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鮮明
我愛做夢,對于有意思的夢,能長久地記住它的細節(jié)。我至今還記得上小學之前的一些夢境。而有意識地記夢,卻是從1997年開始的。記得從那一年七月起,一連好長時間,我不斷地做一些怪夢。譬如,我在一個高高的懸崖上迎風而立,藍色天幕上像瀑布那樣傾瀉著詩歌,我一邊大聲朗誦,一邊暗自驚嘆:如此極具現(xiàn)代感的詩歌,只能是上天所賜!又譬如,我夢見在我那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波德萊爾變成一頭巨大的公牛,發(fā)瘋似的追我,尖刀似的犄角劃開了我的身體,一堆甜膩膩的鉛字從我的胸腔流出……醒來,我來不及開燈,抓起筆在紙片上飛速地劃拉著,為的是盡可能多地留住夢的細節(jié)。一些夢,深深地折磨甚至傷害了我。有一天,我一邊記夢一邊大哭。在這個夢里,我因為一件不確定的所謂“罪行”而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那場景和細節(jié)太清晰、太逼真,醒來之后,好長時間依然悲傷而憤怒。
當初,我是把夢當作詩歌素材記錄下來的,許多夢境被轉化成了詩歌。后來在整理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夢境是那樣的神奇、怪異、驚悚并具有象征意義,折射出諸種人生境況,透露出諸多人性秘密。
在夢中,我親眼看見自己的靈魂是一片樹葉,像蝴蝶那樣飛;在夢中,我的靈魂經(jīng)常脫離肉體,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看著我的肉身在虛擬的空間里單獨行動,就像在看電影;在夢中,“我”總是在逃跑,我知道,是我小時候被嚇掉的魂兒在逃跑、在惶恐、在悲傷。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發(fā)現(xiàn),在夢里,由于理性的退場——理性是靈魂的囚牢——靈魂獲得了自由,想象力得到空前的解放,什么語法啊,邏輯啊,統(tǒng)統(tǒng)地松動、化解,靈魂與詩神一起滿天飛。我經(jīng)常在夢中作詩,像“我的腳窩很深/我在我的腳窩里尖叫”“石頭把大山射向山外”之類的詩句,絕對不是我在清醒的時候所能想出來的。
在夢里,人性赤裸,無遮無攔。它的善,讓人自豪、感動,美好到令人悲傷;它的自私、丑惡和暴戾,卻讓人深感羞愧。是夢,扯下了理性的遮羞布,讓我們看到人性最隱秘的部分。不是我們要“看”,而是夢把人性徹底地翻開,暴露在那里。
夢境使我相信,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就像在VR技術支持下的虛擬空間那樣,在夢的世界里,時空可以輕易被穿越和轉換,人可以為所欲為——飛翔,變形,跟石頭說話,可以經(jīng)歷在現(xiàn)實世界永遠不可能經(jīng)歷的一切。特別是,不論你遇到多大的艱難險阻,哪怕是滅頂之災,只要一睜眼,呃,突然解脫了!可見,夢的世界是超越三維空間的,是四維、五維,還是六維、十二維?誰知道呢。
夢境使我相信,人除了經(jīng)歷著現(xiàn)實人生,還可能同時在經(jīng)歷另外一種人生——超現(xiàn)實的人生。在超現(xiàn)實中,人也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樣,棲棲惶惶,往來奔忙,蠅營狗茍,升沉榮辱,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和生動。與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是,在超現(xiàn)實世界里,人生是濃縮的,命運轉換是快捷的,一個夜晚可以經(jīng)歷許多次輪回,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不論你在夢中遭遇著何等巨大的痛苦和不安,一覺醒來,回到光明與溫暖的人間,你恍若逃過一劫,長長地吐一口氣,就像經(jīng)歷了重生,此時的你,是多么的幸福。品味夢中經(jīng)歷,你會悟出許多道理,從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修正自己的思想和言行。這兩個世界的切換,使人類有了可以追悔、逃脫、重新來過的機會;當然,美妙的夢境,也是一種引導和啟示,可以為我們指引通向光明的途徑。因此,做夢是真實人生的操練,是修行,是靈魂的救贖。
在整理夢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如果把一生的夢境串起來,就是一部超現(xiàn)實主義傳記。從人性的層面上說,這樣的傳記比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傳記更真實、更豐富、更精彩、更深刻,也更有趣。
如果夢是第二種現(xiàn)實,那么《寐語》就是紀實,而非虛構。其實,作為作者,我所做的也只是記錄,所以我將這些夢幻敘事視作散文。如果誰把它當作寓言和詩來讀,從中品出象征和隱喻,那是夢的特質所決定的,而非我的功勞。夢與人生的相似性——所謂“人生如夢”——賦予了這部作品以寓言的品質和詩性。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曹雪芹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睹抡Z》是夢話,自然屬荒唐言,卻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一個個夢境,有的嚇出我一身冷汗,有的卻讓我笑得渾身發(fā)抖。這說明,以夢的視角看世界、觀人生、察人性,就像在大幕背后看戲,既能通過穿越的手段體察宇宙的宏闊、世界的奇妙、人生的多彩、人性的神圣,也能以變形和超越的方式勘破世界的荒誕、人生的滑稽和人性的齷齪。當然,更能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對這一切的超越,讓你與萬物混同,與天地同在,與諸神相伴??梢?,這是一場危險、刺激而又美妙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