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敘事文學作品是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倫理交流場所,敘事倫理研究旨在揭示文本中倫理的交流過程。作為清末川刻白話宣講小說的集大成者,《躋春臺》呈現(xiàn)出鮮明的敘事倫理特征,敘述者以顯性的倫理引導,形成了對小說的倫理干預;敘事視角和敘事時空的巧妙安排,推動了倫理體系在敘事文本中的呈現(xiàn)。通過對《躋春臺》的敘事倫理研究,可以窺見宣講小說社會教化功能的實現(xiàn)路徑,進一步挖掘古典文學敘事與古代政治制度、倫理思想之間的互動關系。
【關鍵詞】 《躋春臺》;圣諭宣講;敘事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4-001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04
敘事倫理是當代敘事學研究“倫理轉向”的重要產(chǎn)物,也是文學倫理學研究“敘事轉向”的必然結果①。以美國亞當·查瑞·紐頓教授為代表的西方學者,普遍認識到敘事存在倫理層面。敘事這一行為通過講述故事向人群傳遞基本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為人們的日常生活確立秩序,“敘述中有倫理,不僅指敘事內(nèi)容中直接包含倫理,更是指敘事的形式技巧中隱藏著倫理?!?②古代小說中的“敘事倫理”即敘述內(nèi)容和敘述行為所構建的倫理空間,包括“故事倫理”和“敘述倫理”兩個層面,前者指小說故事內(nèi)容所表達的倫理觀念,后者則指作者從敘事主體和敘事文本兩方面,通過敘事形式向讀者傳達的倫理傾向?!皵⑹聜惱硌芯恐荚诮沂疚谋局袀惱淼慕涣鬟^程,即揭示敘事倫理本身運作的方式。” ③
《躋春臺》是由川人劉省三編著的白話短篇小說集,成書于清末光緒年間,現(xiàn)存1914年成文堂刊本。汪燕崗先生將其界定為宣講小說集,這類小說生成于清代圣諭宣講的背景下,以案證故事闡釋勸善主旨,通過因果報應的故事情節(jié)和韻散結合的敘述方式,將統(tǒng)治者在圣諭中所倡導的倫理規(guī)范傳導給讀者,由此實現(xiàn)教化民眾的目的 ④。作為清末川刻白話宣講小說的集大成者,《躋春臺》的道德宣教意味尤其濃厚,序言中便點明“此勸善懲惡之俗言,即《呂書五種》教人之法也” ⑤,可見作者對其寄予了較高的倫理期望。《躋春臺》不僅在故事內(nèi)容層面蘊含著豐富的倫理意蘊,在敘述形式層面也潛藏著濃厚的規(guī)訓意味,呈現(xiàn)出鮮明的敘事倫理特征。本文借鑒敘事倫理研究的理念和方法,從敘述主體、敘事視角和敘事時空三個角度,剖析《躋春臺》在敘事層面所展現(xiàn)的倫理面相,以觀宣講小說社會教化功能的實現(xiàn)路徑。既可以拓展對宣講小說文本特征的認識,也有助于深化對古代倫理與文學敘事之間互動關系的理解。
一、《躋春臺》敘述者的倫理干預
敘事學研究中的敘述者,即作品中具體敘述行為的實施者。宣講小說仿照宣講體制而作,故事的敘述者即情節(jié)之外的“宣講生”,代表真實作者的道德立場和倫理訴求。作為敘事活動的主導者,敘述者在敘事過程中會滲入自己的倫理觀念與道德傾向?!盾Q春臺》中敘述者的倫理干預較為明顯,主要體現(xiàn)為篇首詩的倫理引導和篇末議論的倫理提示。
首先,敘述者會圍繞各篇目的情節(jié)內(nèi)容,在故事開端以詩歌形式闡釋勸善主題,起到了意識形態(tài)的導向作用。如《雙血衣》的篇首詩,便對文人士子提出了言行要求:“士貴行端品正,師忌敗德輕言。心機動先伏禍冤,未死聲名早玷?!?⑥案證故事則講述了書生駱心田言行放蕩,后因一句戲言被誤認為是命案的兇手,在審訊中受盡折磨、慘遭報應,以此來警示世人要謹言慎行。又如《吃得虧》一文,篇首詩曰:“為人須當忍讓,處世總要吃虧。不惹災禍不乖危,鬼神皆護佑,富貴錦衣歸。” ⑦案證故事則敘王德厚因下棋爭勝,誤殺棋友,在獄中吞金自殺;其子王囚則在母親的教導下處處吃虧,反得功名富貴,通過王德父子二人經(jīng)歷之對比,教導世人應處處謙讓,以睦鄉(xiāng)鄰、息訴訟和教子孫。在篇首詩中,敘述者或強調(diào)“忠孝節(jié)義”的倫理觀念,或勸導世人心存善念方能獲得福報,其價值導向與故事所傳達的倫理意蘊高度契合。詩句中因果報應思想的倫理化表達,正反映出敘述者鮮明的倫理立場和道德傾向,為讀者的為人處世構建起了行為規(guī)范。
