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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婆婆的后花園

      2023-05-30 22:56:54羅爾豪
      躬耕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皮蛋夾子村里人

      羅爾豪

      從門口往前,可以看到廢棄的爛尾樓,被墻圈著,仿佛被圈養(yǎng)的貴婦,顯得頹敗又不可侵犯。近段,碎婆婆感覺自己的視力特別好,就像照相機的遠近鏡頭,一下子把爛尾樓拉到眼前,幾乎可以看到墻上滋生的綠苔,還有那個被葛藤遮蔽的小門。但真正走起來,可不是那么回事,三里地都不止,騎著電車也要跑一陣子,如果靠兩條腿走,起碼要半個小時,碎婆婆不止一次走過。

      正是收秋季節(jié),多數(shù)莊稼褪去綠色,土黃色使整個大地顯得荒蕪和疲憊。整個世界都忙碌起來,和他們一起忙碌的還有那些田鼠、野兔等,它們需要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儲備食物。這樣的忙碌讓碎婆婆高興,就像半死的人重新活過來,她似乎看到自己的莊稼在向她招手,等著她的愛撫。她把電車推出來,玩雜技一樣在空地上兜個圈,村里人都知道碎婆婆能把車子騎得飛快,比那些年輕人都騎得快,用老師伯明的話說,像閃電一樣。伯明勸她不要騎那么快,畢竟老胳膊老腿的,摔一下可不是玩的,可碎婆婆不在意,她感覺自己還沒有那么老,騎快些她才開心,她喜歡風馳電掣的那種感覺。

      羊已經(jīng)跳到車上。老羊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只要碎婆婆推車出來,它就會跳到車上,體態(tài)輕盈,這曾讓碎婆婆著迷,她也試著去跳,可身體離開地面至多五厘米,落地時還能聽到骨骼發(fā)出咔嚓的聲響。她才想到自己今年已經(jīng)七十九了,再過一個月就八十了,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還想著跟羊一樣上躥下跳,想想都讓人好笑。她又查看自己帶的東西,幾個饅頭,幾包咸菜,一瓶開水,一個捕野兔的夾子,鐮刀,一把龍須草,用來打草鞋的,都放在電車里,又想了想還忘了什么東西沒有。今年,唯一讓碎婆婆不高興的是,記性比過去差多了,剛說過的話轉(zhuǎn)身就忘了,剛才還念叨著的事,去辦時就忘了,這可不是個好現(xiàn)象。

      通往爛尾樓只有一條草路,勉強可容納一輛電車經(jīng)過。路上鋪滿了車軸草、老鴉瓣、翅果菊和螞蟻草,像鋪了一層草毯子。車子走在上面,一種恰到好處的晃動,五臟六腑處于最合適的運動狀態(tài),搖籃一樣。這從羊的反應可以看得出,它輕輕搖晃著身子,愜意地瞇著雙眼,嘴里發(fā)出咩咩的近似呢喃的叫聲,它喜歡這段旅程,從中感覺出不一樣的“羊生”。

      路上,有村里人跟她打招呼,說去放羊啊,又說,這羊有十年了吧,還不賣,指望它養(yǎng)老啊,她知道是組長大有,還有更田、伯明、根生媽,其他的就想不起來了。尤其那些小媳婦、小崽子們,看到她,只是碎婆婆地喊,她不知道是誰家新娶的媳婦,誰家的孩子,也可能是過去知道,但現(xiàn)在忘記了。記憶真是讓人討厭的東西,明明眼熟的,可就是想不起來,就像是腦仁結(jié)住了,成了疙瘩。記憶差了,可眼睛亮了,碎婆婆更多的是依靠看,而不是想,她覺得看到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想的東西就不可靠,有時還往往弄錯。就像,現(xiàn)在日子好了,都是她看到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想是想不出來的。

      碎婆婆把羊趕下來,車子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走到圍墻處,掀開一片葛藤,露出個稍稍彎腰就能進入的墻洞。碎婆婆把幾樣東西帶進去,羊已經(jīng)跳進來,熟門熟路的,自顧去找草吃了。碎婆婆把葛藤拽下來,把洞口重新堵上,坐在石頭上喘口氣,看著面前的莊稼,目光里充滿了溫柔。

      歇了一會兒,碎婆婆像往常一樣,在爛尾樓里逡巡一遍,就像一頭老獅子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爛尾樓面積很大,幾十畝,上百畝,碎婆婆數(shù)了數(shù),有二十棟,還是三十棟,反正很多,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每棟樓房都是張牙咧嘴,樓房間的空地上,荒草已經(jīng)長得差不多有一個人高,廢棄的攪拌機淹沒在荒草堆里。還有一棟房只建好了地下部分,露出的鋼筋淹沒在水里,銹跡斑斑。聽大有說過,是個很大的老板開發(fā)的,可老板犯事被抓,樓群就這樣荒蕪著。這個秘密是碎婆婆最先發(fā)現(xiàn)的,她趕著一群羊,是的,一群,那時碎婆婆七十多,感覺自己的精力放幾只羊沒有問題。她把羊趕到水庫邊的草灘上,閑著無事的碎婆婆就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她看到一處圍墻有個豁口,鉆進去看,場地很荒涼,除了張牙舞爪的建筑物,就是幾米高的蒿草,碎婆婆目測了下,應該有十幾畝地都在荒著,這讓碎婆婆心疼,多好的地,咋能這樣荒著呢。

