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鄰右舍

推薦語：

業(yè)主老荊將小區(qū)公共綠地占為己有，辟作菜園;不少業(yè)主紛紛效仿。物業(yè)頭痛不已，卻無計可施。以宋德超為代表的廣大業(yè)主認為物業(yè)不作為，策劃成立業(yè)委會，欲更換物業(yè)公司。物業(yè)被激怒，反與老荊等占地業(yè)主勾結起來，與業(yè)委會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明爭暗斗……

小區(qū)是社會的縮影，人性的自私?jīng)霰∨c鄰里的溫情互助，在這個小宇宙里既矛盾又統(tǒng)一。作者在末章用心經(jīng)營了一個圓滿而溫馨的結局。小說創(chuàng)作既不刻意追求皆大歡喜的結果，也不一味排斥美好如意的收場，唯其是否有助于主題表達的實現(xiàn)和文本意義的確立。

陳海峰? ，文學碩士，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商丘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20余萬字，部分作品收錄于新華出版社、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各種文集。現(xiàn)供職于河南某報社。

一

桂花的氤氳氣息，在這個霞光滿天的黃昏突然灌滿“水岸人間”小區(qū)的角角落落。

郁坤在聞到桂花香的一瞬間，感覺到秋天正按部就班地款款而來。草間秋蟲的鳴叫取代了枝頭的蟬聲，洞穴中的青蛙打著休眠前最后的哈欠，垂柳的綠意仍肆意彌散，像心有不甘的大齡剩女。

小區(qū)建筑風格像江南水鄉(xiāng)，透著古典園林意味，設計者別出心裁地從漫灣湖引水，開挖出一條小河穿過小區(qū)，主河道又分支流淌，彎彎曲曲在每棟樓前經(jīng)過，小橋流水，曲徑通幽，鳥鳴樹間，魚翔淺底，是現(xiàn)代都市里難得的宜居之所。

郁坤剛搬來時是初夏時節(jié)，在一個雨后的夜晚，他半躺在床上看書，忽然聽到一聲蛙鳴，接著蛙鳴四起。郁坤激動得直罵開發(fā)商孟正恒，這個家伙還真他媽的會弄事，夜枕蛙鳴對月眠，有多少人能在浮躁的城市里找到這份鄉(xiāng)愁？

郁坤與“水岸人間”的交集，源于一次電話投訴。

那時，他還在12345市長熱線辦當主任，有人打電話說開發(fā)商為了趕工期，晝夜施工，噪聲擾民。按照處理程序，郁坤把處理意見下達到轄區(qū)的環(huán)保局，環(huán)保局的回復天衣無縫：處罰程序走完了，如果強制執(zhí)行，得到人民法院走程序。但投訴者不買賬，說你市長熱線要是管不了，我們就集體到省里上訪，看到底有沒有給老百姓辦事的衙門！郁坤被這個有點威脅味兒的投訴電話惹急了，如果釀成群體性上訪事件，那他這個科室的年度先進就得黃，這還不說，兩年內他提拔副處的事也沒指望了。

郁坤不得不親自出馬，來到施工現(xiàn)場。幾經(jīng)周折，開發(fā)商孟正恒才露面。郁坤說：“要么立刻停止夜間施工，要么把投訴件報給市長批示，重新審查這個小區(qū)的各項手續(xù)?！?/p>

這一招還真把孟正恒鎮(zhèn)住了。這年頭，開發(fā)商都急著趕工期，很多手續(xù)都是邊施工邊辦理，哪經(jīng)得起嚴格審查？孟正恒說：“好說好說，一切按照您的指示辦?！庇终f，“您工作繁忙，平時請都請不來，今天您務必賞個臉，一起坐下來，好好指導一下我們的工作，也好向您匯報整改方案?！?/p>

要在以往，郁坤是不會輕易去吃這頓飯的，但他想當天拿到結果，就答應了。

推杯換盞間，孟正恒滔滔不絕地向郁坤介紹了這個樓盤：“您知道，這塊地寸土寸金，醫(yī)院，學校，商圈，離高鐵站也不到兩公里，風水寶地啊;全部別墅和洋房，容積率只有0.6，全市哪有這樣的低密度啊？另外，還要引漫灣湖的湖水進小區(qū)，典型的園林景觀，光設計費我們就花了5000多萬！我們不圖賺錢，只圖干出一個樣板，為了將來好拿地，好賣房……”

郁坤哪里聽得進去孟正恒的“王婆賣瓜”，他看到的事實是：工地上塔吊林立，機器轟鳴，到處塵土飛揚，像一部戰(zhàn)爭片的畫面。他打斷了孟正恒的話，說：“我不關心你的宏偉藍圖，只關心你解決施工擾民的方案。”

孟正恒說：“方案有啊，我們保證晚上11點前停工，保證不擾民，保證不給您再添麻煩?！?/p>

郁坤聽完孟正恒的三個保證，點頭說好。

把最后一杯酒干完，在等主食的工夫，孟正恒提包去結賬。可等了好大一會兒，主食上來了，卻不見孟正恒回來，正想著這家伙是不是喝高了，手機響起，是孟正恒的來電：“不好意思，我實在是喝高了，讓司機送我回家了。你左手椅子上，有盒茶葉，是我老家的土特產(chǎn)，您就給個面子收下吧，這是好東西，千萬別送人，自己留著喝?！?/p>

郁坤這才發(fā)現(xiàn)，左手椅子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提茶葉。他知道，這是被孟正恒“放鷹”了。

第二天，郁坤把裝有6萬元現(xiàn)金的茶葉盒子，原封不動地拍在孟正恒的辦公桌上，說：“我不能要你這茶，只要你給我的那三個保證?！?/p>

孟正恒慌了神，如果郁坤不收下這6萬元現(xiàn)金，那么，工地停工一天，那損失可不止這個數(shù)。“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但也得讓我表示一下心意吧？”

郁坤看到孟正恒著急的樣子，覺得開發(fā)商大老遠來這里做生意也不容易，說：“這茶是不能收的，你要是真過意不去，等我買你房子時，給我個優(yōu)惠價?！?/p>

也就是一個借口，沒想到竟成真了。

郁坤剛調入市政府辦公室時，他一家三口人擠在一間20平方米的平房內，沒有廚房，煤爐子支在門口的屋檐下;沒有衛(wèi)生間，上個廁所要走半里路。但他也沒覺得苦，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能在城里有個窩，而且是公家分配的房子，已經(jīng)很知足了。三年后，市政府以團購的名義弄了一塊便宜地皮，請開發(fā)商建了新樓，郁坤有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南北通透，陽光明媚，比起以前那個潮濕陰暗的平房，簡直算天堂了?？蓵r過境遷，左鄰右舍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不到二十年，這棟樓竟老成一個舊匣子了。郁坤原沒有換房計劃，但老婆李丹受不了，幾次枕頭風吹得他心里煩躁不安。

正在這時，老同學宋德超打來電話，問郁坤是否與“水岸人間”的孟老板熟悉，說那里的房子沒有熟人買不到。這年頭哪有拿著錢買不到房子的？其實，郁坤早把“水岸人間”那檔子事忘得一干二凈，他去過“水岸人間”的施工現(xiàn)場，根本沒聽進去開發(fā)商孟正恒的吹噓。一打電話，孟正恒說，哎呀，真沒有房了。房子建好后，開盤不到一個星期就被搶光了。郁坤給宋德超回話，表示愛莫能助。

第二天，孟正恒卻主動找到郁坤，問他到底是自己買，還是幫熟人買？郁坤說，這有啥不一樣？孟正恒說，如果是熟人買，真沒房子了;如果是你自己買，我把留給我朋友的房子讓給你，價錢是貴點，但當初答應過你，給你優(yōu)惠價。郁坤笑了，覺得這是開發(fā)商們慣用的噱頭。孟正恒見他不相信，說，你別不信啊，走，我?guī)闳バ^(qū)看看。

孟正恒帶郁坤到“水岸人間”參觀，他這才發(fā)現(xiàn)，當初現(xiàn)場施工挖的“戰(zhàn)壕”，就是眼前曲曲彎彎的水系，建成后的小區(qū)，與施工時的烽火狼煙，簡直是天壤之別。他一下子就動心了。孟正恒看出了郁坤的意思，問：“到底是你買，還是幫熟人買？”

郁坤未置可否，提出看一下孟正恒留給朋友的房子。

房子跨一二樓兩層，是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復式。內部結構自不必說，光是房前那個四五十平方米的小花園，和那條清澈見底的人工河就把郁坤徹底俘虜了。他當即給老婆李丹打電話：“你也別來看了，我做回主，買下了，包你滿意?！?/p>