篇首詩的形式選擇與位置安排,具有獨特的倫理意義?!霸姼枳鳛槲捏w,在中國文化的文類等級中,其‘真理價值遠遠高于敘述流本身所使用的白話散文。” ⑧選擇詩歌作為倫理介入的形式載體,更能使其所承載的倫理內(nèi)涵引起讀者矚目,從而強化勸善主旨的表達?!盾Q春臺》在開篇即以詩歌詮釋故事主題,既對情節(jié)內(nèi)容進行概括,又在遣詞造句上呈現(xiàn)出的倫理導向,使讀者能清楚了解故事內(nèi)核及其倫理意蘊,篇首詩因此成為敘述者進行道德引導和倫理提示的形式載體。
其次,敘述者還會在故事結尾“卒章顯志”,對人物言行展開道德評判。在《十年雞》一文的結尾,敘述者就對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進行了一番評論:“各位,人生在世,惟淫孽是造不得的,骨肉是殘不得的……你看米榮興,愛妻忘親,謀產(chǎn)害弟,卒遭淫婦毒手,破產(chǎn)傾家,性命莫保……看此案可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饲捎跈C謀,天巧于報應。斯言誠不誣也!” ⑨心術不正的米榮興與庫氏,最終慘遭報應,命喪黃泉;而心地善良的米二娃和卓雨花,雖歷經(jīng)坎坷,但終究獲得福報。敘述者對案證故事的情節(jié)內(nèi)容進行了總結,并提出了孝親和睦、誠意正心的行為規(guī)范,進一步闡發(fā)了故事的倫理意蘊。類似的篇末議論,在《躋春臺》中比比皆是,敘述者對人物的言行舉止與命運遭際展開評價,正是將道德價值觀輸出給讀者的重要途徑,由此對讀者產(chǎn)生了教化訓導作用。
概而言之,《躋春臺》故事情節(jié)所表達的倫理思想,與《圣諭十六條》所推崇的儒家倫理道德體系立場一致,尤其強調(diào)父慈子孝、夫義妻順、兄良弟悌等倫理規(guī)約。在《躋春臺》中,敘述者以宣講生的口吻對讀者展開勸導,并在篇首詩和篇末議論中闡釋故事的倫理意蘊,為案證故事的敘述奠定了濃厚的倫理基調(diào)。
二、《躋春臺》敘事視角的倫理詮釋
在敘事學研究中,視角是指“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時間相對應的位置和狀態(tài)” ⑩ ,也即敘述者或人物觀察問題的角度。敘事視角直接影響小說的敘事面貌,“在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視角的選擇蘊含著作者的價值立場和情感因素,不同視角所產(chǎn)生的倫理效應也各不相同,從而影響著讀者對作品的理解?!盾Q春臺》中敘事倫理的傳達,還通過視角的選擇與轉換呈現(xiàn)。
在《躋春臺》中,全知視角有助于敘述者在敘事過程中進行倫理提示,而在限知視角下,人物話語則受到故事人物和敘述者的雙重影響,承載著二者共同的倫理思想與道德觀念。在《僧包頭》中,張?zhí)m英被勸改嫁時誓死不從,在唱詞中表達了“女子名節(jié)當緊要,失了名節(jié)喪根本” ?的觀念;《雙冤報》中的王氏,在審訊中被縣官誤會時,也表示“婦人家名節(jié)要得緊,節(jié)為重性命事為輕” ??!皨D道當從一”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倫理綱常貞節(jié)觀的體現(xiàn),書中人物所傳達的恪守貞節(jié)的倫理觀念,背后蘊藏著作者預設的倫理價值標準。這些說辭是敘述者的有意選擇,實為敘述者借書中人物之口發(fā)表勸誡教化的言論,直接闡釋自己的倫理意圖。
在傳統(tǒng)白話小說中,很少存在絕對的全知視角,大多都是由敘述者視角和任意變動的人物視角交叉組成的。視角的切換能使故事的不同側面得以呈現(xiàn),敘述者也可在視角變換中,向讀者傳達自己的倫理意圖?!盾Q春臺》借助敘事視角的變化來呈現(xiàn)故事,從而彰顯了案證故事的倫理意蘊。以《血染衣》中的一段審訊場景為例:
“必達口稱冤枉。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達滿口流血,哭泣訴道:‘這一陣打得我滿口血濺,痛得我戰(zhàn)兢兢話不能言。想犯生出世來存心良善,并未曾損德行犯科作奸,死了妻習詩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殺人事為何開端?!僖姳剡_不招,命帶下去。把寇氏喚來問曰:‘你丈夫是誰殺的?……寇氏大驚曰:‘小女素來端正,夫婦和諧,從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爺詳察。