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奔來一只貓

劉世芬

一切皆有隱跡。

那些天，女作家黑孩經(jīng)常向我炫耀一只肥碩的貍花貓。那只貓安臥于她的微信頭像，微信里聊天，言必稱貓，輔以圖片視頻，以至我們之間談?wù)撠堖h遠蓋過文學(xué)；以至一直眼中無貓的我，忽然群貓繞身。那些草叢樹林花臺中出沒的貓，儼然黑孩的貓走下微信，迎面而來，惹得我情不自禁去寵物店買好物去喂它們……

豈不知，這樣的談?wù)摵屯段?，恰是一場我與一只貓生死奇緣的醞釀。那只與我命定的貓，正奔我而來。

一

我的貓，起因于在上海工作的親戚依依。有幾次到上海出差去她的家，但見一只小花貓，雪白的底色，綴有不規(guī)則的深咖色圖案，萌態(tài)可人。一年后我和丈夫去上海乘坐郵輪，因方便去碼頭就住在了依依家。半夜，忽覺有人輕拍手臂，睜眼，竟是那只小貓，小爪子正欲揚起……我本來有個糟糕的睡眠，被搞醒愈加惱火。一周后回到上海，這小家伙索性把我們當(dāng)作了自家人，尤其對我，動輒滾在腳下，翻出小肚皮，眼巴巴盯住我，四肢懸空的樣子瞬間把人萌化。開始時不解其意，依依說它想得到我的愛撫。我蹲下輕撫它的頭，果然，它在我面前翻肚皮的頻率越來越高。

盡管如此，我對這只貓毫無記憶和概念，離開上海很快回到了自己的無貓世界。任憑黑孩每天渲染，任憑小區(qū)里流浪貓亂躥，我的生活中，依然無貓。

況且，我的家庭早有共識：堅決不養(yǎng)寵物——我們受過重傷。早在女兒幼兒園時，有一次路過賣小動物的攤位，女兒死纏著非要買一只小白兔。買回家后，喂養(yǎng)小兔成為我繁忙工作之外的又一任務(wù)。小兔很快長成一只碩壯的巨兔，雪白的皮毛，紅紅的眼睛，撫慰了女兒長長一段童年。那時我住一樓，有個小后院，小兔經(jīng)常跑到院子里玩。隆冬時節(jié)，還在部隊的丈夫要到北京出差，商量著帶女兒看升國旗。我們給小兔留足了食物，卻忽略了冬日嚴(yán)寒，更對鋪磚的地面后悔不迭，三天后回家，小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和女兒號啕大哭，丈夫沖到后院，發(fā)火，“你們這樣哭，讓人家以為死了人……”丈夫在后院挖一個坑，埋葬了小兔，女兒寫了一篇“祭文”，插在“墳?zāi)埂鄙?。我和女兒憂傷很久，很長一段時間不忍進后院……

這些年，人們牽貓遛狗我們視若無睹。有一次全家在張家界，樹上蹦跳著數(shù)只小松鼠，女兒吵著帶一只回家，我及時拋出死去的小兔，堅決掐滅了她的松鼠暢想。

就在忙忙碌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度過了遠離寵物的十多年。

一年前，依依忽然聯(lián)系我們，她調(diào)到北京工作，北京的居住環(huán)境不允許養(yǎng)貓，想把貓托付給我們。我和丈夫果斷拒絕。我可以在小區(qū)喂流浪貓，但若弄到家里養(yǎng)，萬萬不可。丈夫“狠狠地”說：“就該把貓扔在上海！”我指責(zé)：“你可以不養(yǎng)，但也不能隨意扔掉嘛，你難道不知依依養(yǎng)出了感情……”當(dāng)然，那是依依的感情，與我何關(guān)！那段時間，我正趕一部書稿，交稿日期迫近，每天都有定量，誰還顧得上別人的貓。我和丈夫私下嘲笑依依“玩物喪志”“心無遠志”，難有“大出息”，若是自己的孩子肯定狠狠教訓(xùn)……

然而，依依反復(fù)央求。丈夫忽然靈機一閃，他的一個朋友的公司有個花園，里面養(yǎng)著很多貓。那個公司我也去過，共五層，在三層南側(cè)辟出一處精致絕倫的私家花園，一群貓徜徉其間……“要不，咱就把依依的貓放在那個花園？”對呀！這樣小貓畢竟有了同伴，哪怕我們定期供應(yīng)貓糧……依依連夜把貓送到石家莊。為了“當(dāng)斷即斷”，我和丈夫決定不給貓在我家喘息的機會，在依依拼命壓抑的抽噎中，連夜把貓送進花園。

