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代造物法則是不同時代精神文化與社會文明程度的反映，而在中國諸多的傳統(tǒng)造物思想中，“宜”是核心內容之一。本文主要通過經(jīng)典名家思想和具體人造物規(guī)律，從六大方面探究“宜”的人造物規(guī)律，包括文質相宜、與人相宜、與法相宜、與時相宜、因地制宜、與禮相宜。從而指出，中國古代造物設計從日常生活出發(f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順應自然，體現(xiàn)不同社會群體文化特質和實用技藝。希望通過對“宜”的造物法則的梳理及闡述，能夠更加清晰地認識傳統(tǒng)文化價值，探索中國傳統(tǒng)文化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方式。

關鍵詞：宜；造物法則；《考工記》

工藝美術是人類文明的載體之一，與社會發(fā)展相適應，是經(jīng)濟基礎、審美水平的產物，同時反過來推動社會進步。中國古代工匠們創(chuàng)造了璀璨的中華物質文明，每個人造物中都蘊含著中國人獨特的生存觀念和創(chuàng)造思維。人造物中體現(xiàn)的古代造物法則是古人智慧的凝聚，研究造物設計的理念和法則是探索不同文化特質的一個重要方法，也是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重要途徑。

自古以來，中國人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這一觀念最早是孟子針對作戰(zhàn)情況提出的，后來其應用范圍逐步擴大，上至皇室活動，小到田間勞作。古人把天、地、人三者綜合起來看作是宇宙間的基本元素，從藝術到科學乃至日常生活到處都滲透著天、地、人“三才”思想，其講究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精神以及對待萬事萬物的虔誠之心。設計之理中，天、地、人三者相互作用，形成了造物之理，即“宜”，與事理相宜。與事理相宜就是在整體觀念的指導下，充分考慮各種影響因素的作用力，包括勞動力、勞動關系、時間、空間、生產工具等，實現(xiàn)人造物的各相宜性?！耙恕钡脑煳锓▌t和中華民族文化一脈相承，包括文質相宜、與人相宜、與法相宜、與時相宜、因地制宜、與禮相宜。

一、文質相宜

中國古代關于文質相宜的人造物思想，最初見于《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盵1]質是指樸質、樸實，文是指裝飾、修飾，野是指粗俗、粗野，史是指虛浮、浮華?！氨虮颉钡囊馑际侵概浜蠀f(xié)調，追求一種不偏不倚的適度、中正、和諧之境，這與“宜”的核心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文質彬彬是實用性和修飾性兼顧的設計觀，文勝質、質勝文都是違背中庸原則的，二者需要符合當時仁禮的要求并做到融合統(tǒng)一。因此，文質相宜的造物法講究通過內在功能的和諧，幫助解決日常生活問題；又通過外在形式的美觀，傳達物品的美學價值。

實用功能是工匠在造物過程中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明代文人李漁主張造物從實用功能出發(fā)，反對制作一些華而不實的玩樂之物。其著作《閑情偶寄·居室部》中記載道：“居宅無論精粗，總以能避雨為貴。有的畫棟雕梁，瓊樓玉欄。但止能娛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于太敞，而病之過峻。故柱不可長，長為招雨之媒；門不可多，多為匿風所蔽；務使虛實相零點五，大小得宜也。”[2]他認為在房屋建筑方面，最關鍵的因素是能遮風擋雨、冬暖夏涼，不能過分追求裝飾的華麗性。精神層面對應主觀世界，強調設計能夠作為一種精神或態(tài)度指引人們探索生活的意義和本質，通過設計互動，在紛雜的社會中感受到共同的道德價值觀和精神，找到自我價值。在精神層面，李漁主張在居室內部裝飾方面體現(xiàn)個人審美，物品排列呈八字形、四方體、梅花體等都過于呆板，而品字形或火字格較為靈活，更能體現(xiàn)出疏密有致的協(xié)調關系，體現(xiàn)出節(jié)奏美和韻律美。

文質相宜不僅追求造物設計功能與形式的統(tǒng)一，更體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文化特質。如宋代陶瓷釉色豐富、造型優(yōu)美，有著恰當?shù)谋壤统叨龋髋c口平行），有瓜棱形、花瓣形等。裝飾圖案包括飛鳥魚蟲、纏枝花等植物圖案，線條靈動優(yōu)美，是實用和審美的統(tǒng)一，同時體現(xiàn)出宋代追求清新典雅的精神面貌。元代青花瓷造型多為大盤、大碗，花紋繁復，呈現(xiàn)出鮮明的視覺效果，反映出游牧民族豪放的飲食習慣與個性。