這回是孟正恒笑了，說：“領導這是沒把我當朋友啊，還說是朋友要的，你就說自己要房，還怕我不收你錢？”

郁坤說：“確實是朋友要的，不過，現(xiàn)在我也想要了，咋辦？能不能再給調出一套？”

孟正恒說：“真調不出了，你說自己要，我才得罪了我那個朋友……”

郁坤說：“你是當老板的，朋友多;我這個朋友是我的發(fā)小、又是從小學到大學的老同學，得罪不起啊。你不會只給一個朋友留了房子吧？再得罪一個吧。不然，我只能忍痛割愛了?！?/p>

孟正恒說：“得，誰叫我欠你一個人情

呢?！碧统鍪謾C，開始打電話，又是說好話，又是做保證，總算又調出了一套房子。

二

搬進“水岸人間”的第二年，郁坤如愿從市長熱線辦主任的位置上，被提拔為市政府副秘書長。老婆李丹說，這房子買值了，不但住著暢爽，風水也好，看來以后家里大事還是你做主。她把他的升遷也歸到房子的好風水上了。

履新副秘書長以后，工作更忙了，除了下班時偶爾在房前小花園里小憩，郁坤很少在小區(qū)內溜達，他不想讓鄰居們知道他的工作單位，也不想讓同事們知道他在“水岸人間”居住，二百多平方米的復式樓房，雖然房主是他老婆的名字，購房款也大部分是老婆的錢，但他實在不想讓熟人知道他住著這么大的房子。

2020年春節(jié)后，因新冠疫情遽然緊張，小區(qū)封閉了，郁坤不能去單位上班，就在家“彈性”工作，在小區(qū)散步的機會多了起來。

東鄰住著一對老夫妻，平時家里就兩個人。老頭姓荊，大約60多歲的年齡，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成天在自家的小花園里倒騰。老荊家的東墻外，是一片草坪，大約有一畝地大小，草坪上有幾十棵四季常綠的女貞樹，算不上名貴樹木，卻也能招來各種鳥兒在枝葉間逗趣。實際上，小區(qū)每一片閑置的土地都種滿了草坪和樹木，沒有一絲裸露的黃土，看上去非常舒服。

老荊白天在自家小花園里倒騰，干雜活，晚上手里揉搓著幾個玻璃球，在小區(qū)內的石徑上溜達。郁坤也一般在這個時候出來，有時兩個人一前一后地散步，免不了寒暄幾句。閑聊中，郁坤發(fā)現(xiàn)老荊是個健談的人。

有一次，他們的話題談到小區(qū)的綠化和景觀。

老荊說：“這個小區(qū)看著面子好，里子不好，中看不實用?！?/p>

郁坤說：“哪里不好？”

老荊說：“樹多，草多，水多，蚊子多，蛤蟆多。樹、草、水，都是容易生蚊子的地方。你看俺家東墻外，種那么多女貞樹干啥？冬天落豆子，臟兮兮的;夏天爬蚱猴多，爬蚱猴變成知了，跟水里的蛤蟆比著叫，吵得人睡不好覺。再說這草，種點菜也比種草強啊，浪費土地不說，這是在種蚊子啊……”

郁坤說：“萬事不能兩全其美。就說小河，可以讓咱小區(qū)空氣濕潤，這樹木、草地，又能增加負氧離子的含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延年益壽啊?！?/p>

老荊不懂負氧離子。他說他好不容易從農(nóng)村老家混進城里，老了老了，住這樣的小區(qū)，咋感覺又回到農(nóng)村生活了呢？

郁坤實在不能認同老荊的觀點。他喜歡“水岸人間”的環(huán)境，喜歡這里的蟬聲蛙鳴，他覺得這才是自然的聲音。但他不想用自己的鄉(xiāng)土情結、詩情畫意來跟老荊辯駁，跟老荊聊這個，是對牛彈琴。當然，蚊子多也是事實，在門口放一盤蚊香就行了啊。

老荊不是牛，他像頭犟驢，驢跟牛一樣，都有使不完的勁，有勁兒沒處使，就沒完沒了地折騰，經(jīng)常把河邊的景觀石頭，搬進小樹林的邊緣地帶。郁坤感到納悶，搬那么多石頭干啥？時間久了，慢慢就看出了端倪，原來，老荊是用河邊的景觀石在圈地，他用石頭把小樹林和草坪圈起來后，又架上一圈鐵絲網(wǎng)，外人不能入內，這片景觀就成了他家的“私享花園”。從悄悄干，到大張旗鼓地干，老荊用兩個月時間，完成了他的圈地運動。

郁坤對老荊的行為很鄙視，你圈上地，就成了你家的嗎？但也不好意思開口反對。期間，物業(yè)公司曾來人制止，但都無果而終。

孟正恒房子賣完后，請了個叫德誠物業(yè)的公司管理小區(qū)，德誠物業(yè)本著利益最大化的原則，招的保安多是60歲以上的老頭，每月工資1500元。由于工資低，便天天渾渾噩噩混日子，很難負起管理的責任。德誠物業(yè)的不作為，讓這個小區(qū)成了“無政府狀態(tài)”。

有一次，郁坤深夜回家，發(fā)現(xiàn)地下車庫自家的車位被人占了，車上也沒留聯(lián)系電話，他跑到值班室，讓保安調監(jiān)控，看是誰家的車。保安一臉不情愿，說沒有監(jiān)控室的鑰匙，管監(jiān)控的休息了，這深更半夜的沒法叫人家起床。還埋怨郁坤事多，說，別人占你的車位，你再占別人的湊合一下不就完了？郁坤被保安的態(tài)度惹火了，嚇唬他要找經(jīng)理投訴，哪知保安一臉不屑：我這1500的工資，早都不想干了。

郁坤無奈，只好把車開出小區(qū)，停在馬路上。

說實話，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和容積率，在本市算首屈一指了，孟正恒做了一鍋好菜，可惜讓豬給拱了。

這天下班后，郁坤發(fā)現(xiàn)老荊家“私享花園”里的草坪沒了，只剩光禿禿的黃土，老兩口在忙著翻土種菜。

德誠物業(yè)保安隊的王隊長帶著幾個老保安來現(xiàn)場制止，老荊卻一臉不以為然，說：“這地閑著也是閑著，你們種這么多草干球用？夏天除了招蚊子，沒一樣好處，我?guī)湍銈冮_荒種點菜，不浪費國家的土地資源，有啥不好？”

老荊義正辭嚴，像個老干部教訓不聽話的車間工人。

“這是公共綠地，你私自侵占，我就有權制止！”王隊長把外套脫下扔在地上，表達決心?！斑@回我要管不了你，我一天也不干了！”

“狗日的，哪個孬種告俺的狀，有種你給我站出來！”老荊改變了斗爭策略，脖子上青筋暴跳，扯嗓子罵舉報人。

有一些圍觀的業(yè)主，抱著膀子聽老荊叫罵，像看一場精彩的大戲。

郁坤當時也在，聽起來如芒在背，他恨得直咬牙，這老荊平時人五人六的，看著也像見過世面懂道理的人，罵起人來，咋像個無賴。

“你再敢罵一聲，我往你嘴里糊屎，你信不信！”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隨著這聲音，一個壯碩的青年沖到了老荊跟前。青年大約30來歲，平頭，微胖，一身黑色運動服。

老荊被鎮(zhèn)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年輕人。等他穩(wěn)過神后，罵聲突然改成哭腔：“打人啦，打人啦……”

黑衣青年被老荊拽著胳膊，想走，卻走不脫，口中嚷嚷：“哪個打你了？我就是看不下去，聽不下去……”

聽到老荊的喊叫，從他家沖出一個光膀子、胳膊上文著刺青的光頭男子，掂著一把尺來長的明晃晃的砍刀，向人群中跑來，嘴里喊著：“誰？誰個打我爸了？”

黑衣青年一看來者不善，拼命掙脫老荊的糾纏，撒腿狂奔。不消說，老荊兒子也找到了那個“誰”，掂著砍刀向目標追擊。愣的怕不要命的，黑衣青年在前邊狂奔，老荊兒子掂著刀在后邊狂追，揚言要卸黑衣青年一條胳膊。安靜的小區(qū)，被這場有點表演意味的追打攪得熱鬧非凡。直到民警趕來，才結束了一切。民警將雙方當事人帶上警車。圍觀鄰居四散而去。

這個風波過后，老荊終于成功把小區(qū)的“私享花園”，改造成了“私享菜園”。

三

郁坤跟宋德超一個村子，兩個人同歲，比著個子長大，一起上了小學，一起上了高中，又同一年考上大學。郁坤上的本科，宋德超上的?？?，因而早畢業(yè)一年。郁坤剛參加工作時，單位沒地方住，宋德超就在出租屋“收留”了他，兩人擠在一張一米寬的硬板床上，睡了兩個多月。后來宋德超辭職到深圳闖世界，郁坤結婚成家后，就中斷了聯(lián)系。忽然有一天，宋德超回到了這座城市，說他現(xiàn)在是一家大型食品企業(yè)的地區(qū)經(jīng)銷商，兩個人這才重又走到了一起。