是我提著那個貓?zhí)岚旁诨▓@的。一群貓見到我們，嘩地圍上來。依依的小貓死死抓住提包內(nèi)壁不肯出來，最終還是被我“倒”了出來，唰地不見了蹤影。

我和丈夫都不肯承認，一直對貓強烈排斥的我們，回家的路上忐忑不安。

晚上，我竟難以入眠，眼前總是閃現(xiàn)小貓被迫逃跑的一幕。它怎么樣了？貓群接納它了嗎？有人喂它嗎？正值五一假期，我們在瑣事中穿梭，每至夜晚，我和丈夫不停地討論貓，甚至我想半夜去花園看看……我難以置信：何時起，竟然掛念起那只并不屬于自己的貓了？一閉眼就是小貓在我腳下翻肚皮的嬌憨，有那么一些時刻，竟有了親骨肉被送人的哀慟。

五天假期結(jié)束，丈夫給公司門衛(wèi)打電話，“貓跑了……好幾天沒見……”

二

我和丈夫沒顧上吃飯，來到朋友的公司。門衛(wèi)告訴我們，第二天上樓喂貓時就不見了。門衛(wèi)師傅看到我哭腫的雙眼，猶豫著說：“應(yīng)該是跳到公司后面了?！蔽覇査∝?zhí)氯龢菚粫に?，他說一般不會，因為中間錯落著一些不規(guī)則的建筑物，它會從那里再到別的小區(qū)，只是……門衛(wèi)不安地看我一眼：“只是它跑了四五天，它不具備流浪貓的生存能力，應(yīng)該不會活到現(xiàn)在……”

我已顧不得體面，在幾個員工面前大放悲聲。對丈夫說：“走，我們到后面去找，就是尸體也要找回來！”

那天，六七級的大風(fēng)刮得亂葉翻飛。我們來到公司身后的一家科研機構(gòu)，也是小貓極有可能跳下去的地方。我在出發(fā)前沒忘做足功課，翻出幾張在上海拍攝的小貓照片，調(diào)出一張正面的，在電腦上做了一則尋貓啟事，留下我的手機號碼，在打印店打印一摞。當(dāng)我來到門前，門衛(wèi)大爺伸手阻攔，但看著淚流不止的我，不知所措。我讓他看尋貓啟事，他搖頭，讓我們進院尋找，并指給我們食堂的位置，示意貓可能去那里找吃的。

這個公司院套院，我們尋遍院子的各個角落，逢人便出示尋貓啟事，并在貓可能跳下的地方貼上去。當(dāng)人們得知我在找貓，都流露出同情和理解，有的還指點最隱秘的角落。我隨身帶了七八個餐盒，在認為貓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擺上貓糧，一遍遍呼喚著：“小貓，記得出來吃飯……”

與這家科研機構(gòu)毗連的是一個老舊小區(qū)，花園的另一半恰與小區(qū)“接壤”。小區(qū)的樓與樓之間并排著低矮的小平房，周邊的建筑物凌亂混雜。我們剛進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士帶著小女兒盯住我手中的尋貓啟事，告訴我們，平房頂上經(jīng)常有貓經(jīng)過……一直訓(xùn)斥我的丈夫此時也揪著心，我們尋遍小區(qū)的角角落落，放置無數(shù)貓糧，在一堆雜物面前，我沙啞著喊叫：“小貓，快出來吧，咱們回家，我養(yǎng)你……”

話剛出口，登時一驚，我和丈夫站在原地，彼此呆望著。此時，我承認自己已經(jīng)把小貓置換成了孩子，正經(jīng)歷著丟失孩子的撕心裂肺。丈夫聽完我的話，本該發(fā)作的他，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繼續(xù)呼喚，尋找。

期間僅有一只貓在平房頂一忽而過。這時，我和丈夫都沒吃飯，冷風(fēng)吹透，體力不支，但并不灰心，約定第二天再來尋找。

第二天，我坐在電腦前默默垂淚，有半月沒聯(lián)系的黑孩忽然找我。我哽咽著說出這幾天正在找貓……此前，我們只談?wù)撍呢埡土骼素?，我從未對她提起這只貓。她沉默良久，責(zé)問：“難道你不懂花園里的貓不容外來貓嗎？你懂得家貓淪為流浪貓的后果嗎？它沒有任何生存能力……”