……此時必達在堂下,見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復敗其名節(jié),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當,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訴道:‘文必達上堂把冤喊,尊一聲父臺聽生言。殺朱榮是我一人干,又何嘗與他通甚奸。……‘大丈夫做事當明顯,自造罪自己受摧殘。既枉死又把名節(jié)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這段文本呈現(xiàn)了朱榮被殺害后,其友必達和其妻寇氏被抓捕到公堂進行審訊的場景,先敘縣官分別對兩位當事人進行訊問,后敘必達見寇氏被屈打成招,于心不忍,決定替竇氏頂罪。敘事視點在縣官和兩位當事人之間游移不定,不僅營造了緊張激烈的戲劇沖突效果,還為當事人提供了行為展示和倫理彰顯的舞臺:一方面,從男女雙方視角展開的反省,都強調(diào)自己品行端正,其辯護的內(nèi)容映射出自己的倫理立場;另一方面,在人物視角的頻繁切換中,案件的真相反而被遮蔽,讀者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必達替寇氏頂罪的行為。面對刑罰的殘酷與死亡的恐懼,必達堅定地捍衛(wèi)自己的道德觀,不愿無辜的女子因此敗壞名節(jié);而其自愿承擔罪責的深層邏輯,則是出于“自造罪自己受摧殘”的果報觀念。敘事視角的頻繁切換,淡化了案件事實,卻強化了人物言行及其背后的倫理立場。此處由視點轉移所營造的敘事焦點轉換之效果,本質(zhì)上也是敘述者自身倫理立場的凸顯,通過這種呈現(xiàn)方式,可見敘述者對必達行為及其行為所反映的倫理觀念之推崇。
三、《躋春臺》敘事時空的倫理呈現(xiàn)
“敘事藝術的全部秘密在于通過時間媒介來創(chuàng)造一個獨特的價值空間。” ?敘事時空進程的安排,影響著敘事文本的倫理判斷和價值追求。在《躋春臺》中,敘述者通過時間調(diào)控和空間設置,推動了倫理體系在小說中的呈現(xiàn)。
(一)時間調(diào)控中的倫理滲透
在敘事學研究中,時間通常分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前者是指故事發(fā)生的自然時間狀態(tài),后者則是指故事時間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xiàn)出來的時間狀態(tài) ?。當敘述時間長于故事時間,就出現(xiàn)了“延長”的情況,具有延緩敘事節(jié)奏的效果。《躋春臺》的敘述者通常采取慢敘的方式,通過引入對話和鋪演場景,在時長變形中彰顯倫理意圖。
在《躋春臺》的慢敘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直接呈現(xiàn)人物對話,一方的話語往往會以其倫理道義上的理性壓倒對方,從而獲得權威地位。如《香蓮配》一文,敘香遠在上街叫化時偶遇一家兄弟爭執(zhí),在交談過程中唱勸世歌以應答:“人生在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辜負一張人皮……老天爺見孝子極是歡喜,定然要保佑你百事大吉?!薄皠裥值茉臼峭旃驳兀盟颇鞘峙c足兩不相離……能和睦自然有無窮利益,兄則友弟則恭雍雍熙熙?!薄疤徭ㄦ睬笆佬拊侨菀祝浇袷婪侥軌蚬沧⊥瑮┖蜌饽苤孪樯咸焐跸?,保佑你生貴子加官進級。” ?香遠勸導發(fā)生爭執(zhí)的兄弟妯娌應和睦相處、孝敬父母,最終使爭執(zhí)者“天良發(fā)現(xiàn),從此改悔”。縱觀全文,故事情節(jié)的時間跨度較大,香遠上街叫化這個片段,僅僅是情節(jié)鏈上微不足道的環(huán)節(jié),但敘述者卻以大篇幅的人物獨白進行場景再現(xiàn)。對勸善歌文不加剪裁地完整引錄,與敘述者的倫理意圖密切相關,其慢敘的場景正是敘述者強調(diào)其價值傾向、凸顯其倫理立場之處。這段敘述通過人物之口,闡述了家庭倫理關系等涉及人倫道德的重要命題,在說服書中人物的同時,也令讀者折服。此處,敘述者將勸善歌直接引入人物話語,使讀者長時間地聆聽書中人物關于儒家倫理綱常的教誨,所反映的期待視野正是能達到教化民眾的目的。
