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暗戀
其實,“暗戀”這個詞,用在張福身上,有點兒近乎奢侈。
因為,張福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升,怎么能理解暗戀這個詞呢?最多,也就是偷偷地喜歡別人而已。
對,偷偷喜歡別人,才合乎張福的身份,更符合張福的性格。
那會兒,大隊組織一些愛好文藝的男女排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
這里所說的男女,特指參加大隊排戲的那些人,有未婚者,有已婚者。但已婚者年齡也都不大,三十來歲的居多。
社員們管他們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叫村戲。
張福是演員。
張福在這出戲里飾演小爐匠欒平。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叫他欒平,張福的大名倒被社員們給遺忘了。
此時,張福算是大齡青年。
張福沒娶媳婦的原因,主要是自身條件差:一是個兒小,一米五左右,跟別人相比,是半個殘疾;二是家貧。他原本跟哥一起過,后來嫂子嫌棄他,動不動因為他就跟他哥吵。哥是耗子鉆風箱,兩頭受氣。但哥不忍心把張福從家里攆出來,總想著要給張福張羅上一門婚事,好歹對地下的爹媽有個交待。
張福也不傻,不想讓哥夾在中間為難,就主動從哥家搬出來,住在小隊部里,正好給飼養(yǎng)員作伴。
你說,哪個姑娘愿意嫁給張福?
張福倒是不慌不急,這事也急不得。
呵呵,沒有姑娘嫁給我,我自己找一個姑娘偷偷喜歡還不行嗎?張福就喜歡上了白小花。當然是偷偷摸摸的。
白小花可不是一般的姑娘,那是姑娘里的人尖尖。人長得好看不說,家里條件也好。她爹在供銷社上班。最厲害的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一張嘴,那美妙的聲音把天上的云彩都給驚呆了,大隊的會計會說,那叫響遏行云。
《智取威虎山》這出戲,基本上是男人的戲。主角都是男人,楊子榮、少劍波、李勇奇、座山雕等。只有倆女角,一個衛(wèi)生員,一個小常寶。衛(wèi)生員也就是亮亮相,連臺詞都沒有,小常寶倒是有一段《八年前》的唱腔,很不錯的。
白小花正是小常寶的扮演者。
張福在劇團里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洪大青,一個就是白小花。
洪大青是楊子榮的扮演者,濃眉大眼,唱得也棒。只是,家里哥們兒多,生活條件也不咋地。但他占據(jù)了身材好,會演戲的優(yōu)勢,在姑娘堆里就可以挑肥揀瘦,還有不少外大隊的姑娘向他暗送秋波。
張福在戲中的戲份不多,不上場時,他就坐在臺下,不錯眼珠地盯著洪大青唱戲,盯著白小花唱戲。
這戲張福聽了無數(shù)次,唱腔和臺詞他都滾瓜爛熟,但就是喜歡看。沒有他的戲,就去后臺忙活。
后臺有燒水的爐子,生爐子燒水是張福義不容辭的責任。
爐子滅了,有人喊:“張福,爐子滅了!”
張福趕緊答應一聲:“好咧,這就生好!”
水沒了,有人喊一聲:“水沒了!”
張福連忙答:“好咧!這就燒!”
洪大青剛下臺,張福就像他的小跟班一樣,把水杯遞過去了,濃濃的茶水,不涼不熱。
張福說:“洪哥,今兒真賣力啊!”
洪大青咧嘴一笑:“今兒人多!”
說罷端過茶水一飲而盡,沖張福笑笑。
張福就覺得很知足。
白小花唱完下了場,張福立刻也把茶水端過去:“小花,今兒這戲讓你給唱絕了!沒人超過你!”
白小花微微一笑:“嗯,我也覺得這嗓子不知哪來的勁兒,唱著痛快!”
張福陪笑:“那是!那是!最后那句,拔得多高?。×瞬坏昧?!”
有人嫉妒洪大青和白小花:“張福,把你的花茶也給我們沏一點,別讓我們老喝白開水呀?”