二、與人相宜

在工藝美術造物中，陶鬶的造型發(fā)生了變化，從三實足變?yōu)槿兆悖咽忠沧龀衫K紐狀[3]，究其原因，是人的使用需求發(fā)生了變化。要想使造物實踐做到“宜”，造物者就需要以人的視角思考，兼顧人的生理及心理因素，考慮到使用者的使用全過程，多設計有利于人使用的、精美的器具?！犊脊び洝分嘘P于與人相宜的造物原則有許多精妙的言論，如在造車方面：“車輪已崇，則于人不能登也。車輪已庳，則于人馬終古登阤也。故兵車之輪六尺有六寸，田車之輪六尺有三寸，坐車之輪六尺有六寸。六尺有六寸之輪，車軹崇三尺有三寸也；加軫于車轐焉，高四尺也；加人長八尺，以登下為節(jié)?！盵4]通俗地說，如果輪子太高，人就不方便登車；如果輪子太低，拉車的馬也很費力，對人也不好，所以各種類型的車輪都要按照實際使用要求設定適當?shù)拈L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個性、氣質，設計正是要做到有的放矢。

中國的家具制作歷史悠久，明代中期是家具制作的巔峰。明式家具形成了簡、厚、精、雅的藝術特色，有著巧而得體、精而合宜的意匠美。其注重材料美，采用黃花梨、紫檀木等硬木，色澤典雅，結實耐用，不加油漆經(jīng)過打磨就顯示出材料本身的美感；注重造型美，各式各樣的造型體現(xiàn)出中國工匠的創(chuàng)造智慧，包括交椅、圈椅、官帽椅、太師椅等，椅子的整體尺寸、扶手的高度和弧度、靠背的曲度等基本上都達到了人體工程學的要求，使用舒適。另外，整體造型舒適優(yōu)美、莊重嚴謹，體現(xiàn)了廉潔端正、寬容大方的禮制規(guī)范。這些都反映了工匠逐步考慮到人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

明代詩人李漁曾主張“利于身”的設計原則，在《閑情偶寄》中提到女子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貴人之婦，宜披文采，寒儉之家，當服縞素，此稱為與人相稱者也?！彼J為，人在著裝過程中占主導地位，穿衣搭配應該考慮到與貌相宜、與人相稱。設計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應當隨著內心的變化和當下的需要隨時調整。荀子也強調人與物關系中的自主意識，注重人造物的實際應用，提出重己役物的思想，希望人能以主體意識對待物，使物為人用，形成一種自尊自愛的人格力量。

三、與物相宜

一物有一物之性，一物有一物之理，造物設計必須對材料屬性、質地、肌理，以及物與物之間相生相克的關系等進行考究，并根據(jù)物性的不同，采用不同的加工方法?！犊脊び洝分刑岬剑骸皩徢鎰?，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審曲面勢是指充分考慮物質材料的特性，并仔細觀測材料的曲直變化。宜物法則之中也體現(xiàn)了眾多的傳統(tǒng)價值觀，如師法自然、敬天惜物、大巧若拙等。

古人對材料的重視體現(xiàn)了尊重客觀規(guī)律的造物思想?！犊脊び洝分杏涊d：“凡斬轂之道，必矩之于陰陽。陽也者，稹理而堅；陰也者，疏理而柔。是故以火養(yǎng)其陰，以齊諸其陽也，而轂雖敝不蒿。轂小而長則柞，大而短則摯。”可以看出，古人注意到了樹的向陽面與背陽面木材質地的不同。書中也總結出用材的成功經(jīng)驗：“凡居材，大與小無并，大倚小則摧，引之則絕。”強調用材要合理，不能大材、小材配用。如果造物設計行為違背物性，那么人造物的功能就無法正常實現(xiàn)，預期效果也會不盡如人意。只有順應天地之性、自然之勢，材料各得其所、各得其宜，才能使造物設計達到合目的性和合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符合社會發(fā)展趨勢。

與物相宜的原則還體現(xiàn)在最大程度發(fā)揮物力，節(jié)省人力、杜絕浪費上?！痘茨哮櫫摇吩疲骸鞍賴荆瑪刂疄闋拮?，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斷于溝中，壹比犧尊、溝內之斷，其丑美有間矣，然失木性鈞矣?！盵5]稀有的巨木不宜用來雕鏤，正因過度的裝飾，才使得棟梁之材沒有做到物盡其用?！兜赖陆?jīng)》說“大巧因自然以成器?！彼未竦袂缮褪菍ξ镄宰畲蟪潭鹊睦?，巧色雕要求玉工在雕琢之前充分仔細觀察玉的造型和顏色花紋，從而雕刻出合適的主題。巧色雕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可以化腐成奇、變劣為優(yōu)，在玉石本身的瑕疵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令人嘖嘖稱奇的藝術效果。

四、與時相宜

“時”即“天時”，指大自然的時序及運轉規(guī)律。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業(yè)大國，對于“時”的重視不僅體現(xiàn)在農耕方面，而且體現(xiàn)在祭祀、婚嫁、出行、設宴、造物等生活的方方面面?！犊脊び洝分杏浭龅溃骸疤煊袝r以生，有時以殺；草木有時以生，有時以死；山石有時以泐；河水有時以凝，有時以澤，此天也?！碧鞎r不斷變化，呈現(xiàn)出不同的自然氣象，提醒我們要抓住時機進行生產活動。不同的時令節(jié)氣有不同的造物需求，也會造就不同的人造物屬性。

