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天，暖陽，花海。花莊的冬異常的美。

金黃的油菜花，把村子給團團圍住，透過窗戶望去，黃茸茸的地毯平鋪山崗，碧綠的小麥鑲嵌著，蔓延到山腳，跨過小溪，又從山腳延伸入村，村子就像被精心捯飭了一番。村口的那棵大沙榔樹繁花似錦，雖說葉子已掉光，但枝頭黃燦燦的果子一串串懸掛著。風(fēng)一吹，噼里啪啦掉一地。樹下人來人往，村中偶爾傳來幾聲雞啼狗吠。

一個晴朗的冬日，吃過午飯，幫爸媽將床單被罩洗了晾曬，擔(dān)心被風(fēng)卷落，我未上山，空下來就到菜地走走。為方便澆水、拿菜吃，我家菜地選在水源好的村口旁。剛到地里一會兒，就聽到車子進村停了下來。我好奇地隔著三五米高的地坎，伸頭一看全是陌生面孔，提著包撐著傘，看穿著打扮也不像是村里人家的親友，便沒去理會。忽然聽到孩子喊我說有人找，我走了過去?？吹轿?，一個提著包、長相斯文的男子開了口：

大姐，打擾了，我們是縣委和衛(wèi)計局的。今天來看一下你們村的衛(wèi)生情況，麻煩你給我們帶一下路，我們?nèi)ゴ謇镛D(zhuǎn)轉(zhuǎn)。

我們一行人從大樹下出發(fā)，踩著果子，繞過三個相接、四季流水不斷的大水池，一前一后走進村里，只見道路旁的綠籬笆被修剪得錯落有致，間隔的迎春花三三兩兩散開著，微薄透涼隨風(fēng)翻飛著。他們拿出手機咔嚓咔嚓拍照，仿若見到稀世珍寶。路邊人家的門大開著，院里也打掃得干凈，花朵樹木散發(fā)著馨香，卻不見一人，倒是狗兒汪汪，母雞咯咯噠、咯咯噠叫著……

他們跟著我，走走停停，東看看，西瞧瞧。隊伍后面的小聲地一唱一和：

村里衛(wèi)生搞得好。

院落也布置得有特色。

要是每個村都如此，那我們的工作也就好開展了。

這是張家，這是李家，我應(yīng)他們的問話回答著。家有幾口人，生活又怎樣，人不在門為何開著……

從村口到村尾，又從村尾的另一側(cè)回到村口。緊跟著我的夏書記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姐，你們村的保潔員是誰呀？

柏陽花。我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四嬸的名字。

你們村衛(wèi)生搞得好。我們想把她評為“最美鄉(xiāng)村保潔員”你覺得怎么樣？

當(dāng)然好。你們看到的道路旁、水池旁邊的綠化帶都是她從山上挖來種下、管理、修剪的。進村道路、哪家院落一臟，她便拿起掃帚就掃，時間長了，大家便不好意思變得主動起來，這一主動，讓大家都養(yǎng)成了好習(xí)慣。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鞍仃柣ā本腿缒秋L(fēng)雨中屹立的太陽花，開在人間煙火處，一朵，卻燦爛著、頑強著。隊伍中一人豎起大拇指贊美道。

二

院落、山坡、田間、地頭的花競相開放，花莊的春天是花的世界。山野、庭院里一株株桃樹，緋紅的花朵鑲滿枝頭。穿插其間的李樹、梨樹也不甘落后，一簇簇花兒隨風(fēng)翻飛著，把山野人家裝扮得像一幅油畫似的。

花兒一樣年紀(jì)的太陽花出閣離開彝寨，從山對面的山頭嫁到水源充足的山腳漢族寨子，成了我的四嬸。雖然稱呼親近，我們卻是瓜藤扯豆藤，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親戚。

枝頭花兒剛謝，才結(jié)出玉米粒一樣的青澀果兒，山坡又鋪滿杜鵑花，火紅火紅的，吸引來布谷鳥，一早一晚歡快地叫個不停。村里人掏出陶罐里藏著的稻穗抖落開，篩簸后嘩啦一下倒進木桶，舀進幾瓢清水，只聽到谷子咕嚕咕嚕的吸水聲。

