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凡跟我講:那天下午,他坐在桌前伏案計算著各項支出。在不斷遞減的計算中出離憤怒,望著勾勾抹抹的數(shù)字,把筆摔在了紙面上。一抬頭,霍然瞧見門口站著身形猶如一尊煙筒般的他爸老賈,立馬驚跳起來,心里慌慌地想:老賈怎么來了?
幾乎同時,他爸老賈邁進屋,站在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中央,神情頗為復(fù)雜地打量著黑瘦的平凡?;蛟S是百感交集了,他爸老賈仰頭長嘆,之后,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出去了。
平凡疑惑,眨著眼睛,蹭到了門旁往外瞧。
瞧了一小會兒,一張臉就像呼啦展開的扇面,開朗了。因為他爸老賈正從掀開的后備箱里拿牛奶,拿牛肉面,拿……人類對食物的熱愛,抑或說欲望是一種本能。而這種本能直接屏蔽了疑慮,平凡像一只貓似的躥了過去,蹲在地上翻看著,而且邊看邊在腦海里計算。這是遞增計算,數(shù)字不斷進位,使得他有了一種愉快的振奮。但很快的,振奮就轉(zhuǎn)變成一種惋惜,緊接著,惋惜中夾雜了叨叨咕咕:這么多東西……多容易過期……直接給我錢多省事!
隨著叨咕深入,他爸老賈的臉由晴轉(zhuǎn)陰,之后手蓄了勁兒,狠狠地壓下了后備箱。
這聲悶響讓平凡抬了頭,目光在他爸老賈的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開始巧言:這來回得三百多公里,這段路又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您多辛苦??!
“你是為我著想!”雖然半信半疑,但他爸老賈的神情松緩了。
“對唄!爸,你來一趟費時費力還費油,不如把錢轉(zhuǎn)給我,省時省力還省油!”見巧言奏效了,平凡有些得意,接著,又遞進論證般地說道:“從理論上講,優(yōu)選途徑中效率、效果與三省是密不可分……”
“從理論上講”是平凡的口頭禪,是小時候跟爺爺學(xué)的。
平凡爺爺是位老地質(zhì)隊員,1998年退休時,平凡四歲。因為平凡奶奶過世早,所以退休后的爺爺承擔了哄孫子的重任。爺爺跟別的老人不同,不喜歡熱鬧的地方,專門帶平凡到山林里,教他認識樹木、花草,辨別土質(zhì)巖石,教它聽鳥兒、昆蟲的聲音。爺孫倆坐在樹林間,聞著泥土的溫暖味道,聽著樹木像風琴般轟鳴的聲音,也聽鳥兒在樹枝閑談或爭吵。
有時,爺爺會把一粒種子用土覆蓋,告訴他,一旦種子埋入土里,就屬于大地了,它從水、空氣和泥土中緩慢聚變而長成樹……小平凡喜歡爺爺“從理論上講”的神情,那神情讓人不知不覺地鄭重起來,不由自主地對天地萬物尊重起來。所以,對于平凡來說,這句口頭禪包含了情感,也包含了某種他也搞不清的力量。
對此,他爸老賈一時無言。但在足足盯了他兩分鐘后,憋出了一句話:“賈平凡!要是沒有你這貨,我什么都省了!”
聽到這里,我哈哈大笑,說:“你這貨不知好歹,鉆錢眼里了!”
他睥睨地看我,說道:“我還真想鉆錢眼里,要不你這廝送我一個!”
“行??!我回去找張大白紙,剪成個圓,中間再掏個窟窿,你套在脖子上!”
“噢”了一聲,他的眼睛在我臉上不懷好意地一啄一啄的,說道:“從理論上講可以,不過你能不能再烙張大餅,也套我脖子上,然后,我邊吃邊感謝你八輩祖宗!”
