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心依舊

      2023-05-30 23:46:10胡子龍
      大理文化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坑塘苞米麻袋

      胡子龍

      “普建國,如果你還是咱媽的兒子,你給我回來!一刻也別耽擱,馬上回來!我在老宅等你!”

      天快亮的時候,重新睡過去的普建國老漢,又一回夢見了母親:年輕三十的母親背半袋子軍糧,一手牽少年的自己,一手牽少年的哥哥,沿紅葉掩映的梁岡小路,向大江邊追趕隊伍去。跟以往每回夢到母親一樣,醒過來,感情濕濕漉漉地,心想再怎么忙,也要找點時間回一趟跑馬大山,和哥哥一起去母親墳前跟母親說說話了。也巧,九點多鐘,服侍老伴吃過藥,哥哥普建軍,一個比他長四歲的老漢,從六百里外的老家給他打來電話。幾個短句,如一串串出膛的子彈,砰砰砰,砰砰砰,聲浪差點把他的手機擊爆。對他來說,鄉(xiāng)下老哥的話差不多就是圣旨,他趕緊通知女兒女婿過來招呼幾天他們媽,自己急急忙忙離開月湖城,滾滾熱浪中穿州過縣三個半小時,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跑馬大山腹地的歇馬村,也顧不上跟遇到的熟人鄉(xiāng)親多說幾句話,又踩著村南直巷的石梯,步步登高奔老宅去。

      老伴身體突然變壞,這一年來都在吃藥打針,還幾次住院,普建國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老家了。時隔一年多重新踏上回鄉(xiāng)路,面對車窗外新的景致,他應(yīng)該亢奮不已。沿途變化實在太大。歇馬村變化更大,不但又冒出幾十幢別墅式洋樓,還建起了農(nóng)民文化廣場。村莊道路全部硬化,每條路上都安裝了太陽能路燈。村邊巷口高高矮矮的土廁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沖式公廁。去年他回家,走的還是柏油老公路,六百多里路用了快十個小時。而這次,客車跑的是雙向四車道高速公路,坐在車里,窗外的景物呈線型飛快向后流淌,眨眨眼就過了這個縣,眨眨眼又把另外一個縣丟在身后。與高速公路并行的高速鐵路,工程也接近收尾,下一次,就可以乘高鐵回家了。

      但他提不起精神。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讓哥哥突然雷霆大怒?哥哥普建軍,可是一個修養(yǎng)特好的好老頭呢!別說對他這個親弟弟,就是走路時被石坷垃踢了腳趾,都不會對石頭生氣,都認定是他普建軍不對,不小心叨擾了石頭。這樣一個好老頭,如果不是當?shù)艿艿恼娉隽耸裁床豢稍彽拇箦e,斷然不會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山g盡腦汁,還是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錯了。哦,莫非是一年多沒回老家看哥哥,沒和哥哥一道去母親父親墳旁坐坐,才惹哥哥生這樣大的氣?以前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回老家住上一回兩回。老兄弟倆一個屋檐下睡覺,一口鍋里弄吃,泡一壺老茶一起倒著喝。天氣晴好,你前我后,悠然散步在村外山野,風聲水響林鳥啁啾中,回憶那些難以忘懷的童年少年舊事……也不對啊,半個多月前通電話時,哥哥還把囑咐過幾遍的話又囑咐了一遍,說少是夫妻老是伴,對患病的老伴要耐心點細致點。不要惦記老家人,老家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哥哥他身體依然硬朗,不但飲食起居不需要別人照管,還能幫娃兒們做些細活。也不要牽掛父母的墳。在弟媳病愈之前,弟弟對老人的孝心,由他當哥哥的代行了。

      認真回憶,哥哥對他發(fā)大脾氣,還是第一次呢。

      隨車馳行時,他也曾想電話打回去問個究竟,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他知道,問也白問,電話里哥哥是不會再跟他講什么的。要講,已經(jīng)講了。想得到答案,非得回到老宅,回到哥哥跟前。

      我的老哥哥喲,你這不是在折磨你的弟弟嘛!

      離老宅還有二十幾級石階,普建國一眼看見,老宅大門敞開著,好像是為了讓他最快地出現(xiàn)在跟前,哥哥把推大門的那一點點時間,也為他節(jié)省了,給他打完電話,立即從新居來到老宅,把大門敞開,坐在堂屋里等他。這愈發(fā)讓他感到事情不簡單。他把剩下二十幾級石階丟到身后,大步躍過大門和院子,蹭蹭蹭躍到堂屋前坎子上,氣喘吁吁地說:“哥,我回到了!”

      哥哥余怒未消,黑著一張臉坐在老式沙發(fā)上。因為憤怒,雪白的兩撇胡子凜然生威。一雙不再炯炯有神卻依然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身前桌子上的什么東西。

      普建國趕緊順著哥哥的目光朝桌上看。

      桌上,鋪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面,是一只疊得有棱有角的舊麻袋。

      一股電流,瞬間襲遍了普建國全身。這只麻袋,普建國再熟悉不過了??梢哉f,他和哥哥普建軍,就是看著這只麻袋長大,又看著這只麻袋一天天變老的。這只麻袋是他普家的傳家寶。母親在世時,由母親珍藏保管。母親去世了,作為母親最重要的一份遺產(chǎn),讓他們兄弟倆共同繼承,并指定由長子普建軍負責珍藏保管。雖然,母親生前,母親逝后,這只麻袋不輕易擺出來。但年年歲歲,每時每刻,兄弟倆心里都裝著——不,是虔誠供奉著這只麻袋。大家子里的其他人,但凡開始知事的,也知道這只麻袋,知道這只麻袋的故事。在他們大家子的情感意識里,這只舊麻袋,是清白廉潔忠誠的象征。

      他終于找到了一路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答案:哥哥之所以一清早雷霆大怒,是他普建國的兒子普躍躍出了事,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了!

      是的,一定是普躍躍出事,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了。哥哥普建軍不會在清白廉潔方面出事,更不會出大事。一個退休快二十年的老頭,怎么可能還在清白廉潔方面出大問題?哥哥當基層干部時,其清白廉潔,在跑馬大山幾十個村寨的干部群眾中是有口皆碑的。哥哥的兒女孫輩,都是農(nóng)民,打工、種莊稼、經(jīng)營果園或者搞運輸,出不了與這個麻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更何況,哥哥這支上的人出了事,斷不可能一清早在電話里對他這個當?shù)艿艿娘L雨雷霆。而他這一支,他對自己和老伴是絕對自信的。女兒和女婿是高中教師,教書先生能出什么廉潔方面的事?孫女是教授,在廣州一所大學(xué)當系主任,外孫是首都一家國企的中層干部,他倆有廉潔方面的風險??伤麄z即便出事,也應(yīng)該是自己先知道,不可能是偏居大山老家村的哥哥都知道了,自己還蒙在鼓里。整個大家子的人中,只有普躍躍出了大事,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才會出現(xiàn)哥哥幾個小時前那個風雨雷暴的電話,才會出現(xiàn)眼前這個場面。普躍躍是大家子里目前唯一從政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跑馬大山所屬的會山縣工作,先是一般職員,后來提拔為科室負責人,然后是副鄉(xiāng)長,又然后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副縣長,現(xiàn)在是縣長,在這個縣已經(jīng)是大權(quán)在握。這小子,肯定是隨著職位升高,把握不住自己,走上歪路邪路,犯了黨紀國法,讓他大爹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抓住把柄了!