《考工記》中關于弓箭的制作：“凡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潘。”對于弓的制作要利用好春夏秋冬四季時間，從原材料的獲取到制作都需要順應時節(jié)。在《考工記·制車篇》中有關天文星象的記載，指出盡管有優(yōu)良的材料和精湛的工藝卻不能設計制造出好的器物，那是因為沒有順應自然規(guī)律。另外，與時相宜還體現(xiàn)著對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以及重視人倫道德。如《禮記·月令·孟春》曰：“是月也……命祀山霖川澤，祭品毋用化。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腳、毋靡毋卵。”[6]按時令節(jié)氣生產作業(yè)，才能使自然環(huán)境得到可持續(xù)發(fā)展。

“時”也體現(xiàn)著變化，因此在造物時要隨機應變、因時而變，順時而為?！抖Y記禮器》中記載：“作大事必順天時?！痹煳锊粌H要順應自然時序，而且要隨著社會時代變化，這樣才能使人造物保持吸引力。

五、因地制宜

地域環(huán)境的差異造就不同的人文習俗、價值觀念，從而形成了具有地域性特征的造物方法。這些造物方法是一個地域生存智慧的結晶，也是中國地大物博的物質精神文明的體現(xiàn)。因地制宜在生活器具、園林建筑等方面具有較大的制約作用力，首先體現(xiàn)在自然、氣象、地理地質條件等方面，如詩人李漁就在營建園亭方面別出心裁，力圖達到“因地制宜，不拘成見，一攘一確，必令出自己哉，使經(jīng)其地、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但頗饒別致”，他認為根據(jù)自然原有的地形，低處建樓宇，高處造房屋，濕處挖池塘，干處建亭臺，此為因地制宜之法[7]。在生活器具方面，《考工記》提到鄭國的刀、宋國的斤、魯國的削、吳粵的劍拿到其他地方制作就不能稱為良品，這就是地域環(huán)境所發(fā)揮的作用。

另外，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使得風土人情呈現(xiàn)出多樣性，古代的造物設計者同時也注重風俗習慣對造物的影響。《韓非子》中記載魯國人善于編織，因此想要遷到越國營商。然而有人說：“再高超的編織技藝也不會被越國人接受，因為越國人都是光腳行走不穿鞋，披散頭發(fā)不戴帽子?！边@個寓言故事，表明人造物受地域文化、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影響，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要考慮物的實際應用性。

六、與禮相宜

孔子曾說：“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守?！惫糯袊且粋€禮儀之邦，禮規(guī)范著所有人的行為。中國古代造物歷史悠久，在宮室、家具、容器、樂器、服飾等方面都有各自遵循的古制?！抖Y記·器》中記述道：“禮也者，合于天，布置于地財，順于鬼神，和于人，理萬物者也?！倍Y，是萬物順利發(fā)展的基礎規(guī)范。

《考工記》所記載的王城之制中，建筑的開間數(shù)量、布局、色彩、屋頂?shù)臉邮?、裝飾（如脊獸的數(shù)量）、門的數(shù)量等都有著明確的等級規(guī)定，需要遵守禮制規(guī)定。在禮樂文明之下的建筑藝術，不僅有著很高的欣賞價值，更讓建筑藝術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政治功能。但同時也應該看到，由于禮制的約束力，其對造物設計最深刻的影響便是等級性，而這制約著工匠們的自由創(chuàng)作。

“變通者，趣時者也”，主張萬事萬物必須與時俱進，順應時代變革才能持續(xù)發(fā)展。繁瑣的禮制雖有泥古、維護舊傳統(tǒng)的一方面，但同時也有順應時代的一面。《禮記》中提到的“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講究禮的基本準則：首先要順應時代的發(fā)展變遷，然后需要遵守倫理道德準則，注意不同的社會情況，最后需要注意自己的社會身份是否與之相匹配。

七、結語

造物設計是為了完成某項工作而制定的一種計劃，需要兼顧各種因素，考慮實用性、利人性、物性、禮制規(guī)范，結合時令節(jié)氣、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性，在尊重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達到和諧即相宜的狀態(tài)，實現(xiàn)造物與人、與社會、與自然相協(xié)調。造物設計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合理的、藝術化的生活方式的手段、途徑和價值本質，對于現(xiàn)代日常生活發(fā)展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價值。悠悠數(shù)千載的中華文明為當代設計的發(fā)展提供了源泉，我們應當充分汲取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分，吸收工藝美學思想、傳統(tǒng)造物思維，從本土文化中發(fā)掘文化基因，建立文化自信。在當今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處理好各類錯綜復雜的矛盾關系，力求達到“宜”的理想境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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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M].云南：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

[6]毋燕燕.禮記（單篇別行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2.

[7]邱春林.設計生活——論李漁的設計藝術宗旨[J].包裝工程，2005（02）：147-149+157.

作者簡介：

劉璐（1996—），女，漢族，山東濰坊人。山東工藝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設計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