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旭瑩
林語堂說:“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薄毒┤A煙云》中的姚木蘭是林語堂筆下最滿意的完美女性形象。她將中國傳統(tǒng)儒道思想內(nèi)化合一,又有新知識的進步之處,是林語堂心中乃至中國傳統(tǒng)語境的完美女性,代表了男性視角下新式女性形象的理想審美標準。品味她的人生歷程,溫婉中不失堅毅,保守中可見靈動,儒道的和諧與中西的融合在她一人身上得到了生動的詮釋。林語堂通過描繪賢良溫婉、聰慧堅毅的姚木蘭這一完美女性形象,側(cè)面展現(xiàn)了他對完美女性形象的審美構(gòu)想,折射出男權(quán)社會下的本質(zhì)要求與男性本位的女性鑒賞觀念。
一、出身優(yōu)越,美貌機智
從家世出身而言,姚木蘭出身富庶家庭,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姚木蘭的父親姚思安是北京城家境殷實的商人,在北京和杭州等地都有藥材、茶葉產(chǎn)業(yè)。姚木蘭作為姚家長女,在身份和門第上就已經(jīng)符合傳統(tǒng)觀念之下對于女性身份地位的基本期望。良好的出身也為姚木蘭性格的塑造奠定了基礎(chǔ),因為家境富裕,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她為人處世大方得體,大氣沉穩(wěn),不會因錢財利益表現(xiàn)出斤斤計較的小家子氣,擁有較高的素質(zhì)與修養(yǎng)。姚木蘭的容貌也十分優(yōu)越,滿足理想中大家閨秀的美好構(gòu)想,在文中雖然直接描寫不多,但林語堂這樣形容姚木蘭:“美如滿月,以前沒見過她的男男女女,見其美貌,都為之咋舌”,“她的腰細,頭發(fā)漆黑而濃厚,兩眼是秋水般明麗,雙眉畫入兩鬢”(林語堂著,張振玉譯《京華煙云》)。姚木蘭是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東方美人,給人溫柔恬淡的印象,這也側(cè)面反映出作者對女性的審美要求還是始終站在男性的立場來設(shè)計勾畫。有學者指出,在中國文學史上,作者對一系列美女形象的刻畫,除了手法略有翻新外,美德和內(nèi)涵一直沒有什么變化,正如才子佳人等一貫描寫模式,對女性的構(gòu)想始終是基于男性審視的主觀意識之下。
姚木蘭的機智與聰慧更為她的美好形象增添亮色。姚木蘭念書很少有困難,一點就懂,而且從小就識得三千七百年前的甲骨文,足以見得她聰慧過人。在姚家逃難,當姚思安希望利用蔣太醫(yī)的關(guān)系得到官方公文時,姚木蘭大膽提出了機智的建議,令全屋人都安靜下來。她的智慧更體現(xiàn)在為人處世的精明與巧妙。當曼娘經(jīng)歷喪夫之痛時,大家勸說都無果,最后是姚木蘭想出妙計打開了曼娘的心結(jié)。姚木蘭這一形象,其中一個過人之處就是她善用聰慧靈活巧妙地解決問題,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她的聰慧使她顯得如此超凡脫俗。姚木蘭幼時逃亡與家人失散,險些被拐賣,但她能表現(xiàn)出不同于同齡人的冷靜與鎮(zhèn)定。長大后得知孔立夫被捕后,她敢于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憑借自己的智慧與膽識成功救出孔立夫。姚木蘭與舊式傳統(tǒng)女性的區(qū)別在于人物的鮮明與活靈活現(xiàn)。她一改刻板印象里本分逆來順受的婦女形象,展現(xiàn)了林語堂對新時代女性的思考,有其進步意義。
二、儒道結(jié)合,中西融通
姚木蘭是儒家和道家思想結(jié)合的典型,又包含新式進步的因素,具有多元共存的色彩。其形象兼有儒道出世、入世的哲學,又有中西新舊思想的融合。儒家和道家對姚木蘭為人處世的影響都是合而為一、不可割裂的。儒道交織的生活環(huán)境塑造了姚木蘭這一傳奇女子形象,這兩種重要的思想影響因素都不可忽視。姚木蘭是道家的女兒,儒家的媳婦。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淡泊與閑適的道家思想影響著她人生路徑的選擇,這讓她在處理問題時都有著道家哲學的豁達穩(wěn)重,心胸開闊,心懷大智慧。同時,母親對姚木蘭日常孝順、勤儉等美德的教誨實則都是儒家傳統(tǒng)視角下對大家閨秀、賢妻良母的要求。姚木蘭也巧妙地將二者有機結(jié)合,在人生大事的選擇與小事的處理上都可圈可點,如姚木蘭與民女孫曼娘平等真摯的友誼,和丫鬟錦兒平等相待,后期在逃難的路上救助孤兒、關(guān)心百姓的善良,體現(xiàn)了道家眾生平等、與人為善的思想,更印證了儒家“性善論”的人文關(guān)懷。