此外,《躋春臺》的敘述者還會通過對特定場景的敷演,打斷敘事進程、降低敘事速度,在對特定人事的渲染中引起讀者的注目。當涉及勸誡教化情境時,敘述者通常會安排較大篇幅展開敘述。如《雙金釧》述及眾人朗誦祠堂族規(guī)的場景時,敘述者便將其念誦的條規(guī)內(nèi)容完整收錄,逐條釋明“全三綱正五倫八德體效,不為非不作歹不犯科條”的行為規(guī)范。又如《雙冤報》中,白公審案后有感于案情之曲折,故作勸善歌并刊行,敘述者則將勸善歌的內(nèi)容予以呈現(xiàn),以勸誡大眾心存善念、切勿傷生。另如《過人瘋》《平分銀》等篇目,敘述者直接在文本中插入大段的宣講唱詞,再現(xiàn)圣諭宣講的情景。此類勸善教化的場面并非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卻占據(jù)了較長的敘事時間,既表現(xiàn)了敘述者對勸善行為的倡導,也使該行為所傳達的倫理思想深入人心。
在對場景的鋪演中,敘述者還塑造出一批恪守“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模范人物,對讀者的思想行為產(chǎn)生了示范作用?!侗饶眶~》一文便旨在通過劉藐姑與譚楚玉夫婦“困苦危亡不變心”的感人事跡,宣揚“忠孝節(jié)義是根本”的倫理觀念。為凸顯劉藐姑忠貞剛烈的性格特征,敘述者不惜篇幅地鋪演了她拒絕唱戲、月下泣訴和抱石投江三個生活片段。面對富戶與戲班主的逼嫁,劉藐姑借表演《荊釵記·抱石投江》的唱段,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冤屈與怨憤,此處的唱詞抒發(fā)了她堅貞不渝的心志,凸顯出其不畏強權、不慕榮利的高貴品格。對該場景的慢敘,進一步升華了人物的倫理立場,敘述者的倫理意圖也在人物的言行中得以凸顯,獲得了較強的審美效應和倫理效應。
(二)空間設置中的倫理凸顯
在敘事文本中,事件不僅在時間的流程中進行,也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nèi)展開。《躋春臺》中空間的設置方式與表現(xiàn)形式,也寄寓了敘述者的倫理意圖。
首先,敘述者將不同空間下發(fā)生的倫理故事,在敘事文本中進行插敘,強化了倫理意蘊的傳達?!堵菪姟窋㈥愔胰旧蠠煱a,遇席成珍擔挑螺螄經(jīng)過,兩人各數(shù)其過又改過自新,并結為義兄弟;后來陳忠外出經(jīng)商,在螺旋堆跡詩的提示下避免災禍。該故事本以陳忠為主角,借其“因一念之善,戒煙放螺,不但免難得生,冤獄亦因此而解”的故事,傳達“行善福至,作惡禍臨”的主旨。但為了強化勸善主題的表達,敘述者拓展了敘事空間,在敘寫陳忠事件之同時,插敘了席成珍“至誠遭冤,反得美妻巨富”的經(jīng)歷。通過二人命運的對比書寫,展現(xiàn)了同一人物在不同場合、不同人物在不同場合的倫理實踐,在敘事空間的多重并置及相互照應中,使故事的倫理意蘊得以多維呈現(xiàn)。
其次,在《躋春臺》中,敘述者會圍繞具有獨特倫理意義的“中心空間”展開敘事,以凸顯其價值傾向和倫理認同?!盾Q春臺》中包含大量公案故事,都圍繞“公堂”這一中心空間展開敘事。作為法律空間的“公堂”具有獨特的倫理意義,它由案件原告、被告和判案官吏組成,對德禮的認同和對法律的服從是三方默認的倫理秩序。當故事發(fā)生在公堂之上,人物會調(diào)整自己的言行以契合法律審判的倫理預設,敘述者將以伸張正義作為敘事準則,讀者也會期待案件的公正處理。
如《南鄉(xiāng)井》一文,改編自《初刻拍案驚奇》之《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敘東廊僧誤跌枯井,偶遇兩尸,由此牽涉出兩樁離奇命案。在故事敘述中,公堂審判的情境反復出現(xiàn),且每處刻畫均篇幅較長、描寫詳細。原作的敘事時空不斷轉換,重在展現(xiàn)案發(fā)過程和勘案經(jīng)過;改編之作則聚焦于庭審場景,在當事人的供詞中重構案件事實,由此將時間承續(xù)的線性敘述,轉化為敘事空間的鋪展連綴。一方面,公堂成了故事敘述的中心場所,人物在公堂上的活動是敘述者觀察和描述的重點;另一方面,故事敘述基本封閉在這一法律空間中,敘述者、讀者的倫理選擇與價值判斷,均受制于該空間所代表的倫理秩序。改編后的故事遵守倫理本位,其關注焦點并非曲折離奇的案件本身,而是重在闡發(fā)司法場景的倫理意義,尤其強調(diào)特定的法律空間下,法律對罪犯的懲戒效果,以及當事人的道德自省。這就在特定的空間下,通過“罪與罰”的司法敘事,強化了案證故事因果報應的邏輯,從而增強了警示效果和規(guī)勸意味。這種敘事效果,正是在以“公堂”為中心空間的敘事方式中實現(xiàn)的,其背后潛藏著敘述者的價值傾向和倫理立場。
四、結語