      普建國一身熱汗登時變成了冷汗。他渾身顫抖,不敢再看哥哥濺著火星的目光,更不敢再直視桌子上母親傳下來的那只麻袋。

      在普建軍、普建國兩兄弟的感情里,這只麻袋是母親迎風高舉獵獵招展的一面旗幟。

      生前逝后,母親有一個特別的身份:離散紅軍戰(zhàn)士。

      母親是在萬里長征路上不幸與隊伍離散的。

      母親與紅軍隊伍離散時,身上沒有槍,沒有彈,甚至沒有穿軍裝,只有一只麻袋,和麻袋里的幾十斤軍糧。

      母親生前每次給他們講那段烽火故事,用的不是“我”這個第一人稱。她用的是第三人稱:史玉芬。就好像史玉芬不是她,是另外一個人。她不是在講自己,而是在講另外一個紅軍戰(zhàn)士。

      母親說,史玉芬是在湘西參加紅軍隊伍的。家被國民黨軍隊的炮火毀了,父母死在炮火中,她上山砍柴才幸免于難。史玉芬借著劫后的幾堵殘墻草草掩埋了雙親,連夜去找紅軍。紅軍一個連長聽了她的哭訴,二話不說收下她,讓她當炊事員。隊伍宿營時,她和老班長給戰(zhàn)友們做飯。隊伍打戰(zhàn)時,她和老班長冒著槍林彈雨把做好的飯往陣地上送。隊伍拔營行軍,老班長背行軍鍋和菜刀砧板盆子,她一只麻袋背糧。她參加紅軍第九個月,部隊離開了湘西,開始長征。

      史玉芬把這只麻袋,從幾千里外的湘西一步步背到了滇西北,背到了跑馬大山。在跑馬大山,她和部隊離散了,與這只當時裝了幾十斤苞米的麻袋,一起留在這片山林里。

      在云貴交界處兩個月的大迂回作戰(zhàn),國民黨中央軍被紅軍甩在了五六百里外。云南龍云部隊并不怎么賣力,故而,紅軍從滇東到滇西北,可以說是輕車快馬長驅(qū)直入。除了與少數(shù)幾股地方頑劣真槍真刀干了幾下,沒發(fā)生大的戰(zhàn)役。過金沙江時,紅軍大踏步前進,敵人裝模作樣地追擊。但紅軍也不敢掉以輕心,還是組織安排了戰(zhàn)斗力強的部隊,節(jié)節(jié)設(shè)阻,掩護大部隊安全渡江。

      史玉芬他們那個師,為軍團斷后;他們那個團,又為后衛(wèi)師斷后;接下去是營為團斷后,連為營斷后。他們連最后離開阻擊陣地,順水橋河趕往江邊渡口。

      水橋河與江邊渡口,隔著百里跑馬大山。

      糧食已經(jīng)吃光。走在兩個軍團最后面的他們,買不到糧食,連野菜野果也采摘不到??少I的糧食和可采摘的野菜野果,被前面部隊買光采摘光了。整個連餓著肚子行軍。

      就要離開水橋河進入跑馬大山時,老班長看見下游十幾里處的高坡上,飄起一縷炊煙。炊煙飄起處,隱約可見幾座房屋。老班長對連長說,那個村莊坐落偏僻,應(yīng)該沒有部隊經(jīng)過,有可能買到糧食,他去看看。

      連長未置可否。部隊為過江爭分奪秒前行,讓老班長一個人去買糧,山大林密,道路不熟,很可能再也回不到部隊了。但看著戰(zhàn)士們一個個餓得腿痠腳軟,又無法開口拒絕老班長的請求。

      老班長說:“連長,你放心。部隊是往北開的。到了那個村莊,無論能不能買到糧食,我都會以最快速度向北,和連隊在前邊匯合,一起渡江?!边B長答應(yīng)了。

      老班長把行軍鍋扣到史玉芬背上,從史玉芬肩膀上拿過空麻袋,朝飄起炊煙的方向去。

      老班長走出百十步,史玉芬忽然從腰上摘下行軍鍋,放到一個戰(zhàn)士跟前,撩開大步,追上老班長。

      老班長沒穿軍裝,史玉芬也沒穿軍裝。被長期圍剿,紅軍頻繁轉(zhuǎn)戰(zhàn),軍裝得不到補充,他們和一些紅軍戰(zhàn)士,只好穿老百姓衣服。他們是穿著老百姓衣服從湘西走到滇西北的。與部隊一起行軍打仗宿營時,誰也不懷疑他們是紅軍?,F(xiàn)在一老一少單獨走在山路上,就像父親帶著女兒在逃荒。

      一個半時辰后,兩人到了那個村莊。這是個只有四五戶人的小村子。走了三家,都沒有糧食賣,都說他們已經(jīng)斷糧,每天吃的是紅薯藤子和野菜野山藥。第四家,見他們手里的光洋,說他家倒是還藏有幾升苞米,可以賣給他們。

      史玉芬和老班長兩塊光洋買下了幾十斤苞米,背著糧食沿村后山脊上的毛路,向北去。

      太陽快落山時,他們來到一個密林洼地邊的梁岡上,遠遠看見前七八里外,有個大村莊。有大村莊就有大路,有大路就意味著要追上隊伍了!誰知道,穿行在洼地密林間時,老班長一只腳突然踩空,身子向前傾倒。史玉芬急忙抓住老班長后襟,想拽住老班長。結(jié)果……

      史玉芬說,他們跌進了一個大石坑里。老班長和糧袋子先摔到了坑底石板上,然后才是史玉芬。有老班長和麻袋為史玉芬擋著,她沒有負傷。老班長可就傷大了,胸脯和腦殼硬生生砸在坑底石板上,頭骨碎了,胸部也負重傷,鮮血把麻袋和坑底石板染得殷紅。她滾到一邊石板上坐起,抓住老班長的手:“班長!班長!”

      老班長費力地睜開血糊糊的雙眼,說:“糧食……同志們……”頭一歪犧牲了。

      史玉芬抱住老班長悲聲大哭。

      老班長的遺體在史玉芬懷里漸漸冷硬。老班長犧牲前五個字的一句話,意思很明白,要她想辦法帶著糧食出去,追上隊伍,讓同志們吃上飯,吃了飯好行軍打仗。她抹一把眼淚,抬眼看了看坑口,然后是坑壁。這是個圓形石坑,起碼兩丈深,坑口枝葉簇擁,光亮從枝葉縫隙漏下來??颖诙钢惫饣?,沒有任何可供攀援的東西,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著這半麻袋糧食上去的。

      史玉芬又哭了起來??拗拗?,又餓又累又急的她,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黑乎乎沒一絲光亮。再醒來時,又有光亮從洞口枝葉間透下來。史玉芬想大聲呼救,又怕引來敵人。敵人對大隊紅軍不敢怎么樣,但遇到零散紅軍,卻是極其兇狠殘暴,尤其對女紅軍。她寧愿和老班長犧牲在這石坑里,也不想遭敵人凌辱。意想不到的是,幾線陽光直射洞底時,她忽然看見什么東西在撥動洞口的枝葉,接著,出現(xiàn)一個腦袋,這個腦袋俯在洞口邊往下看。

      她見那張臉和和善善的,兩只眼睛清澈澈的,不像是壞人,趕緊朝上面喊:“大哥,救救我,救我出去!”

      枝葉合攏,那張臉不見了。

      約莫又過了一個半時辰,洞口的枝葉又一次動了起來。接著,一根粗麻繩往下落。當繩頭落到洞底的時候,一個人順著繩子哧溜溜滑到洞底,立在她跟前。這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

      “你們怎么跌到這坑里?”男子問。

      史玉芬說:“我是江那邊的。我和我爹來這邊討糧。不小心落下來了,我爹他……他……”她說不下去了。

      男子盯著史玉芬說:“你們不是江那邊的,你們是紅軍。你的口音,跟前兩天往北去的紅軍,一模一樣?!?/p>

      史玉芬抓住男子的手,懇切地說:“大哥,你說得對,我們是紅軍。我們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我和老班長給隊伍買糧,買了糧追趕隊伍,不小心落到這坑里。好大哥,請你千萬救我出去,我和紅軍,不忘你的恩情?!?/p>

      男子說:“我知道,紅軍是好人,我跟紅軍一起走了兩天,從螞蚱地走到大江邊。如果不是家里有個媽要我養(yǎng),我也當紅軍去了。我是打獵的,我來看看坑里是不是掉進了獐子麂子什么的。獵物沒掉進,掉進了你們。你等著,我救你上去?!蹦凶诱f罷,拽住繩子,蹭蹭蹭蹬著洞壁,往上去了。接著,繩子也收回去了。

      史玉芬正納悶怎么又把繩子收了回去,一只大竹筐,穿過枝葉落下來。她這才明白,這個男子是發(fā)現(xiàn)他們后,回家拿竹筐麻繩來救她的。竹筐落到坑底,男子在上面喊:“你坐到筐子里,我提你上來。袋子也放上。”