      也就是那一天,碎婆婆有了想法。

      新開的一畝地里,種了花生、芝麻、紅小豆,甚至還有高粱、粟米,把地里弄得妖妖嬈嬈的。地邊是幾行紅薯,她無法理解自己為啥要種高粱和粟米,現(xiàn)在都沒人種這些了,但她就是想種一點,她還在地頭的空地上種了花,像雞冠花、月光花、花煙草、指甲花,幾乎把門前的花都移栽過來了。她想把這里變成自己的后花園,說不定會搬過來住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讓她吃驚,幾乎嚇了她一跳。

      一只黃鼠狼從腳邊跑過,幾只兔子站在不遠處看著她,這些小動物太張狂了,吃掉她的花生,她的莊稼,還用蔑視的目光看她,人老了連畜生也跟她作對,碎婆婆有些生氣,她帶來捕兔的夾子,她要和它們打一仗。碎婆婆一直覺得年輕時活得太窩囊,老了才知道自己心里藏著那么多火熱的東西,就像是一團火在烤著她。村里人都說碎婆婆變了,暴躁了,刻薄了,這沒什么不好,人總是要爆發(fā)一次的,不過是時間不一而已,很多人是年輕時候,對碎婆婆來說,就是現(xiàn)在??蓱z這些兔子就要成她的犧牲品了,這種想法讓她激動,也讓她遺憾。

      每年她把這里的收獲直接弄到街上去賣,都可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把錢存到信用社,那個柜臺后戴眼鏡的女孩已經(jīng)認識了碎婆婆,每次都會說聲,婆婆來了。這讓碎婆婆很高興,除了女娃兒,沒有人知道她存了多少錢,有時候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反正就是一大堆的存款單,幾百元幾十元的都有。有一次,她讓女娃兒給她說個數(shù),女娃兒說了,嚇她一跳,有那么多,然后四下里看,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盯著她,都在盯著她的錢。

      中午沒有回,就著咸菜啃了一個饅頭,喝了點開水。在房子里躺了會兒,房子是她的新家,有些簡陋,只有一個折疊床靠墻放著,一個扭扭歪歪的小桌子,一個老得失去本色的竹編椅。但地上打掃得很干凈,羊吃飽了,臥在她身邊,還不時過來拱拱她,她知道它是怕她死掉。碎婆婆知道它的心思,拍了拍它,說,我不會死的,還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呢。羊似乎聽懂了,咩咩叫幾聲,把眼睛閉起來,睡著了。

      碎婆婆坐在石墩上,教皮蛋說話,一只“小山砸”在頭頂飛來飛去,碎婆婆就說:“‘山砸尾巴長,挑水嫁姑娘,姑娘角尖尖,嫁給泥淵,泥淵拱背,嫁給枝枚,枝枚嫌她,嫁給雀家,雀家辛苦,嫁給鸚鵡……”

      皮蛋低著頭只是傻笑。

      碎婆婆用木棍支著皮蛋的頭,說,不要老低著頭,時間長了就抬不起來了。

      皮蛋嚯嚯地叫,伸手去抓“小山砸”,被碎婆婆手里的木棍按住了。

      皮蛋不動了,右手食指向空中指指戳戳,嚯嚯著,就是說不出話。

      碎婆婆在皮蛋的頭上敲了下,皮蛋哭了,嚯嚯著要回家。

      碎婆婆只好說,吃饃饃,摘花花。

      皮蛋這才高興起來,吃著碎婆婆給的饅頭,跑到院子里去摘花,身后跟著他的那條瘦狗。

      碎婆婆的目光跟著皮蛋,在院子里掃來掃去。碎婆婆門前和別人家不一樣,院子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種菜,一部分種花,碎婆婆一輩子沒有上街買過菜,村里人說她摳,碎婆婆確實摳,到現(xiàn)在都很少吃白面饃,春天來了就是野菜,秋天苞谷下來就吃苞谷饃,炒菜很少用油。碎婆婆逛街,就是賣雞蛋,和自己打下的草鞋,地里產(chǎn)的蔬菜,從沒有買過一分錢的東西。屋子里早晚黑魆魆的,一盞十瓦的電燈,掛在鍋臺上面。村里人看不下去,說,都這年紀了,吃點喝點落下了,給誰省的,眼一閉啥也不知道了啊。碎婆婆不爭辯,重復著幾十遍的話,以前的日子你沒過過。村里人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啥年代了。碎婆婆說,不管啥年代,手有余糧,心里不慌。本來是件個人的事,但村里人看不過去,言語的勸說無效時,便覺得受了侵犯,看碎婆婆就是另一種眼光,碎婆婆看得懂,但碎婆婆什么也懶得說。

      菜園邊幾乎是個小花園,很多長在城市里的花在這里都能找到,丁香、太陽菊、串串紅。但野花更多,每年春天,碎婆婆總能找到一些花籽撒在剛虛過的地里,幾個月后就是燦爛的一片??晒芾黼y,種下的花總是被人拔掉,開得好好的花被掐掉扔在地上。更多的是牲畜的糟蹋,雞子鴨子隨時會鉆進來,把月季花根刨出來,羊也會對某種花卉產(chǎn)生興趣,連葉帶莖一起吃掉。

      靠墻放著一個瓦罐,瓦罐內(nèi)黑魆魆的,似乎藏著一個老頭。在瓦罐下面添柴,老頭便咕嘟咕嘟叫起來,伴著隱隱的藥味飄散開來。這是碎婆婆的寶貝,遇到身體不舒服,碎婆婆從不去診所,把采來的各種中藥材放在瓦罐里煮,村子上空便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草藥味。有時,碎婆婆甚至在瓦罐里煮飯,飯里有股濃濃的中草藥味,那種隱隱的藥性護佑著她,碎婆婆一生很少生病。