如今，兩人都住在“水岸人間”，見面就多了起來。一天，宋德超在小區(qū)碰到郁坤，說正要找他商量個事，郁坤問什么事，宋德超說：“你看咱這么好一個小區(qū)，現(xiàn)在弄成啥樣子了，綠地都被毀壞種菜了，德誠物業(yè)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他們除了會收物業(yè)費，其他啥也不管，小區(qū)亂成一鍋粥了。”

宋德超說的是實情。自從老荊成功將他家東墻外的綠地改造成“私享菜園”后，其他一樓的住戶紛紛效仿，不但把屬于自己的小花園變成菜地，還爭相侵占公共綠地擴大菜園面積，甚至還有貪得無厭的業(yè)主把道路截斷，改成了菜地。德誠物業(yè)開始還上門制止，可架不住業(yè)主白天停工、夜晚偷偷干，直到把生米做成熟飯;德誠物業(yè)白天毀掉菜園，還沒等補種上草皮，一夜之間又被重新種上蔬菜。后來就干脆不管了，法不責眾，擴建“私享菜園”的風潮很快蔓延至全小區(qū)。

老荊的硬道理是，在公共綠地上種菜并不違法，他是在為小區(qū)義務清潔環(huán)境，這些綠地是繁殖蚊蟲的溫床，百害無一益，他這么做，也是為了節(jié)約國家的土地資源，幫助國家搞開發(fā)建設。

大道理是擺在面上說的，真正讓業(yè)主們趨之若鶩的原因是，他們自家種的菜，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天然無公害，吃著放心，還能鍛煉身體。有時，他們種的菜吃不完，還會送給親戚朋友，自己種的蔬菜送人，這份成就感和榮譽感，比起郁坤“夜枕蛙鳴對月眠”的感覺更實惠、更接地氣、更幸福。有一次，老荊興沖沖地把自己種的菜送到郁坤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從種到收，一次農(nóng)藥也沒打過，你看這菜葉上的蟲眼，蟲眼越多越環(huán)?！?/p>

接過老荊的好意，郁坤五味雜陳，但又不能明確表達心中的想法。

是該治理一下了?？稍趺粗卫?？倒是有人打12345市長熱線反映過公共綠地被侵占的行為，上面也下過督查函，社區(qū)的回復每次都圓圓滿滿，卻起不到治理效果。按宋德超的意思，是讓郁坤出面找街道辦事處，他相信政府的副秘書長出面肯定會有效果?？捎衾げ幌胱屪约合葸M這看不見底的泥潭，就接過宋德超的話茬：“你說說，該怎么治理？”

宋德超說：“正好給你匯報一下，不發(fā)動群眾不行了。我前段時間發(fā)起成立業(yè)主委員會，通過挨家挨戶簽名，已經(jīng)簽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達到成立的條件了，可是物業(yè)公司百般阻撓，辦事處就是不給蓋章，你要是參與進來，事就好辦了。你要是不方便，就讓嫂子加入業(yè)主委員會，讓她當一把手，我當副職?！?/p>

郁坤說：“她哪有時間干這個？不過，辦事處蓋章的事，我倒是能幫上忙，你也是做好事，為大家出面出力?！?/p>

業(yè)主委員會，代表了大多數(shù)業(yè)主的意見，管理的力度會大于物業(yè)公司，甚至有絕對的權力對不合格的物業(yè)公司進行更換。一般來說，物業(yè)公司不希望有一個凌駕于他們之上的權力機構，所以，就會傾盡全力阻撓小區(qū)業(yè)主成立業(yè)主委員會。

宋德超說，為成立這個業(yè)主委員會籌備組，他都掉了十來斤肉了?；I備期間，他發(fā)動了幾個信得過的鄰居，分別“封官加爵”，大家積極性都很高。其中李立最為賣力，也最有激情。李立就是上次被老荊兒子掂刀追砍的黑衣青年，他是市園林綠化中心監(jiān)察大隊大隊長，手下有一幫隊員，下班后就安排隊員加班挨家登門簽字。不但如此，他還站在小區(qū)廣場中間，像競選總統(tǒng)一樣慷慨陳詞，批判個別業(yè)主損公肥私的行為，抨擊德誠物業(yè)的各種不作為，講到動情處，揮舞手臂高喊口號：“業(yè)主要當家作主，要保護我們的家園！”

捧場的業(yè)主熱烈響應，掌聲不斷。

李立找到了存在感，一激動，就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和盤托出：“我們怎么當家作主？首先就要更換不作為的物業(yè)，選擇我們自己的物業(yè)！”

“對，更換物業(yè)！”人群中的響應排山倒海。

老荊也在聽演講的觀眾中。這個時候，支持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聲音占了主流，老荊灰溜溜地藏在人群里，悄悄地觀察著。人群中也有德誠物業(yè)的人，他們在悄悄窺視著事情的發(fā)展方向。

李立演講時口不擇言，不但給他自己埋下禍端，也給業(yè)主委員會的成立帶來更大的阻力。

本來，成立業(yè)主委員會，可以跟物業(yè)公司聯(lián)手合作，治理小區(qū)。可聲稱要更換物業(yè)公司，這就把德誠物業(yè)直接推到了對立面，德誠物業(yè)與老荊的關系，無形中從敵人變成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了。

就在李立演講的當天晚上，他家停電了。一棟樓的其他人家都亮著燈，唯獨李立家停電了。

李立家并沒有拖欠電費，卻莫名其妙被停電，就上門找物業(yè)。德誠物業(yè)派電工上門檢查，檢查了大半夜，也沒查出來故障出在哪里。當時正是盛暑，一停電，家里熱得根本沒法住，李立一家人只能去住賓館，冰箱里的食品也都發(fā)臭了。

明擺著，是德誠物業(yè)在搞鬼。

李立當然知道是德誠物業(yè)在搞鬼，卻一時沒有很好的辦法。宋德超生氣李立沒經(jīng)過允許就把底兒亮相了——他們當初商量的意見是，業(yè)主委員會成立后，如果物業(yè)公司不服從管理，業(yè)主委員就會更換物業(yè)，可目前還沒到那一步，說不定物業(yè)公司聽話，聯(lián)手治理，豈不是更好？雖然物業(yè)公司不贊成成立業(yè)主委員會，但也只是在觀望。這下好了，你脫了褲子露出原形，人家不治你才怪。

李立說：“當時看到有那么多業(yè)主支持，一激動，就沒把住嘴……可是，這箭射出去也收不回來了啊。”

不管咋說，李立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將來還有大作為。宋德超就安慰李立，你是為大家辦事，出了事大家?guī)湍沩斨?。你全家先住賓館，費用嘛，等以后業(yè)主委員會有了收入再還給你。反正不能讓出力的人吃虧。

斷電的事還在僵持，又發(fā)生了一件事——老荊糾集他的“種菜盟友”，圍攻了李立的工作單位。

那天，李立一上班，就見單位的大門被堵了，老荊和幾個人扯著白布條幅要找單位領導說事，布標上赫然寫著大黑體字：堅決要求把毆打他人的地痞流氓清理出人民公務員隊伍！

李立的領導氣得臉色鐵青，對李立吼道：“誰拉的屎誰自己把屁股擦干凈！”

本來，上次的打架事件就說不清楚，派出所聽取各方意見，老荊跟李立各執(zhí)一詞，卻又查無實據(jù)，最后批評教育，各自保證下不為例，也就不再追究了;德誠物業(yè)經(jīng)過官方調解，也有臺階下了，就默許了老荊的種菜權，這個事最后不了了之。老荊利用舊事到李立的單位鬧事，還有其他菜友的參與，不用說，一定是德誠物業(yè)在幕后策劃。

宋德超說：“保你的飯碗重要，還是先忍一下吧?！?/p>

宋德超出面找物業(yè)公司協(xié)商，王隊長裝作不知情，但答應給老荊做工作讓他撤回來，條件是，必須終止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事。

好漢不吃眼前虧。宋德超口頭答應了王隊長的要求。這邊談判剛結束，還沒等李立下班回到家，他家的電已經(jīng)通上了，老荊也從李立單位門口撤兵了。

這曲里拐彎的事情，郁坤有些知道，有些并不知道。等宋德超將籌備經(jīng)歷講完，郁坤長嘆了一口氣，心想，這真是一大汪渾水?。∷遣慧忂@渾水，宋德超就面臨著前功盡棄的尷尬，如果蹚了這渾水，何時能上岸還真不好預測。可這畢竟是他居住的家園，如果不去過問，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天堂般的小區(qū)變成“水岸地獄”，他在此生活，也無法獨善其身。