      史玉芬解開自己的隨身包袱,取出僅有的一件換洗外衣,蓋在老班長臉上,把糧袋子放進竹筐里。自己坐在糧袋上,緊緊抓住繩子。

      史玉芬又看到了樹林、山嶺和天空、白云。她行了一個跪謝禮:“大哥,你救了我,就再幫我一回,帶我去江邊渡口找隊伍?!?/p>

      “你們紅軍早過江了。昨晚上和今天白天,國軍官兵已經(jīng)順路追了上去,這下子,只怕江邊幾十里,能過人的地方,都是國軍?!?/p>

      “那我也要到江邊看個究竟?!?/p>

      “那好!看在紅軍是好人的份上,我?guī)湍銕偷降??!蹦凶影崖槔K和竹筐藏進密葉里,替史玉芬扛上糧袋子,抄大約只有他才認得的小路,帶著她到了江邊林坡。在離江三四里的一叢闊葉青樹后,站住了。

      江邊,到處是云南軍閥龍云的部隊,國民黨軍旗這里扯著一桿子,那里扯著一桿子……

      望著滾滾江水和江對岸連綿的大山,紅軍戰(zhàn)士史玉芬腿一軟,一屁股坐在草坡上,緊緊抱著半麻袋苞米,哭出滿山的云霧。

      普建國沒有猜錯,還真是他兒子普躍躍出大事,犯黨紀犯國法了!

      普建軍把目光從麻袋上收回來,看普建國一眼,從懷里掏出一個玉綠色手機,打開,熟練地在屏幕上三點戳兩劃拉,然后直通通地頂?shù)狡战▏矍埃骸澳憧纯茨氵@個兒子,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無法無天了?。 ?/p>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小視頻。

      在普建國的印象里,他哥從來沒使用過智能手機。什么手機攝影、手機視頻、手機上網(wǎng)、手機QQ、手機微信、手機電子郵件,不懂,也不想學(xué),說傷眼睛。沒想到,一年不見,鳥槍換炮,也玩上了智能手機,還玩得溜熟。他趕緊接過手機,點一下屏幕,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盯著開始播放的視頻——

      一壁巨大的青灰色石崖。石崖半腰凸出的平臺上,八座高矮胖瘦的石峰,構(gòu)成了惟妙惟肖的“八仙圖”。懸崖下,是一嶺嶺平緩的草山。稀稀落落的山草和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青樹,在直射的地谷陽光里,低頭垂腦病氣懨懨。

      兩個男人,順一條青沙淺溝走出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一個比中年男人看上去年輕了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跟在身后。

      中年男子站住了,回頭看著青年男子:“工程的大致情況,就是我剛才跟你講的這些。這是個大工程啊!你是不是考慮,再給兩百萬?你已經(jīng)給了三百萬,對你開這樣的口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這么大個工程,這兩百萬你不加,還是拿不下來?!?/p>

      年輕人幾乎想也沒再想說:“行!我再加兩百萬,一共五百萬。你給我個賬號,等回到有信號的地方,我通知財務(wù),下班前一次性轉(zhuǎn)到你賬戶上。”

      中年人快意地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

      普建國渾身一軟,一屁股跌到沙發(fā)上。

      即便是燒成灰渣,普建國也認得這個開口再要兩百萬的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一直在內(nèi)心里欣慰和自豪的兒子,北流河市會山縣現(xiàn)任縣長普躍躍。那個比普躍躍看上去年輕至少二十歲的男人,普建國不認識,聽口音不是本地人。不過,看舉止和穿著打扮,再聯(lián)系他們的對話,應(yīng)該是一個很有錢的大老板。

      這就是說,身為縣長的普躍躍,利用手中權(quán)力在向這個老板索賄。先是三百萬,然后又是兩百萬,一共五百萬……一次就五百萬啊,可以想見,他已經(jīng)腐敗墮落到了什么程度!

      普建軍老漢一臉哀慟地說:“建國,你說這算一回什么事?我老普家可是清白廉潔之家啊!你我做了半輩子官,一直是清清白白,更別說咱媽了……躍躍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叫我老普家的臉,叫咱媽的臉,從今往后朝哪擱!”

      普建國渾身上下抖成一瓢水,手機從手里滑落。他仿佛看見,兒子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審判……

      普建軍拿回了手機:“你也別一個勁地抖。光抖,解決不了問題。你是他爹,你更是咱媽的兒子,你得盡快拿個主意?!?/p>

      普建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無力地把腰靠上沙發(fā)背,緊緊閉上了眼睛。

      普建軍將身子朝弟弟挨了挨,說:“建國,你不會忘記,咱媽,管好了你,也管好了我。你我一生,沒做過任何對不起黨組織對不起鄉(xiāng)親百姓的事。咱媽未走的時候,一再囑咐你我,要管好自己的兒子姑娘,管好后輩子孫。如今躍躍做出了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你我如何向媽交代?”

      普建國睜開了眼睛:“我……我……”

      普建軍急了:“咱媽的在天之靈,望著我,也望著你呢!這回,咱老普家,去世二十幾年的咱媽,在歇馬村在整個跑馬大山肯定是丟臉了,但丟臉也不能丟得太大,你說是吧?”停了停,“你不是想包庇兒子吧?”

      普建國“騰”地站了起來。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大聲地喊:“普躍躍,如果你還是我兒子,如果你還認得我是你爹,你給我立即回來!回歇馬村咱家老宅來,見我和你大爹!……什么,你在去坑塘坪子的路上,這幾天騰不出時間……不行!我告訴你,你就是忙著給玉皇大帝抬轎,也立即給我放下轎子,到歇馬村老宅來,見我和你大爹……你少跟我啰嗦!坑塘坪子不也在跑馬大山嗎?正好,路近,我給你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不到,你別認我普建國這個爹,也別認普建軍這個大爹了,我們和你斷絕關(guān)系!”

      啪!他往桌子上撂了手機。

      普建軍老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普建國哭了,他抱住哥哥的肩膀,哭得稀里嘩啦:“哥,都怪我!怪我沒有管好他!這些年我一直認為,躍躍他做人做得正,做官也做得正,我一直都放心他,為他自豪和驕傲,也就……也就忘記了時常在他跟前敲警鐘。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壞的?……他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過去怎么就沒看出一點點跡象?我過去哪怕是早看出一點點跡象,也不會讓他瘸腳毛驢滑草坡,走到今天這地步啊,哥!”

      “兄弟!”普建國一哭,普建軍也哭了,抓住普建國的一只手,“躍躍走到這一步,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我這個當大爹的也有責任,我責任更大!咱媽去世時,可是把她背軍糧的麻袋,咱家的傳家寶,交給我啊!媽把它交給我保管,我就是媽走后這個大家子的家長。我這個大家子的家長沒有盡到責任,讓躍躍成了腐敗分子,走上了犯罪道路,我對不起咱媽,辜負了咱媽??!”

      母親與這只麻袋的故事,父親生前也給他兄弟倆講過,講了一回又一回。父親講母親的故事,用的是第二人稱:“你們阿媽”。

      父親說,那一個日子,你們阿媽坐在樹下,望著下面的江水和江邊黑螞蟻樣密密麻麻的敵人,哭了兩個時辰,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喉嚨。

      你們阿媽哭的時候,我拄著火銃,站在你們阿媽身旁。

      太陽爬到天頂時,我對你們阿媽說:“妹子,天不早了,跟我到我家吧?!笔堑模野涯銈儼尯白觥懊米印保@以后的好幾年里,我都喊你們阿媽“妹子”。

      不等你們阿媽說話,我又說:“先到我家躲躲。我家是獨家村,方圓十五里再沒個村子人戶。家里就我和我阿媽。我們那里,半年十個月沒人去一回,不會有人查到你的。其他地方,就不好說了?!?/p>

      你們阿媽抹一把眼淚,跟我回到了清水溝,我和你們奶奶住的石屋。

      跟我走進石屋,你們阿媽累得連木墩子都坐不穩(wěn),靠墻坐在地上。人累成一堆稀泥,還把那半袋子苞米緊緊抱在胸前。

      你們奶奶背開你們阿媽問我,是哪里的女子?我告訴你們奶奶,是前幾天從跑馬山經(jīng)過的紅軍的人,和大隊伍走散了。大隊伍過江往遠處去了,她過不了江,沒去處,我?guī)丶襾砹恕?/p>