我當(dāng)然不懂。迄今為止，我只懂一些人性，對貓性一無所知。

就在這時，丈夫的手機響了，“……好好，你能確定是我們那只貓嗎？……好，你們看住它，我們馬上就來?！闭煞蚍畔码娫捙d奮地說，貓還在花園里，咱們趕緊出發(fā)。

我撫著跳個不停的心進到花園，卻不見那只貓。而那群貓忽地又圍上來，丈夫沒好氣地“呵斥”：“去，都是你們……”一位女員工說，剛才喂貓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陌生的花貓，“放心，它肯定藏在哪個角落，一會兒就出來……”

我心急如焚，滿園脧巡，猛地發(fā)現(xiàn)，在花園邊緣處的雙層欄桿之間，露出一條花色尾巴，一條腿趴在外面，整個小身子則夾在粗疏的欄桿之間，瑟瑟發(fā)抖。

三

帶著貓回到家，連日奔波我頭痛欲裂。家里沒有任何養(yǎng)貓的器具，丈夫毫無抱怨，耐心地尋找寵物店去買貓需要的一切。而貓拒絕吃喝死死抓住提包內(nèi)壁不出來。不過它已回家，我頓感安心，一下子癱在沙發(fā)上，大腦急速轉(zhuǎn)動如何安置這只貓。

黑孩的微信及時發(fā)來，這才想起還沒顧上告訴她貓的消息。我歡快地對她說：“這只貓真有靈性，一定知道我在找它。”黑孩換了一副興奮的口吻：“你的貓肯定度過了非?？謶值膸滋欤悄愕恼媲楦袆恿颂斓?。謝謝你！”

黑孩告訴我貓已經(jīng)被折騰六七天，依然處于驚嚇中，如果不吃喝也許就會脫水，有生命危險。我心一緊，忙向她討教，她說除了去醫(yī)院輸營養(yǎng)液，還可以喂它“啾?！?。

何為啾嚕？我問黑孩：“日本有啾嚕，你確定中國也有？”她想了想，告訴我啾嚕就是貓條，寵物店都有……我一躍而起，奔到寵物店買回幾只貓條，擠在小盤里，小貓的小舌頭軟軟地卷了起來……我立刻給黑孩發(fā)了視頻，告訴她貓開始吃喝。

貓奴生活正式開啟。

意外的是，家里幾乎“無貓”——整個白天它竟玩消失。尋找良久才在窗簾后面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子，一整天就那么靜臥，一動不動。傍晚它才出來到衛(wèi)生間吃喝排泄，然后又回到窗簾后。它在那里藏到第七天，才開始探尋家里的各個角落。我陸續(xù)給它買來貓別墅、貓玩具，漸漸適應(yīng)它的存在。

總不能再喊“小貓”吧。我和丈夫自作主張叫它“咪咪”，后來再衍生出“小咪”“咪子”，或干脆一個字：咪。

驟然增添的一個小生命，手忙腳亂中黑孩成為我的第一教練。令我驚奇的是，拯救咪咪的整個過程，黑孩屢次對我連聲道謝。聽語氣，那貓本來就是她的。我忍不住問：“這只貓分明是我的，怎么好像在替你養(yǎng)它呢？”她回復(fù)：“凡是善待動物的人，我都感謝?！?/p>

那時我已發(fā)現(xiàn)黑孩的作品中遍布貓、狗、斑嘴鴨以及小咖鼠等等。我尋貓的那些天，她正參與拯救貝爾蒙特公園的斑嘴鴨，她整個人索性就是一座動物園！我不免好奇：“能解釋你對動物這種超乎常人的感情嗎？對人……太失望？”她說：“可能是我覺得自己太弱小了，不能拯救自己更不能拯救他人，但是，眼前的小動物，只要我稍微用一點點心，就可以改變它們的命運。無疑，美食美景常常令我情緒高昂，但從心底深處感到幸福，卻是那些不幸的小動物變得幸福的那一刻。只有這一刻才覺得渺小的自己，也有活著的意義和價值?！?/p>

如此深邃的思考令我始料未及。我從來不曾圍繞一只貓使用過這么多腦細胞。當(dāng)然，對咪咪從排斥到生死不舍，也讓我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黑孩說：“是你的心動了。謝謝你的悲憫之心。最近最治愈我的，是你和你的貓?！?/p>