大家都知道,張福自己花錢買了一袋天津花茶,裝在口袋里,那是洪大青和白小花的特供茶。
白小花也不白讓張福破費,她愛吃糖,兜里總是裝幾塊糖,掏出來給張福一兩塊。
張福很激動,那糖他舍不得吃,放到口袋里,慢慢化了,黏乎乎的,才只好吃掉。那糖紙他夾在一本書里,把書弄得鼓囊囊的。
排戲是在小學的教室,白天參加生產(chǎn),晚上練。
排戲一直到深夜,張福就成了白小花的保護神。
白小花在前面走,張福就在后面偷偷跟著,看白小花進了院子,他才回。
有一回,他跟在白小花后面,正悄悄走著,冷不丁后面一個人把他抱住了。
張福喊:“誰?”
那人笑了:“我!大青!”
張福問:“你家在東邊,咋往西邊來呀?”
洪大青說:“溜達溜達。你干啥吶?”
張福說:“送送小花!要不她害怕!”
洪大青說:“走吧!咱倆回去吧!”
兩個人說著話回去了。但張福納悶:洪大青來干啥?
張??诖锟傃b著梨棗,不敢直接給白小花,就交給洪大青:“替我交給白小花吧!”
洪大青當然愿意,因為洪大青也有一份。
后來,洪大青因演“樣板戲”被推薦上了大學。在縣城安家,很少回來。
白小花也嫁給了省城里的人,但一直沒孩子??墒牵恢獮槭裁?,白小花突然精神失常了,被男人送到村口,男人暗中溜了,再沒音信。
小花爹媽去省城找,人家搬了地方,沒人知道去了哪里。
小花瘋瘋顛顛哪兒都跑,多虧張福暗中緊跟著。
最后,張福把被折騰得不成人樣的白小花接進家里。那會兒,他家已經(jīng)蓋起了四間大瓦房。
白小花在張福家里很安逸,張福當寶貝一樣伺候。
村里人一邊為白小花唏噓,一邊為白小花慶幸。
愛護
李文東沒事偷著樂。
為啥?
大隊支書的女兒劉翠芳被他搞到了手。
其實,不是李文東有啥高招,把翠芳騙到手,而是李文東有模有樣,個子高,順條,臉盤也周正,還在小隊當會計,翠芳先是相中了他。
劉翠芳呢,長相也還中看,就是愛耍小脾氣。
劉翠芳一耍脾氣,文東就遭殃了。
文東極怕劉翠芳。
劉翠芳依仗爹是大隊支書,對文東頤指氣使。
文東剛從隊里回來,翠芳就喊:“去,給我買火柴去!”
文東就得給買火柴去,不敢不去,不去就得挨罵。
買火柴回來,翠芳說:“再去買一斤堿面!”
文東磨叨:“咋不一起說呢?”
翠芳眼睛一瞪:“我剛想起來!咋地?不耐煩啦?”
文東只好小聲說:“一塊兒買回來不就行了?還跑一趟?”
翠芳冷笑:“不愿過啦?早說呀,這會兒散伙不晚?。 ?/p>
文東就不敢說啥了,再去供銷社跑一趟。
反正,家里距離供銷社也不過二里路。
不過,在路上,文東心里有氣,你有工夫你咋不買?