      皮蛋啃著饅頭,手上拿著幾枝花走了。碎婆婆也起身,可走了幾步,卻停下來,她不知道該去干啥了,明明剛才還想著的事,可咋也想不起來了。她在地里轉(zhuǎn)了幾圈,看見組長大有,才想起來是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回來,門半開著,直覺告訴碎婆婆可能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四下里看,屋子沒有翻動的跡象,老式鋼絲窗蒙著的塑料布被風吹得嘩啦直響。碎婆婆在墻角掏摸一陣,松口氣,最后把目光落在鍋臺的饃上,知道她的饅頭丟了,一定是哪個牲畜進屋,把饅頭叼走了。近段碎婆婆的饅頭老是丟,有時連咸菜都丟,轉(zhuǎn)個身東西就沒影了,真是奇怪,又不能一天到晚都把門鎖住。碎婆婆想著兩個饅頭的事,不是說兩個饅頭多貴重,三番五次丟就值得懷疑。

      大有在薅花生。他見碎婆婆擓個籃子,就有些不高興,說,花生還沒薅完呢,就來撿,恁大歲數(shù)了,還要干,真是的。碎婆婆只是嗯了聲。大有看碎婆婆還不走,只好說,撿吧撿吧,只要不來大堆上撿就行。碎婆婆才知道大有弄錯了,說,我不是撿花生,我的饅頭不見了。大有更吃驚了,說,你的饅頭丟了?碎婆婆點頭。大有又重復一遍,你這是向我報案的。碎婆婆又嗯了一聲。大有忍不住了,說,丟了饅頭,多大的事,可能是狗叼走了。碎婆婆說,丟了幾次了。大有說,那又咋樣,不就是個饅頭嘛,你讓我去跟狗說,不要去偷你的饅頭。碎婆婆看著大有,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人們都在忙,地里彌漫著莊稼成熟的氣息,但碎婆婆從人們眼里卻看不到歡喜,真是奇怪的事,為啥有了收獲反而不高興,碎婆婆想不明白。她想起過去的那些日子,雖然很累,可汗水下面總能看到高興的臉,滿足的幸福的臉,這樣的臉在莊稼人的臉上很難看到了,只有在牌桌上才能看到,這讓碎婆婆不解??上牡貨]有了,如果有地,她會把收獲的喜悅?cè)谶M這日子里?,F(xiàn)在,她只能去收割后的地里撿遺漏的花生,或者苞谷,但人們不待見她,看不慣她雀子樣老遠就看見埋在地里的花生,看不慣她背著大包小包的收獲往家趕,即使花生埋在地里,也不想她出現(xiàn)在他們的地里。

      碎婆婆知道村里人的想法,包括那些秘而不宣的想法,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她想了很多年,也沒弄明白,想不明白就懶得想了,只有保持沉默。幾十年里,她很少說話,除了和傻子皮蛋說話外,只有在必要時才開口說幾句話,就像剛才跟大有說話那樣。

      碎婆婆對著天空罵了句。蹲在樹上的“小山砸”聽見了,看著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憤怒,跟著叫幾聲,算是一種呼應。

      碎婆婆站在門前生悶氣,看見皮蛋瞪著死魚樣的眼睛站在面前,涎水流老長,就說,咋又來了,還不回家吃飯,站這兒干啥。

      皮蛋拍著肚皮,嚯嚯叫。

      你奶奶呢,又出門了。

      皮蛋拍著肚皮,嚯嚯叫。

      碎婆婆嘆口氣,回屋拿了個饅頭,皮蛋抓過來,塞進嘴里,嚯嚯叫著,走了。

      碎婆婆看著皮蛋遠去的影子,精神有些恍惚,思維好像停滯了,唯一的聲響就是母雞下蛋后顯擺的咯噠聲。近來老是發(fā)生這樣的事,目光盯著一個地方,腦子卻是一片空白。一層薄薄的霧在眼前繞來繞去,她看著棉絮一樣的霧,想著發(fā)生什么事了,記憶都是零碎的,片段的,就像一張被撕碎的紙,總也無法拼湊起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想,剛才在想什么,哦,對了,饅頭的事,現(xiàn)在只能靠自己了,她要把抓兔子的夾子拿回來,抓住那只可惡的畜生。

      產(chǎn)生這個想法是六年前,她坐在爛尾樓廢棄的水泥臺上曬太陽,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她知道動物老了,或者快死了會悄悄走出去,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嗎,或者潛意識這樣想的。她說不出來,她只知道自己越來越不想說話,看見人眼睛都不想抬,她也知道村里人不喜歡她。她不在乎,她已經(jīng)很老了,早已過了在乎別人看法的年齡。她現(xiàn)在就是活著,安靜地活著,無關(guān)喜悅,無關(guān)傷悲。

      近來碎婆婆總做一些奇怪的夢,夢里她會來到一個地方,像是一個巨大的花園,一些從沒有見過的植物在這里自由生長,高大樹冠上的果實像閃閃發(fā)光的珍珠;從沒見過的動物在花園里自由行走,白云是它們的食物,渴了就喝牛奶一樣的泉水。更奇特的是這個地方只有她一個人,陪伴她的是那些從沒見過的動物。她俯身泉邊,看到自己的一生,從剛生下來的牙牙學語,到長大后成為人婦,三個男人的面孔陸續(xù)在她面前閃過,村人對她克夫的無休止的責難——醒來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她知道天堂才有這樣的景象,這可能就是生命終止的一種暗示,為此她提前給自己準備好了衣服和所有路上需要帶的東西。奇怪的是,這一天并沒有如期到來,而夢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做。