四

咪咪到家里兩個月后的一天，依依到石家莊出差，第一時間來看她的貓。正趕上丈夫那幾天煩事纏身，兩個月中貓帶給家里的一切讓他頃刻爆發(fā)：吃喝拉撒，貓毛橫飛……他怒氣沖沖地對依依說：“你想辦法把貓送走吧，我們不可能后半生被它困住?！?/p>

依依驚愕中打開手機，一會兒告訴我們，找到了正定縣一位愿意收留咪咪的中學(xué)女教師，約定第二天把咪咪送到正定。

清早，丈夫火氣未消，依依驚悸地囁嚅著，我的內(nèi)心雷電交加。想起貓在花園的生死劫，想起艱難的尋貓，我心如刀絞，深深的不舍，與丈夫頓起爭執(zhí)，三個人的音量在屋子里回旋。不見了咪咪。

找遍室內(nèi)各個角落，莫非跳窗……慌亂中，忽然想起它剛來的第一周在窗簾后的隱匿，可是后來它再也沒去那里呀……我一把掀開空調(diào)機背后的窗簾，果然，那個軟軟糯糯的小身子，頭埋在前爪間，抖如風(fēng)摧——它分明聽懂了人類因它而起的一場戰(zhàn)爭，正無力地等待裁奪。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抱起它。那一刻，我敢肯定自己面目猙獰：“哪也不去，我養(yǎng)它！”我緊緊把咪咪抱在懷里，拉開了誰若奪走必拼命的架勢。

丈夫卻不領(lǐng)情：“你養(yǎng)它？好像那不是咱家開支？它占用的難道不是家庭空間？你照顧它的時間難道不是家人的時間？”

“我……我掙稿費養(yǎng)它！”

“國家并沒強制我養(yǎng)動物，不養(yǎng)動物并不犯法！”丈夫粗暴地打斷我。

“我自己照顧它，不用你管！”

“好，這可是你說的！”丈夫雖火氣不減，我的堅定讓他不再堅持。咪咪被我留了下來。

當(dāng)天深夜，我忽然被咪咪吵醒。它趴在我的腳邊，本來睡著，小身體抖動著痙攣，發(fā)出一種尖細的哼唧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無疑在做夢，少頃繼續(xù)睡去……我卻難以入睡了。

是因為白天對它的挽留而感激，還是夢到它的父母兄姐？是的，它們遠在滬上或其他什么地方，不知過著怎樣的生活，繼續(xù)流浪，還是像自己一樣遇到了一戶還算溫良的人家？它們還活在世上嗎？當(dāng)然，它們或許綠葉成蔭子滿枝，而咪咪，已絕育……

夏天，傍晚。閃電，驚雷，大風(fēng)，烏云滾滾，我剛進小區(qū)，豪雨如注。趕緊看向冬青樹下的隱秘角落，那是早晨我剛剛為流浪貓?zhí)砑拥呢埣Z，一只灰貓正趴在上面狼吞虎咽，我立即引它到一處檐下……回家后，尋找咪咪，發(fā)現(xiàn)它臥于窗玻璃與欄桿之間，半人高的欄桿與窗玻璃的縫隙恰好容納一只不太胖的貓。咪咪安逸地微閉雙目，任風(fēng)雨噼啪打在窗上，時而伸長脖子，看向樓下，似乎牽掛著那些同類。

漸漸認識了貓性——它們有時也具有人性的貪婪無盡、得寸進尺。咪咪跟我整整一年，開始并無“外心”而是安于室內(nèi)。然而，半年后，每當(dāng)打開家門，它對外面世界的強烈向往讓它拼命擠到門外。開始我覺得不妨任它玩耍。家門通向電梯的公共空間有一道防火門，與家門形成一個狹小空間，它忘情地聞聞地毯，蹭蹭鞋柜，再抓抓門邊，就回屋了。然而幾天后卻對著防火門發(fā)力，試著給它打開，它卻驚恐一跳跑回室內(nèi)，又忍不住偷偷瞄向門外。再后來，它試探著一點點向電梯間挪移——顯然那里對于它是個“廣闊天地”。它先是膽怯地扭頭看我一眼，前爪伸出去，一切那么新鮮，幾次之后就到了步行梯口向下張望，并欲下樓……我立即把它抱回屋里。它卻從此再也不安于這熟悉的空間，一天內(nèi)總有幾個時段趴在家門內(nèi)喵喵大叫，站直身子用前爪頻繁扒門，憤怒地回頭望我：為何不開門？我請教黑孩，她說都是我“慣的”，貓把去到的所有地方都視為領(lǐng)地，每天巡視，否則就會抗議。

