們半開玩笑地提過“你爸爸人實在”或“你媽媽一看就心眼好”。
爸爸的確實在,說話直杠杠不懂委婉,但做事做人不摻假水。我一幫同學來家做作業(yè),不但能得到他的耐心輔導,能享受媽媽做的家常菜,連我存鐵皮罐里的糖果也洗劫一空,全不管我一張臉拉成三尺長。爸爸那招牌大嗓門絕對自帶擴音器,每天下班回家,人還在紅磚房底樓,和鄰居吹牛的高分貝已飄到四樓,于是媽媽在廚房里招呼我們,人回來了,擺碗,添飯!
計劃經(jīng)濟年代“一工一農(nóng),輩子不窮”,工農(nóng)工農(nóng),“工”字排前頭,廠里工人那是相當牛氣。位處郊區(qū)的鍛造廠俗稱“打鐵廠”,廠里幾百號工人驕傲地自稱“打鐵匠”,他們終日忙著為各色車輛生產(chǎn)配件,每日不分白晝幾里外都能聽見“哐鐺哐鐺”的汽錘聲。那陣發(fā)性的鏗鏘巨響如同氣勢恢宏的胎教音樂,從我在我媽媽肚子里便開始熏陶,而后不離不棄陪伴十幾年,直到我工作后去了繁華市區(qū)。
我有理由認為,我的剛硬個性一半來自爸爸的基因遺傳,一半來自汽錘聲的啟蒙與滋養(yǎng)。
二
那些年,沒有商場,沒有小區(qū),沒有的士,沒有“卷卷頭”。人們連聽都沒聽說過這些。
欲取生活所需全靠一把蠻力。打醬油去街上僅有的油辣鋪,生火做飯用柴和炭花外加少量煤球,于是劈柴打煤球買米之類下力活都歸爸爸。廠區(qū)經(jīng)常停水,個子嬌小的媽媽令爸爸提著扁擔鋁皮桶去一公里外的五星村挑水。爸爸欣然領(lǐng)命,準確地說,是非常驕傲地接受了足以體現(xiàn)其體能優(yōu)勢的任務(wù)。幾歲的我也樂于邁著小短腿充當跟班。
滿滿兩大桶水壓在海拔近一米八的爸爸肩上居然像沒啥分量,他幾個箭步躥將出去,輕松將打著空手的我甩出老遠,我只能快翻小腳板奮起直追。在我眼里,爸爸就是“強大”的代名詞,跟廠區(qū)路邊那一排大黃葛樹一樣,魁梧,壯實,力大無窮。跟爸爸從樓下回家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因為爬樓時爸爸時常玩心大作,一手拖我一手拽弟弟,“嗨——”一聲雙臂發(fā)力,兩個小小孩配合默契雙腳一收,身子騰空“呼”地越過六七級臺階。威武!過癮!
盡管那時我那大學畢業(yè)的爸爸和中專畢業(yè)的媽媽都羞于被人稱作“知識分子”,但廠里工人偏要含義不明地笑著叫他們“知識分子”。對此他倆心情復雜,但關(guān)起門來依然教育我們“要多讀書”“成績要好”。爸爸閑時喜歡讀書,晨起還裝模作樣念幾句俄語,無奈舌頭打直彈舌音始終不過關(guān),“得兒得兒”聽得人心頭發(fā)緊。他每天守著稀罕的“東湖”牌收音機,不聽《楊家將》不聽《岳飛傳》,只聽新聞播報,然后逢人打堆就兜售他的“政見”,從國內(nèi)形勢到中蘇關(guān)系再到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先昂然宣講再深入剖析,沒他不關(guān)心的更沒他不懂的,簡直自信爆棚言語鏗鏘不容反駁?!鞍パ侥悴荒苄÷朁c?”見眾人側(cè)目,媽媽大窘,悄悄拿手肘碰爸爸?!吧叮可??我說我的,咋了?”爸爸正氣凜然,高音喇叭繼續(xù)。
爸爸憨大心直性如烈火,成天就愛管個閑事。廠里有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女的是機關(guān)干部,男的是廠技術(shù)員,潑辣的女干部長期將文弱的技術(shù)員拿捏得死死的。這天樓道里又傳來呼救聲和重物碰撞的“乒乓”聲,隨后技術(shù)員自屋內(nèi)抱頭竄出,一只矮凳緊跟著砸在他單薄的背上。眾人懾于女干部的威勢避之不及,只有爸爸跳將上前揪住手提一壺開水的女干部,硬是憑著“信不信我找你領(lǐng)導”的脅迫性規(guī)勸,平息了一起極可能發(fā)生的暴力流血事件。
更戲劇性的一次,是我工作后的某春日周末,我陪爸媽閑逛解放碑,我在前他倆在后。走到街心一棵黃葛樹下,正準備歇腳的我忽然肩頭一沉,一股酒氣撲鼻而來,一回頭見兩個年輕男子對我涎笑。愣神間突聞一聲炸雷:“干啥?你們干啥!”倆酒鬼大驚,落荒而逃。“二流子!”爸爸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重慶話,怒目圓瞪鐵拳緊攥,一副要拼命的架勢。若不是媽媽死命拖住爸爸,那倆貨真不一定是對手。我年過半百的爸爸腰桿筆直,袖子一捋露出青筋暴突的手臂,像極了黃葛樹粗壯的樹干。真威風。
不知何時起,爸爸的視力和記憶力開始減退,做事丟三落四,但腰板依舊挺直,說話照樣中氣十足。仗著年輕時酷愛鍛煉打下的底子,爸爸堅信自己沒老,比同齡老哥們年輕態(tài)得多,尤其腦瓜子也還靈光著呢。這種盲目自信讓他差點栽了跟斗。
那天,我在單位接到爸爸電話,說話的卻是一名銀行女職員。通過女職員略帶緊張的敘述,我得知爸爸遭遇電信詐騙了。準確地說,那會兒他正在蝕財之路上發(fā)足狂奔。原來,大清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后,爸爸豪氣頓生急火火沖進附近銀行,要匯錢去救他那“犯了事被公安抓起來”的外省老哥們。