四嬸的婆婆也照做。浸種開始，四嬸趕耕牛，四叔扛犁耙去水源好的地方整理秧田。四叔駕著耕牛吆喝著：“跟溝、喁喁、轉(zhuǎn)轉(zhuǎn)、走走……”四嬸在進水口處捶打能殺死蛇蟲的藤蔓，“啪啪！啪啪！……”一堆堆潔白泡沫接二連三涌進田里，閃著七彩光。手板子酸痛的四嬸撂下?lián)v衣杵，有時順著水溝戳泡泡，有時捧起泡泡使勁吹。盡興的她自言自語，還發(fā)出“咯咯”的爽朗笑聲。一周后蛇蟲死得差不多，四叔用一塊木板加一根長木棍當(dāng)耙子，在田里橫拖豎拉，使其平如鏡。為方便管理，讓四嬸從路旁折幾根紫荊澤蘭去葉遞過去，四叔兩根兩根交叉著插進泥水里，把大塊的田隔成幾個部分。

浸泡過的稻種，苦青蒿捂著，發(fā)芽快，六七日的光景，被均勻拋灑進整理好的秧田。四嬸總喜歡和四叔在一起，她愛看夕陽西下，更享受清風(fēng)后的涼爽愜意；低頭看田間地頭野花開，莊稼歡快生長的模樣；抬頭看閑云聚散，倦鳥歸巢。學(xué)習(xí)孩子們躡手躡腳追花蝴蝶、紅蜻蜓，剛伸手去，它們便飛走……她總被夕陽、云朵、蟲蟻給戲弄。放水曬田，她去；關(guān)水養(yǎng)苗，她還去，他們終日粘在一起，甜蜜得不得了。

三

一陣秋風(fēng)吹來，裹挾著濃郁的桂花馨香，院落梨果沉甸甸，田里的稻穗壓彎腰，滿山坡的苞谷已泛黃……放眼望去，花莊四周金燦燦，滿眼豐收的景象。

走進飄香的院落、田野，讓人沉醉，忘卻那些不愉快的瑣碎日常。于四嬸而言，她更癡迷水稻田，留戀玉米地，望著枝頭果兒不停吞咽口水，因為這些在彝家村寨不常見。

正當(dāng)她享受著眼前的美好時，卻不曾想到她和四叔你儂我儂的曼妙時光，扎到奶奶的心，他們的恩愛讓她神經(jīng)過敏。仿佛她嫁過來的那一刻，奶奶心里就開始不舒服，那一聲聲“娘親”喊的充滿敵意，搶走她的兒子不說，還威脅到她女主人的位置。

奶奶李氏，早年喪夫守寡。爺爺因人際交往不慎染上鴉片，上癮后吸食無度，精神萎靡，身體日漸消瘦。原本十里八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家境每況愈下，性子脾氣執(zhí)拗的他，無法戒掉毒癮。為了不連累家人，他選擇喝毒藥自殺，終結(jié)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留給奶奶四兒一女。為養(yǎng)大五個孩子，二十幾年的來艱辛和付出無語訴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年代，過日子就像是在刀尖舔血，她習(xí)慣了操持掌管整個家。

婚后的四叔，不懂如何與兩個女人相處，認(rèn)為媳婦初到家里不易，多與之相處說話，不曾料到為娘的會因此生氣，矛頭指向媳婦。做娘認(rèn)為兒子是她生的，她不怪兒媳婦，難道還怪自己的兒子不成？于是，她開始變得苛刻，處處刁難四嬸，整日嘮嘮叨叨，說三道四。四嬸卻不與她計較，哪怕惱羞成怒，也要把快到嘴邊的惡毒話吞回肚里，把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拉衣角給抹去。

四嬸的委屈沒處訴說，因為阿媽生她時難產(chǎn)，不久便離開人世。離世前為她取個乳名叫做“太陽花”，希望他如太陽花般生命力頑強，一輩子平安快樂。沒了阿媽的四嬸，從小就缺少疼愛，因此造成了她懦弱的性格。面對眼前的樁樁件件，習(xí)慣于屈服，面對家暴缺少勇敢的反抗。她為自己預(yù)設(shè)過無數(shù)的結(jié)局，卻從未想過會有后來的坎坷。

四

一場秋雨一場寒，葉落還有花開。秋收后的莊稼地、籬笆邊、小徑旁迎來了牽?；ǖ氖⒕?。它們噌噌地到處攀爬，繞上枯萎的秸稈、籬笆噘起一個個小嘴巴。一溜兒一溜兒鋪開，紅的、白的、紫的、藍的，甚是好看。