      你們奶奶說,那她就是大陡山你二姨家表妹了,留下她跟我們過。

      大陡山在清水溝一百里外的鹽水河邊。我遇到你們阿媽的前半個月,從那邊傳信過來,山賊洗劫了大陡山村,家家被燒,戶戶挨搶,姑娘小媳婦被山賊帶走了不少。我趕到大陡山村,你們二姨奶和姨老爹,被山賊打死,女兒下落不明,有的說被山賊搶去賊窩子了,有的說她不屈從山賊,跳村西邊巖下的滾豬潭了。

      那時候,我跟你們奶奶靠我滿山打獵過活,也種石屋周圍的幾塊零星地。那地不是咱家的,咱家那時候沒有一寸地。連蓋石屋的地皮都不是咱家的,是踏腳村大戶許老肥家的。我給許老肥上獵貢,打到大樣的獵物好皮好肉歸他家,野雞野兔也每個月往他們家鍋里送,雨水季節(jié)還要送香蕈木耳,他才允許我們在清水溝蓋房打獵,盤那幾塊零星地。

      添了你們阿媽,吃嚼更緊了。那是荒五六月哪,家里糧食就剩下五六升,五六升糧食要接上地里還沒點種的瓜豆苞米呢。我攆獵攆得更勤了,出門就是兩三天,打到兔子野雞也不往家里拎,拎到山外街上換成糧。也不是每天都能打到野物。餓飯的人多,攆獵的人也就多,林子里的野物都快被打完了,有時候一天到晚跑十幾架山,野兔毛都碰不到一根。麂子、馬鹿、野豬和獐子,那更是一個月兩個月也難打到一回的大物件。

      我和你們奶奶看得出,你們阿媽不準動她麻袋里的苞米。當然,我們也沒打過那幾十斤苞米的主意。山里人的規(guī)矩,進家就是客,我們怎么能要了客人東西?怕耗子咬破麻袋偷吃苞米,我還把我們家剩下的糧食從石缸子里舀起,把你們阿媽的苞米連著麻袋放在石缸底,再壓上我們家的糧食,再壓上石板。

      你們阿媽到我們家后,她除了和你們奶奶趕著季節(jié)挖塘點種,還滿山坡摘山果,采山毛野菜。你們阿媽在紅軍隊伍里當炊事員時,肯定給紅軍戰(zhàn)友采過很多很多野菜。清水溝的野菜,她十有八九分得清哪些有毒,哪些沒有毒;哪些吃起來不好吃,哪些吃起來鮮香。

      她還順著清水溝抓石蚌,捉沙鰍,逮螃蟹。還提著砍刀滿松林去破那些開始腐爛的枯松死樹,摳樹心里白白胖胖的樹蟲。

      日子雖然過的緊,但自從來了你們阿媽,石屋子里多了許多歡快。

      轉(zhuǎn)眼過去二十多天。你們阿媽和你們奶奶點下的苞米、南瓜、四季豆,已經(jīng)長出苗苗。

      一天早上,你們阿媽突然給你們奶奶磕一個頭,又跪在我跟前磕一個頭,說過去的這段時間,國民黨軍一定從江邊撤走了,她要過江去追趕隊伍。你們奶奶舍不得她離開,哭了,但還是撈出一升苞米炒了用布袋子裝起,掛在你們阿媽身上,然后從石缸里撈出那半麻袋苞米,撂在我肩膀上,吩咐我把你們阿媽送到江那邊上了路,才能回來。我背著火銃,扛著苞米,帶著你們阿媽到了江邊,扎個木筏子過了江,又送出去三十里,才和你們阿媽分手。

      等你們阿媽消失在路盡頭,我才踏上回家的路。我十幾步回一下頭,十幾步又回一下頭。我舍不得你們阿媽離開,我想讓你們阿媽在清水溝住長了,喜歡上我,給我做媳婦呢!但你們阿媽是紅軍隊伍的人,我們不能不讓她走,不能強迫她。強迫一個女子做自己的媳婦,不是山里人的秉性,更何況這女子是紅軍的人。回到江邊,我不想過江,就在樹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在老林子里打到一只花臉貓,準備到江邊石灘上剝了烤吃。快走出林子時,聽見有女子在江邊哭,聲音好熟悉。我急忙奔出林子,看見你們阿媽抱著那半麻袋苞米,蹲在石頭上嗚嗚嗚哭。人,比兩天前枯瘦了許多。原來,你們阿媽在大山里走迷了方向,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又轉(zhuǎn)回到江邊。

      你們阿媽也明白了,紅軍隊伍離開江邊已經(jīng)二十多天,起碼走出去了千把里,她一個女子,要追上走出去千把里的隊伍,是不可能了。她跟我過了江,又回到咱家石屋子。你們阿媽說,追不到,那就等。隊伍離開湘西時,賀龍軍團長親口對鄉(xiāng)親說:紅軍還會打回來的。從湘西到這里,過鎮(zhèn)子過村莊,也都對老百姓說,紅軍還會回來的。

      那半麻袋苞米,又壓在了石缸子缸底。

      你們阿媽和我們一住就是四年。四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向北望幾回。

      第四年六月里,你們奶奶突然大病。我用打到的獵物換回兩副藥,煎給你們奶奶吃。你們奶奶的病情不但沒減輕,相反日日見重。一天,她拉著你們阿媽的手,說:“姑娘,大媽怕是不行了。你等隊伍,等了四五年,也不見隊伍回來。大媽掂量,隊伍一段時間恐怕回來不了。你哥是誠實人,你也看得出來。你和你哥成個親,大媽走后,你們相互也有個關(guān)照?!?/p>

      你們阿媽又流淚。把眼淚流了好一陣子,揩干眼淚,對你們奶奶點了點頭,說:“大媽,我聽你的。”第三天,我和你們阿媽成了親。

      第十一天,你們奶奶去世了。

      安葬了你們奶奶,你們阿媽和我心貼心,冷雨熱風中把日子一天天往前過。你們阿媽還是沒有忘記隊伍。你們阿媽帶到咱家那半麻袋苞米,讓蟲子蛀成了粉末。她把成了粉末的苞米倒出來喂雞,裝進去新收的苞米。從那年起,每年苞米收回家曬干,你們阿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粒粒揀最飽滿的新苞米,每次揀得比原來還要多,然后以新苞米替陳苞米,藏進缸子。她說,這是用隊伍里的銀元買的,是軍糧,等隊伍回來了,要還給隊伍。一年年倒出陳苞米,一年年裝進新苞米,倒出裝進中,普建軍你出世了,普建國你也出世了。普建軍、普建國你倆慢慢長大了。

      當然那時候,普建軍你不叫普建軍,普建國你也不叫普建國,叫大伢子,叫二伢子。你們阿媽按照湘西老家的習慣,喊你們大伢子二伢子。普建軍和普建國,是解放后咱家從清水溝搬到歇馬村,你們上學(xué)時,你們阿媽給你們?nèi)〉拇竺?/p>

      “建軍”“建國”,多好的大名!你們阿媽這個女紅軍,每分鐘每秒鐘,心里都裝著隊伍哩,裝著讓咱們翻身過上好日子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哩……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直到太陽快落山,老兄弟倆還是沒有等來普躍躍。又打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再打電話,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他上天了!”普建國躁得頭發(fā)尖尖炸火星,“就是上了天,也還有衛(wèi)星信號哩,他躲!他躲!”