      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就深深刺激著她,就像是一次冒險,一次毫無理由的離家出走,或者是跟著心儀的男人出走,激動和興奮刺激著她有限的還算敏感的神經(jīng)。多少年沒有這樣興奮了,初為人婦也沒有這樣興奮過。而且這種興奮如此持久,山火一樣在她心頭燃燒,半夜醒來還會想起這件事,她意識到自己該做件什么事了。一輩子,自己決定做的事很少,一輩子都在圍著男人轉(zhuǎn),都是男人拿主意,現(xiàn)在不了,她要圍著自己轉(zhuǎn),要自己拿主意,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碎婆婆的嘴角漾開了一朵花。

      碎婆婆正想著事,看見根生媽過來,身后跟著孫子皮蛋,和那條瘦狗。見了碎婆婆,根生媽點下頭,根生媽不跟村里人來往,因為之前碎婆婆幫她一個大忙,見面時還說個話。根生家經(jīng)濟條件差,根生爹去世早,根生媽是個病秧子,藥不離身,住著三間磚包房,東倒西歪。根生在外打工領回來個媳婦,生個兒子,一場病變成了傻子,十幾歲還只有五六歲的孩子高,媳婦跑了,根生受了刺激,跑出去,再也不著家。每當根生媽要出遠門,就會讓碎婆婆幫忙照看皮蛋。碎婆婆說,皮蛋不跟著去嗎?根生媽說,這次去茶棚,路遠,我給他準備了吃兩天的饅頭,兩茶壺開水,夠他用了,你幫我看他一下。碎婆婆哦一聲,卻想起前些天,她去根生家送東西,看到皮蛋在啃饅頭,饅頭上已經(jīng)長了一層綠毛。碎婆婆回家拿了幾個新鮮饅頭,好在,晚上根生媽回來了。

      碎婆婆抓住那個偷饅頭的家伙,是整天跟在皮蛋身后的那條瘦狗。

      這天早上,碎婆婆像過去一樣四點就起床了,等村里人都起來,碎婆婆已經(jīng)扛了一捆硬柴回來。村里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燒柴,都用上液化氣,聽說很快就要用上天然氣,管子都拉到村口了??伤槠牌挪挥?,還用柴做飯,除了花錢,碎婆婆覺得那東西危險,鄰村就發(fā)生過液化氣爆炸的事,房頂都掀沒了。再說,農(nóng)村現(xiàn)在到處都是硬柴,干活回來隨便撿點就燒不完,實在想不通為啥要用那些花錢還危險的玩意。

      碎婆婆把柴放下來,沒有進屋,她聽到廚房里的響動,重濁的喘氣聲。碎婆婆拿根棍子,小心推開半掩的門,是條狗,整天跟在皮蛋后面的那條瘦狗,臥在地上,發(fā)出痛苦的嗚嗚聲,一條腿卡在夾子上,腿向外彎曲,似乎是斷了。碎婆婆丟了棍子,說,原來偷我饅頭的是你。瘦狗乞求地看著碎婆婆,眼里糊滿了淚。碎婆婆蹲下來,看著瘦狗,想把夾子取下來,可想了下,還是去找了根生媽,根生媽拎了棍子就要打,被碎婆婆攔住了,說,知道就行了,說著顫巍巍地把瘦狗腿上的夾子卸下,狗已經(jīng)無法站起來,皮蛋不知道啥時候擠進來,抱著瘦狗,嚯嚯地叫。根生媽就是哭,哭著一家人活得見不得人,連畜生也見不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村里人正端著碗吃早飯,圍過來,知道抓住的是條狗,就說,咋樣,我就說嘛,肯定是畜生干的,現(xiàn)在誰還去偷個饅頭,娃子們連面包都不吃。碎婆婆聽著別扭,也懶得說話。幾個人說了幾句,見沒人遞話,也覺得無趣,人也散了。

      抓住了盜賊,碎婆婆一點兒也不開心,她進了雞圈,挨個摸母雞屁股,有蛋的丟進雞窩里,沒有的放出來。手有些重,雞子們不知道碎婆婆為什么不開心,叫喚著,避難一樣跑開了。

      在門前的石墩上坐了會兒,身邊的墻上,畫著一道道細痕,那是碎婆婆的日歷,過一天就在上面畫一道,她也知道,墻上的那些道道不過是個習慣,并沒有什么意義,她的日子由白天和黑夜組成,沒有日周月年的概念。

      該做飯了,坐在灶臺邊燒了半天火,才想起來鍋里還沒添水,鍋底都燒紅了,添瓢水進去,激起的煙像是著了火。碎婆婆揉著眼踉蹌著走出來,手上是一把一把的淚。她就想,要是真的著了火,恐怕就要死在里面了。

      不知怎的,這一段時間碎婆婆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一點兒小事就會讓她半天平靜不下來,老了,還這么黏黏糊糊的,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可她就是無法停下來。記得有一年,她摔了一跤,可能把骨頭摔壞了,在屋子里躺了半個月沒起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還是一個星期后,皮蛋進了碎婆婆家,嚯嚯叫著跑出來,正好遇著教師伯明,幫著打了電話,才算逃過一劫。

      碎婆婆走到羊身邊,看著羊,羊也看著她,一種古老的情緒和莫名的傷感洶涌著,羊的眼里蓄滿了淚。碎婆婆也有些傷心,她摟著羊的脖子,盯著它的眼睛,第一次發(fā)現(xiàn)羊眼的瞳孔是長方形的,真是奇怪,她又看一遍,嘟噥幾句,才把羊趕到車上,啃了個冷饅頭,就上路了。