豁出去了！那一刻，郁坤下定決心。

“就讓你嫂子跟你當個跑腿的委員吧，我回家和她商量一下?！?/p>

見郁坤同意了，宋德超很興奮：“好好好，有你的支持，我心里就有底兒了?！?/p>

“不過，你嫂子愿不愿干，我可說不準啊?！庇衾ふf。

宋德超怕夜長夢多，當即就纏著郁坤去見李丹。

李丹熱情地給宋德超泡了一杯普洱茶，在一樓客廳聽宋德超講了業(yè)主委員會的籌備過程。

其實，這個小區(qū)的亂象，李丹也早已看不下去了，長此以往，滿目綠地都變成了菜園，品質下降，小區(qū)的二手房價也正在直線下跌。亂來亂去的，損失最大的其實是所有的業(yè)主。

“我干，如果能幫上你，幫咱小區(qū)做點事，我就出個頭。不過話說回來，真正能給你辦事的，還是你老同學呀，我充其量不過是個花瓶?！?/p>

四

宋德超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能說服李丹加入他的團隊，事兒就基本成了。李丹是律師，法律上的事她是內行，郁坤更不用說，作為市政府的副秘書長，他跟區(qū)里、街道的頭頭腦腦都熟悉，隨便一句話，就打開了一路綠燈。為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事情，宋德超忙活了大半年，一直沒有得到相關部門的同意。他懷疑辦事處的人拿了德誠物業(yè)的好處，半年多來，他去辦事處跑了不下三十趟，不是見不到人，就是以各種理由推諉扯皮，遲遲蓋不了章。

“如果條件許可，又不違反規(guī)定，他們沒有理由不給辦，我給街道的龔書記打個電話，你直接去找他。”郁坤說。

宋德超說：“別，打電話不行，龔書記知道這事，他也認識我，這事估計就卡在他那里。要想辦成，還得勞你大駕親自帶我跑一趟，否則的話，我一個月也不一定能見上他的面?！?/p>

郁坤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來到辦事處，龔書記早已笑臉等在大門口了。

進辦公室坐定，郁坤說明來意，龔書記如釋重負地說：“哎呀我的秘書長大人，您在電話里也不說啥事，弄得我心里直發(fā)毛，還以為辦事處又給您惹啥麻煩了呢。就這點小事兒，您打個電話就行了，還親自跑一趟。宋老板是老熟人了，這個事情我也安排過了，以為早就辦好了呢?？磥硎俏覀児ぷ饔姓`，辦事不力。”

給郁坤沏上茶水，龔書記黑著臉，抓起電話打給辦公室主任：“你快過來一下?！?/p>

辦公室主任一路小跑趕來，剛推開門，就遭到龔書記劈頭蓋臉一頓罵。辦公室主任心知肚明，賠著笑臉替別人背鍋，嘴里一迭聲地道歉：“我的錯，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隨即拿來公章，看著宋德超早已準備好的申請表說：“你說在哪里蓋章，我就往哪里蓋?！?/p>

有了辦事處的章，再加上那些業(yè)主們的簽字，德誠物業(yè)簽字不簽字，已無大礙，選舉的事情就可以往下進行了。

宋德超拿著辦事處的尚方寶劍，召集業(yè)主代表開會，大家興高采烈，情緒高漲。接下來召開業(yè)主大會、選舉投票等系列程序，進行得都非常順利。

物業(yè)公司見木已成舟，也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實。德誠物業(yè)鄭經(jīng)理請業(yè)主委員會的班子成員吃了一頓飯，承諾一定配合好業(yè)主委員會的工作，雙方精誠團結，一起把小區(qū)各項工作搞好。

席間，保安隊的王隊長誠懇給李立道歉，說：“上次停電的事，我們處置不力，您住賓館的開銷，我們公司全部埋單;以后您家里有啥事需要服務，兄弟我一定盡心盡力?！?/p>

說著，自罰三杯酒。

宋德超見王隊長認錯態(tài)度誠懇，覺得這個局也差不多了，就搗搗李立說：“以后都是兄弟了，還要精誠團結，一起共事呢，你和王隊長一起喝杯酒，握手言和吧。”

李立本來低著頭一語不發(fā)，這時突然爆發(fā)，叫了聲“我的娘唉！”嚎啕大哭起來。

滿桌的人被李立突然的舉動震驚了，誰也想不到，李立這個硬漢哭起來像孩子似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那么傷心。

“心里憋屈太久了，就讓他發(fā)泄發(fā)泄吧?！彼蔚鲁f。他能理解李立的處境，當初物業(yè)公司出手太狠，大熱天的家里斷電住賓館，讓他在小區(qū)、單位咋混？如果不是他那個緩兵之計，事情僵持下去，李立的飯碗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鄭經(jīng)理、王隊長，都有點不知所措。

宋德超拍著李立的肩膀安慰：“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來來來，你和王隊長碰杯酒，我和鄭經(jīng)理也陪著，咱這是皆大歡喜?！?/p>

咣當一聲，四個酒杯碰在一起。

酒意正酣時，鄭經(jīng)理向大家承諾，所有業(yè)主委員會班子成員的物業(yè)費、車位費全免，還給業(yè)主委員會提供一間辦公室，以后大家開會議事也有固定場所了。

對于免除物業(yè)費、車位費的事，宋德超婉言謝絕。業(yè)主委員會是全體業(yè)主選舉產(chǎn)生的，也是為全體業(yè)主服務的，如果一開始就腐敗了，傳出去會不得人心，也不好開展工作。

鄭經(jīng)理又提了個折中辦法，說：“要不這樣，我們公司每個月給業(yè)主委員會提供兩千元的辦公經(jīng)費，你們也好開展活動?！?/p>

這個說法一出口，立刻得到大家的鼓掌通過。

“水岸人間”業(yè)主委員會正式掛牌成立，二十項整改措施擺到了物業(yè)公司面前，若三個月內達不到業(yè)主委員會要求，就更換新的物業(yè)公司。

德誠物業(yè)被趕鴨子上架了。

小區(qū)入口、廣場以及行道上方，懸掛了醒目的標語：小區(qū)綠地歸全體業(yè)主共有，嚴禁侵占小區(qū)綠地……云云。德誠物業(yè)的保安手持電喇叭巡回吆喝：“侵占小區(qū)綠地的業(yè)主，限一星期內恢復原貌，逾期將強制恢復！”

但他們還是把問題想得簡單了，那些占綠地改菜地的業(yè)主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盯著老荊，也都在觀望著物業(yè)公司，一個星期過去了，竟沒有一家將菜地恢復原貌。有人提議，侵占綠地是老荊帶的頭，老荊是個難纏戶，把老荊制服，其他業(yè)主就好辦了。

保安隊王隊長集合小區(qū)的所有保安和工勤人員，又拉著宋德超出面，十多個人扛著工具到老荊的“私享菜園”，準備強制“執(zhí)法”。

老荊提前聽到風聲，早就有了準備。他兒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集結了十幾個殘疾人，肢殘的，智障的，還有一個滿頭滿臉長著疙瘩的，竟然掏出了艾滋病病友愛心聯(lián)誼會的會員證，以證明自己是艾滋病人，他們圍成一圈，把老荊的“私享菜園”護了起來，與王隊長的“執(zhí)法”人員對峙。

王隊長是社會人，他明白來者不善，如果真發(fā)生沖突，哪怕是稍有肢體接觸，隨便哪一個倒在地上，訛上物業(yè)公司，都是糾纏不清的官司?？扇绻锨G這塊硬骨頭啃不下來，下一步到誰家也就張不開嘴了。

雙方對峙了一個多小時，王隊長把宋德超拉到一邊商量了一番，決定暫且撤兵，趁夜深人靜之際，悄悄出動，把老荊家的菜地推平。

當夜，在老荊家熄燈一個小時后，王隊長帶人像游擊隊偷襲日軍據(jù)點一樣，剪斷了老荊家菜園的鐵絲網(wǎng)，很快將地上的蔬菜鏟凈，平整好土地，連夜種上了新草皮。

老荊一覺醒來，見菜園被偷襲了，就在小區(qū)罵街。老荊罵街很有技術，他專等人們下班后吃飯時開罵，罵誰拔了他家的蔬菜，罵誰有意欺負他，言語極其惡毒;他并不指名道姓，但被罵的對象都特點鮮明，比如五短身材，都知道指的是王隊長;比如四眼狗，都知道指的是宋德超;他罵得從容不迫，端著一個紫砂壺，走一段路，喝一口茶，罵幾句。反正他退休在家不用上班，菜園毀了也閑著沒事，他有的是時間。