他爸老賈說不過他,我也說不過他。我
他,他一躲,跳起來,然后蹦蹦噠噠地往江邊跑去。
我和平凡是兩年前認識的。那年春天,南方鳥類保護志愿者聯(lián)盟為北遷的中華白鵠放置了追蹤器。大概四月初,在葉赫停留的中華白鵠中的一只,追蹤器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移動。于是,保護聯(lián)盟就在生態(tài)鳥類保護論壇里,發(fā)布了救助搜救這只中華白鵠的帖子,并推送了坐標。我在縣城開了間寵物診所,因為縣城距離葉赫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所以,第二天一早,騎著摩托車,我來到了葉赫。
在轉(zhuǎn)山湖庫區(qū),又見到了七八個前來搜救的志愿者。在所有志愿者中,只有平凡不是本地人,是省城地質(zhì)勘查隊的地質(zhì)隊員?,F(xiàn)在想來,若不是平凡所在的地質(zhì)二隊在距離葉赫不遠的貝爾勘測,他或許就不會趕來,那么也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稍捰终f回來,有些事或許是注定的,沒法避免的。
上山前,大家規(guī)劃了搜救范圍。為了方便聯(lián)系,又面對面建了葉赫鳥類保護志愿者群。之后,分組進山搜尋,我跟平凡一組。
葉赫的春天是矜持的,樹木剛探出綠意,枝條也剛顯出輕柔,但空氣中已經(jīng)浮動著清新的生機。山路狹窄陡峭,相互糾纏的灌木仿佛立在了眼前,時不時的,我要手腳并用。相對的,平凡卻輕松很多,且好像不怎么累,我氣喘吁吁地坐下休息,他卻站著,很孩子氣地對樹梢鳥兒吹口哨。
不過,在方向的辨別和路線的選擇方面,平凡具有清晰準確的專業(yè)判斷。所以,沒用多久,在一處積滿落葉的淺溝里,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中華白鵠套著追蹤器的小腿。等接到消息的其他志愿者陸續(xù)上來后,又在周邊發(fā)現(xiàn)了零碎的殘肢。通過視頻連線,進行了研究分析,認為這只中華白鵠是遭到了動物或者猛禽襲擊。
隨后,南方鳥類保護聯(lián)盟提出一個要求,想要了解一下葉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有現(xiàn)有鳥類種類和數(shù)量。
平凡請了三天假,他說可以留下考察。于是,我跟他說,后天下午我來葉赫,請他喝友誼加深酒。他笑嘻嘻地同意了。
可是,第三天上午,還不到十點,他的電話就來了。我以為是著急喝酒了,接起電話想調(diào)侃他。但還沒等開口,就聽見里面雜亂的吵嚷聲,接著,傳出一句短促的話:“你來葉赫鄉(xiāng)醫(yī)院!”說完,電話就撂了。
我心想壞了,這貨出事了。騎上摩托車,一路狂奔到了葉赫鄉(xiāng)醫(yī)院。
一進醫(yī)院大門,見平凡正被一群人圍著。在人群后面,還有一個腦袋包得像木乃伊似的男人,好像他會火云神功,能隔空傷人似的,對著平凡又揮胳膊又踢腿的。平凡看上去很慘,手臂流著血,臉有淤青,而且嘴唇也腫得高高的。我扒拉開前面的人,過去拽起他的胳膊,嘴里說:“先處置傷口?!本蜎_出包圍,拐進了醫(yī)療處置室。
倚著門,我問怎么回事。他看看我,小聲地說從理論上講不能全怪他。
實際上,也確實不能完全怪平凡。那個頭包得像木乃伊的男人是水面承包者,早上蒼鷺到他的水面采食,為了驅(qū)趕,他用了閃光雷。閃光雷屬于鞭炮類,但威力很大,如果蒼鷺被炸到,基本上是九死一生。當時,平凡上前阻止,在一推一搡中雙方就動了手。
我跟護士商量,能不能把平凡的手臂打上夾板。護士極其干脆地說了句不能。然后好像是故意的,只給貼了四方紗布。
事已至此,堵在門口的那些人又不依不饒的,想了一下,掏出手機報警。
鄉(xiāng)派出所與醫(yī)院不到兩百米,不到十分鐘,警察就來了。那些人顯然跟警察認識,上前打招呼,七嘴八舌地說了事情經(jīng)過。警察過來看了平凡身份證,工作證,問為什么打架?
平凡又把事情說了一遍。這時,頭包成木乃伊樣的男人像尾巴似的從警察身后擺了出來,強調(diào)地說了句:“是他先動手的!”
“蒼鷺是保護鳥類?!蔽亿s緊辯解。
“長脖老等禍禍魚!”當?shù)厝斯苌n鷺叫長脖老等。這話一出,其他人也開口了,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嚷再次開始了,警察上身后仰,下巴上揚躲著噴出的唾沫星子,同時,大聲喊著別吵。
安靜了。警察問平凡:“你先動手的?”平凡老老實實點頭。接著,警察又問那個男人,“蒼鷺是國家保護鳥類,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就知道長脖老等禍禍魚!”男人說道,“不用閃光雷攆不走!”