可想見現(xiàn)場有多兵荒馬亂——女職員急急地和我通話,老頭在旁憤怒地不停嚷嚷要投訴“不讓他匯錢救人”的女職員。我從耐心普法到厲聲勸阻,無奈聽力腦力已大幅滑坡的爸爸置若罔聞。聽聲音女職員快哭了,我也急得快虛脫了。直到電話里又換成一個沉穩(wěn)的男中音,告訴我他是派出所的,幾乎背氣的我才如獲救星。我知道爸爸的錢得救了。
事后,一向摳門的爸爸豪擲兩百大洋,請一家人嗨了一頓毛哥老鴨湯。面對我們七嘴八舌的揶揄,他依舊咧著大嘴笑得哈哈哈。
三
我看見剛烈的爸爸這輩子哭過一回,是在十幾年前我媽媽出殯那天。
媽媽去世那兩天,一直語氣低沉安撫我和弟弟“人都要走的,得接受現(xiàn)實”的爸爸,在最后一刻終是沒能繃住,年過古稀的老人“哇”地一聲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哭得在場人誰都拉不住。那是一年中最熱的天,特別熱,熱得讓人幾乎窒息。我抱著媽媽的遺像,滿臉不知是淚還是汗。
媽媽走了,沒人炒回鍋肉燉豬蹄湯給爸爸吃了,沒人整日嘮叨他不洗襪不疊被天冷不知添衣了,也沒人在他講話不知輕重時悄聲提醒他了。耳背眼不明但腰腿還算利索的爸爸驀地蒼老了十歲,很長時間里晨昏顛倒吃喝不香,直到后來經(jīng)老友介紹認識了附近一家廠里退休的江嬢嬢。爸爸慢慢活泛過來,像一棵打蔫的黃葛樹重新開始返青。
江嬢嬢沒我媽媽文化高,但一樣善持家會疼人,將爸爸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每見二老,爸爸都穿得干凈體面,說話依舊聲如洪鐘,有時還小孩樣逮著江嬢嬢鬧鬧脾氣,江嬢嬢總笑笑“沒事,老還小么?!蔽揖拖氩幻靼?,爸爸這種粗心大意情商堪憂的人,怎么一輩子就有人對他如此貼心。
沒曾想他又惹麻煩了。
那天傍晚,兩個老人飯后散步走到小區(qū)門口公路邊。沒料想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邊冒出了幾只停車樁,中間拉著幾乎貼地的鐵鏈。沒有標識外加光線幽暗,老眼昏花的爸爸一跟斗面朝下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眼睛上方一道傷口深可見骨。八十幾歲的老頭兒滿臉是血差點背氣,不幸之萬幸是沒有發(fā)生更可怕的后果。
我聞知已是三天后。嚇得立即驅(qū)車十幾公里趕去爸爸家。爸爸頭纏紗布,隱約可見一團血跡洇滲,眼眶青腫如核桃,本就不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卻低聲喃喃沒花多少錢,沒事。那個一輩子雄赳赳的好漢,萎頓成了一棵失水的大白菜。他的低落源于身體的創(chuàng)痛,也源于在公共場所拉鐵鏈的物管公司的冷漠無視。我真擔心他會嘴巴一撇,像我小時候挨了打一樣哭起來。
我一邊數(shù)落爸爸走路不看路的陋習,一邊去現(xiàn)場拍照取證與物管公司交涉。江嬢嬢怯怯地試圖阻止我“惹麻煩”。我睜大眼瞪著她說,解決問題的方式不只有吵架一種。
爸爸頭上的紗布和眼里的黯然刺痛了我。我的爸爸老了,再不復從前的強悍,他甚至缺乏足夠的力氣來保護自己。得知我忙著取證,鄰居張伯伯沮喪地說他也在那里摔傷過,可不懂法不曉得可以維權(quán)。江嬢嬢笑得矜持,是呢,我家女兒有文化呢。
這場民事糾紛從雙方自行協(xié)商無果,到法院介入訴前調(diào)解,最終只肯口頭“抱歉”的物管公司承擔了應(yīng)負的那部分責任。爸爸和江嬢嬢兩眼放光,毫不打算掩飾臉上的驕傲,雖然標的金額不多。與其說是我們的勝利,不如說是在法院介入下《民法典》的勝利。當然,爸爸心里更愿意把這歸結(jié)為他的勝利——含辛茹苦大半輩子,在他業(yè)已老邁既無力氣也無勇氣保護自己的時候,他的女兒站出來說“爸爸,現(xiàn)在我來保護你”。
半月后再去爸爸家。老頭兒正端一碗紅苕稀飯喝得風卷殘云。他額頭已拆去紗布,眼部青腫褪去大半,腰板又直了,走路又帶風了,反復叨叨說等幾天好利索了,要回老單位找老同事聊天。
又去分析國際形勢?老單位多遠你知道嗎?我氣急敗壞企圖阻止。一看他那招牌笑容,我明白我的企圖很難得逞。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老頭兒有精氣神跟我較勁也是好事。我希望他能像重慶滿大街神氣活現(xiàn)的黃葛樹一樣,不管風霜雨雪,始終使勁挺直,常綠常青。
程 華 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作品集三部。作品見于《天津文學》《四川文學》《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滇池》《海燕》《美文》《讀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