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惠
關(guān)鍵詞:《東坡先生志林》天一閣 書籍流傳 澀谷碧 藤森大雅 德富蘇峰 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
2019年,天一閣征集到一批明刻套印本,其與原有的套印本互為補充,共同形成了新的特藏。套印本是古代書籍印刷的一種特殊技法,即一頁書雕刻兩塊書版,再分別涂以黑、紅色,并分次刷印在同一張紙上,這叫“朱墨套印本”。另外還有用綠、藍、黃、紫等多塊版、多種顏色的,就是“三色”“四色”“五色”套印本。套印技術(shù)起源于17世紀的徽州,主要用來印刷書籍,最富盛名的是明后期浙江湖州烏程的閔、凌二家,即藏書史上著名的“閔凌套印本”。
明刻套印本寫刻精絕。正文是工整有致的墨色方體字,評語則多用飄逸可觀的紅色行書寫刻。用紙亦講究,多為質(zhì)地細膩的白綿紙,給人一種紙白版新、色彩明麗的美感。此次征集古籍中的五卷本《東坡先生志林》(圖1),就是這樣一部賞心悅目的朱墨套印本。然而,此書的價值并不僅僅在于套印本的耳目之娛,更在于背后蘊含的豐富厚重的文化意義:其跌宕起伏的流傳過程講述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書籍史,展現(xiàn)了海上書籍之路對世界文化交流的偉大意義。
《東坡先生志林》是宋人筆記的名作,講述蘇軾自神宗元豐三年(1080)至哲宗元符三年(1100),共計二十一年間所經(jīng)歷事。歷代書目著錄有四種:一卷本、三卷本、五卷本、十二卷本。三卷本已佚,一卷本出現(xiàn)在宋代,五卷本、十二卷本皆出現(xiàn)在明代,其中五卷本是唯一的單行本。1五卷本輯文二百零二篇,分為二十九類:記游、懷古、修養(yǎng)、疾病、夢寐、學(xué)問、命分、送別、祭祀、兵略、時事、官職、致仕、隱逸、佛教、道釋、異事、技術(shù)、四民、女妾、賊盜、夷狄、古跡、玉石、井河、卜居、亭堂、人物、論古。此本以萬歷二十三年(1595)趙開美刻本為最早,卷前其父趙用賢刻書序云:
余友湯君云孫博學(xué)好古,其文詞甚類長公,嘗手錄是編,刻未竟而會病卒。余子開美因拾其遺,復(fù)梓而卒其業(yè),且為校定訛謬,得數(shù)百言。
可見此書并非東坡手定。據(jù)章培恒、徐艷考證,五卷本是真?zhèn)坞s糅之書,其偽的部分,有的與蘇軾無關(guān),有的雖出于蘇軾,但不出于《志林》,有的在同一條中真?zhèn)谓浑s。2
比趙刻本稍后刊刻的就是明刻朱墨套印本,版框高20.2厘米,廣14.7厘米,半葉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單邊,無行格。正文墨印,天頭眉批及夾行評論圈點為朱印(圖2、圖3)。卷端著者為“瑯琊焦竑弱侯評”(圖4)。天一閣征集的這部《志林》一函五冊,裝幀精美,書品完好,紙堅墨潤,鈐印累累。故事隱藏于細節(jié),仔細研讀此書的鈐印、題簽、戳記、裝幀,我們將發(fā)掘一段從明代起,跨越大半個地球的書籍收藏與交流的歷史。
(一)鈐印
此書卷前的《東坡志林小引》從下至上鈐有四方印章:華庇記號、惟有蘇齋、竹棲、蘇峰過眼(圖5)。
1.“華庇記號”
這方章,是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8)大阪書籍取締所檢查唐本后所鈐戳記,有時與“長崎海關(guān)管史撿明”(長方朱文)同用。中國臺灣東海大學(xué)圖書館藏有明刻本《白沙子全集》七卷,其上亦鈐有此二印,該館目錄將前者釋讀為“灶□記號”。江戶時代的書籍取締令開始于寬文年間(1661~1673):國內(nèi)出版書,主要檢查盜版與所謂的“好色本”;國外進口書籍,主要檢查有無基督教禁書。3
2.“惟有蘇齋”“竹棲”
這兩方章的印主為江戶末年學(xué)者澀谷碧。澀谷碧,字秀軒,曾刊刻過《惟有蘇齋叢書》,目前所知此叢書僅有《東坡年譜》一卷存世。該書卷端題“五羊王宗稷編,松代澀谷碧、江戶宇佐美善同?!?,卷前有天保十二年(1841)澀谷碧刻書序:
世未有刻之者,可憾耳。碧倘能續(xù)刻其全集及易、書傳,又旁刻老蘇公全集及次公全集,詩、春秋傳、老子解,更刻門下六君子全集與叔黨斜川集,與眾共之,則素愿畢矣。然卷帙浩博,非即令之所能辦也,期之于異日云爾。4