      碎婆婆是那種行動力很強的人,想定的事就行動起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個口子開大一些,可以輕松進入。爛尾樓靠近水庫,平時很少有人來,那些葛藤也長得足夠茂盛,足可以遮蔽出口。接下來要收拾一間房子,空房子很多,都破破爛爛,缺門少窗,她找的房子門窗要齊全,離出口要近,很快她就在靠院墻的地方找到兩間房,應該是個車庫,很符合她的要求。碎婆婆把屋子簡單打掃了,帶來一個簡易的折疊床,靠墻放了。以后每次來,她都會把屋子里的東西帶過來一些,包括那些不用,或很少用的犁、木锨、釘耙、木斛、簸箕、木盆、馬燈,她舍不得丟掉它們,總以為將來的某個時間還會用到。不到一個月時間,屋子已經(jīng)有個家的模樣了。

      她需要一塊土地,自己的地被侄子要去了,每年給她糧食,那是件沒辦法的事。全村的人都認為碎婆婆年紀太大了,不適合再種地了。碎婆婆沒有了地,就像是沒有了魂,一天到晚不知道該干什么,鋤頭放在門旮旯里生了銹。到地里,薅了會兒草,猛然才想到那地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這種想法真讓人絕望。到了夏收秋收季節(jié),看著人們收獲莊稼,整車的糧食往家拉,或者直接運到街上賣掉,碎婆婆就想,那是自己的莊稼多好啊,是自己的收獲多好??!閑不住的碎婆婆就擓個籃子,到地里撿收割機丟下的麥、玉米、花生,有人不喜見她在自家地里,就會說些夾槍帶棒的話,碎婆婆不回嘴,挎著籃子走了。

      如果有自己的一片地就好了。

      現(xiàn)在,碎婆婆就要有自己的一片地了,她找了塊最好的地,這從地上草的長勢就可以看出來。用火把草燒掉,大約有一畝地的樣子,這已經(jīng)不少啦,如果以后有能力可以多開些,反正這一大塊地都是她的了,碎婆婆想著就有種莫名的驕傲。接下來要把地挖開,這可不是件容易活,她的辦法古老而又簡單,就是靠著鋤頭一點點把地挖出來,碎婆婆足足干了一個冬天,才把地整飭完畢,又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冷凍,地像面一樣柔和。碎婆婆累得像一攤泥,晚上躺在簡易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而且老是做夢,夢里的碎婆婆感覺自己要死了,像一束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很多次,就在要墜入深淵的關(guān)鍵時刻,她醒了,身子又困又疼,再也睡不著。

      到了這年春天,碎婆婆的工程基本完工,除了一塊不到一畝的地種上了花生,還有一塊半分地的菜園和花園,菜園里種上了并蒂葫蘆、花朵一樣的風鈴椒、金瓜、茄子、佛手瓜、幾棵番茄、南瓜,吃不完可以拿到街上賣。想了想還種了幾棵西瓜和香瓜,這樣夏天就不用到街上買瓜了。相比較菜園,花園小些,除了常見的雞冠花、月光花、指甲花等,還種了高稈的向日葵、月季、金魚草等,還掏錢買了幾棵桂花樹、丁香和紫葉李。但最多的是野草野花,像洋姜、婆婆納、田旋花、二月蘭、蛇莓、老鴉瓣、車軸草等。車軸草真是一種奇怪的植物,三個葉片一組,每個葉片中間有白色的紋理均勻分布,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三角形,也有四片合在一起的,組成一個內(nèi)四邊形;枝頭的白色花瓣緊緊抱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形花球,掛在茁壯的枝干上。她不認識三角形,四邊形,但她覺得它們組成的圖案很奇特,換在以前,她會毫不猶豫把它們鏟掉,可現(xiàn)在她把它們留下了。從此,她對所有的植物都有了興趣,拔出來的野草,都要好好研究一番。

      閑下來,碎婆婆躺在靠背椅上,看著盛開的花,感覺心中最隱秘的一塊地方打開了,眼里,皺紋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悅。

      她覺得這里一切都好,唯獨一點就是沒有水。沒有電對碎婆婆來說沒有什么,沒有水就是個大問題,地基坑里的水不能喝,她只好在來的時候在車上裝一桶水,可走到地方顛簸得只剩下半桶,她就節(jié)約著用。這時,她就會對自己說,老婆子,你還想咋樣,知足吧!

      晚上,碎婆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總感覺外面有聲響,像是什么東西被打翻了。她努力坐起來,光腳走到外屋,除了看到一只“抓雞虎”嗖地竄過墻頭,什么也沒有,那只夾子靜靜地躺在入門的地方,像是黑暗里張開的一張嘴,盯著她看。碎婆婆嘟噥一聲,重新躺在床上,看著透進窗子的月亮的尖臉,似乎還能看到上面的月桂樹,以及住在里面的嫦娥,嫦娥有多少歲了,應該很老了。她都很老了,記事的時候就知道嫦娥一個住在上面,那么小的一個地方,站直身子都難,還沒有人做伴,她的日子大概和她一樣吧。