      下午四點,重孫女娟子從新宅過來,聽說兩老人連早飯都沒吃,趕緊跑回去,熱了飯菜給他們送來。兄弟倆肚子里裝著火,裝著氣,沒胃口,吃一小點,放了碗筷。

      普建軍告訴普建國,這段視頻,就是娟子拍到的,這個手機也是娟子的。娟子的同桌,家住坑塘坪子。前幾天,一心要考美術(shù)學(xué)院的娟子,課休畫八仙過海,同桌看見了,對娟子說,他們坑塘村南邊有一座仙人巖,巖半腰八個石峰,構(gòu)成一副“八仙圖”。八個石神仙各姿各情,栩栩如生。娟子就利用放假的機會,跟同桌去了坑塘村,讓同桌帶到仙人巖下草梁子一叢青樹下,寫生、拍照片、拍視頻。正拍著,兩個男人走進她的鏡頭。娟子一眼認出,走在前頭的是她普躍躍爺爺,二太爺爺?shù)膬鹤印>蛯iT為這個爺爺拍一回,準備給爺爺一個驚喜。拍的時候,把爺爺和另外那個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她當時就大吃一驚:這個當縣長的爺爺干嗎跟別人要錢,讓別人把五百萬打到他的賬戶上?莫非他也在搞腐敗,跟電影電視里那些腐敗分子一樣?她留了個心眼,沒驚動下邊草溝里向遠處走去的縣長爺爺,小聲喊上靠在樹干上看書的同桌,悄悄離開?;氐酵兰?,也沒敢給同桌看,在坑塘村住了一夜,今早天麻花亮就上路,攔一輛車急忙忙趕回歇馬村,讓太爺爺看。普建軍看完視頻,立即認定侄兒搞了腐敗,而且搞的是大腐敗,一下子暴跳如雷。

      “他躲!他躲!這個敗家子,是想頑抗到底了!”躁怒之中,普建國摔了一個茶杯,又摔了一個茶杯。

      “唉——”普建軍長嘆一聲,“光景他是要一條爛泥路走到黑哪!”

      “不!他今天,把爛泥路走到頭了!”普建國說:“我原本想,他回來跟你我說清楚,然后到縣紀委市紀委,把問題交代清楚,把贓款退出來,爭取寬大處理。現(xiàn)在看來,指望不上了……哥,事到如今,沒更好的辦法了。我現(xiàn)在就給紀委打電話,以你我兩個老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實名舉報他以權(quán)謀私貪污受賄。明天一早我們出去,把這個視頻作為證據(jù),交給紀委,交給檢察院反貪局。他既然躲我哥倆,那就讓紀委和反貪局的人去找他?!?/p>

      普建軍伸手,從普建國手里拿了手機,放回桌子上?!拔覀冞€是先別舉報?!彼f,“反正,坑塘坪子離這也不過五十多里,我讓你二侄孫普成子開他的面包車送我們過去。車子能開到離坑塘坪子六七里的火頭地。到了火頭地,再往坑塘坪子走。那條路我走過好多回,我還記得。我們到坑塘坪子找到他,盡可能說服他去自首。我們帶他去自首和紀檢反貪局的人來找他,對我們老普家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p>

      “哥啊!”普建國“咚”地跪到地上,抱住普建軍的雙腿,嚎啕大哭:“如果不是證據(jù)擺著,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躍躍他居然大肆搞腐敗,居然成了一個腐敗分子!他原本……原本是多好的一個娃??!”

      普建軍撫摸著普建國的頭。那是一雙枯老的手對一頭如雪白發(fā)的撫摸:“弟啊,這時候,說什么都晚了。別哭了,哥給你倒水,洗把臉,我們過去找你二侄孫。”

      普建國說:“哥,我這張老臉還洗得干凈么?我只怕是,要扛著這張臟臉去見咱媽了啊?!?/p>

      普建軍站起來說:“那就不洗。咱們走。咱們走。趕早不趕遲。趕遲了,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躍躍現(xiàn)在是在坎坎上咧,回頭一步是還有路走,往前一步就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了!”

      兩兄弟帶上那個手機和那只麻袋,匆匆忙忙出門。

      順石梯往下二十幾蹬,從亓二火家老宅墻角左拐,順橫巷穿過村子,就是普成子家拔地新起的別墅式鋼混樓。拐彎處,普建國站住了:“哥,咱們還是別走這巷。這巷里人戶多,人多,咱沒臉皮見村里熟人鄉(xiāng)親。咱們朝上去,走村后松林子里那條小路?!?/p>

      普建軍說:“這個事,村里還沒誰知道呢。咱家,眼下也就你我和娟子知道。我囑咐過娟子,不要跟誰說,跟她爹也先不說?!?/p>

      普建國說:“人還不知道,可天已經(jīng)知道了咧,地也已經(jīng)知道了咧。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間是熟人鄉(xiāng)親,我臉皮擱哪?”

      兩人重新走過那二十幾蹬石梯,繞過老宅院墻,穿房后老林子向村那頭去。到普成子家新居時,天開始黑下。叫開大門,面包車不在,普成子也不在,普成子媳婦抱著他們的小重孫給開的門。

      聽他們說了來意,普成子媳婦說,普成子一個鐘頭前開著面包車,到山外去了,送村里到廣東打工的五六個小青年去火車站。這下子,正跑在高速公路上呢!

      兩兄弟面面相覷。

      普成子媳婦是本村姑娘。她猜測兩位老人連夜去火頭地,一定有急事,就對他們說:“我兄弟也有車,剛買的雙排座貨車,半個鐘頭前我見他開著車回家了。我打電話讓他把車開過來,送你們?nèi)??!?/p>

      普建軍擺了擺手,拉著普建國退出來。大門外,他對普建國說:“咱媽能背著軍糧袋子從湘西一步步走到這里,不信她的兩個兒子,還走不了從歇馬村到坑塘坪子四五十里路。我們走著去!”

      普建國點頭。

      已經(jīng)見濃的夜黑中,普建軍走前,普建國低著腦殼跟在后面,順公路走過村子,過苦蕎地,又過趙家墳,又過大平場。上了太陽坡,是紅樹子大梁,整個大梁一年四季霞染似的紅,夜黑中都感覺得到那紅。順梁子走出四五里,一條三尺寬的細路往松林埡口岔出,通向五里外的麂子洼。岔路口,普建國建議:“哥,反正四五十里路也不夠一夜走,先到麂子洼咱媽墳旁坐坐吧。去年清明節(jié)壓過紙,我就沒到媽的墳前跟媽說說話了?!北亲右凰?,哽咽道:“哥,我特想咱媽,特想!”

      他們父親1964年修建青山水庫引水渠道時,隧道塌方犧牲,一同犧牲的還有七名工友。八名民工集體安葬在東洞口落楓坡。被追認為烈士后,政府在落楓坡建了烈士陵園。父親的墳,這多年來基本上是由民政部門管理修繕,兄弟倆只是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和春節(jié)帶子孫們?nèi)ゼ赖?。母親去世時,按照老人家生前意愿,把她安葬在麂子洼那個朝天坑坑口大櫟樹下老班長的墳旁。老人說,老班長在那里孤零零地躺了這多年,她要去陪老班長,像女兒陪父親一樣。裝過軍糧的麻袋留給他們兩兄弟,留給后輩子孫。部隊給打的那張收條,她帶去。她到了那邊,還要向老班長交賬呢!

      往麂子洼方向走出幾十步,普建國卻又站住了:“哥,要不,還是先去找躍躍吧。這會兒去咱媽墳前,咋跟媽開口?開不了口咧!等說服躍躍到紀委自首了,我們再回來跟媽說?!?/p>

      普建軍點點頭:“也是。這時候去咱媽墳前,沒臉皮。咱媽也要生大氣哩!”

      他們重新踏上通往坑塘坪子的鄉(xiāng)村公路。

      路是新修成的水泥路,走起來送腳??僧吘故强彀耸畾q的老人,走過麂子洼路口,過一條箐,翻一道岡,漸漸地有些走不動了。兩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歇上半個小時,又走上半個小時。過一個叫冷鋪子的村莊,買一瓶包谷酒,幾瓶水,二斤糕點。補充了能量,似乎又能走了,一口氣走了四十多分鐘。可走過這四十多分鐘,又開始腰痠腿麻,兩腿僵重。往下的路,是走一二十分鐘,要歇上小半個鐘頭;歇上小半個鐘頭,再走一二十分鐘。普建國捏著小腿肚,沮喪地說:“咱哥倆咋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我退休第二年,去百草岡子表姑爹家做客,你我放著車不坐,硬是一鼓作氣走完了一百三十里山路?!逼战ㄜ妵@了口氣:“兄弟啊,如果不是躍躍出了事,你我哪還是趕著黑夜走四五十里山路的年齡?”

