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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辰下的村莊

      2023-05-30 23:13:44梅朵
      青海湖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黃河母親

      梅朵

      李家莊。九月的夜空,明亮的木星從東方升起。

      每晚,母親、姐姐和我朝著它的方向去散步。數(shù)百米長的鄉(xiāng)村小道兩旁,是鄰人的居所,院墻大門外的空曠場地上,鋪滿了黃澄澄的玉米。

      我們在閃耀著金色波光的水面上穿行。房屋之外,是無邊的黑暗原野。月光和燈光,照在被籠在鐵絲網(wǎng)中的玉米堆上,像億萬粒暗金色的巴洛克珍珠,散發(fā)出干燥、略微刺鼻而溫暖的香氣,靜靜地等待著另一場遠(yuǎn)行。我伏在玉米堆上深深吸氣。玉蜀黍,這是家鄉(xiāng)賦予玉米的舊名稱,我小時候是這么叫它的,現(xiàn)在我改了稱呼,但遠(yuǎn)不及一聲“玉蜀黍”來得親切而熟稔。雖已是夜晚,為了趕在即將到來的大雨之前將曬干的玉米收攏,鄰人們?nèi)栽诨璋档臒艄庀聞谧?,男人們用木锨將它們鏟到鐵籠中去,女人們蓋上防水的塑料布。收成多的人家開動了機(jī)器,在震耳的轟鳴聲中,它們歡呼著跳進(jìn)鐵絲籠里,騰起的灰色煙霧和晃動的人影交織成動人的畫面。

      “都收完了嗎?”

      “快啦”

      “那邊還有,十幾畝地呢”!

      一路打著招呼,緩緩地踱過去。小孩子在路上奔跑,大的女孩停下來看著我問自己的母親:這是誰?

      是啊,這是誰,沒有見過呢。

      看,那是夏季大三角。你知道頭頂上最亮的這顆星是什么星嗎?我問母親。

      每晚,我們重復(fù)著同樣的話題。

      有一晚我喝醉了,自己站在院子里,抬頭尋找木星。新月初升,它的位置越來越高了。我看著它,它壓根兒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忽然不再懼怕黑暗和鬼魂,但夜里的人容易變得脆弱,容易淚流。

      清晨,太陽像達(dá)利的時鐘一樣,掛在遠(yuǎn)處的電線上,薄薄的霧靄把它拉成混沌的模樣。它一定是始終不肯開竅,才活得這么久,這么鮮亮。我蓬著頭發(fā),打開院門,去看田野里的收割機(jī)。大地如剛掀開了蓋子的蒸饃鍋,水汽蒸騰,鍋里煮著齊刷刷的玉蜀黍和黃土。玩具般的機(jī)器圍著列兵陣來回穿梭,它是在給田野理發(fā)。腳下、眼前、視線所及之處,都是金子般的玉米粒。那是植物的牙齒,它們啃食著土地,我們啃食著它們,蟻群和微小的生物啃食著我們,最后又還給土地。

      第二天,我們叫了車,到十幾公里外的王村去。

      我們先繞道去了縣城,在路邊的一個小店門口停下。店門上掛著花花綠綠的小花圈,門口的凳子和桌面上,從各種各樣的冥幣、元寶、碩大的銀行卡到紙做的衣褲、鞋子甚至四合院、樓房應(yīng)有盡有,真真是大開眼界,我們每樣選了些,用一個大塑料袋裝起來。我嘴里嘟囔著:哎呀,忘了拿個打火機(jī)。話音剛落,一個小人兒跑到我面前。他還不及我的大腿高,也就一兩歲的模樣吧——遞給我一個打火機(jī)。哎呀,這娃太討人喜歡。他還連比帶畫嗚里哇啦地告訴我,自己今天穿了新的小