“不知道,也不能炸!”警察眼睛在那個人臉上巡視,接著說道,“這小伙子動手不對,但不是尋釁滋事,是為了保護國家鳥類資源……”
“他保護鳥類資源,我們是保護魚類資源呢!”其中一個人聽著話音不對,立即打斷了警察的話,“魚也是保護資源!”其他人立即附和,對,對,就是。
警察語塞了,但想了一小會兒,就問道,“你們都是為了保護國家資源,是吧?”
所有人一起點頭。
“既然這樣,還有什么爭吵的?”警察說到這兒,呵呵笑了,又說道,“就算了嘛!”
這時,我由衷佩服警察叔叔的機智了。
“我挨打了,花了醫(yī)藥費,”那個男人說,“不能就這樣算了!”
“你不也是打人家了嘛!而且你們好幾個人打一個呢!”警察指了指平凡的手臂,又說道,“他也花了醫(yī)藥費?!闭f著警察張開兩手,示意把繳費的票子都給他。我把繳費票放到他左手,那個男人放到他右手,警察兩手同時一收,放在眼前,認認真真地看著,那神情好像電腦里出來的錢數(shù)不準確,而需要他這人腦再算一遍似的。
過了一會兒,抬起臉,對盯著他眼睛的人說,錢數(shù)一樣,那就各拿各的吧!說著舉起兩張淡綠的小票。所有眼睛一起湊過去,一看,還真是一樣。
接著,警察同志開始擺事實講道理。再接著,事情就解決了。
出了醫(yī)院,平凡還是心事重重的。坐上摩托車,他拍我肩膀,說去轉(zhuǎn)山湖坡上的那片樹林。他是認定那只蒼鷺受傷了,因為蒼鷺飛走時的叫聲尖利。
是的,那只蒼鷺確實受傷了。蒼鷺的右翅被炸了,又因為驚恐逃命,導(dǎo)致傷翅折斷了。它趴在樹林的地上,眼神哀傷絕望。這時,我想到了那只中華白鵠,猜想是否也被炸傷了,之后才遭到襲擊呢!
此時,平凡神情凝重,深凹的眼窩團著陰影。他沒說話,脫了衣服裹起奄奄一息的蒼鷺。
回到診所,為蒼鷺檢查時,發(fā)現(xiàn)右眼也是失明的。我不認為這只蒼鷺有救治的價值,但平凡堅持。等做完手術(shù),平凡站在玻璃罩前,一動不動地注視未蘇醒的蒼鷺。
我喊他,跟他說話,但他好像沒聽見一般。
過了半個小時,他轉(zhuǎn)了身,說了句走了,就出了門。瞧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舒服,想這算什么呢?折騰了一溜兒,他倒走了。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七八天后,平凡的電話來了。在電話里,告訴我把那只蒼鷺送到葉赫三灣村。蒼鷺右眼失明,右翅剩下三分之一,送回野外等于送死,不送呢,實在沒法養(yǎng),它不像貓狗,吃貓糧狗糧,蒼鷺吃魚,還得是活魚。所以,我正發(fā)愁呢!一聽這話,顧不上多問,馬上裝上蒼鷺,直奔葉赫。
平凡在村里租了房子。房東是個獨居老頭兒,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中間有棵樹,樹下有一不用的磨盤。平凡蹲在磨盤上,望著他為蒼鷺搭建的“家”。而且他給這只蒼鷺起了個好聽的名字“鷺兒”。
蒼鷺是聰明,敏感,多疑的鳥類,也是一種很難跟人親近的鳥類。說來也是奇怪,鷺兒仿佛知道平凡救了自己,在籠子里長久地注視著平凡。
說實話,當時,我以為平凡是一時興起,或者為了關(guān)注什么的。但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不發(fā)動態(tài)。這我就有點兒不明白了。問他為什么?他就說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爺爺說,有些事不需要為什么,只需要做什么!