四嬸出閣十月，生下個大胖小子。喜從天降，可把四叔給高興壞了。奶奶見了心煩，風(fēng)涼話脫口而出。不就生個孩子，何必高興得不知方向。哎！真不知道害臊，天底下哪只母雞不下蛋？

孩子的到來讓四嬸的日子更加忙碌，地里、家里、娃兒都離不開她，整天手忙腳亂的。

四叔對四嬸越疼愛，越招來守寡奶奶的妒忌和不滿，之前還有顧慮，添了孩子后變本加厲。不管四叔在不在家，哪怕四叔苦苦哀求也沒有用。而孝順的四叔又不忍心離開娘親，只好委屈著媳婦。三兩句話不和，奶奶就惡語相向，說這做的不成，那做得不好。不幫忙看孩子不說，還經(jīng)常給四嬸氣受?？傉f她做的飯菜不合胃口，嫌她不會操持家務(wù)，總之，不管順不順心，嘴里總沒好話。

四叔想著少對四嬸好一點，奶奶可能就會善待四嬸一點，結(jié)果他大錯特錯。好習(xí)慣養(yǎng)成不易，壞習(xí)慣想改掉很難，奶奶的蠻狠霸道是出了名的。在我的記憶深處，想在她家地里割幾把野豬草，摘幾個黃瓜吃，都不大可能。她遇見了罵得特別難聽，大家都避著；幫工時，暗示女人不要帶孩子去她家吃飯，說素菜倒沒什么，葷菜大人一筷，小孩也一筷；她還總說拖兒帶崽的最能吃，要不是看上做的活，她才不找某某人干活……但也有惹事的主、調(diào)皮的孩子，故意挑釁，絕不還口，地里找個地方坐著讓她罵個夠。

四叔是個典型的媽寶男，總顧慮做娘的一把屎一泡尿的把他們兄妹五人拉扯大不易，卻沒想過四嬸的不容易，面對娘對媳婦的責(zé)罵時，總選擇忍氣吞聲。他們也就一年半載，生活變得一地雞毛，哪有半分的情愛一說。四嬸總替他著想：一邊是同眠共枕的妻子，一邊是生他養(yǎng)他的娘，夾在中間也為難。每次她都告訴自己再忍忍，一切都會好的。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絕不能讓人看笑話，更不能讓人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談資。

入夜，孩子餓了哭鬧，她起來抱著喂奶水，看看旁邊的丈夫睡得跟豬一樣。輕輕嘆了口氣，那神態(tài)像老去了十幾歲。那聲嘆息，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邊，氣息被沉重的寂寞掐死。眼淚奪眶而出，恰好落到孩子臉上，吃飽了的孩子臉有點癢癢，看著她咯咯笑了。幸好有個孩子，否則她無數(shù)次想終結(jié)生命，好去找娘親。

她開始后悔自己沒聽阿爹的話，也沒聽取哥嫂的建議，要不是心高氣傲，可嫁在本村，也就不用吃這些苦頭。村里嫂嫂相中的彝家小伙，同樣有阿媽，還有阿爹，婆媳關(guān)系該不會如此緊張。她開始靠回憶過日子，回憶她家小小院落里的太陽花開，一團團，一簇簇，粉嘟嘟的。一個個小喇叭，小小花瓣中托出充滿香氣的花蕊兒，每片花瓣都很飽滿。葉子不是扁平，而是一個個充滿水分的圓錐體。那時的她就如小院里的太陽花般朝氣蓬勃，雖生于村野，但卻惹人喜愛?；▋阂粯拥哪昙o(jì)，花兒一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都牽動著年青阿哥們熱辣的眼神。

日子一天天從老皇歷里翻走，不會為誰停留。四嬸把淚水往肚里咽，心酸事兒腦后拋。沒娘親可哭訴衷腸她就盼著孩子快點長大，能騰出手來做事，或許能少聽些惡毒話語。她還想給孩子留個伴，往后遇事有個商量處，說不定自己那天就撒手人寰。自己苦一苦、熬一熬，三五年過去，可孩子們卻是要過一輩子。

說風(fēng)便是雨，第一個孩子才斷奶水，她便就懷上小的，順順當(dāng)當(dāng)。歷經(jīng)第一胎，第二胎順其自然，只見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