可見澀谷碧曾計劃刊刻東坡全集,但很可能并沒有實現(xiàn)宏愿。澀谷碧生平僅見于日本江戶時期學(xué)者藤田東湖5的一篇散文《惟有蘇齋記》6,此文開篇即言:
惟有蘇齋者何?齋惟有蘇氏之書也。蘇氏者何人?眉山坡翁也。居惟有蘇齋者為誰,余友澀谷秀軒也。
文章回憶摯友澀谷碧年輕時曾游學(xué)于東湖父親門下,因其書法、詩風(fēng)絕類東坡而見賞于老師。后來出仕松代藩,其屋宇滿庭惟有竹,頗有蘇家之趣;齋無長物,惟有蘇氏之書;往來談笑,皆坡翁之氣節(jié)志趣。由此可見,澀谷碧是蘇軾的異國粉絲、隔代知己,《東坡先生志林》成為惟有蘇齋的插架之物,可謂得歸其所。
3.“蘇峰過眼”
此章印主為德富蘇峰。德富蘇峰(1863~1957),原名德富豬一郎,出生于熊本市,是影響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輿論思潮的媒體人,撰有學(xué)術(shù)著作《近世日本國民史》。德富蘇峰的另一重身份是藏書家,家有“成簣?zhí)谩保貢f冊,以收集五山版和刻本、7漢籍善本、朝鮮古書知名,比如著名孤本萬歷七年(1579)金陵胡氏少山堂刻本《西廂記》、萬歷十八年(1590)繡谷唐氏世德堂刻本《水滸傳》就是成簣?zhí)妹夭?。成簣?zhí)貌貢淮髞碓词菎u田翰。1903年,島田翰結(jié)束協(xié)助竹添進一郎撰寫《左氏會箋》的工作后轉(zhuǎn)任德富蘇峰助手,從事編目與蒐書,趁此機會,他將自己的部分藏書高價售與蘇峰。1905年,在蘇峰的資助下,島田翰出版了名著《古文舊書考》。
1928年張元濟赴日本訪書,在德富蘇峰家目睹了古寫本與古刻本《論語》,凡數(shù)十種,如海內(nèi)逸書《論語皇侃義疏》,并商談借影宋刻本《北磵詩集》。成簣?zhí)眠€藏有一塊宋代麻沙版片,“高可及肩,和國內(nèi)進士匾額相似,上面刻著好多頁的書,刻工精妙,字畫分明”。8長澤規(guī)矩也為蘇峰編《成簣?zhí)蒙票緯俊罚?932年日本民友社出版。1940年蘇峰將家藏古籍整體轉(zhuǎn)讓給御茶之水圖書館9創(chuàng)始人石川武美,成為該館之特藏“成簣?zhí)梦膸臁钡暮诵牟貢?/p>
(二)題簽
《東坡先生志林》一函五冊,每一冊封皮都題有書名“東坡志林”,第五冊題名下方署“藤森大雅題簽”(圖6、圖7)。藤森大雅(1799~1862),字淳風(fēng),號弘庵,晚號天山,通稱恭助,江戶人。大雅是江戶末期著名漢學(xué)家,堂號“如不及齋”,曾??堂餮?yīng)旂《宋元通鑒》一百五十七卷。10作為典型的舊式文人,他也十分仰慕東坡,并為之輯評《東坡策》三卷。11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將同處江戶末年的藤田東湖與藤森大雅歸于“古文家”之列。12
(三)戳記
此書每一冊封皮的下方,有英文鉛字戳記“EastAsianCollection/WashingtonUniversityLibrary/St.Louis.Missouri63130”(圖8)。此為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的藏書印記。該校始建于1853年,是一所位于密蘇里州的私立綜合類研究型大學(xué),擁有數(shù)個圖書館,主館為奧林圖書館(OlinLibrary),收藏西方書籍;東亞圖書館(EastAsianLibrary)(圖9)主要收藏中國與日本的各類文獻,其特藏部擁有800余種手稿、典籍,以及其他藏品,比如專門開辟一室收藏邵力子送給張學(xué)良的“太宗昭陵六駿”拓片。漢文古籍皆藏在“中文特藏中心”(ChineseSpecialCollection),其中60種120冊刻印于萬歷二十四年至乾隆六十年(1596~1795);220種365冊刻印于嘉慶元年至宣統(tǒng)三年(1796~1911),大部分為清代版本。比如嘉慶二十年(1815)南昌府學(xué)刻本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清龍溪堂刻本《地理玉髓真經(jīng)》二十八卷、清石室山人刻本《唐六如先生畫譜》三卷。這280種古籍大都由當?shù)貙W(xué)者與藏書家捐贈,有的與《東坡先生志林》一樣,留有日本印記,比如《唐六如畫譜》,內(nèi)封鈐有“荒木氏書畫記”印。