      中午回來,菜園和花園被踩踏得不成樣,一直放在門邊的瓦罐被打破了,行兇的石塊就躺在距離瓦片不遠的地方。她拿起碎瓦片看,常年藥物的熏染,瓦罐的內(nèi)壁黑魆魆的,有一股淡淡的草藥味。碎婆婆有些傷心,這個瓦罐陪她十幾年了,他們可以吃她的菜,為什么要打爛她的瓦罐。更讓她生氣的是,抓住那條瘦狗后,并沒有延緩饅頭的丟失,這讓她意識到,偷她饅頭的不止瘦狗。她又想起前些年她的雞子總是丟失,找了大有,一點兒用都沒有,她就想,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她又把夾子拿出來,發(fā)誓要抓住那個偷饅頭的家伙。

      碎婆婆還是睡著了,接連做了幾個夢,都是亂七八糟的夢,她夢見被一群似人似獸的怪物圍著,它們嘴里流著涎水,擺著攻擊的姿態(tài)。她拼命跑到一片空曠的野地里,野地被霧籠罩著,人們在霧里奔跑,只能聽見慌張的腳步聲,怪物的咆哮聲。然后,她看見霧中伸出一只手,她看清了,一個孩子的手伸向她,她剛抓住那只小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了個趔趄,那只手也不見了。

      外面?zhèn)鱽砜蘼暎詾槎浠寐犃?,仔細聽了聽,沒錯,是哭聲,還有痛苦的呻吟聲,以及房門拉動的聲響,狗的叫聲。碎婆婆艱難下床,拉亮燈,可燈光還沒有月光亮。摸索著走到外面,看見一個活物狗似的蹲在地上,肩膀不住抽動。她確定夾子起作用了,但不確定是野物還是其他什么。碎婆婆想到這愣了下,她急忙抓過手電,電光打過去,是皮蛋,正在抽噎的聲音停下來,抬手罩住臉,手里還拿著一個饅頭。手電移向腳部,夾子鋸齒一樣的牙口卡在腳脖子上,有血跡滲出來,因為被繩子綁在門環(huán)上,才沒有被拉出去。

      碎婆婆想去叫人,可走幾步停下來,把手電放在凳子上,蹲下來,把皮蛋的腳放在懷里,用力拉夾子,可拉不動,這是個夾大野物的夾子。她把皮蛋腳重新放在地上,一只腳踩住夾子底部,用力拉,皮蛋抽腳過早,夾子移動,咔嗒一聲重新鎖住,皮蛋尖叫一聲,碎婆婆也驚得坐在地上,汗都下來了。

      重新踩住夾子底部,囑咐皮蛋不要亂動,又找了幾個粗細不一的木棍,碎婆婆的汗順著脖子往下流,心跳得擂鼓似的,夾子終于拉開了,順手拿起棍子塞進里面撐住,歇一會兒,再拉,把更粗的木棍塞進去,皮蛋的疼痛減輕了些,拿著饅頭啃起來。碎婆婆的勁用完了,她囑咐皮蛋不要動,她出門去找人。

      大有他們過來,去掉皮蛋腳上的夾子,又找來村醫(yī),洗凈傷口,上了消炎藥,裹上繃帶,才想到根生媽,問皮蛋,你奶奶呢。皮蛋吃著碎婆婆的面包,嘴里發(fā)出嚯嚯的聲音。大有說,送他回家吧。碎婆婆說,他奶奶怕是出門了,先讓他呆這兒吧。

      早上,給皮蛋洗了臉,煮了幾個雞蛋,皮蛋吃飽了,早忘了疼痛,和他的瘦狗玩。碎婆婆坐在槐樹下,看著皮蛋和他的瘦狗,看著房頂瓦片上的瓦松。碎婆婆住的還是屋架房,老頭子死后留給她的唯一財產(chǎn)。還有,她誰也沒說,她有了新地方,這想想就讓她激動不已

      暖暖的太陽下,雞子鴨子睡著了,羊睡著了,皮蛋和他的瘦狗睡著了,黑瓦罐的碎片靜靜躺在屋檐下,像是一個暗示,碎婆婆也睡著了。

      槐樹上的葉子變成“小山砸”,呼啦啦飛走了。

      經(jīng)過一個春天的瘋長,碎婆婆的新花園已經(jīng)很有些氣勢,它們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草本的月光花、地丁、矮牽牛、天竺葵、花煙草,有些要等到夏天,像指甲花、高稈的向日葵、雞冠花、石榴等。在這個小小的花園里,更多的是寶蓋草、紫云英、婆婆納、蒲公英、二月蘭這些野花野草。和花園緊挨著的菜園,絲瓜、黃瓜、苦瓜牢牢抓著墻壁,和葛藤扭在一起,碎婆婆也懶得管它們,就跟她養(yǎng)的雞子和鴨子一樣,鬧夠了就安生了。

      屋子也有了變化,除了一張折疊床,簡易桌子,椅子,還有一個煤爐子,原本是想修個灶臺,可怕冒煙引起人們注意,就改了主意,奢侈一下,買了個煤爐?,F(xiàn)在基本上具備居住的條件,累了,不想跑了,就在這里住下,除了蚊子有點多,其他還好。

      碎婆婆一點兒也不寂寞,那些兔子、狐貍、山雞都成了她的朋友。吃東西的時候,它們會準時趕過來,蹲在她面前,碎婆婆就把饅頭分給他們。晚上,它們會擠進她的屋子,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來,那只兔子,已經(jīng)把碎婆婆的床當成它的窩,躺在上面怎么也不愿下來,碎婆婆只好往外面挪挪,生怕壓著它。

