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寧
【摘要】隋唐時期,詩人們對前代文學的接受有了不一樣的圖景,其中對陶淵明詩歌與人品的接受,也出現了褒貶分化的情形。本文試圖對唐代著名詩人對陶淵明接受中的矛盾態(tài)度進行歷時的、動態(tài)的研究,對各批評者心境進行具體分析,結合接受美學、宗教學和心理學等研究方法,較深入地了解到唐代陶淵明接受中矛盾現象的起因、內容與落腳處。
【關鍵詞】認同與批駁;陶淵明;唐代;接受態(tài)度;矛盾性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5-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08
一、唐代著名詩人在陶淵明接受中的矛盾性態(tài)度概述
進入隋唐兩代,陶淵明不僅作為隱士,更作為一位卓爾不群的詩人被人接受。這種稱贊與褒揚,經歷了整個唐代的發(fā)展,在宋朝有了空前的提升與飛躍,并最終定型。
然而尊陶的另一面——對陶淵明的貶抑,在唐代也是一種明顯的取向,是陶淵明接受史上不能忽視的一個角度。初盛唐對陶淵明有過懷疑與否定態(tài)度的有王維、李白、杜甫,中晚唐有白居易、韓愈、司空曙、司空圖等人。但他們幾乎都沒有完全貶抑陶淵明,都是一方面欣賞陶淵明人品的高潔、詩文的清健,一方面又否定陶淵明平淡的出世思想與簡陋的生活方式。
二、唐代著名詩人對陶淵明積極接受的表征與原因
首先是對陶淵明隱逸的接受。白居易是一個典型代表。他的一生,自少時入長安,便努力克服“居亦弗易”的實際問題。從他“壽于顏回,飽于伯夷,樂于榮啟期,健于衛(wèi)叔寶”這樣的人生目標來看,不難發(fā)現,白居易是一位具有實際人生觀的現實主義者。及其人生分水嶺——江州之貶以后,少年得意的志氣遭受重創(chuàng)。佛理成了他尋求解脫的良藥,現實的壓迫逼使他遁入釋門。此后種種加速了他對陶淵明的接受。
白居易的效陶詩代表作《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創(chuàng)作于江州之前兩年,但此時白居易已經遭受了十分重大的打擊。試看一首:
《效陶潛體十六首》(其二) ①
翳翳窬月陰,沉沉連日雨。開簾望天色,黃云暗如土。行潦毀我墉,疾風壞我宇。
蓬莠生庭院,泥涂失場圃。村深絕賓客,窗晦無儔侶。盡日不下床,跳蛙時入戶。
出門無所往,入室還獨處。不以酒自娛,塊然與誰語。
往后的日子,白居易的思想逐漸向佛教靠攏,希冀在寧靜中尋找泰然自若。《陰雨》中說“將何慰幽獨,賴此北窗琴” ②,其中“北窗”與“琴”也都是與陶淵明密切相關的意象,陶淵明給他的安慰可見一斑。
其次是對陶淵明人格、情懷與詩歌的接受。李白可以說是唐代陶淵明的頭號粉絲了。他不僅敬仰陶淵明高潔瀟灑的人格,還是唐代吸收其自然健雅詩風最好的詩人之一。李白的詩作中,每每出現拿好友比做陶淵明的情況,借以表現好友們的情趣與人格。如《贈崔秋浦三首》中的前二首,將崔秋浦與陶淵明并提:“吾愛崔秋浦,宛然陶令風。”“崔令學陶令,北窗常晝眠?!?③一派脫俗清廉形象脫然而出。還有《戲贈鄭溧陽》,描寫自己與鄭溧陽交往如坐春風,親近之情不言而喻:“陶令日日醉,不如五柳春……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④
李白的創(chuàng)作取法前代眾多詩人,其中包括魏晉南北朝時的庾信、大小謝、陶淵明。人們常說李白是恣意張揚的,以十倍自信書寫昂揚精神的,但常常忽略了李白也是“清透”并且毫不矯揉造作的。這種“清透”體現在他極愛使用“青”“白”等清新色彩詞,“真實”表現于他流利不粘黏的筆法、笑看人生的態(tài)度。這“清新”一脈固然承襲于大小謝,但“清新又健雅”的力量感,無疑有陶淵明的功勞?!鞍材艽菝颊垩聶噘F,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格、“桃花流水宵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的自然輕靈、把以陶淵明為代表的質樸蘊藉、平淡生趣的詩風進一步發(fā)揚。
杜甫與陶淵明情懷上有很大的相通之處。作為一個一生都在身體力行的儒者,杜甫的人文關懷是他詩文中的剛骨。杜甫的詩歌被稱為“詩史”,重點不在于詩歌中反映了多少歷史事件,而在于他詩歌中“悲天憫人”的史學與人文素養(yǎng)?!肚即迦住肥桥c陶詩的關切非常相似的組詩,試舉其一: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⑤
陶淵明與杜甫一樣,有著強烈的人文關懷。他對人世間的親情、友情都有著強烈的依戀,與人交往、與人為善,是他快樂的一大源泉。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找不到幾個像他這樣真實扎根土壤中的詩人。陶淵明源于儒家文化的親民友善,是他扎根人間、不脫離實際生活而走向道家縹緲思想的主要原因。正如清代鐘秀所說:“陶公所以異于晉人者,全在有人我一體之量……全是民胞物與之胸懷,無一毫薄待斯人之意,恍然見太古,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⑥