      鞋鞋。

      我聽得懂他的語言,臨走時摸摸他的頭,告訴他他很聰明。

      有人說,銀河系有一千億顆星星,人類誕生至今,有過一千億人口。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辰。我找不到自己在哪里閃爍,也不清楚頭頂閃爍著的星星是你、是他還是別的什么人。我們總是這樣,用一生尋找一個不可能找到的答案。幸而有四季流轉(zhuǎn),月圓月缺,花謝花開,給人一切都還會重新開始的錯覺。所以你看,因為現(xiàn)在是秋天,莊稼已經(jīng)收割,原野已經(jīng)袒露胸襟,不然,在茫茫青紗帳里,我如何找到你們啊,姥爺姥姥。但即便如此,到處散落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墳塋,沒有墓碑,沒有標(biāo)記,要如何才能辨認(rèn)出你們所在的方向啊?;蛟S就在我幼時曾哭泣著走過的田埂旁,也可能是在我和小伙伴挖過甘草的沙地里,要么就在我們駕著馬車走過的大路邊。好吧,讓我把這一排白楊樹記在心里,便無須搞清楚東南西北。

      眼前的小土丘上長滿了衰草,他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如何能與草木相提并論,草木尚可再榮,人生再無歸途。姥爺姥姥,自打我每晚抬頭仰望星空,我就不再相信輪回轉(zhuǎn)世之說。所以我想,你們此刻并肩躺在地下,并不知地上春去秋來,也不曉得寒冬酷暑輪番襲擊。你們并沒有在某處注視我,你們也看不見我的到來,更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當(dāng)然,也絕不會吟出這樣的詩句:

      如你愿意就懷念我,

      如你愿意就忘記我。

      我只牢牢記著,你們見我時的歡喜,別我時的淚流。不過,有人問智者塔萊斯為什么不死,他說,因為生和死是一回

      事啊。

      姥姥走后,姥爺告訴我,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啊。

      姥爺也是智者。這樣一想,我就笑了,不過是看不見了而已,可是你看我的眼神,一想起來,就像太陽暖烘烘地烤在后背上。

      詩人李山帶我們過黃河。

      廠門口村就趴在黃河沿上。進(jìn)廠門口的大道旁,有一個劉家飯館。我記得這家飯館,是因為當(dāng)年掛著劉家狗肉館的招牌,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換下來了。我記得這家飯館,還因為飯館不遠(yuǎn)處的地里,躺著我的祖先。就是那個在我小時候總背著我去鄰居家串門、在墻根曬暖的曾祖。他穿一身黑色的棉衣褲,用長長的布帶打著綁腿,左眼皮下有一個小肉垂兒。

      曾祖母走在他的前面。我沒有見過,聽母親說,送葬的時候,他一邊哀哀哭著,一邊低聲叫著:我的妻哎,我的妻哎。

      村子不大,道路很窄,零星地曬著些芝麻、玉米。有婦人站在路邊聊天,態(tài)度有些惡劣。他們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斷了片的人生,再也無法還原從前的場景。黃河邊的灘涂地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遼闊無邊,杏樹林不再如密密匝匝的森林。蕭紅說:“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yùn),比青杏還酸”,倘若她如我一樣,吃過指甲蓋大的青杏,一定還會在青杏前加個定語。據(jù)說廠門口村的前身是一個堿廠,居住在廠門口的,也都是堿工的后人。我依稀記得,也曾在老屋后面的土坡上,用笤帚掃過堿土用來制堿。不過幾百米遠(yuǎn)吧,就是黃河大堤。黃河懸在村莊的頭頂,河上有船,大堤上有破爛的小房子,是我們從來不敢靠近的,因為據(jù)說在那個年代,曾經(jīng)有人在里面把自己砍了很多刀自殺。還說,那時候人人忍饑挨餓,老婆婆餓得慌,求兒媳說,給我點(diǎn)吃的吧。兒媳黑著臉,扔過來半拉磚頭,惡聲說,給,吃吧。老婆婆掙扎著爬到井邊,一頭栽了進(jìn)去。這樣的事情,小時候聽大人們閑談,不知為啥就記了一輩子。