(四)裝幀
此書為六眼線裝,六眼是在四眼的基礎(chǔ)上,于書腦的上下端再打兩個孔,穿線后起包角效果,以保護書脊,其基本格式還是四眼裝。這種線裝形式,中國與日本皆有,但它們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中國裝中間兩眼比較靠近,日本裝則四眼基本等距,而此書的四眼恰恰就是等距的(圖10)。它的封皮紙質(zhì)堅厚,并飾有魚龍水波紋,這是典型的日本“表紙”。另外,封皮與封底都是用一張比半葉稍大的紙,將四邊經(jīng)內(nèi)折后制作而成,這也是日本古籍的重要特征(圖11)。由此看來,此書流傳到日本后,經(jīng)過了一定程度的改裝。
由上文所述,我們可以勾勒出一部古籍周游世界的遙遠征途。它誕生于明萬歷年間(1573~1620)的江南,是千古文人楷模東坡的筆記小說,明代最富學(xué)者氣質(zhì)的狀元焦竑為之作評,眾多著名文人,如陳繼儒、茅坤、王圣俞、袁宏道、謝枋得為之題詞??虝擞卯敃r新穎奇巧的套印技術(shù),將之印在堅韌細膩的白綿紙上,朱墨燦然,展卷可喜。它成為讀書人的互贈佳禮、案頭長物,或隨時誦讀,或歸藏蕓櫥。有一天,因了種種機緣,它坐上開往日本的商船,漂洋過海到了大阪港。大阪書籍取締所的官員粗粗一翻,發(fā)現(xiàn)這是讀書人鐘愛的東坡集子,于是爽快蓋下關(guān)防印章,準予放行。自此,明刻朱墨套印本《東坡先生志林》從中土流傳到東瀛。
蘇軾文名在南宋時即已遠播日本,宋刻本《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二十五卷于室町時代(1336~1573)傳入,五山時期對之進行翻刻。喜愛蘇詩的五山詩僧,有專門的“坡詩講談師”,歷代相沿。13江戶時期(1603~1868),由于學(xué)術(shù)的普及、漢籍的輸入,日本翻刻了大量的蘇軾作品集,僅五卷本的《東坡先生志林》就有文化六年(1809)木活字印本、息耕堂刻本、文化九年(1812)江戶西宮彌兵衛(wèi)刻本。東坡文集是文人架上的常備書,東坡的道德人格對日本學(xué)者產(chǎn)生了深厚的影響,他們時常舉行“赤壁會”“壽蘇會”,談東坡詩文,學(xué)東坡書法,表達對東坡的紀念。上文提到的澀谷碧、藤田東湖、藤森大雅都是十足的東坡迷??梢韵胍姡@部套印本歸藏惟有蘇齋那刻,澀谷碧有多么欣喜若狂,他鄭重地鈐下堂名與閑章,以示寶愛。或許到了江戶末期,在日本輾轉(zhuǎn)了百余年后,此書封皮蒙塵,書衣已破,于是澀谷將之改為日本裝,并邀請同好藤森大雅題簽。
時間又過去幾十年,此時,《東坡先生志林》已成為成簣?zhí)玫牟寮苤铩?940年之前,此書從德富蘇峰家散出,被某藏家所獲,后攜往美國。二戰(zhàn)后,美國開始重視有關(guān)東亞人文社會科學(xué)的課程與研究項目,美國圖書館在東亞圖書方面也隨之發(fā)展,著力收集中、日文書籍,一些大學(xué)紛紛成立東亞圖書館。收集中文資料最早的是國會圖書館,耶魯、哈佛緊隨其后。據(jù)統(tǒng)計,全美東亞圖書館的藏書總量有1400萬冊,其中中文書籍720萬冊。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也趁此熱潮發(fā)展館藏,《東坡先生志林》可能就是此時通過捐贈或者購買進入書庫。
然而命運并未允許它終老他鄉(xiāng)。不知因了何種機緣,它居然游子倦返,重現(xiàn)大陸。2019年春天,它有幸與亞洲最古老的藏書樓相遇,從此歸藏天一。天一閣建于嘉靖末年,《東坡先生志林》刻于萬歷末年,它們都曾見過明時明月、清時清風(fēng),如今古閣古籍,相隨相伴。《東坡先生志林》歷時四百年,在中國、日本、美國三地數(shù)代藏書家的呵護下,播撒了無數(shù)的讀書種子,傳遞了中華文明的愛與美。古籍之守護,無問西東;古籍之傳承,萬里歸途。這部古籍曲折浩蕩的流傳史告訴我們:文化的魅力在于傳播,在于交流,在于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