      普建國說:“哥,我記得前面灣子里是許家村。到了許家村,看看誰家門口停著車,喊司機出來,出百把塊錢,請人家送我們到火頭地?!?/p>

      普建軍掏出煙,抽一支湊攏鼻子使勁地聞,然后插回煙盒,裝起?!斑€是慢慢走吧?!彼f,“天亮時,怎么也能走到火頭地。我就不信兩把老骨頭這一夜走,喚不醒那背時小子的良知?!?/p>

      又上路。夜風吹過梁子,有點涼。

      “哥,有一點,我想不明白。在黨政部門工作了這多年,腐敗掉的官員,我認識不少。腐敗的案例,我也接觸過很多。按常理,躍躍索賄這樣大一筆錢,應(yīng)該找一個隱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伤趺淳秃湍抢习宓搅丝犹疗鹤幽莻€地方,光天化日下做這骯臟交易,被娟子拍到了?再說,其他那些貪官跟老板索賄,要么以借的名義,要么以朋友相幫的名義。他呢,卻是直截了當開口要,讓人家再加兩百萬。莫非他是第一次干這種事情,沒有經(jīng)驗?可開口就要幾百萬,第一次,他有那大個賊膽?幾百萬啊,我想想都心驚肉跳!”

      “我倒是覺得,他們在坑塘坪子那地方做交易,既合情也合理。你從參軍就離開跑馬大山,出去這么多年了,不知道還記得坑塘坪子不?或許,你根本就不認得那個地方。我倒是透知爛熟。我做青樹鄉(xiāng)鄉(xiāng)長和黨委書記的時候,不下十次到過那坪子。兄弟,那地方窮啊!別看三百多家人守著四千多畝耕地,一大片草山,可一面是臨江三百米斷坎,三面是百丈懸崖,把大個坪子箍得像只桶。這又是只干桶。整個坪子就茶盅子那么粗一小股泉水,人畜飲水都困難。因為嚴重缺水,發(fā)展經(jīng)濟作物是根本不可能的,就連價值稍微高一些的稻谷也無法種。只能在下雨季節(jié),點些苞谷、黃豆、花生。雨水富裕的年景,家家戶戶糧食收成還不錯。碰到干旱年,就嚴重歉收甚至絕收??犹疗鹤邮暧形辶瓴皇瞻?!但這又是塊寶地,四千多畝現(xiàn)有耕地,幾千畝草坡也可開墾,如果解決了農(nóng)田用水,不曉得要出產(chǎn)多少糧食經(jīng)濟。我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縣鄉(xiāng)兩級就計劃在仙人巖打一個半巖隧道,把北邊黑龍箐里幾個流量的泉水引到坪子上來,結(jié)束坑塘坪子捧著金碗討飯吃的歷史??梢凰?,需要多大一筆錢!那時候,那大一筆錢,別說鄉(xiāng)里縣里,就是市里也拿不出?,F(xiàn)在不同了。這十多二十年,全縣全市全省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拿出這筆錢已經(jīng)不是難事。我猜測,肯定是政府在坑塘坪子投資了大筆錢,搞一個系統(tǒng)的開發(fā)工程。躍躍是縣長,工程攥在他手里。那老板看中了他手里的工程,向他行賄。雙方實地勘察中,交易就做成了,還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料到被娟子抓了個現(xiàn)行?!?/p>

      “哦,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該死的!如果不是遇上娟子去那里拍什么八仙,也不知道他還要在腐敗的路上走出去多遠?!?/p>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半夜時分,他們到了貓貓地。磅礴向北的跑馬大山主脈,在貓貓地一分為三:一脈向東北,斷脈處就是坑塘坪子;一脈向正北,迤邐幾十里后一低頭,跌至香樹渡口,也就是著名的紅軍渡;一脈向西北,龍騰虎躍六七十里,林梁清溪直抵屬于鄰縣的響水河谷地……

      兩兄弟站住了,目光追著星輝里起伏連綿的西北脈,久久沒有收回。普建國拐了拐普建軍:“哥,你是不是又看到咱媽了?……我也看到了,咱媽咱爹挑著那半麻袋苞米和咱哥倆,披夜朝響水河去,找隊伍哩?!?/p>

      母親和父親用竹筐挑著那半麻袋苞米還有他兄弟倆,翻山越嶺連夜趕往響水河找解放軍這段故事,他們阿媽講過很多回,他們阿爹也講過很多回。其實,就是阿媽阿爹不講,他們也知道。這個時候,他們兄弟已經(jīng)到了記事的年齡。

      普建國記得,他六歲那年地里麥苗翠茵茵蓋地時,已經(jīng)四天沒有回家的阿爹,扛一只半大野豬回到清水溝,把豬丟在屋外,進門就說,在響水河那邊摩天嶺,剛剛打過一場大仗。就像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成千上萬解放軍,在摩天嶺布下口袋陣,把驚慌失措向西南國境線逃竄的七八千國民黨軍放進口袋里,扎起口袋嘴狠打。槍槍炮炮,驚弓之鳥一樣的國民黨軍,死的死,傷的傷,活捉的活捉,投降的投降,一天半時間就稀里嘩啦全完蛋。解放軍在響水河馬街子,開幾萬人的慶祝大會。他也參加了慶祝大會。會場上紅旗一桿桿嘩啦啦飄,口號喊得山響,喊的是“共產(chǎn)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阿媽聽得兩眼放光,從石缸子里撈出那半麻袋苞米,飯也顧不上吃,要阿爹帶著她去響水河馬街子找解放軍,找共產(chǎn)黨。

      “解放軍肯定就是紅軍!十五年,咱紅軍終于打回來了!”阿媽熱淚盈眶,說。

      阿爹望了望撂在石屋子外的野豬,把插在墻縫里的殺豬刀拿在手,用拇指肚試著刀鋒:“這東西再放天把就起臭味了。我得趕著把它宰了,腌在缸子里。明天去吧?!?/p>

      阿媽眉毛凌然一挑,臉頰也上了火:“你帶不帶我去?”這是弟兄倆第一次見阿媽對阿爹發(fā)大脾氣。

      “去的,去的,怎么會不去。”阿爹躬下身子撈墻根的磨刀石,慢條斯理地,“但也不忙這半個白天一個晚上。我把豬殺了腌起,明天一早,就帶著你和娃去找隊伍?!肄D(zhuǎn)了快兩個月,好不容易打到個大家伙,不能放臭了,這是咱家的過年菜呢!解放軍對我說了,現(xiàn)在解放了,地主老財要被打倒了,窮人開始當家做主了。我打獵,再也不用給許老肥這個惡霸地主上貢了?!?/p>

      阿媽再不理睬阿爹,把裝苞米的麻袋往肩膀上一撂,扛著出門,蹭蹭蹭,幾步躍過小河,沿阿爹剛才回來那路,大步向東邊梁子去。

      阿爹慌了,丟了殺豬刀,追上去攔住阿媽。

      “讓開!”阿媽大聲喊。

      “你這是要去哪?”阿爹問。阿媽撞了阿爹一肩膀:“我去響水河馬街子找隊伍!你不帶我去,我自己去!”

      阿爹伸手,死死拽住阿媽:“你往那方向走,只怕走到八十歲,也到不了響水河馬街子。響水河不在咱家東邊,在東北邊。我是開了慶祝大會后,繞一個大圈子,繞到咱家東邊霧露山倒流箐,才打到這個大家伙,從東邊回來的。從咱家去響水河馬街子,得爬屋后老漫坡,過宰鬼地,過柏枝樹和麂子洼,然后到歇馬村對邊梁子,順梁子往北去,再往東北方向去?!?/p>

      阿媽愣住了,將肩膀上的麻袋挪到手上,緊緊抱著,蹲在地上哭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盼隊伍回來,盼了十四年零五個月。如今好容易盼回來了,你卻讓我還要等半個白天和一個夜晚,才帶我去找隊伍。你說我等得到明天嗎?我等不了了啊,他爹!”