此外,姚木蘭親近自然、渴望自然,在婚后也沒有完全被家庭捆綁,依舊愿意外出游玩,賞花弄草,陶冶情操??梢?,姚木蘭骨子里對自然的向往,貼合道家返璞歸真的思想,同時,“她的貼近自然可以說也符合儒家‘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的美好追求”(趙英華、王玉《華裔作家林語堂英文作品人物研究—姚木蘭是“儒”而非“道”》)。正是儒道的互補,也讓姚木蘭在命運的各種矛盾中找到了平衡點。姚木蘭用道家的堅韌頑強和儒家的寬厚大度化解了命運的不幸與苦澀,在自身心理建設(shè)中與命運和解。她遇事不強求,不是聽天由命的消極,而是在已知無法改變的前提下,平復(fù)自己的心境盡力而為,順其自然。對自己的婚姻,姚木蘭雖然不能與所愛之人相守一生,卻能不讓這種遺憾造成負面的影響,情愫只留在內(nèi)心珍藏,不得的人與事不去強求,從而在儒道的豁達下找尋心靈的平衡與慰藉。
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浸染下,在面對個人意識與現(xiàn)實的矛盾時,儒道思想也是彼此相通的,都為姚木蘭指向了成全與付出的路徑。她為人寬和,大方得體,聰慧能干,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作為女兒、兒媳,都深得長輩贊許;管理曾家事務(wù)也井井有條,獲得從上到下的一致贊許?!毒┤A煙云》這部長篇小說有“‘民國《紅樓夢》”的贊譽,這部著作中的姚木蘭堪稱眾多女子中美好品質(zhì)的集大成者,有林黛玉的才華機敏,有薛寶釵的溫和敦厚,更有王熙鳳的治家得當。
同時,姚木蘭的過人之處還在于她不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完美女性,更受現(xiàn)代新知識、新思想的影響,順應(yīng)了部分現(xiàn)代的進步觀念,有突破舊觀念束縛的趨向。她傳統(tǒng),但不古板,不同于唯唯諾諾父權(quán)社會下默默無言的普通大家閨秀。她會吹口哨、唱京戲、逛公園,有新式的觀念,也沒有纏足的陋習,是當時新女性形象的完美詮釋。在父親的鼓勵之下,她閱讀林琴南的小說,接受“男女平等”的先進思想,抗議母親偏袒哥哥的橫行霸道。在姚木蘭身上,人道主義精神的色彩也有所體現(xiàn)。在逃難時,她收養(yǎng)了多個被遺棄的孩子,同情他們的悲慘遭遇。正是因為姚木蘭接受了中西思想的雙重影響,所以她比同時期的女子更加堅強,更加果敢。在心愛之人有難時,她勇敢地挺身而出,在他人面前也始終敢于表達自己,對個人的人生安排也有著清晰的認知并具有獨立的人格意識。
從整本書的脈絡(luò)來看,姚木蘭的父親姚思安一貫無為而治的超脫思想,使姚家歷經(jīng)數(shù)次磨難但最終都能逢兇化吉,都是作者對道家精神的間接認同與贊美。曾家則是以曾文璞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身體力行者,遵從禮法,克己守禮,但最后家門的逐漸衰落,便可窺見林語堂筆下姚木蘭這一儒道結(jié)合、中西兼容的美好形象背后的意義: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固有單一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未必適應(yīng)新的發(fā)展,如姚木蘭般兼?zhèn)淙宓烂赖?,又有新式思想的現(xiàn)代精神,多元統(tǒng)一的集合,才是林語堂心中的完美女性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新式的思潮給予她更多思想的解放與行為的自由,但姚木蘭的本質(zhì)仍是扎根于東方儒道文化土壤的一株空谷幽蘭,人生的信條與抉擇依舊是傳統(tǒng)觀念的忠實踐行者。盡管自由解放的理念對姚木蘭的影響不甚突出,卻是她性格的一絲重要的靚麗點綴。
三、賢惠淑德,寬厚持家