五月，桃李結(jié)青果，杜鵑紅頭，布谷鳥叫得更歡，知了叫得更勤，她挺著大肚子和四叔趕著耕牛駕著車輛去集市賣小麥，往回趕的路上，肚子忽然劇痛，一陣比一陣疼得緊。她知道腹中的胎兒就要出生，趕忙跑去路旁樹下隱蔽的地方生下孩子，為其取名明路。

五

花莊的夏季，雨水不斷。雨水滋養(yǎng)的不僅是山坡、稻田，更是小院里的青苔。滿眼滿心皆是綠，仿佛綠色的顏料瓶打翻四處溢開，連院角的墻上也長滿厚重的青苔，猶如鑲上綠毯，小院更顯清幽寧靜。

四嬸一家的小日子，在旁人看來如常，風(fēng)平浪靜，殊不知風(fēng)起云涌。一個雨天的晚上，忽然傳來四嬸喝農(nóng)藥自殺的消息。頃刻間，村里一下子炸開了鍋。

鄉(xiāng)鄰們火急火燎撬開房門沖進去時，只見她和明路已昏倒在床。屋里散發(fā)著一股股刺鼻的敵敵畏氣味，熏得人發(fā)慌想要逃離。

這次不是婆婆給氣的，而是四叔應(yīng)邀去喝蜂子酒，喝大了，節(jié)外生枝，借酒發(fā)飆，家長里短，指桑罵槐。娘親早逝，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他卻抓著喋喋不休，又是數(shù)落又是抱怨，罵她掃把星克死娘親，出嫁了也不好好侍奉婆母，不好好維系妯娌關(guān)系……不是她不想，是婆母難處，是他們兄弟間愛慕虛榮，各自心懷鬼胎、算計才導(dǎo)致的妯娌關(guān)系緊張。

她想委曲求全，想息事寧人，而四叔卻吵著鬧著說非得死兩個人才肯善罷甘休。無奈絕望的她別無選擇，唯有用命相搏保全大兒子，一氣之下給小兒子喂農(nóng)藥，自己也喝下。還好村里好心人也多，送醫(yī)及時，她和孩子這才僥幸保住了性命。

六

花莊充沛的雨水，滋養(yǎng)著萬物。仿佛被雨水滋養(yǎng)的不僅僅是土地上生長的作物，更是四嬸的兒子，就一兩年的光景，小兒子的個頭趕上大兒子，像一對雙胞胎一樣在村頭巷尾和小伙們玩耍逗樂。

能把孩子放下手的四嬸，著急忙慌地給水稻田插秧、玉米地鋤草，完了就去幫煙農(nóng)家打理烤煙：封頂、打岔、編煙、挑揀干煙葉……時間一長，總會遇上岔不開的時候，四叔偶爾會替她去。煙農(nóng)們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刁鉆，就像平時幫工那般好相處，后來他也主動在村里做工。

雨水一場接一場上演，滋潤著山坡上一墑又一墑的烤煙苗，綠茵茵地把山頭映照得越發(fā)有生機。地里茁壯的苗兒，仿佛叫人看到收益，觸景生情，四叔也渴望擁有一片烤煙。農(nóng)閑做工兩年有余，他認(rèn)為自己也能做煙農(nóng)，就在鎮(zhèn)里報了名，在技術(shù)人員的精心指導(dǎo)下也種上了。四嬸是個心細(xì)認(rèn)真的人，勤奮好學(xué)，他們家栽種烤煙小有成就，又接著種植了三五年。

幾年下來，村里生活富裕起來的人家，買了各種家用電器，有的人家還買了摩托車、微耕機等之類的，而有的人家竟蓋起了樓房。四叔常?？粗l(fā)呆，還經(jīng)常自言自語：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村里建一棟“小別野”?；ㄇf人喜歡管“別墅”叫“別野”，說習(xí)慣了。他左顧右盼，存折只有五位數(shù)，烤煙接著種，一季又一季，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積蓄突破六位數(shù)，他開始盤算著蓋房。考慮到批地基難，就拆舊蓋新，還節(jié)約成本。

說風(fēng)便是雨，拆房行動緊鑼密鼓進行。為了節(jié)約錢，兩口子興高采烈自己動手。拆房的第二天，四叔不慎從兩米高的泥墻上，頭朝地栽到水泥地板上，一聲不吭，昏迷不醒。四嬸緊急招呼村里人幫忙送往醫(yī)院救治，很快動了手術(shù)。重癥監(jiān)護室里，四嬸哭天喊地也未能喚醒四叔，他的身體由溫?zé)嶙兊帽鶝觥?/p>