      阿爹把麻袋子拎了,甩到自己肩膀上:“好了!好了!我這就帶你去找隊伍!”拉著阿媽重新過了小河,回到石屋前,放下麻袋,將野豬沉進小河深潭里,壓上幾個石頭。然后把阿媽做熟的午飯捏成飯團子,裝進口袋。找來挑筐,一個筐里放上裝苞米的麻袋和二伢子,另一個筐里放上大伢子和準備路上吃的紅薯,鎖上門,挑著上路了。

      滿山遍嶺的紅葉中,他們走了半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第二天太陽一竹竿子高時,到了響水河谷鳳凰山下一樹樹紅葉掩映的馬街子。

      河邊漫灘上,河谷兩邊山草坡上,村口大樹下,到處都是解放軍,到處是紅旗。紅旗和滿山遍谷的紅葉,相映生輝。一隊隊解放軍在教老百姓唱歌,歌聲飛揚。這場景,讓阿媽想起了當年蘇區(qū)的情景。阿媽仔細望望河邊唱歌的解放軍,又仔細望望大樹下和山坡上唱歌的解放軍,那樣子,是在尋找當年的戰(zhàn)友。街子下河邊草坪子上,有個小戰(zhàn)士在放兩匹軍馬,阿媽走攏去,問:“首長在哪?我要找最大的首長?!?/p>

      小戰(zhàn)士驕傲地昂起頭:“我們最大的首長是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在北京城里,指揮我們解放全中國將革命進行到底!”

      “中華人民共和國……毛主席……”阿媽喃喃地,眼里的淚花亮晶晶地。

      小戰(zhàn)士認真地看了看他們一家子:“我看你們也是窮苦人,不像是壞人。你們是來找我們首長為你們雪恨報仇,對不?我們師指揮部在廟山大廟里。反正馬也吃飽了,我?guī)銈內(nèi)フ椅覀儙熼L和政委?!?/p>

      一家子跟著小戰(zhàn)士穿過街子邊竹林子,到了鳳凰山麓大廟。走到廟門口,一個一嘴大胡子的高個子解放軍從里面走出來。小戰(zhàn)士立正說:“報告政委,有老鄉(xiāng)來找你和師長伸冤訴苦?!?/p>

      阿媽一聽出來的人是政委,幾步攏去說:“解放軍首長,我想問一下,解放軍,是不是十幾年前的紅軍?”

      被喊做政委的高個子解放軍熱情洋溢地說:“是啊,老鄉(xiāng),我們就是當年的紅軍,當年的紅軍打回來了!我們徹底翻身了!”

      阿媽“哇”地大哭著,蹲下,緊緊抱住大個子解放軍的雙腳,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于找到了母親:“我終于把隊伍等回來了!終于等回來了!……首長,你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才回來?。磕悄?,我追不上隊伍,不知道隊伍往哪走了,沒辦法,只好在這里等,我等了……等了十四年零五個月啊首長!”

      “等了……十四年零五個月……”政委先是一愣,突然明白:“你是長征時,留在這一帶的紅軍戰(zhàn)士?”

      “首長,我是紅二軍團的。我們軍團長是賀龍,政委是任弼時。我們跟著賀龍軍團長任弼時政委,從湘西打到了這里,說是要到北方跟黨中央和中央主力紅軍會師,打日本帝國主義。來到跑馬大山,我們連一顆糧也沒有了,我和老班長離開連隊去買糧。老班長犧牲了,國民黨封鎖了江邊,我過不了江。等能過江的時候,部隊已經(jīng)走出去二十多天,我不知道往哪去才能找到部隊,沒辦法,只好留在了這里?!?/p>

      高個子解放軍流淚了,躬身扶起阿媽:“沒錯,沒錯,你是紅軍戰(zhàn)士……我是六軍團的,我們軍團長叫蕭克。我們是一道從湘西出發(fā)長征的戰(zhàn)友啊,同志姐!”

      解放軍政委帶他們一家到了師指揮部。阿媽向政委、師長和其他聞訊攏來的首長們詳細講述了當年的事,然后把麻袋從筐里提出來,送到首長們跟前:“首長,這就是那年我和老班長用兩塊銀元買的糧食。老班長犧牲前囑咐我,一定要送到隊伍里,讓戰(zhàn)友們吃上飯。我沒有完成任務(wù)?,F(xiàn)在,咱隊伍回來了,我把糧食交還給隊伍?!?/p>

      師長接過麻袋,輕輕撫摸著,說:“一個紅軍女戰(zhàn)士,在艱難險惡的環(huán)境中,將一口袋軍糧保存了十四年零五個月,十四年零五個月哪,同志們!剛聽說隊伍回來了,又連夜走上百里山路,把糧食送到隊伍里。這不是糧食,是一個革命戰(zhàn)士對黨、對軍隊的真摯熱愛和忠誠,比金子還珍貴千倍萬倍!”他感慨萬端地說:“我們?yōu)槭裁茨茉诮^境中重生,我們的隊伍為什么能不斷壯大,趕走帝國主義,打敗國民黨反動集團,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除了有毛主席的英明領(lǐng)導(dǎo),就是千千萬萬共產(chǎn)黨員,千千萬萬革命戰(zhàn)士對黨的忠誠,對信仰的堅守,對勝利的堅信!”

      首長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立正,向半麻袋軍糧,也是向阿媽敬禮……

      讓普建軍、普建國萬萬沒想到的是,七十年后的今天,他們老普家居然出了個大腐敗分子,大貪官,他們母親的一個孫子,居然腐敗掉了,這叫他們這兩個老共產(chǎn)黨員,情以何堪?

      天亮時,他們走到火頭地,距離坑塘坪子還有五里多六里。剩下的五六里,全是只能靠步行的小路,而且差不多全程迂回盤旋在懸崖絕壁上??犹链鍘装賾羧思覂汕Ф嗳耍涂窟@條掛巖四尺道,人背馬馱跟外界聯(lián)系。路太陡險,上七十歲的人,基本就不出坑塘坪子了,基本就不去坑塘坪子了。

      “哥,還要走下去?我呢還行,但我擔心你……”晨曦中,普建國收住腳,望著火頭地村西側(cè)黑森森的懸崖,以及點染懸崖絕壁的一影影紅樹,問。普建軍也把目光投向懸崖絕壁,卻是神情堅定:“走下去!咱老哥倆就一步步走過懸崖路,走到那小子跟前去?!?/p>

      “哥哎,你七老八十在懸崖上這一走,他罪孽更大去了!”

      “如果我老哥倆這一走,能喚醒他的良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讓我老普家少蒙些羞,你哥我就是死在坑塘坪子,也值了?!?/p>

      坑塘坪子是火頭地村委會轄下的自然村?;痤^地村委會的辦公小院,坐落在去坑塘坪子的路邊。哥弟倆經(jīng)過村委會小院時,天已經(jīng)亮透,旗桿上的國旗,在晨風中鮮艷招展。老哥倆情不自禁收住腳,目光越過院墻仰望招展的五星紅旗?!澳阏f,”哥哥問弟弟,“那混蛋,會不會昨晚上就回到了村委會?”

      弟弟點點頭:“有這個可能。他在坑塘坪子轉(zhuǎn)一天,需要解決的問題多半還是要來村委會開會討論。我怎么沒想到這點?”

      哥哥:“那咱們叫門?”

      弟弟:“叫門,看看他在不在這里。他如果在這里,也少了點罪孽?!?/p>

      恰巧這時候,鐵門“咣當”一聲響。隨著一扇鐵門打開,走出來的還不是別的什么人,正是他們要找的普躍躍。倆老人看清普躍躍的同時,普躍躍也看清倆老人,一臉的驚訝:“大爹,爹,這遠的路,你們怎么連夜來了!”

      看見兒子,普建國一時間怒火中燒,幾步奔過去,揚手就甩兒子一個耳光。

      猝不及防間挨了一大耳光,普躍躍捧著被打得生疼的臉,委屈地說:“爹,你打我干嗎?就因為我沒有聽你的話趕回老宅去見你和大爹,你們就連夜跑四五十里路來甩我大耳光?”

      普建國怒視著兒子說:“要是你奶奶當年打反動派的槍現(xiàn)在在我手里,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

      普建軍走攏去,拉開了弟弟,望著侄兒:“我和你爹摸黑夜一步步走四五十里,不為什么,就為見見你這個父母官,人民公仆。娃,你在坑塘坪子,做了讓你爹你大爹還有你奶奶長臉的大好事咧!”