此外,杜甫對陶淵明詩歌的吸收也是非常明顯的。比如杜甫在宋人之前,就對生活題材進行了開拓。如《江村》中,妻子與兒子多次進入杜甫的詩作中,在夏日的江邊村落,以紙為棋盤,以針作釣鉤,好不快活。再比如對“自譴”這一題材的發(fā)展。陶淵明多次聲明他寫作的目的就是“自娛”,對待詩書的態(tài)度是“不求甚解”,從中發(fā)掘生命的樂趣。杜甫也有把文學當作消遣的創(chuàng)作,有時排遣煩悶,如《可惜》:
“花飛有底急,老去愿春遲。可惜歡娛地,都非少壯時。
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⑦
王維的詩風有陶淵明詩的清新健雅,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陶詩的熏陶。寫景詩歌中,有“暖暖日暖閨,田家來致詞。欣欣春還皋,淡淡水生陂” ⑧之句。
生活詩中還有《輛川閑居》:“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時倚檐前樹,遠看原上村。青菰臨水拔,白鳥向山翻。寂寞於陵子,枯槔方灌園?!?⑨
這首與《山居秋暝》對比后更能發(fā)現,今天王維在自己的一些詩作中,實踐了陶淵明的“反高潮化”平淡寫法,從律詩起承轉合的背面著手,全詩仿佛沒有高潮,沒有道理的歸化,只有真實的感受與雋永的韻味。
再次是對陶淵明“酒”的接受。對于陶淵明與“酒”的關系,王瑤先生的觀點精當準確:“陶淵明最和前人不同的,是把詩和酒連了起來,以酒大量寫入詩中。使詩中幾乎篇篇有酒,確以淵明為第一人。從此,酒與文學便發(fā)生了更密切的關系?!?⑩如此一來,陶淵明在唐人心中的形象也多了分“狂士”意味,陶淵明與酒一起刻入了文學的基因里。
李白無疑飲酒的狂士,也是陶淵明酒的最佳繼承者。如《山中與幽人對酌》中把陶淵明“我醉欲眠卿且去”的原句搬了上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陪族叔當途宰游化城寺》中陶淵明就與酒杯的意象聯(lián)系起來了:“雖游道林室,亦舉陶潛杯?!?/p>
白居易的《效陶潛體十六首》也大量涉及了借酒消愁這一行為,如“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時。開瓶瀉樽中,玉液黃金脂。持玩已可悅,歡嘗有余滋。一酌發(fā)好容,再酌開愁眉?!??
三、唐代著名文人對陶淵明懷疑否定的表征與原因
首先是對陶淵明隱逸的否定。李白直接調笑陶淵明的詩句很少,大概只有《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結尾的一句:“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但此直接的批評,在唐代也不多見。
《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寫于760年,為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白在洞庭湖旁的巴陵觀摩演兵后所作。正值戰(zhàn)亂時期,是需要高昂士氣的關鍵時刻,所以這時陶淵明便成為反面教材,是避世的消極代表。李白寫詩向來是“為我所用”,想到便信手拈來。這句話的語氣雖然直接,但細究起來,李白并不是將重點放在怪罪陶淵明身上,而是把陶淵明作為一個對比的“工具人”。這種否定并不是實打實的貶斥,應該用李白式的眼光,輕松看待他。
他對陶淵明的否定之詞,要用李白式肆意揮灑的眼光去看。王維與白居易分別有田園詩與《效陶潛體十六首》,其中不乏對陶淵明詩歌與人品的高度接受,但他們在人格與行為上與陶淵明還是背道的;反而是李白,即使有這樣的言論,也是“鐵桿”陶粉,對其人品與行止都非常服膺。這對后世人們接受陶淵明開啟了一分為二、兩面看待的新思路。
杜甫與李白一樣,雖有否定陶淵明的詩句,但整體態(tài)度上還是肯定并推崇的。且看《譴興五首》中對陶淵明的質疑: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
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杜甫此詩開篇便批評陶淵明“未達道”引起了人們不少的討論。黃庭堅曾評論道:“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北藭r杜甫年近五十,與妻子奔走至秦州。在秦州停留的百余天里,囿于狹小山川,前路未知,一日挨過一日,這種情況下才有“遣興”的由來。不是悠閑時的評議,而是困頓時的排遣,是“聊解嘲耳”。所以這首對陶淵明的評議,很難除去杜甫強烈的個人色彩。這是他把當時對命運、人生多方面的苦悶、矛盾,投射到了陶淵明這一“落寞”文人身上。
但是杜甫與陶淵明的沖突,是一種“良性”沖突。杜甫是開明的儒者,對于每位優(yōu)秀的人都虛懷若谷,為我所用。他既在思考自己和前人的差異,又在人格上與先賢一同垂范。陶杜二人都有堅貞的天性與悲憫的情懷,在人格上都達到了令人敬仰的高地。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杜甫與李白,可謂唐人接受陶淵明最有深度的兩個代表。
王維作為虔誠的佛教徒,性格底色更多是消極與寂靜。他的詩作與生活中很少有憤懣、批判,更多的是委曲求全,隱忍退讓。且看他的《與魏居士書》:“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扣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 ?