一切來得太突然，仿佛是一場噩夢。四嬸不愿相信丈夫就這樣離開了她。她抱著丈夫的尸體痛哭流涕，不讓別人靠近，也不讓人給換衣服?？捱^、鬧過的她，擦干淚水站起來主持葬禮。按當(dāng)?shù)亓?xí)俗，四嬸一樣不落為他操持，唯愿他一路走好。

七

四叔的離世太突然，家里毫無準(zhǔn)備，一時半會尋不到合適的棺木，四嬸只好找婆婆商量先借用后賠給。她雖不情愿，但勉強答應(yīng)。只是日后的閑言碎語更多，讓人嘮叨個沒完沒了。見人就說四嬸是掃把星，命硬克死娘親不說，還來他們家克死她兒子……

生活才剛好起來，四叔卻不在了，那白天黑夜都疼痛的日子，連四嬸自己都說不清是怎么熬過來的。

哥嫂和好心人都勸她趁著年輕改嫁，但任憑人們說破嘴皮子，四嬸都不為所動。

她把自己當(dāng)男人使喚，春種秋收，家里家外，風(fēng)里雨里，日日操勞，一心一意守著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守著她的兩個兒子，守著年邁的婆婆。為實現(xiàn)四叔生前的遺愿，也為了兩兒子和婆婆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四嬸又開始張羅著蓋新房了。幸好村里人心齊，主動上門幫忙的多，三個月后，房子已初具模樣。她把一樓簡單裝修，選個好日子，帶著家人住了進去，供奉上祖宗牌位，做上可口佳肴祭祀，算是了結(jié)丈夫生前的心愿。

那晚，她才躺下就做夢，夢見四叔追蜂回來，右手提著一把亮晃晃的鐮刀，左肩扛著一捆青草，全身濕淋淋站在院門口大喊：明路，來拿草給牛吃。話音里帶著幾分喜悅，每次追到蜂回來，他都很高興，這次應(yīng)該也是。她高興地尋聲追了出去，卻不見人影，望著通往自家的路哭，兩行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涌了出來。正在這時她醒了，才知原來是夢一場，抹了一把淚，搖搖頭苦笑，我還有什么可失去的，窮得只剩回憶和思念。

有些畫面她溫習(xí)過無數(shù)次。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怕螞蟥，加上懷了小的，四叔不讓她下水田，但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和村里的嫂嫂、嬸嬸們下田。她去拔秧，他剛卸下耕牛，頭也不回幫她去挑；她去插秧，只要卸下耕牛，他就去替她，讓她坐田埂上休息。這時候，他們總相互看著對方笑。

八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四嬸一個婦道人家，只憑種莊稼換來的幾個錢，是不足以支撐日常開銷、償還建房欠下的債務(wù)，也難以供孩子們上學(xué)，哪怕是免了學(xué)雜費的九年義務(wù)教育，也給不起路費和零花錢。她的大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差，也厭學(xué)。四叔在世時，也都不知給擦了多少次屁股，不是打架就是翻墻，賠償醫(yī)藥費、公物損失費不說，還丟人現(xiàn)眼，家里沒個摩托車之類的代步工具，每次都得叫村里有車的人送去，就連我弟都騎摩托車送過三五次。四叔不幸離世，讓他有了不去上學(xué)的理由。

四嬸找我爸媽幫著勸說。個個苦口婆心、輪番上陣，好話丑話說了幾籮筐，壓力也施了一大堆，四嬸淚流滿面央求，他還是不愿去學(xué)校。大家只好反過來勸四嬸說算了，孩子不愿意，說再多也沒用，要是孩子他爹還在世也只能如此，干脆遂了孩子。

但小兒子上學(xué)的費用，奶奶續(xù)命的藥錢都成了未知數(shù)。院里的雞還小賣不成，圈里的豬還是架子豬，正是長個頭、長肉時，也值不了幾個錢。她到底該如何辦？她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她干活、吃飯、睡覺都在想錢的事情。

正當(dāng)她愁眉不展時，村里來了一批建檔立卡戶名額，評選會議上村長建議最先考慮她家，畢竟孤兒寡母確實不容易。最后全票通過，她們家順利地被評為建檔立卡戶，她的小兒子可享受資助繼續(xù)上學(xué)，奶奶的藥錢，她在家附近打些零工維持。