《躋春臺》是一部具有濃厚道德教化意味的白話宣講小說集,敘述者以顯性的倫理引導,形成了對小說的倫理干預;敘事視角與敘事時空的巧妙安排,則推動了倫理體系在敘事文本中的呈現(xiàn)。創(chuàng)作者不僅在故事內(nèi)容中傳達倫理內(nèi)涵,其獨特的敘事形式,也強化了倫理意圖的傳達,由此在果報故事的敘述中,將統(tǒng)治者所推崇的倫理規(guī)范滲透進讀者的思想觀念,實現(xiàn)了對庶民的道德訓誡。
“特定的思想、制度賦予文學實際權威與規(guī)制力量,文學文本因之成為引導乃至約制人們思想與行為的工具指南?!??文學具有社會教化功能,法律具有行為規(guī)范意義,二者都可以成為規(guī)訓民眾的手段。蘇力先生曾提出“作為法律的文學”概念,以此“考察作為一般的文學與社會的政治法律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和基本格局,進而考察文學作為一種社會控制在不同類型社會中所起的作用” ?。以《躋春臺》為代表的宣講小說,便可視為此類生成于特定的思想和制度語境、具有社會控制功能的文學文本。敘事的內(nèi)容和形式都隱藏著倫理,當一種“文學敘事”成為柔性的“法律”,不僅“事”的內(nèi)容值得關注,“敘”的形式也同樣重要。
注釋:
①許秋伊:《敘述者·視角·空間——〈伍倫全備記〉的敘事倫理》,《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
②③江守義、劉欣:《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倫理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頁,第38頁。
④“圣諭宣講”是清代一種獨特的政治制度和文化現(xiàn)象,即宣講康熙皇帝頒布的《圣諭十六條》、雍正頒布的《圣諭廣訓》等國家訓令的庶民教化活動。在自上而下的傳播過程中,圣諭宣講的形式從官方講讀律令的流程儀式,發(fā)展為民間說唱的表演形式,最終演變?yōu)橐环N新的說唱曲藝;在內(nèi)容上,則從單純闡釋圣諭的文本與民間善書合流,逐漸成為一種韻散結合的故事性文本。這些民間宣講圣諭和善書留下的案證故事集及改編本,就是所謂的“宣講小說”(汪燕崗:《論清代圣諭宣講與白話宣講小說——以四川地區(qū)為考察中心》,《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2期)。
⑤⑥⑦⑨????(清)劉省三編輯,蔡敦勇校點:《躋春臺》,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66-567頁,第470頁,第277頁,第34頁,第545頁,第393頁,第498-500頁,第560-562頁。
⑧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5頁。
⑩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頁。
?(美)華萊士·馬丁著,伍曉明譯:《當代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58-159頁。
?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8頁。
?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2頁。
?劉成敏:《漢代“歌詩”的政治律例之義谫論——基于“作為法律的文學”視角》,《高等教育評論》2019年第1期。
?蘇力:《法律與文學:以中國傳統(tǒng)戲劇為材料》,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27-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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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許秋伊.敘述者·視角·空間——《伍倫全備記》的敘事倫理[J].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1,(3).
作者簡介:
殷芃芃,女,漢族,重慶人,暨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