不管怎樣,平凡留在了葉赫。他在江面捕魚,偶爾也到承包水面買魚喂養(yǎng)鷺兒。天氣晴朗時,他把鷺兒放在船頭,慢悠悠地劃到淺灘,再抱下鷺兒,讓它從流動的江水中感受自由。
葉赫是個好地方,群山環(huán)抱,江水資源豐富,樹林茂密,而且周邊充足的食物供給,極其符合蒼鷺周邊采食,樹林孵育后代的環(huán)境要求。
我們經(jīng)常坐在山坳,望著漸次到來的陽光,聽著風吹樹梢的沙沙聲。我們聊天逗嘴,平凡也吐槽他爸老賈。說從小到大,但凡他要做的事,他爸老賈都持反對態(tài)度,而且從來不聽任何解釋理由。這次也是一樣,聽說他辭職了,準備在葉赫保護蒼鷺時,他爸老賈立即跺腳吼他:“蒼鷺用你保護啊!自然界和人類用你統(tǒng)一??!你就是玩鳥!”而且他爸老賈還有個特點,只要平凡做了什么讓他生氣的事,最后都能埋怨到爺爺身上。
平凡最聽不得說爺爺?shù)牟缓?,就頂?shù)?,“我爺爺不是你爸啊!?/p>
這話把他爸老賈噎得一愣,之后拉磨似的轉(zhuǎn)了一圈兒,伸手薅下拖鞋,向平凡扔過去,吼道:“你給我滾!”
我哈哈笑,說道:“你就滾這來了!”
他沒理我的調(diào)侃。望著淺灘上的鷺兒,吹了聲口哨。說來有趣,自從平凡帶鷺兒到淺灘后,每天天亮,它從木架門里出來,跳到窗臺,嘭嘭地敲窗戶喊平凡起來。有幾次,房東特意把木門關(guān)嚴了,但第二天依舊能聽見嘭嘭聲。私下里,房東跟我說,這鷺兒都成精了。
房東是個好老頭兒,就是膽子小。因為平凡與水面承包村民之間總是有摩擦,所以村民讓房東收回房子,而平凡又堅決不搬走。房東為難,同時又擔心出事,所以,他三番五次地跟我磨叨,說承包水面的村民靠水面養(yǎng)家糊口,而承包水面除了投入魚苗,承包費,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而長脖老等禍禍魚,村民也是不得已。
房東的意思,我明白。但說實話,我要是能勸平凡離開,我能不勸嗎?我也擔心出事。
據(jù)說在潛意識中,有一種“焦點即呈現(xiàn)”的定律。就是一個人對一件事情擔憂時,無論這件事是好的還是壞的,最終都會呈現(xiàn)出來。
糟糕的是,這個定律很快就呈現(xiàn)了。那天傍晚,我正準備吃飯,電話響了。房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奔跑般氣喘,說承包水面的村民來了。
當時,我絕對騎出了方程賽的水平,三十分鐘就到了葉赫。沖進小院時,房東正夾在平凡和三個村民之間,投降似的舉著雙手,對這邊說說,又對那邊勸勸。見了我,他趕緊從夾縫中脫離,說了句,你可算來了。
他們爭論的焦點是蒼鷺禍禍魚?!暗湹湣笔欠窖?,有故意破壞的意思。
平凡的“從理論上講”,認為蒼鷺吃魚是生物鏈特性,不存在“禍禍”。通過這兩個月的觀察,在葉赫的成年蒼鷺也就二十幾對,可覓食的水域除了承包水面,還有江面寬闊的水域,野生小魚小蝦隨處可見。最重要的,蒼鷺是鳥類,不具故意破壞的思維,怎么可能“禍禍”呢?