九

不懼夾縫中求生的女人，當(dāng)真是不愁嫁。四嬸還在守孝期，可一個個單身漢不甘示弱往她家里跑，差點踏破門檻。奶奶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畢竟四嬸還年輕，社會現(xiàn)實也明擺著，改嫁也不為過。只是她一老婆子領(lǐng)兩個孫子，往后的日子該咋過？老人家很矛盾，希望她改嫁又不希望，只好一語不發(fā)，看著來人進進出出。倒是四嬸意志堅定，來者不管是胖還是瘦、是高還是矮統(tǒng)統(tǒng)與她無關(guān)，哪怕是圍著她打轉(zhuǎn)，愿意到她家做倒插門，和她一起照顧老人和孩子，她也從未動心過。四嬸要守住本心，也是她曾經(jīng)痛哭流涕許下的承諾。她最知曉小兒子為何不去上學(xué)，那是怕她跟男人跑了，他們哥倆就成了真正沒爸沒媽的孩子，到時候誰來照顧他們的奶奶。

大兒子輟學(xué)后去外省打工，一年半載難得回家一趟；小兒子到鄉(xiāng)上念書，周末才回家一趟。婆婆見她孤零零一人早出晚歸，望著離去的背影很是心疼，嘮叨起來，她怎么就步了我的后塵？作孽啊作孽！真的到了孽債孽償時嗎？如今我沒了兒子，她沒了丈夫。我心里苦，她心里更苦。事到如今誰都不想，而我總是給她嘴臉看……轉(zhuǎn)身走向堂屋，還不停地念叨著，目光鎖定神龕，仿佛她的兒子就在上面，聽著她懺悔，越說越起勁。兒呀，為娘的對不起你。我之前總刁難你媳婦，回想起來真的是不應(yīng)該，我真的是不應(yīng)該呀！她一個勁地責(zé)怪自己，罵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竟干缺德事，等到了黃泉下都不知怎么和地下的老頭子交代。

婆婆把兒媳進家門后的一幕幕在腦海里播放了一遍，她覺得自己怎么就變了個人，竟出言惡毒，但這并非她的本意。女人何苦要為難女人？她懷疑自己成了鐵石心腸的人，竟捂不熱，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疼得眼淚齊刷刷直掉。她掐的是大腿，疼的卻是那顆還會怦怦跳的心。

婆婆決心做好四嬸的后盾，用微薄之力去溫暖遍體鱗傷的她，要把她當(dāng)閨女好好疼，她要她勞作歸來有口熱飯吃。

天晴日暖時，婆婆外出做些雜碎活兒，早晚做飯、喂雞喂豬，反倒覺得身體變輕盈了，煩心事少了，遇人便說兒媳的好。

那年五月，婆婆如往常一樣，吃過午飯收拾好碗筷，背上竹篾編織的籃子，拔幾個蘿卜、摘幾把蠶豆扔進去，抬頭看看天還早，順手把菜地里的雜草給除了，又在蘿卜地里扯幾把豬草扔進去。瞧見太陽下山，該回家燒火做飯，否則兒媳回家冷鍋冷灶的。她才到院門口就聽見圈里的豬在哼唧哼唧，把籃子擱屋檐下半腰高的石坎上，順手把豬菜丟進圈里，轉(zhuǎn)身進廚房，拿來一個小矮凳和隨四嬸陪嫁的瓷盆到竹籃邊剝豆子。沒過多久，她身體一陣不適，額頭汗珠綿綿密密，眼前的東西漸漸倒過來，一圈一圈加速打著轉(zhuǎn)，逐漸模糊不清，昏倒在地。

等她醒來，無論怎樣動，手腳都使不上勁，仿佛它們已不屬于自己，挪不動一點身子，如一灘泥似的癱軟在地。不遠(yuǎn)處的菜盆已被踢翻倒扣著，掉了一塊塊白瓷。她看看眼前，再看看自己，眼淚不爭氣地嘩嘩直掉。她深知自己就如眼前脫落的白瓷，再也回不到從前。

山上干活的四嬸右眼皮直跳，心也堵得慌，還隱隱作痛，感覺有什么不好的事要降臨。在家鄉(xiāng)有“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一說，她倒是不信，但是四叔遭遇不測前那會兒，她接連幾天右眼皮直跳，胸口也堵得慌，還總夢見死去的人來找她。而她最近也總做類似的夢，眼皮也跳得厲害，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于是停下手中的鋤頭，把右手舉過頭頂，抬頭望望西方，太陽已斜射入村，褪去燥熱，正是好干活的好時候。她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接著干吧，又抬起鋤頭打窩子、下種子……胸口堵得越來越慌張，再也干不下去，想想算了，不如明天早些來，還是早點回家看看。四嬸急急忙忙三步并作兩步回了家，才到院門口就看見婆婆癱坐在地，眼淚流了下來。平時愛干凈的她，可從不坐地上。