與《偶然作六首》:“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
他是不認同甚至埋怨陶潛甘于貧窮這種做法的,對陶淵明的生活方式頗多質疑。這就能很明顯地看出,王維并不致力于學習佛教的真心與明辨,只是在逆境時借佛教排遣抑郁,形成了一種消極避世的心態(tài)。而佛教又為他的滑頭思想服務,學佛又佞佛,實在算不上真心實意。在這種功利價值觀下,對陶淵明的行為品德有質疑,是順理成章的。
從王白二人身上可以看出,唐代的功名利祿之心與歸隱淡泊之心,常常矛盾地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一邊謀求職業(yè)發(fā)展,一邊希冀歸隱生活,這就是唐代常見的“吏隱”或“中隱”,這與唐代全新的時代背景有密切聯(lián)系。
其次是對陶淵明文學觀的否定。白居易曾說:“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于時,六義浸微矣?!??認為陶詩不合儒家經典《詩經》的“六義”,偏離儒家詩教精神,即是功用思想的直接顯現?!疤斓貫槟幌?,富貴如泥沙。嵇劉陶阮徒,不足置齒牙。臥甕鄙畢卓,落帽嗤孟嘉?!??結合前文對白居易人生態(tài)度的剖析,可知,在人生觀上,白居易對陶淵明也并不完全服膺。這種人生觀、價值觀上的根本差異,造成了白居易對陶淵明的不理解。
四、唐代文人在陶淵明接受中的矛盾性態(tài)度啟示
第一,褒貶態(tài)度與時代。結合以上文人的其他作品文本可以發(fā)現,隋朝與初唐時人們對陶淵明接受的還比較單調,這是一位人物在步入被大眾接受的過程中的正?,F象;進入初盛唐,他們對陶淵明的認識更為深入。白居易、王維與陶淵明是功利與反功利的沖突,作品風格部分相似而實際人格相距甚遠;李白、杜甫與陶淵明是時代底色的沖突,追求不一而人格相似處更多。他們四位詩人沒有自覺地進行思辨性的接受,但四段接受共同構成了一個辯證性演變,從中可以解讀出時代、個人的多重因素;中晚唐之后,陶淵明的文學作品為更多人熟知,貶陶與尊陶各有發(fā)展。但他們對陶淵明的接受態(tài)度沒有產生太多的新變,大體沿著初盛唐的兩條道路發(fā)展,在此不過多論述。
第二,褒貶態(tài)度與文人境遇。接受者在人生的早中晚期,對陶淵明的態(tài)度都是不同的。在奮起的初盛唐,人生早起大致是躊躇滿志,精神飽滿,貶陶態(tài)度表現為看不慣陶淵明“龜縮”的生活狀態(tài),把他的行為與詩文解讀為雖人生逃避、對事業(yè)不作為、對儒家文學觀踐行不積極;待到人生經歷中年困境,或貶謫,或戰(zhàn)亂,他們在境遇上與陶潛更接近,對陶淵明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與理解,于是在他的作品中尋找慰藉與出路。盡管部分觀點也不表現為贊同,但能感受到他們在心靈上與陶潛更貼近,這時對陶淵明的贊美與褒揚也隨之而來。
五、結語
綜上所述,隋唐之際的文人對陶淵明的貶抑或贊揚具有極大主觀性與較豐富的情感色彩,每個文人的宗教信仰、人格追求、窮達境遇各不相同,造成了隋唐陶淵明接受的豐富性。本文對唐代著名詩人對陶淵明的矛盾心態(tài)只是做了微小并粗糙的整理,盡可能為陶淵明接受研究做出一些努力。
注釋:
①白居易:《白居易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頁。
②白居易:《白氏長慶集71卷》,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第456頁。
③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36頁。
④李白著,(清)王琦注,楊用成點校:《李白全集1》,珠海出版社1996年版,第405頁。
⑤葛曉音撰:《杜甫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
⑥戴建業(yè):《無官一身輕,誰解陶淵明》,海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頁。
⑦傅東華選注,董婧宸校訂:《杜甫詩》,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128頁。
⑧張勇編著:《王維詩全集 匯校匯注匯評》,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263頁。
⑨楊文生編著:《王維詩集箋注·第2版》,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07頁。
⑩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白居易:《白居易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
?郁賢皓選注:《李白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05頁。
?鐘優(yōu)民編:《陶淵明研究資料新編》,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6頁。
?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2部·第2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3677頁。
?張勇編著:《王維詩全集 匯校匯注匯評》,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62頁。
?朱東潤撰,陳尚君整理:《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 校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05頁。
?白居易著,丁如明、聶世美校點:《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