村民們不認可,但又說不出理論,于是大嗓門地喊:“還小魚小蝦,你以為是你家貓啊!”“你吃蘋果不挑大的啊?”“你明天早上到水面待一天,看看禍禍是不是實情?!?/p>
最后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
第二天清晨,我陪著平凡到了承包水面。承包村民領(lǐng)我們進到高坡林里,然后遞給我望遠鏡。
大約半個小時,出現(xiàn)了蒼鷺在水面盤旋的身影,轉(zhuǎn)了一圈兒后,立在凸石上一動不動,遠遠看上去就像雕塑。突然間,它猛地向下一啄,又一揚,展翅飛起時,長嘴就夾了一道白光。它向前飛了一段,繼而轉(zhuǎn)向岸邊,在臨近地面時松開嘴,隨即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落在草地上。
最奇怪的是,它不吃,而是相面似的看。
村民解釋說:是魚太大,它吃不了。等了五六分鐘,這只蒼鷺展開翅膀飛走了。
在另一處水面也看見了這一幕。只不過,這只蒼鷺的魚吸引了另一只蒼鷺前來爭奪。顯然,蒼鷺不喜歡分享,立馬伸長脖子,張大嘴巴驅(qū)趕,后來者倒是知趣,展開翅膀飛走了??呻S后,這只蒼鷺也飛走了。
那天早上,我們撿到了四條魚。
回來的路上,平凡不說話。進了院子,就蹲在磨盤上看鷺兒。
兩天后,平凡來縣城。但他并沒有到診所,而是去了打字復(fù)印社,打印了十份合同書。事后,平凡說那天他蹲在磨盤上思考一個問題,“吃飯問題”。也就是說,蒼鷺的吃飯問題與村民的吃飯問題息息相關(guān),只有解決了這個問題,人類與鳥類才能達到和諧。
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補償水面承包者的損失。隨后,他再一次去承包水面,與所有水面承包人協(xié)商了補償金額,最后達成保護協(xié)議,平凡為每處水面每月補償五百元,直至蒼鷺遷徙。村民保證不再驅(qū)趕蒼鷺采食。說實話,我知道這件事后,突然理解他爸老賈為什么會氣得跺腳了,因為這貨省略了一道程序:商量。
我倒不至于氣得跺腳,但心里也不高興,嘴里埋怨他不跟我商量。而他笑嘻嘻地回答:“就怕你這廝瞻前顧后的,才不跟你商量的!”
“不是我瞻前顧后?!蔽艺f道:“你考慮錢的問題了嗎?今年你拿了積蓄,明年,后年呢?你有多少積蓄?”
“沒錢了,”他翻出褲兜,說道,“一分都沒有了,所以才找你這廝來想辦法嘛!”
“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心里氣氣地想,“當初開診所的債,還沒還清呢!”
雖然心里這樣想著,但不能說出來的。我想來想去,就在葉赫鳥類保護志愿者群里說了。大家很踴躍,每個志愿者都捐了錢??墒?,數(shù)額不多,甚至可以說,相對比需要,少得可憐。
說來也巧,有個開生態(tài)園的老板有一條松獅,經(jīng)常來診所驅(qū)蟲洗澡。一天下午,老板牽著松獅進了門。忽地,我有了靈感。于是,我比往常更賣力氣地給松獅洗澡,而且舌頭也安了彈簧般,好聽的話一串串地往出蹦,從愛心善心直到蒼鷺以及平凡。
終于,老板答應(yīng)跟我去葉赫。
周二上午,我和老板進了院子。平凡正喂一只救回來的小蒼鷺。平凡叫它小小。小小的體型雖然沒有成年蒼鷺那么大,但羽毛光澤柔和,脖頸和身體線條流暢,尤其是眼神,看上去好像含情似的。
老板喜歡,連聲說好鳥兒!
于是,趁著老板高興,我把平凡做的蒼鷺保護計劃書遞過去,老板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完了計劃書,又轉(zhuǎn)過去逗小小。過了一會兒,老板對我說道:“能不能用小小給生態(tài)園撐撐門面?”頓一下,立馬補充道:“付租金?!?/p>
在一旁的平凡陰了臉。我拉過他,小聲勸道:“現(xiàn)在籌錢是關(guān)鍵。”他低著頭,腳來回磨蹭地面,塵土在腳前升騰成霧。過了一會兒,用悲壯的神情說,好吧!
小小裝上車,平凡頂著大太陽一動不動站在那看,深陷的眼睛又浮了一圈暗影。
也許這種事本身就會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也或是事前沒有做到清晰說明。而等到群里有人提起這件事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趕緊進行了解釋。于是,沒人說什么了,不過,時不時的,群里會出現(xiàn)關(guān)于誠實善良,也有弄虛作假,或者某某人設(shè)崩塌鏈接。
七月初的上午,平凡給我轉(zhuǎn)發(fā)了一個鏈接。鏈接的內(nèi)容是某某志愿者以保護名義,用保護鳥類為自己牟利。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配圖上有平凡的背影、生態(tài)園和腳上拴著金屬鏈小小的照片。
我嚇了一跳。立即撥平凡電話,我說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蒼鷺,也是不得已,不要聽那些話,他們不了解情況。
平凡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啪嗒,撂了電話。
中午,平凡去了生態(tài)園。在鳥語園看見了小小,他過去扯小小腳上的金屬鏈,喊值班經(jīng)理打開。經(jīng)理說不行。他說打開。就這樣,兩人杠了起來。
等我趕到生態(tài)園時,大廳圍了一圈人,老板氣得鼻孔像牛魔王般一張一張的,而平凡抱著小小,一副絕不妥協(xié)的樣子。我咽咽唾沫,接著,就像吐泡泡似的說了一串串道歉的話。聽了一會兒,老板擺擺手,說開門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我不想惹氣,你們走吧!