劉翠芳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覺得地位比文東高,就視文東為奴才,想咋指使就咋指使。
文東在家里挺窩囊,可在大隊劇團里,一點兒也不窩囊。
文東飾演二號男主角少劍波,那可是赫赫有名的203號首長,對大家可以發(fā)號施令。
尤其是在舞臺上,文東穿上嶄新的綠色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威風凜凜,英俊瀟灑,博得很多姑娘的青睞。
因為文東演《智取威虎山》為翠芳臉上增了光彩,看到有那么多女人的眼睛往文東身上瞄,翠芳對文東就溫柔了許多。
翠芳喜歡看戲。
看著丈夫在戲臺上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臺下的觀眾伸長脖子,如醉如癡地觀賞,她得到了一種巨大的滿足感。
同時,她隱約也有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不看好自己的男人,被哪個狐貍精迷惑,可不是鬧著玩的。
男人就是一只只喜歡偷腥的貓貓狗狗,守住男人,是女人的本領(lǐng)。
將心比心,她翠芳自己還偷偷摸摸給過洪大青一個手帕呢。
洪大青比翠芳小了五歲,看洪大青演戲,比看文東演戲還讓翠芳著迷。
翠芳恨爹媽早生了自己幾年,要不,說不定洪大青就會成為自己的男人。
一個女人一旦喜歡上一個男人,她就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地以身獲取愛情。
翠芳就是這樣。她喜歡洪大青,就偷偷去洪大青家里找他。
當然,去洪大青家,翠芳會找出各種理由來。
而男人文東,根本不會懷疑她跟洪大青有什么瓜葛。
只是,那時的洪大青,根本不會把這個妙齡少婦放在眼里。
洪大青有公社書記的女兒等著呢,有白小花愛著呢。
但洪大青不會以直接的方式拒絕翠芳投來的熱切目光,他很含蓄地說:“嫂子,我哥對我好著呢?!?/p>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么?
翠芳當然能理解出來。
不過,翠芳還是去供銷社買了一塊手帕,摁在洪大青手中說:“做不成夫妻,我也喜歡你!”
從而了結(jié)了這段單相思。
其實,洪大青說得沒錯兒。
文東確實對洪大青不薄。
別看文東在家唯唯諾諾,在劇團里卻挺有尊嚴的。有人嚼舌頭根子說洪大青的壞話,他就仗義執(zhí)言,打抱不平。
演座山雕的杜和平就愛跟洪大青唱對臺戲,他自己長得不中看,就背后說洪大青是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
文東說:“和平你干嘛埋汰人?大青招你惹你啦?”
杜和平最崇拜文東。文東一句話,和平再不貶損洪大青了。
后來,洪大青還真甩了白小花,這也應了杜和平說的話。
一到臘月,大隊劇團就該排練了,等到正月里唱。
翠芳說:“文東,我陪你去排練吧?!?/p>
文東說:“不用啦,我自己就行!”
翠芳語氣就硬了:“行什么?陪陪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俊?/p>
文東一聽不是話茬啊,就連忙說:“好!好!你陪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p>
翠芳這才轉(zhuǎn)怒為嗔:“嗯,這還差不多?!?/p>
翠芳就天天晚上陪文東,順便燒香看和尚,連洪大青也一塊兒陪了。
翠芳想陪文東,是有一定原因的。
那天,翠芳的叔伯嫂子去她家串門,拉起來家常,就說到了文東。
這女人是個長舌婦,她聽別人說文東他們晚上排戲,文東幫著白小花整理戲服,還幫白小花調(diào)整姿勢,顯得很親密,就對翠芳說:“你家文東,現(xiàn)在可紅了,? ?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嘞。你得好好看住,別讓人家鉆了空子!”
本來,大家都是業(yè)余的,在排戲過程中,你幫幫我,我?guī)蛶湍?,互相取長補短,糾正唱腔的,修正動作的,難免手把手教,肩并肩走,這很正常。
但經(jīng)翠芳叔伯嫂子這么一渲染,那排戲就是亂七八糟的事了。
翠芳當然信了嫂子的話。
天天晚上,文東和翠芳雙雙出來,排完戲又對對回去。社員們見了他們親密的樣子很是羨慕。
正月里唱大戲,翠芳是場場不落。等散場了,翠芳在大庭廣眾之下,跟文東一起走回來,心里喜滋滋的。
后來,老支書退了,文東當了村支書,口碑還不錯。
有一年,文東帶翠芳去省城大醫(yī)院看病,文東給洪大青打電話想求他幫忙聯(lián)系一下,洪大青說他和小芬在外旅游呢。
真旅游假旅游,文東不知道。但文東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
(孟憲歧,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延河》《作品》《四川文學》《天津文學》《滿族文學》《安徽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故事300余萬字。出版小小說選集《那山·那人·那狗》,多篇小說、故事、散文獲獎并被多家刊物選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