      普躍躍說:“我是在坑塘坪子做了好事,大好事。為了讓坑塘坪子拔掉窮根,走上富裕路,我掉了二十斤肉。可你們二老不表揚我也就算了,還揚手就給我一個大耳光,這就是做大好事得到的回報?大爹,爹,我五十五六的人了,好孬也是一縣之長,你們大天白日下抽我大耳光,叫我臉往哪里放?還見不見人了?”

      “你做下了那種沒臉皮的事情,還好意思在你大爹和你爹跟前說什么臉皮!”普建國厲聲地說:“敗家子,你給我跪下!朝著你奶奶墳地的方向,跪下!”

      普躍躍一臉懵懂,嘟嘟噥噥地說:“你們把我搞糊涂了?!?/p>

      “我看你一點也不糊涂,小子。”普建軍目光錐子一樣戳在普躍躍的臉上:“如果你硬要在我和你爹面前揣著明白裝糊涂,那就請你看看這個?!碧统鍪謾C,打開,熟練地劃拉出那個視頻,然后戳到普躍躍手里。

      普躍躍疑惑地看他大爹一眼,接過,點開,看。然后問:“是誰拍的?誰給你們的?”

      普建軍說:“縣長大人,你莫問是誰拍的,也莫問是誰給我們的,蒼天在上,你奶奶就埋在離這幾十里的地方,你奶奶留下的軍糧袋我們也帶來了,你怎么向你奶奶、向我和你爹解釋?”

      普躍躍卻淡定了:“是真的?!?/p>

      普建國一根指頭戳到了兒子的鼻子上:“敗家子,當上個縣長,你能耐長了啊,一次就受賄索賄五百萬!五百萬,你知道這是多大的罪!你坐牢房掉腦袋不打緊,老普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奶奶在地下,也睡不安穩(wěn)了——她老人家可是把半袋子軍糧保存了十四年,餓著肚子也不敢貪占一粒,最后送到了部隊上的啊,她老人家子孫中怎么就出了你這個不孝之子?”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如果你還是我老普家的種,你還是你奶奶的孫子,現(xiàn)在就跟我們到縣紀委市紀委自首!”

      普躍躍“哈哈”大笑起來。

      普建軍:“虧你還笑得出來。我和你爹,這一天里,可是為你哭過了一回回咧?!?/p>

      普躍躍轉(zhuǎn)身,朝村委會院子里喊:“張書記、劉鎮(zhèn)長,還有村上的錢支書、王主任、馬文書,你們出來,都出來。我大爹和我爹,連夜趕來甩我大耳光,把我一張臉打成了發(fā)面饅頭。你們出來,為我討個公道?!?/p>

      普躍躍喊的那幾個人,張書記、劉鎮(zhèn)長、錢支書、王主任、馬文書,聞聲從村委會跑出來。其中一個應(yīng)該是正起床,穿條褲衩子就踢噠著拖鞋跑出來了。

      普躍躍說:“這是我大爹,這是我爹。我大爹和我爹,兩個老共產(chǎn)黨員,拿著一段視頻,硬說我受賄索賄五百萬,打我大耳光,還要把我往紀委和檢察院反貪局送呢!”他把手機遞給最先跑攏的那個:“劉鎮(zhèn)長,你看看,這個視頻,就是我大爹我爹把我送進牢房的最有力證據(jù),我這下子,是萬劫不復(fù)了??!”

      被喊做劉鎮(zhèn)長的那個人看了視頻,遞給旁邊的人。另外幾個人圍著看,看著看著,一群人哈哈大笑。

      普建軍望普建國一眼,嘟嘟噥噥地說:“難道,我們搞錯了,冤枉這小子了?”

      劉鎮(zhèn)長說:“兩位老領(lǐng)導(dǎo),你們還真的是冤枉普縣長了。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解決坑塘坪子的用水問題和交通問題,深度開發(fā)坑塘坪子,縣里決定在仙人巖上打隧道,把黑龍箐里的泉水引到坪子上,并把公路修通。只要引來了泉水,修通了路,坑塘坪子這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出三年,就會富得冒油。為這個工程,普縣長跑市里跑省里,爭取到了七百萬資金,縣里也撥了五百萬專用資金??纱蛩淼佬耷肋€要修車路,一千二百萬哪夠,普縣長就聯(lián)系上了廣東的一個大老板,請他捐錢,完成這個造??犹疗鹤訋浊О傩盏拇蠊こ?。老板答應(yīng)捐三百萬,可還是不夠,普縣長帶他實地勘察后,請他再捐兩百萬。五百萬塊捐款,昨晚上就已經(jīng)打到了工程賬戶上,馬上就可以動工啦!”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不承想是這么一回事。倆老頭又羞又臊,蹲到地上,緊緊抱住腦袋。

      劉鎮(zhèn)長躬身,扶起了普建國老漢:“老領(lǐng)導(dǎo),誤會解除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反正打的是自己的兒,打得再重也不算錯。你們走了一夜,累得夠嗆。進去先喝杯熱水,再好好睡上一覺。也先別回去了,在這里住下,過幾天,參加坑塘坪子道路工程和引水工程雙開工典禮?!?/p>

      普躍躍也躬身扶起了他大爹。普建軍老漢一臉慚愧望著侄兒:“娃,大爹和你爹,冤枉你了,還以為你真做下對不起黨,對不起你奶奶的混賬事?!?/p>

      普躍躍說:“大爹,你們這是敲我警鐘呢,我感謝你們!二老放心吧。奶奶是共產(chǎn)黨員,你們是共產(chǎn)黨員,我也是共產(chǎn)黨員。咱家傳了幾代人的那條紅色麻袋,在我這個共產(chǎn)黨員的情感里,分量不比在你們這兩個老共產(chǎn)黨員情感里輕一絲一毫!我是奶奶的孫子,紅軍的后代,我知道怎么做官,怎么做人。”

      倆老漢被攙扶著進了村委會辦公室,在沙發(fā)上坐下。普躍躍給大爹捧上一杯開水,又倒了一杯,捧著放到他爹手里,一臉詭秘地笑:“大爹,爹,你們知道給坑塘坪子五百萬的這個老板是誰嗎?”

      不等回答,他告訴兩位老人:“他是普敏的未婚夫,你們未來的孫女婿!大爹,爹,你們的大教授孫女,在大都市廣州找了一個企業(yè)家做對象。敏敏昨晚上來電話,說很快他們就辦結(jié)婚登記。辦了結(jié)婚登記,回這邊來舉行婚禮,請你們二老主婚。好老爺子,你們就等著再次當太爺爺好了!”

      倆老漢捧著水杯,又一次肆無忌憚地哭起來……

      猜你喜歡
      坑塘苞米麻袋
      聊城市坑塘特征分析及重要度評價
      農(nóng)村坑塘污染分析及治理建議
      花生仁奇遇記
      十月
      天津詩人(2018年1期)2018-11-13 20:28:00
      弄巧成拙
      鄉(xiāng)下“啃青”
      新青年(2017年3期)2017-03-24 20:24:53
      河北省地下水超采綜合治理中的坑塘設(shè)計
      河北水利(2017年10期)2017-03-01 10:24:44
      我的苞米情結(jié)
      幸福家庭(2016年11期)2016-12-22 18:31:40
      基于河渠和坑塘聯(lián)通的雨洪資源綜合利用研究
      難忘當年的大餅子
      飲食保健(2016年1期)2016-04-13 20:38:42
      北辰区| 衡南县| 施秉县| 屏南县| 郁南县| 周宁县| 塔城市| 鄯善县| 简阳市| 喜德县| 舞阳县| 抚州市| 兴山县| 舟山市| 晋江市| 南宫市| 来安县| 离岛区| 云林县| 韶山市| 应用必备| 岳西县| 保德县| 乌兰县| 开原市| 石屏县| 贡觉县| 赤水市| 河间市| 浦东新区| 梁平县| 灌阳县| 柞水县| 司法| 武穴市| 贵溪市| 望城县| 南部县| 金门县| 汽车| 丰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