聽了這話,平凡邁步向前,經(jīng)過我身邊時沒看我,直徑出了旋轉(zhuǎn)門。我跟老板道了謝,急急追出去,喊他。他沒停,腳下就像裝了氣囊,一彈一彈地走了。
后來,他解釋說,他是生自己的氣。他說他沒有權(quán)利剝奪小小的自由,如果用犧牲蒼鷺的自由來保護蒼鷺,那是很可笑的。
這事對平凡觸動很大。按房東的話說,“小賈抱著小小回來,像個猴似的蹲在磨盤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平凡回了省城。而且等他爸和他媽出了小區(qū),才進了家門。在自己房間的書柜里,拿出爺爺留給他的玉象棋,出門直奔青年路典當行。那玉象棋的篆工細膩,圓潤小巧,玉質(zhì)潔白,是七十年代初,平凡爺爺在新疆和田購得的??梢哉f,這玉象棋不但伴隨了爺爺翻山越嶺,也陪伴了平凡童年和少年時光,也是爺爺唯一值錢的遺物。
一會兒工夫,他從典當行出來,轉(zhuǎn)身又回了家。這次,他沒回自己房間,而是掏出典當票放在茶幾顯眼的位置,又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四個字:江湖救急。平凡之所以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氣他爸老賈,而是知道家里有能力贖回玉象棋,也知道不管他爸老賈怎樣暴跳如雷,也不會不贖回玉象棋。
所以我說,能理解他爸老賈,這貨做事太氣人了。不過,這還不是最氣人的。最氣人的,或者說促使他爸老賈怒火沖天的,是平凡把他爸老賈設(shè)置了黑名單。一遍遍打不通電話,就像一勺勺油潑在火上,可以想象,他爸老賈是怎樣的憤怒。
直到平凡接了他媽的電話,他爸老賈終于有了機會,奪過電話,一頓吼,什么再敢進家門打折腿,什么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話。
在這件事上,平凡做得確實過分。不過,就當時的情況,不這樣做,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嘮叨他,說畢竟是爺爺?shù)倪z物……可就在這時他打斷了我:爺爺一定會支持我的,爺爺說過天地萬物皆有靈,善待之則能天下安心。
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了平凡身上的某種特質(zhì),我所不具備的某種特質(zhì),一種屬于英雄才有的特質(zhì),而那特質(zhì)就流淌在他骨子里。
一晃,事情過去快兩年了。當初典當玉象棋的錢起了大作用,平凡又與村民簽了兩年合同,并且補償方式也由現(xiàn)金改為投放魚苗。這樣一來,承包水面的村民節(jié)省了魚苗開銷,另一方面通過魚苗投放,計算成魚的數(shù)量,出魚數(shù)量,同時可以掌握遷徙鳥類數(shù)量的增減,以及繁育情況。
當然了,這期間,平凡也回過兩次省城,但卻沒敢著他爸的面。倒不是怕打折腿,而是怕他爸見他生氣。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爸老賈來看他了,而平凡以為這是他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說的結(jié)果。所以,在他爸被他幾句話氣走后,他怕他爸回去告狀,然后他媽又要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所以,他惡人先告狀,但沒想到,他媽也很吃驚,說根本不知道。
“這就不對了,”平凡在電話里對我說,“從理論上講,這不符合常理!”