再看到小區(qū)的流浪貓，不由得黯然：安逸的代價是自由的喪失……

五

有一天我下樓給流浪貓?zhí)碡埣Z，一個穿校服的男生正在歡快地給一只小黑貓拍照。小黑貓見人就蹭腿，我把貓糧放在一個綠植下的僻靜處，它不急吃飯反而一遍遍蹭我的腿。我不懂貓這個動作的含義，給幾個貓糧點位添加完，又外出辦事。晚上回到家，“災(zāi)難”就降臨了。

平時我從外面回家，咪咪都在門內(nèi)喵喵著等我。丈夫告訴我，無論它當(dāng)時在哪個位置，仿佛我一進電梯它就感知了我的氣息，噌地一躍跑到門口喵著等我，往往我和它隔著門呼應(yīng)幾聲才開門，它總是歡叫著在我面前打滾求愛撫后才肯離開，這是自它來家后雷打不動的節(jié)目。這個待遇只給我一人。

然而那天，我照例在門外喊它，它應(yīng)了一兩聲，忽而喵聲突變。急忙打開門，它形如小老虎，齜牙咧嘴對我做攻擊狀，聲音的恐怖聞所未聞。那個聲調(diào)，高強度地變音……我當(dāng)機立斷，哄著它一步步來到洗衣機前，把衣服全部脫下，再跑到柜子里取出一只貓條，它始終咆哮著試圖攻擊我，看到貓條才稍稍安靜，吞咽著喉嚨里還發(fā)出的呼嚕聲……黑孩告訴我，家貓極為敵視其他貓留在主人身上的氣味，那只小黑貓惹了禍。

喂食，清理便溺、貓毛，更換貓砂，凌晨三四點被它吵醒，驅(qū)蟲、化毛、洗牙、剪指甲……憑空增加的這些勞動，其實都不如出遠門糾結(jié)——沒想到咪咪的存在竟讓出門變得如此棘手。第一年，由于疫情，即使出差也有丈夫在家。但有一次我們想安排家庭旅行，只得請住在附近的親戚幫忙照顧。行前在家中安裝了兩個攝像頭，路途就多出一個習(xí)慣，時常打開攝像頭尋找貓的位置。到達目的地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開攝像頭。已是夜晚，咪咪立于客廳茶幾上，面向家門久久站立，我瞬間崩潰，放聲大哭，丈夫不明所以，看到那一幕也久久無語。而這樣的時刻起，我們的旅途開始變質(zhì)，先前的興高采烈變得焦灼不安，原本半月的行程，不到一周就急匆匆趕回了家。

向身邊幾位貓奴吐槽養(yǎng)貓的煩惱，他們卻無一例外地宣稱：“貓咪帶來了人類無法給予的喜悅和治愈！”我卻不能茍同：“咪咪萌態(tài)十足，可它不會講話，難道不缺點什么？”不等說完，朋友打斷我：“人們養(yǎng)寵物正是看中它的‘沉默呀，你的孩子、同事、朋友倒是會說話，但你不覺得許多麻煩甚至災(zāi)禍，正來自這些‘話嗎？”

這“理論”一時讓我語塞。卻不得不承認一個變化：生活經(jīng)常賞給你一些瞬間炸成齏粉的暴怒，當(dāng)轉(zhuǎn)頭看到咪咪，整個世界旋即一片嬰兒粉，自己竟然轉(zhuǎn)而換作圣母模樣，恨不得為了咪咪化為一只綿軟的子宮。

人間奔來的這只貓，軟糯的一團，很撫慰，很治愈。一個愿望漸漸萌生：買一塊地，建一個大大的農(nóng)場，收盡天下所有流浪貓，讓它們有序有節(jié)制地繁衍，從此我與這世間的貓，彼此擁有。

（劉世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美麗的獸性》《看不夠的<紅樓夢>，品不完的眾人生》《毛姆：一只貼滿標(biāo)簽的旅行箱》《將軍臺——“時代楷模”張連印》等多部。）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