老荊就這么罵了一天，又罵了一天，誰也不知道他還會罵多久。

因為是鄰居，郁坤聽得最清楚，不堪入耳，也不堪其擾，他就讓宋德超報了警。派出所民警趕到了也一籌莫展，因為老荊罵人并沒有指名道姓，構不成治安處罰。民警批評教育一番就走了，民警前腳剛走，老荊的罵聲又接著響起了。

只是罵還不算完，老荊認為拿他家開第一刀，是欺負他兒子不在身邊，種菜不種菜的不是大事，這個面子，他要撐下來。沒幾天，他又將草皮鏟掉，重新種上了蔬菜。

其實，第一次發(fā)生沖突，他兒子掂刀追著李立砍人，事情鬧到派出所，他還能把這塊地種下來，是暗地里給王隊長送了2000元紅包，王隊長收下紅包后，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把菜園繼續(xù)種了下去;后來李立與德誠物業(yè)反目，眾人到李立的單位鬧事，也是王隊長的主意。前兩次合作都很順利，這一次，王隊長咋就叛變了呢？咋就對他下手這么狠呢？為啥不先從其他種菜的人家動手呢？就私下去找王隊長興師問罪。

王隊長很為難，只好說了實話，是宋德超讓干的，現(xiàn)在，業(yè)主委員會成立了，宋德超權力比物業(yè)公司鄭經(jīng)理還大，不聽他的不行。老荊就質問為什么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王隊長說人家有后臺啊，沒有后臺老板的支持，宋德超也沒有那個能耐。老荊又問這個后臺老板是誰。王隊長說，還能有誰？你想想唄。

老荊摸清了后臺老板是誰，氣不打一處來——這個鄰居平時和和氣氣的，咋那么黑心呢？我好心好意對你，種的菜也經(jīng)常給你家送，好心咋就成了驢肝肺呢？為解氣，老荊又開始罵人了，他不再到處轉著罵，每天坐在自家菜園的藤椅上，還是那把紫砂壺，喝一口茶，罵一句，專挑郁坤在家時開罵，仍然是指桑罵槐。

郁坤受不了這個氣，卻又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讓宋德超先停止清理菜園。當初明明知道這渾水不好蹚，可這一旦下水，拔腿已難。

有時郁坤實在撐不住了，就打電話讓宋德超來現(xiàn)場感受，宋德超也沒辦法，拉著王隊長來一起旁聽。王隊長說，我硬著頭皮去勸勸吧。就去了老荊家。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罵聲也停止了。這之后，老荊就不再指桑罵槐了。

五

轉眼間，三個月期限到了，業(yè)主委員會向德誠物業(yè)提出的二十項整改措施，一樣也沒落實。經(jīng)過幾次會議討論，業(yè)主委員會認為關鍵在于德誠物業(yè)實力不強，一致表決更換新的物業(yè)。

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業(yè)主委員會有權利更換物業(yè)公司。但德誠物業(yè)就是賴著不走，王隊長擺出了無賴的姿態(tài)：“除非把我橫著抬出去！”

道理是掰扯不清了，只能強行驅逐。但強行驅逐也有風險，一個老荊他們都無能為力，王隊長手下幾十號人呢，憑業(yè)主委員會目前的實力，恐怕也對付不了。何況，一旦發(fā)生沖突，那就更不好收場了。最后決定，先在社會上找有實力的物業(yè)公司，授權新的物業(yè)公司接管小區(qū)的物業(yè)服務，讓新的物業(yè)公司出面驅逐德誠物業(yè)。

郁坤不同意宋德超的計劃，說，這也太冒險了，萬一兩個公司沖突起來咋辦？造成人員傷亡那可是要惹官司的。他叮囑宋德超，業(yè)主委員會不能完全放手，得計劃周全些，可以把聲勢造大，光打雷不下雨，千萬不能動手，不能發(fā)生刑事案件。最后特別叮囑，這件事他“不知情，也不參與?！?/p>

新的物業(yè)公司很快找到了，叫起航物業(yè)，實力雄厚。

他們把驅逐德誠物業(yè)的時間放在周六的上午，那天小區(qū)業(yè)主基本都在家里，人多勢眾，能造成震懾效果。宋德超聯(lián)系了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在一旁做好準備，還安排了專人拍照、錄像，連報警都做好了準備。

起航物業(yè)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幫人，為首的是一位姓白的大哥，據(jù)說在這個地面上，再大的事，只要白哥一出面，一般對方都會給面子;說白哥收錢辦事，比打官司都利落。白哥給這次驅逐行動取了個代號，叫“驚魂行動”。

周六一大早，小區(qū)外道路上停滿了路虎、奔馳，車上呼啦啦下來二十多個兄弟，眾人一身黑衣墨鏡，簇擁著白哥，氣勢洶洶地涌到小區(qū)內。

業(yè)主委員會的行動，王隊長早已通過內線得到情報，也做好了準備，當白哥一群人剛進入小區(qū)內，就與王隊長雇的另一隊光頭幫打手狹路相逢了。

宋德超在人群里捏了一把汗，局勢萬一控制不住，雙方對打起來，真不敢保證不出人命，退一步說，就是傷幾個人，那也得有人負刑事責任。

他有點后悔做這個決定了。

老荊蟄伏了一陣子，看到形勢有變，又出山了。他認為，宋德超的業(yè)主委員會，只是個民間組織，而德誠物業(yè)手里有實權，代表著“公權力”，要保護自己的既得利益，就得向德誠物業(yè)靠攏。他馬不停蹄地串聯(lián)種菜盟友，豪情萬丈地宣稱：我們才是真正的業(yè)主，要誓死保衛(wèi)菜園，保衛(wèi)家園，保衛(wèi)物業(yè)公司。

老荊和菜友們在第二道防線把守，如果第一道防線失守，他們就手拉手護衛(wèi)在德誠物業(yè)的門口，實在堅持不住時，他們就躺到地上，老弱病殘排成人肉地雷陣。

剛開始，宋德超組織的業(yè)主人數(shù)占了絕對優(yōu)勢，在外圍形成了包圍態(tài)勢。在兩軍對壘，沖突一觸即發(fā)之際，卻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白哥沒有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假手槍“鳴槍示警”，卻掏出香煙，給光頭幫散發(fā)。光頭幫的領隊拱手作揖：“白哥啊，你咋跟他們混到了一起？你住這個小區(qū)？”

原來，光頭幫領隊是白哥的好兄弟，兩方陣營的打手很多也都互相認識。兩方的兄弟都心知肚明，雖然事先都領了出場費，說好了光打雷不下雨，動口不動手，萬不得已時，也就是做個樣子，以不擔刑事責任為前提，現(xiàn)在，連假動手的戲也演不成了。

白哥說：“既然都是自家兄弟，那就把話直說了吧，我受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的邀請，來主持兩家物業(yè)公司的和平交接儀式，這是業(yè)主委員會的授權書?！?/p>

白哥掏出授權書，像法官宣判一樣，義正辭嚴地宣讀。念畢，他雙手一拱，說：“我這有公文，前來依法主持公道，還望兄弟們看清形勢，我們聯(lián)手共同化解危機，和平解決問題，為小區(qū)業(yè)主伸張正義?！?/p>

宋德超一看時機到了，帶頭高呼口號：

“依法更換物業(yè)！”

“依法更換物業(yè)！”人群中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喊聲。

老荊那邊一看形勢不妙，也領著盟友高呼：“保衛(wèi)物業(yè)！保衛(wèi)家園！”

白哥大手一揮：“都別喊了，雙方各出兩個代表，我們坐下來談談，請相信我，一定會公事公辦，主持公道，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

德誠物業(yè)和起航物業(yè)各派了兩個代表，業(yè)主委員會和老荊這邊各出兩個代表，開始了談判。

可坐到談判桌上，問題又復雜了。

王隊長首先發(fā)難，說業(yè)主委員會選舉不合法，是非法組織，當初李立組織人上門讓業(yè)主簽名，說是成立業(yè)主委員會，并沒有說讓大家選舉委員，更沒有選舉業(yè)主委員會主任，所以，簽名無效，應該按程序重新選舉合法的業(yè)主委員會。

白哥摘掉墨鏡，仔細查看簽名文件，沒有找出正式的選票。

宋德超還真忽視了選舉這一環(huán)節(jié)，他沒有制作選票，只印了一張候選人名單，讓業(yè)主們在名單后面打鉤;業(yè)主們呢，都知道選舉是走過場，也就按宋德超的意思辦了。不過，官方蓋章認可的手續(xù)齊全，從法律意義上來說，這個業(yè)主委員會是合法的。