      第一次想到死,是在這里居住的一個晚上,以前也想過,但都沒這一次來得強烈。她想,自己真是瘋了,不好好呆在村子里,在這里死了臭了都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想法真讓人絕望??墒怯衷趺礃幽兀贿€是一個死,死后的事誰又知道呢,管他是爛了臭了,這樣想著,碎婆婆就高興起來,那種冒險的感覺,逃離的感覺又一股腦涌過來,讓她無比興奮。

      羊咩咩叫著,長方形的瞳仁看著她,似乎明白她的心事,似乎在安慰她,它知道的,是的,有幾次她都睡得沉沉的,感覺都要死過去了,羊把她弄醒了,她忍不住把羊摟在懷里,在那只長臉上親了又親。

      根生媽被發(fā)現(xiàn)死在屋子里,是立秋前后的事。

      皮蛋像往常一樣在村子里跑來跑去,身后跟著他那條瘦狗,瘦狗的眼角蓄著淚,看上去很傷心。如果碎婆婆在家,更多時間他會呆在碎婆婆家里,碎婆婆給他洗臉,吃飯,有時也會給他十塊錢,讓他去村里小賣店買點好吃的,嘴里卻是不饒,忿忿地說,你奶奶呢,又出門了?皮蛋嘴里塞滿了面包,掉下來的面包屑被瘦狗撿去了。

      這些天,碎婆婆不舒服,不知道是累著了還是生病了,頭昏沉沉,像是扣了一個大鍋,出門看天,感覺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不,是三個,無數(shù)個。在家躺了兩天,勉強起來,搖曳得像一截枯枝,勉強把新買的瓦罐洗凈了,把金銀花、菊花、陳皮等擩進瓦罐里,放在火上熬,村子里便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村里人從散發(fā)的草藥味中知道,碎婆婆還活著,可碎婆婆生病了。

      在濃重的中草藥味里,迎來連綿不斷的雨季。大半個月里,房檐下的水就沒有停過,屋子里濕漉漉的,墻上布滿大大小小的霉菌,門墩石上的青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屋子里蔓延,一起進來的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蟲子,地溝蛾、鼠婦、蟑螂、鼻涕蟲、簸箕蟲,它們四處亂竄,甚至爬到床上,鍋里。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掃出一大堆。難道有什么事了,碎婆婆撐著虛弱的身體走出來,在村子里看,到地里看,很多大樹被連根拔起,還沒收獲的莊稼匍匐在泥水里,幾只田鼠在水里游動,始終找不到上岸的路。濕漉漉的“小山砸”站在電線上,看著這個老太婆,總擔心這個瘦骨伶仃的老人會被涌下來的洪水沖進河里去。

      碎婆婆很好,除了差點摔一跤外。她甚至跑到堤壩上,看到壩基的兩處漏水了。她找了大有,大有正在打牌,圍了很多人,說了幾次后才把牌丟下,去了堤壩,著實嚇一跳,打了無數(shù)電話,來了很多人,把管涌堵住了。

      碎婆婆開始擔心她的新花園,這么大的風雨,會不會把她的花園給毀了。她想去看看,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三里的爛泥路,對她來說太遠了,何況,身體還沒完全好呢。

      沒事的日子,碎婆婆只能靠打草鞋和睡覺來打發(fā)。人老了,瞌睡也少,大多時間就是閉眼躺在床上,偶爾睡著了,不間斷的夢卻來打擾她。夢中的她靈魂已經(jīng)從肉體抽離,進入另一個時空,那里漂著很多像她一樣的靈魂,她問它們到哪里去,那些靈魂奇怪地看著她,不說話,只是裹挾著她,怎么努力也無法掙脫,就在她以為這次真的要死了的時候,她被一股力量推出去,伴隨著呵斥的話。她看著推她的人,短臉闊口,頭戴冠,身著長袍,左手持笏,她從戲里知道他是十殿閻王。閻王面前放著一個登記簿,每個人過來,他都會把指頭放在嘴里蘸一下,抵在登記簿上,頭抵著查看,很不高興的樣子。

      終究沒被收去,碎婆婆又回來了,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失望。她睜著兩只眼,看著地溝蛾在屋子里飛來飛去,覺得那就是自己的靈魂,從此再也不討厭這些小蟲子了。

      皮蛋總會跑過來,跟碎婆婆說話,碎婆婆知道皮蛋餓了,跟在后面的瘦狗也餓了。碎婆婆拿出饅頭,還有前些日子鎮(zhèn)上慰問一直舍不得吃的面包、方便面。皮蛋吃得很香,瘦狗吃得很香,碎婆婆也吃點,覺得比平時吃得要香。吃完了,皮蛋坐在小凳子上,瘦狗臥在地上,都看著碎婆婆,碎婆婆也看著他們,看著看著,碎婆婆就流淚了。

      地上有一塊鏡片,碎婆婆撿起來,擦了擦,對著鏡片看。有多少年沒有照鏡子了,二十年了吧,碎婆婆拿著鏡片的手有些抖,可她還是抵不住誘惑,把頭伸過去。鏡片里是張樹皮一樣的臉,顴骨突出,兩頰塌陷,頭發(fā)都快掉光了。她看了看,哦了聲,說,成老妖精了,把鏡片丟了,看上去并沒有多么失望。

      天總算晴了,捂了快一個月的人們走出來,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一股霉味,他們把自己放在太陽下暴曬,把被子、食物等拿到太陽底下曬,直到霉味散盡。碎婆婆把瓦罐收起來,彌漫在村子上空的中草藥味散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奇怪的讓人窒息的味道。