四嬸丟下鋤頭跑向她，一把抱起她進屋放到沙發(fā)上，找來紗布和消毒藥水給額頭上的傷口做了簡單處理。第二天一大早，四嬸帶婆婆進醫(yī)院，遵照醫(yī)生囑咐做了檢查，得知老人腦梗，年歲已高，醫(yī)治如初不可能，往后余生注定躺在床上。進去一月有余，醫(yī)生建議出院，既成事實，也只能回家調(diào)理。

病倒在床的人需要錢養(yǎng)，活著的人也得吃飯，四嬸還要償還建房、婆婆住院所欠下的債。時令不等人，她只好每天按時做好飯菜端去，幫著勤換衣褲。一有時間就下地，在離家近的土地上種些玉米蔬菜，維持著生計。

正當(dāng)四嬸為錢一籌莫展時，“鄉(xiāng)村保潔員”一職務(wù)走進村莊。聽說當(dāng)選保潔員有個要求，必須是檔卡戶家庭成員。過去，她從不曾主動請求村長、村委會幫過忙，再苦再累也都自己扛著，考慮到總有比自己更需要的人，也不想讓人家為難。如今的她照顧婆婆要緊，只能在村前村后種點莊稼。打聽到花莊也有一個保潔員的名額時，她第一次求了我那當(dāng)村長的父親。我父親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四嬸的請求，還特意打了電話去村委會細(xì)說了她家情況。

四嬸家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沒用多久，她就順利地當(dāng)上了保潔員。

從此，天晴日暖的早晨或傍晚，時?？吹剿膵鹉弥鴴咧阍谇按驋撸喴蔚哪棠淘诤?，打掃一截折回來推一下輪椅，兩人有說有笑，不僅村子干凈整潔了，她們爽朗的笑聲也溫暖著花莊。

端午節(jié)放假時，我和女兒帶禮品回老家探望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一番談話：兒呀，我做夢都沒想過會落到這般田地。

娘，沒事的，你有我在呢。

我這往后余生就注定在這冰冷的輪子上過了。我一老婆子倒沒什么，就是苦了你這傻孩子了不是。

娘，有你在，我不怕苦。

我得趁著還有口氣在，和你說聲“謝謝”，要不然到時候到了地下，我無法和老頭子交代。

呸呸！我的娘，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會長命百歲的。

我的兒呀，那我聽你的。

如今國家政策好了，把我們家評為檔卡戶不說，還讓我在村里掃地，每個月總有四五百塊。不多，但夠我們花銷了。

就是就是。連我們明路上學(xué)都不交錢一分錢了，學(xué)校還供吃呢。

娘呀，你要把身子養(yǎng)好了，好好活著看看這個世界到底要變成啥樣子。

……

盡管婆媳一人在廚房，一人在院心，卻也不影響她們說話。和諧溫暖的氛圍被我小女嬌滴滴的一聲“老祖”給打破，四嬸熱情地迎了出來，硬要我們留下吃頓飯。

之前聽我媽說她家房子沒錢裝修，掛鉤幫扶人買來材料，讓四嬸找人，對方還墊付工錢，做了簡單裝修。抬頭往上看，墻面刷了一米高的漆，之前的墻縫沒了。二樓做了欄桿，還給樓梯安裝了扶手。

我原來疑心這世間哪會有如此好事，但眼見為實，看來時的水泥路，相信黨和國家的力量。村里的水泥路，聽我爸說他們只是出勞力，卻沒花半分錢。回憶過去，牛糞東一堆西一堆，蒼蠅蚊子群群來。秋冬季還好，村里人因喜竹，路面鋪上厚厚的竹葉，路面還算干燥。到了雨季，路面濕滑，人畜走過踩得稀巴爛，不幾日沒過鞋幫。這時，我那愛干凈的媽，提著鋤頭去把稀泥刮攏丟進竹林，路人撞上偶爾也會一起幫忙。我問過我媽，路未修之前鏟過幾次稀泥，她回答說都不知多少次了，反正路不好走就提起鋤頭。雖時過境遷，但那畫面，于我記憶猶新，歷歷昨日。