雙方就業(yè)主委員會的合法性，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白哥儼然像個法官，反復聽取各方的陳述，卻一時無法斷定各方的對錯。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一點。白哥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雖然他是起航物業(yè)請來的，本應向著宋德超一方說話，但王隊長早有準備，搬出了一個律師引經(jīng)據(jù)典，白哥顧及自己的名聲，也不貿(mào)然落槌定音。

物業(yè)公司外邊，白哥和光頭帶來眾位兄弟，雙方都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事情沒有解決，也都沒有離開現(xiàn)場，三三兩兩站在小區(qū)里抽煙聊天，他們中間很多人原來都熟悉，此時也就不分你我，稱兄道弟地聊得火熱。但終歸親熱不當飯吃，肚皮早已餓得咕咕亂叫。就有人不住地催問：“里面咋樣了？咋還沒談好？”

王隊長的手下很會來事，早已買來一筐肉夾饃幾箱礦泉水，分發(fā)給雙方的人員：“大家也都餓了吧？來，邊吃邊等吧?！?/p>

雙方兄弟們吃著肉夾饃，喝著礦泉水，焦躁情緒慢慢緩解下來。

借著去衛(wèi)生間的機會，白哥把宋德超和起航物業(yè)的老板拉到僻靜處商量，說：“看來你們的保密工作沒有做好，他們今天早有防備，這局勢對咱們不利啊。如果不分青紅皂白，今天就強行把物業(yè)趕出去，憑我的本事，也沒問題。只是，我怕把事弄夾生了，對你們以后的工作不利;再說，對方那幫弟兄也不會服氣?！?/p>

事情的發(fā)展遠遠超出原來的計劃，好在讓宋德超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雙方?jīng)]有武斗，局勢還沒有失控。

白哥話說到這個份上，逼他強行驅逐德誠物業(yè)的可能性已經(jīng)不大。宋德超說：“讓白哥和弟兄們受累了，您稍等一下?！?/p>

宋德超偷偷給郁坤發(fā)微信匯報現(xiàn)場情況，郁坤不方便微信留言，就打電話說，事情到這一步，不出亂子，就是最大的勝利。先散了吧，回頭再商議下一步的方案。

打完電話，宋德超有了主意，返回來告訴白哥：“今天先到此結束吧，感謝白哥的仁義之師。”

白哥一拱手：“兄弟原諒啊，不管黑道白道，咱都得走正道不是？人間正道是滄桑啊?！?/p>

送走白哥一幫眾人，宋德超又招呼請來的各家記者：“對不起各位領導了，今兒這事發(fā)生得有點意外，你們拍的東西留個資料，千萬別播出去啊?！币贿吔o每人發(fā)了個紅包，“辛苦大家了，一點車馬費算業(yè)主們的心意。走走，咱們找個地方墊補一下肚子?！?/p>

六

宋德超和他的業(yè)主委員會騎虎難下了。

驅逐德誠物業(yè)行動失敗后，業(yè)主委員會的委員們走路時不再昂首挺胸了，就連宋德超也失去了業(yè)委會主任的存在感。他登門向郁坤尋求新的辦法。

正好李丹在家，李丹說：“這個事情，最好走法律程序，讓法院裁定，如果法院判了，一切問題就好解決了?！?/p>

“走法院這條路太慢了，不是說餓死不做賊，冤死不告狀嗎？”宋德超覺得訴訟那條路太繞了。

“要都不告狀，你嫂子喝西北風啊？”郁坤開玩笑說。

“法律是一切合法權益的最后保障，你要相信法律?！崩畹ふf，“你們再費點事，弄一份意見書，征求業(yè)主們是否支持更換物業(yè)，讓所有業(yè)主再簽一下字，就別再糾纏業(yè)主委員會的合法性了，主管部門批復了，就是合法的，誰說也沒有用，關鍵是達到更換物業(yè)公司的目的就行了?！?/p>

強行驅逐的行動失敗了，宋德超也不希望發(fā)生武力沖突，只好同意了李丹的提議。他想讓李丹做辯護律師，郁坤說：“萬萬不可讓你嫂子出面。”

李丹說：“律師還不好找嗎？我們所的小喬律師就可以代理，我給你個電話，你明天直接聯(lián)系?！?/p>

宋德超找來李立，讓他上門找業(yè)主在意見書上簽字。李立頭搖得像撥浪鼓，寧愿退出業(yè)主委員會，也不打先鋒了。他說：“既然是大家的事，就讓業(yè)委會的委員們分工行動?！?/p>

1600多戶居民，十來個委員分頭行動，瞅晚上業(yè)主們在家時，登門拜訪。簽字同意的有1300多戶，其他像老荊和他的菜友們、長期無人居住找不到戶主的沒有簽。

李丹說，有這些業(yè)主簽字，我們就勝券在握了。

起訴書遞到法院，卻遲遲沒有開庭的回復。小喬律師三番五次給立案庭打電話，說已經(jīng)立案了，在民事二庭。到民事二庭詢問，人家說多少大案都顧不過來，這樣的小官司，還得往后排。小喬去找李丹求助，李丹打聽到管這個案件的是一位快退休的法官，就直接去法庭找了，可能礙于郁坤的面子，法官當即答應下周一開庭，又說由于案件多，就不公開審理了，各方派代表或律師到場就可。

小喬把所有卷宗整理規(guī)范，和宋德超去參加了開庭。但沒有當庭判決，只說讓雙方回去等結果。業(yè)委會這邊放心了，大家都在等著好消息。

判決書下來的要比想象的快，可他們等來的卻是壞消息。一審判決業(yè)主委員會敗訴，判決的依據(jù)是，業(yè)主委員會提供的業(yè)主簽字，并沒有代表全體業(yè)主本人的意愿，屬于無效證據(jù)。

“純屬扯淡，這是枉法裁判！”小喬律師很生氣。

李丹細問方知，找業(yè)主簽字時，有些房子并不是業(yè)主本人居住，要么是出租了，要么是親戚朋友在住，業(yè)主本人不在，就委托了居住者簽字，卻沒有正式的授權書。業(yè)主本人簽字或書面授權的，確實只有很小一部分。

雖然百密一疏，但李丹認為，別人代為簽字，只要真實表達了業(yè)主本人的意愿，就可以算作有效證據(jù)，關鍵是補齊業(yè)主本人的書面授權。

李丹說：“上訴吧?！?/p>

都一致同意上訴。

一審敗訴后，李丹這次不敢大意了，她很快打聽出來，案件轉到了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三庭審理，便讓小喬律師約趙庭長吃頓飯，談談案情。可約了幾次都沒請到。趙庭長的意思是，現(xiàn)在政法系統(tǒng)正在搞正風肅紀專項行動，個個都謹慎小心，哪敢出去吃飯？特別是跟案件當事人吃飯，大忌啊。

宋德超說，怎么會弄成這樣??？明明咱占著理，倒像咱做了虧心事一樣;請人吃個飯也跟做賊似的……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這頓飯還是要請的，不圖法官判決時偏向，只求說明實情求個公平公正。最后還得李丹出馬，她與趙庭長的妻子是大學同學，不說案件的事，只打著郁坤的旗，說兩家人周末吃個飯聚聚，應該沒有問題。

郁坤一聽又把他攪和進去了，堅決不同意去吃飯。

李丹說：“我約我的，吃飯時你不去，就說有緊急工作走不開，我自己對付。”

郁坤極不情愿地說：“那你就試試吧。”

這一招果然奏效。

周末聚餐安排在“水云間”茶餐廳。這里裝修得古色古香，環(huán)境幽靜，很適合朋友間的私人聚餐。李丹早早來到預訂的包間，就先點了幾份特色的茶點。不大一會兒，趙庭長兩口也到了。

李丹說：“郁坤單位有點事，晚到一會兒，讓咱們先進行著?！?/p>

趙庭長說：“那哪行啊，反正周末也沒啥事，咱們邊喝茶邊等吧?！?/p>

李丹讓服務員上來一壺熟普洱，三人邊飲茶邊聊著家常。

趙庭長妻子問：“你家小子大學快畢業(yè)了吧？”

李丹說：“今年畢業(yè)，考北大的研究生，沒考上，正發(fā)愁呢?！?/p>

“我給你支個招吧，出國留學，在英國讀研，一年下來也就花個三四十萬，兩年畢業(yè)，超劃算。不過你要讓孩子提前準備考雅思，找留學機構報名?！壁w庭長熱情地給李丹介紹。

聊著聊著就七點半了。

李丹說：“我再催一下郁坤。”撥通電話先是一頓數(shù)落，“你這人還真擺官架子啊，你請人家還磨磨蹭蹭的，到底有啥破事？”