“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我說,“事情隔了這么長時間,老賈同志消氣了,來看看兒子也在情理中?!?/p>
他說我不懂,非讓我來葉赫,說好好分析分析。就這樣,我來了葉赫,坐在江邊樹蔭下,聽平凡講那天下午。東北話本身就具有幽默感,而平凡又把這幽默上升到段子手的水平,所以,我才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時,他跑到江邊,彎起手指,放在唇邊,一聲嘹亮的口哨響起,淺灘上一只殘缺翅膀的蒼鷺望了過來,這是鷺兒。
鷺兒聰明,有時,你會覺得它不像是鳥類。那年,平凡抱回小小后,就嘗試著放飛?;蛟S之前受傷,也或許因為金屬鏈陰影,放飛幾次都不成功。平凡焦急,蹲在木籠前也用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小小不為所動。突然的,鷺兒跳進木籠,用嘴啄小小,一下,兩下……小小躲閃著從敞開木門跳出來,而鷺兒也跟出來,并且緊追不放,逼得小小展開翅膀忽閃,接著就飛起來了。之后,小小在空中盤旋了半圈,才飛走了。
瞧著平凡的背影,我走過去,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在這分析來分析去的,你還不如回家看看呢!”
他轉(zhuǎn)過臉看我。于是,我一再保證會替他照顧好鷺兒。
夕陽西下,平凡蹲在磨盤上,對木籠里的鷺兒說:“鷺兒,我得回家一趟,看看咱爸咱媽?!彼钢肝?,又說,“這廝你認識吧!他答應(yīng)來喂你。這幾天你先將就將就,最多也就三四天,我就回來了……”
房東的門鎖了,他進城看孫子去了。我拐進后園,摘了根黃瓜。等轉(zhuǎn)回來見平凡還在絮叨,就邊咀嚼著黃瓜邊調(diào)侃他:“賈平凡,你這貨與鷺兒不是一路貨,所以,你說的話,鷺兒聽不懂!”
平凡瞥了瞥我,說道:“鷺兒懂!”
或許,鷺兒真的能聽懂平凡的話,誰又知道呢?
就這樣,平凡回家了。在火車上,他給我發(fā)了左一條右一條的注意事項。我正忙,就回了句,你這貨咋這么墨跡呢!
這次,平凡沒跟我逗嘴,而是回了個磕頭作揖的圖片。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從承包水面取回魚,倒進鐵皮小桶,依次放進鷺兒、大麻巖、白鵠,還有兩只小蒼鷺的木籠里。木籠門是不鎖的,平凡說鎖門會有囚禁感,也會讓鳥類抑郁。他告訴我,只要關(guān)嚴木門就可以了。說來也有趣,還真沒有一只撞門出來。
一周過去了,房東回來了,但平凡沒回來。因為他爸老賈病了,在體檢時查出腸道有一塊邊緣不清,血流活動明顯的病灶。醫(yī)生建議盡快手術(shù),他爸老賈是怕自己下不來手術(shù)臺,再也見不著兒子了,所以,之前才突然來了葉赫。
一天,深更半夜的,我被平凡的電話驚醒。在電話里,他激動得像個兔子似的直蹦。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問怎么了?他說他和他爸握手言和了。原來,晚上,他爸老賈一覺醒來,見平凡趴在床邊,伸出手摸兒子的頭。正迷迷糊糊的平凡醒了,抬起頭,問是不是要上廁所。他爸擺擺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兒子回家吧!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病房很靜,墻燈的光像云朵般團在地面。沉默了一小會兒,平凡輕輕地說道:“爺爺跟我說過,有些事總要有人第一個去做,只要有了開端,那么就會逐漸發(fā)展,或許這發(fā)展的緩慢,但終有一天會到達目的,這就像一粒埋入地下的種子……”
“這是聚合反應(yīng),這反應(yīng)就隱匿于堅硬無比的微小結(jié)構(gòu)里……”他爸接過話說道,“我小時候,你爺爺也說過?!鳖D了頓,又說道,“兒子,那么,現(xiàn)在事情有發(fā)展嗎?”
“有??!村民不再驅(qū)趕蒼鷺,蒼鷺數(shù)量增加到六十幾對,葉赫鳥類的品種也越來越多,而且當?shù)厮忠呀?jīng)決定,明年由他們?yōu)槌邪嫱斗鹏~苗……”
“兒子,你比爸爸勇敢!”他爸拍拍他的手,說道,“比爸爸堅定,你像你爺爺啊!”
我能感覺到平凡如同被打撈般,長長出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問鷺兒怎么樣?想他沒有?