望著四嬸家的新變化很是讓我欣慰，而那一聲聲的娘呀、兒呀，聽起來也很親切。時間真是一劑療傷的好藥。奶奶終于愿意把四嬸當(dāng)成閨女，四嬸一如既往地把奶奶當(dāng)娘親來侍奉。

為了方便照顧婆婆，四嬸把床鋪搬進她的房間，緊挨著放置。每當(dāng)夜晚來臨，四嬸就給她說說白天村里發(fā)生的趣事，說著說著婆婆就睡著了，更深露重的夜晚不再漫長。

十

當(dāng)春天的風(fēng)搖曳四月的鈴，桃李花已被時光偷去容顏，那些芳菲迷離的三月天，就在楊柳婀娜多姿中變成了翠綠的海洋。幾卷春風(fēng)，幾場春雨，鄉(xiāng)野間的藤蔓上、草地里黃泡漸漸成熟。一顆顆藏匿于綠葉間。幼時滿山坡摘泡吃的我，只要一提到黃泡，便垂涎欲滴。

娘三番五次打電話說黃泡熟了，再不吃就爛掉了，想吃又得等到明年。四月的一個周末，我?guī)Ш⒆踊乩霞艺S泡吃，也順便去看望四嬸他們?；氐郊抑袚觳藭r，我媽無意間提到四嬸，直夸她把村里衛(wèi)生搞得好。一人之力怎會如此之大？我們學(xué)校上千名學(xué)生加百十來個老師打理，都未能做到讓上級領(lǐng)導(dǎo)無可挑剔。我媽也是個挑剔的主，最是愛干凈，她說四嬸做得好，那肯定是做得好。

我半信半疑，放眼望去，入戶路確實比之前干凈，連我家的院子也有了變化，比之前更干凈整潔、樹木更綠、花草更美，多年不曾改變的院落，卻在數(shù)月之間變了模樣，莫非就有四嬸的功勞？正當(dāng)我滿臉疑惑時，我媽手指著一一解釋：你四嬸見院里臟了提著掃把就掃，柴垛也是她給收拾的，花草也是她修剪的……

四嬸的主動，讓我媽也變得主動起來，村里幾十戶人家也能及時打掃院里院外。在四嬸和眾鄉(xiāng)親們的齊心協(xié)力下，兩三年時間，花莊舊貌換新顏，越來越美。四嬸是因為感激鄉(xiāng)親們而努力搞好衛(wèi)生，鄉(xiāng)親們則是被她感動，主動參與到愛國衛(wèi)生運動中。

四嬸為抓好疫情防控和愛國衛(wèi)生“七個專項行動”，身影頻頻出現(xiàn)村道及各家各戶院落。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村委會、鄉(xiāng)上的要求她記得牢，說什么她就做什么，硬是把村里衛(wèi)生搞得無可挑剔，和村長一起把口罩及時發(fā)到各家各戶人手里，做好宣傳的同時還不忘囑咐。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母親總打電話說有時間就讓我?guī)Ш⒆踊丶铱纯?，幾周不見還挺想的。一聽說周末要下鄉(xiāng)，不耐煩的叨叨怎么天天下鄉(xiāng)，也沒見那個老師像你們一樣一到周末就下鄉(xiāng)的。倒是當(dāng)村長的爸聽不下去反駁道：你懂什么，孩子們還會騙你不成，村委會和鄉(xiāng)里確實說過老師會幫著搞愛衛(wèi)活動。我們村有她四嬸，人家放心才不來，人家還要去其他村，幫忙打理并加以督促。只要孩子們安好，就讓他們?nèi)ッλ麄兊?，別總?cè)氯轮麄兓貋怼Ｎ覀冞€能動、能吃的，非得叫孩子們回來守著做甚？

回想下鄉(xiāng)的場景，想想四嬸，她肯定行走于村里每個角落，提著掃帚，拿著糞箕，在朝陽、落日里奔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村子呈現(xiàn)幾十年來未有的干凈整潔，讓人賞心悅目。相信愛衛(wèi)七個專項行動定能落實到位，堅信美麗鄉(xiāng)村定能建成，因為在鄉(xiāng)村有許多四嬸這樣的太陽花，一朵朵迎著太陽開放，給予人溫馨與感動。

【作者簡介】盧國巧，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邊疆文學(xué)》《含笑花》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曾獲得過省級征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