郁坤說：“真對不起啊，你給趙庭長道個歉，剛才來的路上，被市長一個電話叫回去了，實在失禮，下周我再請，你替我好好給趙庭長敬一杯酒哈……”

趙庭長趕忙表示理解，說：“服務市長就是不自由。那，咱們開始吧。”

酒過三巡，話題就聊到正事上了。趙庭長說，這個案子他有印象，一審判決主要是因為證據(jù)不足，回去后，好好研判一下材料，讓李丹放心吃飯。

其間，待趙庭長去衛(wèi)生間的工夫，李丹從包中掏出裝有五萬元現(xiàn)金的文件袋，塞給老同學，這老同學是明白人，說：“你這是干什么？把我當外人了？”

兩個人推推搡搡時，趙庭長推門進來了，說：“咋，市領導的夫人也不相信政府了？開玩笑，這可堅決不行?！?/p>

飯畢，李丹快步搶到趙庭長兩口前面，去吧臺結賬。吧臺說，賬已經(jīng)結過了。李丹就嗔怪趙庭長不該那么客氣，趙庭長說，我這不是客氣，要是秘書長在，他官大工資高，該他結，他不在，我是男的總不能讓女士結賬吧？

送走趙庭長兩口，宋德超的車已經(jīng)等候在門外了。李丹一上車，宋德超就問：“咋樣嫂子，收下了嗎？”

李丹從包中掏出文件袋放在車座上，說：“就說人家不會收的，你純粹是多事。不過，吃飯的效果還是不錯的?！?/p>

宋德超臉色突變：“收不收效果是不一樣的……”

李丹說：“你把人想得太壞了，這正風肅紀的關鍵時刻，誰有那么大膽？今晚郁坤沒參加飯局，趙庭長也不傻，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宋德超說：“嫂子站得高，比我看得遠。辛苦您了?！?/p>

過了幾天，李丹接到趙庭長的電話說，案卷我看了，你們勝訴沒有問題，但被告方也有相當一部分業(yè)主支持，這樣判決，很容易引起群體性上訪事件，我跟分管院長把案情匯報了，院長的意思是和為貴，最好還是走庭外調解程序，您的意見呢？

這個球又踢給李丹了。趙庭長的言外之意是，判決業(yè)主委員會勝訴，先不說群體性事件，如果德誠物業(yè)或者老荊他們上訪，怕會牽涉到幕后的郁坤。

李丹當然知道輕重，想了想說，那就庭外調解吧。

七

還沒有進入調解程序，新冠疫情突然又嚴重了，確診病例不斷增加，防疫部門不得已重新在全市采取了封控措施。

日子一天天過去，原告、被告雙方幾乎把這場官司給忘記了。但小區(qū)里明顯涌動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人們先是不再聽保安不讓出門的勸阻，開始在小區(qū)晃悠，后來有人試圖沖崗，想到街上去。好在德誠物業(yè)還算盡職，干脆把大門鎖了，沒有通行證誰也別想出去。

郁坤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網(wǎng)上辦公，他常常在想，如果不是網(wǎng)絡時代，發(fā)生這樣的疫情，國家機器豈不是就要停止運轉了嗎？那他這個副秘書長豈不是要失業(yè)了嗎？

有一次，郁坤處理完公務，來到門前小花園，在手機上瀏覽新聞時，發(fā)現(xiàn)老荊提著一個鐵皮桶在澆樹。郁坤想，這老荊啥時變好了，愛護起樹木了？又一想，不對勁啊，剛下過雨，樹木也不缺水啊。郁坤不知道老荊葫蘆里賣的啥藥，便在老荊澆完水離開后，跨越鐵絲網(wǎng)，潛入老荊家的“私享菜園”，用手抓了一把樹根部的泥土，發(fā)現(xiàn)竟是熱的——原來老荊用開水澆樹！抬頭看看，幾棵樹的葉子都快掉光了。

老荊瘋了嗎，咋干這種事？

“你問問他為啥這樣干？”郁坤把電話打給宋德超。

宋德超說：“不用問，他以前不說過嗎，女貞樹上的黑豆豆，小葡萄一樣，容易招鳥兒，落在地上臟兮兮的，落在車頂上，膩乎乎的很難洗，他沒買地下車庫，那老年四輪車就停在樹下;他還說這些樹遮了陽光，壞了他家的風水……”

正說著，手機里又打進一個電話，是政府辦公室的號碼。郁坤趕緊中斷與宋德超的通話，把電話接通了辦公室——秘書長通知他馬上去市政府開會。

其實會議內容很簡單，落實上級防疫新規(guī)，有序解除封控，恢復正常的社會生活秩序。

新政策很快傳達到各級部門，幾乎在第一時間，每一個小區(qū)的大門都敞開了。人們突然獲得了解放，雖然還不敢大口呼吸空氣，但手腳總算自由了，奔走相告，紛紛走出家門，走上街道，開始迎接新的生活。

封控解除不久，就接到了法庭的調解通知。當事雙方坐到一起，竟有種似曾相識的陌生，好像漫長的封控也閉合了他們的記憶。調解進行得很順利，因為從驅逐事件開始，雙方就知道這是一場拉鋸般的漫長過程，是一局耗費精力的真人游戲，大家都累了，最后各自讓步，業(yè)主委員會同意繼續(xù)聘用德誠物業(yè)，德誠物業(yè)同意繼續(xù)履行協(xié)議，按業(yè)主委員會提出的二十項措施進行整改。

宋德超參加完調解回到家里，覺得像從醋缸里出來一樣，身上酸酸的，軟軟的，困乏得很。到了后半夜，感到冷得緊，量了體溫，38度，發(fā)燒了;拿出試紙檢測，果然呈陽性。

“水岸人間”小區(qū)有很多人都染上了新冠病毒，整個城市有很多人都陽了。進入農(nóng)歷臘月，社會面病毒感染達到了峰值。那些日子，人們打招呼都不再是傳統(tǒng)的“吃了嗎”，互相之間的問候改成“你楊過了嗎？”“你楊康了嗎？”大家好像都成了金庸筆下的武俠人物。

郁坤和李丹是同時感染的。李丹沒怎么發(fā)燒，但她咳嗽得厲害，咳出來的都是灰白色的濃痰，而且嗓子疼痛，咽一口唾沫就像吞一把蒺藜似的;郁坤一發(fā)作就高燒不止，他覺得自己就像老荊院邊的那棵樹，泡在滾燙的開水里，馬上就要燙死了?？膳碌氖羌依餂]有退燒藥，更可怕的是門口那家藥店的退燒藥已經(jīng)被搶購一空，李丹連著跑了幾家藥店，都沒有買到，她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只能用酒精給郁坤擦拭身子，進行物理降溫。

正在這時，聽見有人敲門。李丹過去開了門，是老荊。

“剛才見你去門口藥店了，買藥是吧？沒買到是吧？”老荊問，不待李丹回答，遞上一個盒子，“俺老倆口一個楊過，一個楊康，還剩下一盒布洛芬，你們用吧?！?/p>

郁坤在臥室聽見了，隔著門簾說：“荊大哥嗎？謝謝??！”

“謝什么啊，遠親不如近鄰，互相幫一把，總能過去這一關的?！崩锨G笑著說。

李丹接過藥盒，一邊道謝，一邊請老荊進屋。

“特殊時期，我就不進去了，你們好好休息?！崩锨G說，一邊介紹自己的經(jīng)驗，多喝水，多吃高蛋白食物，關鍵是多睡覺。

李丹送老荊出門，卻看見物業(yè)的王隊長從遠處走來，手里拿著個電喇叭，邊走邊喊：“新冠無情，人心有愛。楊過楊康的朋友們，哪家有多余的藥品，請送到物業(yè)公司門口，供病中的業(yè)主取用?！?/p>

老荊回頭一笑：“你看，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李丹心里一熱，說：“患難見真情，真是太謝謝你們這些好鄰居了！”

那邊，王隊長拿著電喇叭，還在喊：“新冠無情，人心有愛……”

臘月二十八那天，宋德超來找郁坤，打開手機給他看，說：“你看貴州這個苗寨，每到春節(jié)都搞這個百家宴，咱們小區(qū)也可以搞啊，業(yè)主委員會可以挑這個頭?！?/p>

郁坤說：“這是個好主意，一來是過年了，大家樂和樂和，二來疫情剛過，也討個好彩頭。不過，既然要搞，就搞出特色來?！?/p>

宋德超問：“那咋搞才叫有特色？”

郁坤想了想，說：“這樣，你把物業(yè)公司的鄭經(jīng)理叫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p>