在傳統(tǒng)語境里,女性往往與家庭密不可分。林語堂在《婚嫁與女子職業(yè)》中提到女性“最理想的職業(yè)是婚嫁”,可見在他的思想體系中女子始終是男子的陪襯,女性的婚嫁便是人生的頭等大事。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思維下,家庭就是女人的事業(yè)。在世人觀念中,女人最大的“成就”便是賢妻良母,而無法在社會上拋頭露面,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姚木蘭在傳統(tǒng)的家族中嫻熟得體地完成了她的各個角色,她作為女兒、兒媳,孝敬父母與公婆;作為妻子,賢惠寬容;掌管家族事務(wù),也能做到對上下謙卑有禮,大小瑣事都管理得井井有條??梢钥闯觯越巧淖饔檬冀K是在家庭中才能充分展現(xiàn)。在娘家時,母親對她從小就嚴格要求,“必須有女人主要的美德如:節(jié)儉、勤勞、端莊、知禮、謙讓、服從、善理家事,以及育嬰、烹飪、剪裁縫紉等技能”(林語堂著,張振玉譯《京華煙云》),正是這些訓練和要求讓姚木蘭在嫁到曾家之后展示她的賢惠能干,獲得全家從上到下的一致肯定。母親對她的要求,不僅是針對她自身生存發(fā)展的基本技能,更是為了姚木蘭適應(yīng)在家庭中的定位,可見完美女性的存在意義之一就是為家庭而生。
姚木蘭所體現(xiàn)的婚戀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道德與禮教的影響密不可分。我們充分肯定姚木蘭溫柔賢惠的得體形象,以及作為妻子、女兒等女性角色的出色表現(xiàn),是因為這些美好品德正是切合道德對女性的積極規(guī)范與要求。中國的傳統(tǒng)理念在對個人的價值評判時,通常將其放在家族社會等大環(huán)境下來要求,若想達到被稱為“完美”或是合乎立法的“模范”,那么他(她)首先是家族中的人、社會中的人,其次才是他(她)自己。在恩情面前,個人私情自然不值一提。所以,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愛的孔立夫和有恩于自己的曾家,姚木蘭主動放手,認清自己的宿命,并坦然接受這樣的安排。她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好多不由人做主的事情發(fā)生,演變,終于使人無法逃避這命定的婚姻”(林語堂著,張振玉譯《京華煙云》)。在姚木蘭嫁入曾家后,她不僅代表自己,更是封建家族秩序中的一員,尤其是對儒家道德的遵守顯得格外重要。曾文璞反對姚木蘭自由自在地外出,擔心她帶曼娘外出容易讓曼娘對外面的世界過于向往;與曾蓀亞整日外出也是不合禮法的行為,這些規(guī)則都是直接或間接地與姚木蘭自由活潑的天性相矛盾,束縛了她作為個體的自由意志。這種日常行為的潛移默化的規(guī)范,都是對姚木蘭自我意識的約束,但姚木蘭對秩序規(guī)則的遵守之下仍沒有磨滅自身的靈氣,完成賢妻良母的角色也是對自身價值的達成,找到了自己在規(guī)則與自由之間的有機平衡。
當丈夫曾蓀亞有了外遇,姚木蘭開誠布公與“第三者”曹麗華面談,最后通過人格魅力成功地化解了婚姻的危機,她的氣度與胸襟著實令人欽佩。以現(xiàn)代眼光來評判,姚木蘭對納妾的默許實則是男權(quán)視角下女性的無奈。“一個合法的妻子的地位當然是極其分明,若是有一個‘副妻子,就如同總統(tǒng)職位之外有一個副總統(tǒng),這個總統(tǒng)的職位就聽來更好聽,也越發(fā)值得去做了”(林語堂著,張振玉譯《京華煙云》),這樣幽默的粉飾反而暴露了男權(quán)思想的自私與落后。這種對女性精神上無私與寬容大度的要求,是女性在社會不平等地位的突出體現(xiàn)。在當時社會背景之下,某些所謂的對女性合乎禮法道德的贊美推崇,如曼娘的悲慘人生,實則是對女性個人意識一定程度的束縛與壓制。但是,正是姚木蘭內(nèi)心的儒道貫通的處世哲學讓她擁有寬容大度的心態(tài)和睿智巧妙的方法化解矛盾與危機,沒有為制度禮法所累。
林語堂塑造的姚木蘭,是男權(quán)視角下的完美家庭女性,是有聰慧與膽識的美麗女子,是儒道思想下溫柔賢良的賢妻良母。西方的新思潮并未觸及她思想的根本變革,唱京劇、逛公園、喝咖啡等對于生活與認知的新式理念只是成為她性格的點綴。姚木蘭始終未掙脫舊時代根深蒂固男權(quán)制度的樊籠,始終收斂著內(nèi)心的自我意識,她成功地扮演了家庭中的各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自我的表達。
姚木蘭作為“完美女性”的典型代表,既有中式傳統(tǒng)道德的賢惠得體,又有西方新式思想的進步與個性。但是,林語堂對姚木蘭形象的欣賞仍處于男性本位視角的俯視,從美貌到個性的審美鑒賞,尤其是婚戀觀念的焦點,都透露著男性視角的審美意味。林語堂對姚木蘭的形象不乏贊美,體現(xiàn)了他對女性身份地位的關(guān)注與思考,但是他對完美女性觀的思想有其矛盾性,在贊美儒道統(tǒng)一、中西貫通的多元和諧理念過程中,部分“贊美”仍是浮于表層,屬于男性視角的欣賞??傮w而言,林語堂對女性審美的構(gòu)建與認識有其進步意義,但仍受到歷史與階級的局限性限制。
青年文學家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