      直到這時,村里人才意識到,一個星期沒有見到皮蛋奶奶了,問皮蛋,皮蛋只是嚯嚯地叫,那只瘦狗把頭低著,畏畏縮縮的,嚶嚀叫著,哭了一樣。這時,大家都被風裹挾過來的味道嗆住了,都抽著鼻子,說,這是啥味道,臭死了。大有順著風的方向看,身子抖了下。

      根生媽死了,死了幾天了,臉上的肉都叫老鼠啃了,眼成了兩個窟窿,地上留著斑斑的血跡,可能是得了腦血栓,也可能是心臟病。人們想到皮蛋,就明白了,這些天皮蛋總是在村子里跑,看見吃的眼都閃著光,可能是餓極了。碎婆婆很傷心,敲著皮蛋的光頭,皮蛋只是嚯嚯地叫,彎曲的胳膊指向四面八方。碎婆婆哭了,哭得很傷心,不知道是為根生媽哭,還是為自己的將來哭。

      碎婆婆重新騎上她的車子,穿行在廢棄爛尾樓和村子之間,車廂里的羊咩咩叫著。有人說,羊就是碎婆婆的兒子,這話說得沒錯,這羊已經(jīng)跟了碎婆婆十年,她從沒有想著把它賣了。晚上羊就在她的床邊,不用拴,她跟它說話,直到它困得睜不開眼,扯出鼾聲碎婆婆才閉了嘴。

      晚上,碎婆婆住在新家,現(xiàn)在她只在沒水時回去一趟。沒有電,月亮就是她的光亮,它從門外跌進來,灑下一片銀白,亮得她足以看清眼前飛的蚊子的翅膀。要不了多大一會兒,她的屋子里就聚滿了新伙伴,狐貍、兔子、刺猬、松鼠、山雞,它們擠擠挨挨躺在地上,碎婆婆下床,不得不用腳把它們往邊上挪挪。屋子里躺不下,它們就聚在窗戶上,房頂上,它們不情愿地爭吵著,說著夢話,跟著碎婆婆一同睡著了。

      早上,碎婆婆是第一個醒來的,看著躺在地上的伙伴,不忍心叫醒它們??伤€是逐個弄醒它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它們也一樣有自己的事,貪吃貪睡可不是個好習慣。在她的催促下,它們醒了,睜著惺忪的眼睛,看著碎婆婆,相互看著,又吵起來,吵得不可開交。碎婆婆說,該干活了,去干自己的事吧。它們聽話地出去了,繞著碎婆婆飛一圈,跑一陣,才奔向東南西北,各干各的事了,碎婆婆知道,晚上它們就回來了,就像是她的孩子。

      可碎婆婆很不安,常常在侍弄莊稼時停下來,在侍弄她的小花園時停下來,呆呆地看著村子的方向,很久很久。

      碎婆婆回了村子,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好像她的什么東西丟了一樣。村里人對這個怪癖的老人很是奇怪,她的近乎幽靈一樣的生活讓他們很不安,他們害怕有一天她也會像根生媽一樣死在屋子里,臭了一個村子,那該多敗興啊。為此他們不得不隔幾天來碎婆婆門前看一看,可很多次里面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們更緊張起來,推開門,里面啥也沒有,也不知道那個老婆子去了哪里,只要不在村里就好。時間長了,他們就煩,大有也煩,就慫恿她去養(yǎng)老院。可碎婆婆說啥也不去,碎婆婆說她身體好著呢,她才不會去跟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們在一起呢。

      她問起皮蛋,村里人說,不見了,自從皮蛋奶奶死后就很少見到他了。碎婆婆知道,皮蛋奶奶死,根生就沒回來,還是碎婆婆跟她的親戚出了點錢,草草埋了。碎婆婆曾問起皮蛋的事,大有說,誰管。碎婆婆說,弄個地方養(yǎng)著,總不能看著他餓死。大有說,一個傻子,整天亂跑,哪里也圈不住他。碎婆婆不好再說什么。開始的一段時間,還能看到皮蛋,和他身后的瘦狗,那條狗更瘦了,搖搖晃晃地站不穩(wěn),他們站在碎婆婆門前,碎婆婆總會拿出兩份吃的,一份是皮蛋的,一份是瘦狗的,看著他們吃完,看著他們高高興興走了。現(xiàn)在,也許早流浪到外面,就像村里人說的,一個傻子,誰管,說不定早掉到水庫里淹死了!

      她再也不想和村里人說話了。

      時令已近暮秋,風里有了濃濃的寒意。草的邊緣已經(jīng)枯黃,呈現(xiàn)衰敗的態(tài)勢,太陽也由火紅變成了淡黃,貓一樣舔舐著她蒼老的面頰。碎婆婆一坐就是半天,目光渾濁又堅硬,像是和天長在一起,和地長在一起。

      晚上,再也睡不著,天上的星子煙花一樣嘩啦倒下來,屋子里盛滿了細碎的光亮。兔子、狐貍、山雞在屋里屋外弄出簌簌的響動,吵得烈時她不得不起來,把它們分開,可它們很快又吵在一起,打在一起,碎婆婆就不管了,任由它們吵去,打去。在動物們的吵聲里,碎婆婆睡著了,睡夢中的碎婆婆又夢到那個地方,一個巨大的花園,一些從沒有見過的植物自由生長,高大樹冠上的果實仿佛閃閃發(fā)光的珍珠;從沒見過的動物在花園里自由行走,白云是他們的食物,渴了就喝牛奶一樣的泉水。只是花園里多了一個人,皮蛋,還有他的那條瘦狗。皮蛋站在那里,看著她傻傻地笑,那條瘦狗,也咧著嘴,傻傻地笑!

      責任編輯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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