鷺兒想沒想他,我不知道。但鷺兒最近總面向墻,每次都背對著我。它太安靜了,就像沉浸在另一個的世界,無論怎樣喚它,它都無動于衷。
遲疑了一下,我說了句挺好。
可是,一點兒都不好,剛過了三天,就出事了。
那天早上與任何一個早上相同,我六點半進院,不同的是鷺兒的木籠門敞開了,鷺兒不見了。在籠門附近,有散落的灰色羽毛和徘徊的爪印,而且爪印延伸到院門外的土路,朝著江邊方向去了。
房東說天蒙蒙亮時,他好像聽見聲音了,但當時睡得迷迷糊糊,也沒起來看。
我心存僥幸,想鷺兒或許在淺灘。但是,我沿著江,尋遍了淺灘,樹林,也去了承包水面,而且村民也幫我在轉(zhuǎn)山湖附近尋找了,但鷺兒就像消失了般,無絲毫蹤跡。
臨近中午,平凡給我發(fā)信息,說在客車上,中午就到診所。我趕緊回:沒在。他問:去哪了?我不知道怎么回。
過了幾分鐘,他的電話來了??粗聊?,我不敢接,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但逃避只會讓事情更糟,想了想,在信息欄打字告訴了他。隨后,我發(fā)了很多道歉的話,但他不回了。
大概一個小時,平凡進院了。但他沒有看我,而是鉆進了鷺兒的木籠,在干草里翻,一會兒拎出一條腐爛的魚,又一條,又一條……看著魚,我驚呆了,那一刻,我無法用語言形容驚駭心情。
我道歉。但不管怎樣道歉,他都一聲不吭。我弱弱地辯白,說我也沒想到鷺兒會這樣,你想??!它是一只鳥??!可是,他不說話,也不發(fā)怒,深陷眼窩里團著黑影。那黑影讓我不安,就像一場不幸要被催生般的不安。
接下來的兩天,我失魂落魄,從診所窗戶踱到門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恰在這時,房東的電話來了。他告訴我平凡退租了。一聽這話,我忽地松了口氣,心想他回省城了??煞繓|說平凡沒有回省城,而是把東西搬到了江邊。他說怕出什么事,讓我去看看。
天有些陰,空氣也黏黏的。江面上看不見蒼鷺,只有幾只太平鳥兒在低低地飛。我到達時,平凡正站在江邊,他右手握著短粗的棕色玻璃瓶。見到這棕色瓶子,之前產(chǎn)生的某種不安,讓我忽地緊張,一種恐懼促使腳步加快了??蛇@時,他卻舉起了玻璃瓶,眼看著湊近了嘴唇,我驚得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伸手奪過玻璃瓶,吼道:“你要干嘛?”
平凡愣了,眼睛又在我臉上一啄,之后說道:“從理論上講,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這廝!”
倏地,我繃緊的神經(jīng)松了,懸起的心落回了原處?!斑@貨終于又說從理論上講了?!蔽倚睦锵耄皖^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瓶,又湊近鼻子聞了聞,舉起來喝了一口,是黑啤酒。吐了一口氣,我說道:“我還以為你這貨要殉情呢!”
他奪過啤酒瓶,喝了一口,說道:“要不你這廝死一個試試!”
這話讓我感覺很舒心,從內(nèi)向外的舒心。我笑,笑得興高采烈:“你原諒我了?”我問。
“事實上,”他看了我一眼,說道:“盡管我不想承認,但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的,是我,鷺兒一定以為我拋棄了它。”
“怎么會?”我說,“它是一只鳥兒!”
“你也說過它不像鳥兒,”他說道,“實際上,我們會理所當然地忽略鳥類的情感?!?/p>
遠處一團灰灰的云,正在天空涂抹。
“所以,我要住在這里,投放魚苗,凈化環(huán)境,為無法遷徙的鳥類建冬季暖棚,在江心設(shè)置浮島,救助受傷鳥類,但不讓它們脫離自然,不讓它們依賴,因為依賴也是一種奴役……”
風吹過來,樹葉搖曳,平凡抬起雙手,就像是擁抱一般地舉著。
“那么,鷺兒會回來嗎?”我問。
“會的?!?/p>
一聲嘹亮的口哨飄在空中,飄啊,飄啊,飄向遠方……
作者簡介:江北,女,原名李松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曾獲第三屆、第四屆吉林文學(xué)獎。獲第十一屆長白山文藝獎作品獎。獲第五屆吉林省新聞出版精品圖書獎。獲第六屆松花湖文藝獎以及第三屆紅棉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白月光》《內(nèi)傷》,長篇小說《歸原》,長篇報告文學(xué)《大醫(yī)精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