“物業(yè)啊……他們會愿意參與？”宋德超有些猶豫。

“肯定愿意。前些日子他們搞那個捐藥贈藥活動，就很有意義嘛。”郁坤說。

“那這個電話你打吧，我跟他們的關系正僵著呢。”宋德超說。

“你打，正好趁這個機會緩解一下嘛?！庇衾ふf。

電話打通了，鄭經(jīng)理果然很樂意，讓宋德超到物業(yè)公司去具體商量。

郁坤和宋德超去了物業(yè)公司，鄭經(jīng)理和王隊長已等著他們了，又是讓座又是沏茶，親熱得像兄弟一樣。幾個人一邊喝茶，一邊開始商量百家宴的事。

鄭經(jīng)理說：“我同意秘書長的意見，要搞就搞出特色。”

王隊長也問怎樣才能搞出特色。

宋德超說：“要不咱到幾個飯店叫特色菜？”

鄭經(jīng)理說：“飯店菜誰沒吃過？算不上特色。叫我說不如業(yè)主自己做，每家一個拿手菜，肯定各具特色。”

郁坤說：“好主意，這樣的話，咱不如搞個烹飪大賽，業(yè)主們現(xiàn)做現(xiàn)上，大家品嘗評定，最后評出一二三等獎若干名?！?/p>

鄭經(jīng)理一拍大腿，說：“這樣好，這樣好。我是個戲迷，喜歡看省臺的梨園春，票友們平時都是自娛自樂，可一上擂臺，看家絕活就亮出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越說越具體，越說越精彩。鄭經(jīng)理一高興，當場拍板，物業(yè)公司拿出五萬元作為獎金和活動經(jīng)費。大賽還沒開始，他們就先把自己激動起來了。

最后，郁坤又提了幾條意見：第一，要上報社區(qū)居委會，現(xiàn)在疫情防控剛結束，這么大規(guī)模的活動，要聽聽社區(qū)的意見;第二，搞這個活動時，一定要注意安全，決不能發(fā)生意外;第三，這個別出心裁的活動，要請記者報道一下，前段時間咱小區(qū)的負面新聞太多了……

八

烹飪大賽的時間定在大年初一上午。

公告一經(jīng)發(fā)布，整個“水岸人間”的業(yè)主都興奮起來，一個下午，竟有近百多個業(yè)主報名參加。老荊聽說了，不但報了名，還聯(lián)合他的菜友們，把各自菜園里的蔬菜都獻了出來，說都是天然無公害，絕對綠色。

宋德超向居委會匯報了此事，居委會認為這個活動很好，但要向街道匯報;街道的龔書記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又向區(qū)里作了匯報;區(qū)里領導也表示支持，說前段時間，又是封控，又是感染，居民的精神太緊張了，目前疫情已經(jīng)有效控制，借這個活動，一來讓大家過個祥和的春節(jié)，二來也放松一下心情，正合時宜。

年三十下午，社區(qū)主任給宋德超打電話，劈頭就來了一句：“你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一聽這話，宋德超的心臟都快要蹦出來了，顫聲問：“咋了咋了？”

社區(qū)主任說，崔市長得知這個消息，初一上午要來給大家拜年，還要親自給獲獎者發(fā)獎。你們得提前做好準備;說這已經(jīng)不是你們的事了，這是社區(qū)的事，是辦事處的事，也是區(qū)里的事了！所以啊，你把這事搞大了。

一分多鐘的電話，宋德超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

其實，這個消息是郁坤有意無意透給崔市長的。崔市長說，市里正在創(chuàng)建全國精神文明城市，如果這個活動辦得好，說不定還能給創(chuàng)建活動加分。當即就給大年初一的行程增加了這個內容。

小區(qū)布置倒不用太費事，迎接新年的橫幅、氣球、拉花和大紅燈籠，早就掛好了，又增加了幾條迎接市長的條幅，還請了一支業(yè)余軍樂團暖場助興;如果市長來得早，就請他在小區(qū)參觀，正好觀看廚藝表演……細節(jié)很多，能想到的，大家都想到了。

大年初一上午，居委會會議室的長條桌都搬了出來，在水岸邊的小徑上曲曲彎彎地擺開，基本上照顧到了每一個單元。參賽選手們或現(xiàn)場操作，或從家里做好端出來，每一張桌子都放滿了冷熱菜品，從飯店里請的兩位大廚帶著業(yè)主代表組成評審團，挨家品嘗打分，那場面很是壯觀。

十點半，崔市長一行如約而至。崔市長不但帶有陪同人員，還帶來了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郁坤平時服務的是王副市長，市長的活動，由市政府秘書長陪同，他就帶著區(qū)委書記和區(qū)長、街道龔書記和社區(qū)主任，早早在大門口迎接。

眾人接到崔市長后，區(qū)委書記介紹了宋德超和德誠物業(yè)的鄭經(jīng)理，說這個活動就是他們挑頭搞的。崔市長與兩人一一握手，說：“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你們能把大家組織起來，開展這樣有益的活動，我們的社會才能健康和諧地發(fā)展。”

龔書記請崔市長給大家講話，崔市長說講話就免了，早聽說“水岸人間”景色宜人，正好在小區(qū)走走，順便欣賞大家的廚藝。

為了迎接崔市長，郁坤專門請開發(fā)商孟正恒過來講解?！八度碎g”是孟正恒一手打造的作品，自然是成竹在胸。崔市長邊走邊看邊聽，說：“真沒想到都市里還有這么一個美妙絕倫的地方，小橋流水，曲徑通幽，這是全市人居環(huán)境的標桿，居民們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幸福指數(shù)肯定會大有提升?！?/p>

走到老荊家門口，評審團正在給老荊的鯉魚焙面評分。盤中那條鯉魚昂首翹尾，似有跳躍龍門之勢;再看魚身上覆蓋的焙面，細如發(fā)絲，輕柔蓬松，如素錦白云。崔市長不由贊嘆：“嗬，好一個鯉魚焙面，這色香味形，巧奪天工?。　?/p>

老荊臉上笑開了花，嘴里謙虛：“承蒙市長夸獎，慚愧慚愧。來，請市長嘗龍肉，品龍須，青云直上?！?/p>

一邊用碟子夾了一塊魚腩、一撮焙面，連同筷子遞給崔市長。

崔市長正待推辭，聽了老荊的恭維話，便接了，說：“借您吉言，希望全市的工作、人民的幸福，都能青云直上?！?/p>

便嘗了，又是一番夸獎。

隨行的記者早已錄下了這個場面。

放下筷子，抬頭看見了那幾棵枯死的女貞樹，崔市長不禁皺起眉頭，問：“怎么死了這么多樹?。啃^(qū)園丁要注意保護好嘛，碧水藍天，青草綠樹才和諧嘛。”

老荊的臉唰一下紅了。

宋德超不等眾人回應，立馬搶話說：“夏天那場雷陣雨，樹被擊了。正好這里打算建個健身活動場所，開春就動工?！憋@然，他不想讓崔市長知道內情，小區(qū)的瘡疤自己捂著，這大過年的，不能給市長添堵。

老荊見宋德超替他圓場，悄悄伸出了大拇指。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龔書記問評審進行得如何了。評審團說結果已經(jīng)出來，就等著市長頒獎了。

崔市長興致正濃，意猶未盡地說，“好好，這真是個好地方，回頭有空了我再來好好參觀?！?/p>

一行人來到小廣場，崔市長走上簡易主席臺，現(xiàn)場即興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頒獎就開始了——崔市長頒發(fā)一等獎，隨行的市政府秘書長、區(qū)委書記、區(qū)長頒發(fā)二等獎，街道龔書記、社區(qū)主任等人頒發(fā)了三等獎。

一個上午熱熱鬧鬧地過去了。這是“水岸人間”全體居民的高光時刻，獲獎的業(yè)主抱得獎金歸，沒有獲獎的參賽者也喜滋滋地領回鍋碗盆勺的紀念品。過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業(yè)主們一個個喜氣洋洋。

送走崔市長一行，宋德超一屁股坐到業(yè)主委員會的沙發(fā)上，給郁坤說：“哥啊，我結婚時也沒忙成這樣！”

老荊的鯉魚焙面得了個二等獎，他把所得的三千元獎金送到了業(yè)主委員會，對宋德超連連作揖，感激地說：“老弟啊，謝謝你替我遮掩，沒讓我在市長面前出丑。”

宋德超說：“何止是出丑，去年有家飯店毒死了擋他招牌的行道樹，不但罰款，還被拘留了呢。”

老荊說：“就是就是，這事我也聽說了。所以嘛，我把這三千元獎金上繳，多少算是補償吧?！?/p>

宋德超說：“盆是盆，罐是罐，獎金是你應得的榮譽，只是你那菜園子……”

老荊忙說：“不種了，不種了，老弟放心，我以后向你學習，也做個熱心公益的業(yè)主?！?/p>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