      母親在學(xué)校教書,曾祖年邁,我四歲半就開始上學(xué)。冬天的早晨,總是懷里揣著用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燈,披星戴月地往學(xué)校走。學(xué)校不遠(yuǎn),六歲的時候有了妹妹,我稀罕得要死,每一節(jié)下課,我都要迅速跑回家去看她一眼,再跑回學(xué)校上課。我問母親這個小孩從哪里來的,她說是從河沿?fù)斓?。我認(rèn)識的小伙伴們,他們的母親也都是這么告訴他們,弟弟妹妹是從河沿?fù)旎貋淼?。我一個人在河沿徘徊了很久,心中疑惑,為什么我就撿不到一個小孩。夏天的夜晚,我和村里人攜了涼席,到大堤上睡覺。在這被稱為曹崗險工的地段,大河從北向南,小風(fēng)習(xí)習(xí),正好解暑。早晨起來,兩條腿卻成了面條,怎么也站不起來。合著算我幸運(yùn),那一天鄰村的醫(yī)生正好來到廠門口村看病人。我好奇地看著他在高粱稈上布滿了銀針,扎遍了我的雙腿,并沒有任何知覺。只有在扎到腳趾的時候,右腳的第二個腳趾微微動了一下。醫(yī)生大喜,說,有救!就這樣,半個月后,當(dāng)父親從遙遠(yuǎn)的青海趕回來時,我已經(jīng)奇跡般地滿地跑了。

      這次母親提起,說,后來總說,早知道你這么kou(壞),當(dāng)初不給你看病就

      對了。

      那位救了我的民間醫(yī)生,來自鄰村馬坊,叫楊蘭堂。我要記住這個名字。

      河水湯湯,河岸蒼蒼。高粱低垂著頭,欒樹身著盛裝。對岸,東京汴梁的鐵塔隱身于城市樓房。此刻,我忘記了她風(fēng)云激蕩的往事,卻想起自己踉踉蹌蹌的過往。站在黃河大堤的那一刻,兩朵雨做的紅云洇濕了大姐的眼眶。這是她自兩歲離開,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皠e哭哦”,說話的人,自己先哽咽了,連忙轉(zhuǎn)過身去。

      看,黃河。

      看啊,黃河。當(dāng)你憶起往事的時候,霧就落了下來,而白鷺躍起,一葦渡水,一葦刺向明月。

      桂花落了,楓樹就紅了,我從北方回到江南。我們不想放過每一個秋日。有一天,我們約了鄰居去光明農(nóng)場,路遇一塊金黃的稻田,便順著溪澗走下去。鄰居的小飛機(jī)偵測到前方有一條河流,我們繼續(xù)向前,沒有看到河流,卻在更大的一塊稻田邊停了下來,那里卻正是我們的目的地。夕陽把光線涂抹在白色的民居上方,稻田的兩側(cè)開滿菊花。

      我們?nèi)レ稘?,去指南村,去徑山,去天目,看到了大片美麗的稻田,夢幻般的花海和古老的柳杉、火紅的楓葉。長安的友人范君說,我們在大地上只過一生。我想,此刻,夕陽仍愛著我們,山谷寂靜,曠野遼闊,是你嗎黃昏的稻谷?是你敲響鐵皮奔去遠(yuǎn)方?是你在沉默中輕輕唱歌?

      想起故鄉(xiāng)有一位詩人叫范蓉,小巧玲瓏的姑娘,倒像是江南女子。她寫的詩是我喜歡的,她的文章工巧精致,年輕女子大抵是這樣吧??吹剿龑懡o蘭隱的三十九封信,我也想寫一封信了。

      倘若我要寫一封信,我將寄與誰呢?啊,旦木卡,如今我老了,再也不想裝飾自己,從衣飾到言辭,我想告訴你——

      我在此地很好,現(xiàn)在是秋天

      昨晚,西風(fēng)聚攏星星的羊群

      青藤牽著遠(yuǎn)山,流水爬上石梯

      就如我又夢見你,交出你的背影

      悲傷又甜蜜

      在秋天的深深海底,一切正在發(fā)生,一切還將繼續(xù)。

      梅 朵 生于中原,長于柴達(dá)木。中國散文學(xué)會、詩歌學(xué)會會員。編著有《行行重行行》《三江圣境·玉樹》《記住,我就在湖畔等你》《倉央嘉措詩歌地理》(合)等地理散文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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