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靈美 傅筠茹
【摘要】 《十二樓》是李漁繼《無聲戲》之后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也是李漁所有作品中英譯時間最早的一部作品。本研究以詩學為視域,對比分析了德庇時、茅國權、韓南在翻譯《十二樓》過程中的詩學特征及其譯本表征,旨在促進翻譯詩學及翻譯批評研究,并為海內外李漁作品研究搭建橋梁。研究發(fā)現:德譯本主要遵循“實用主義”詩學觀,重在傳遞小說所呈現的異域文化特征、風土人情,較少關注原作的藝術形式與語言風格;茅譯本主要采用“異質化”詩學觀,傾向于以西方讀者為中心、以目標語文化為導向;韓譯本主要表現出“文化傳真”詩學觀,依從同質化詩學,其譯作中滲透著不少中國傳統(tǒng)詩學元素。
【關鍵詞】 李漁;《十二樓》;英譯本;翻譯詩學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4-010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33
基金項目:金華市哲學社會科學課題“詩學視域下李漁小說《十二樓》英譯本的文化折射率研究”(編號:YB2022072)、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青年項目“生態(tài)翻譯學視域下的《孫子兵法》英譯研究”(17YJC40119)課題研究成果。
一、引言
李漁(1611—1680),浙江金華(蘭溪)人,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文學家之一?!妒恰肥抢顫O繼《無聲戲》之后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也是李漁所有作品中英譯時間最早、翻譯史跨度最長的一部作品。《十二樓》共有三個較有影響力的英譯本:(1)最早的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1795—1980)譯本,簡稱德譯本。他節(jié)譯了《三與樓》《合影樓》《奪錦樓》,成書于19世紀20年代;(2)茅國權(Nathan K.Mao,1942—2015)譯本,簡稱茅譯本。這是目前唯一的英文全譯本,包括《合影樓》《奪錦樓》《三與樓》《夏宜樓》《歸正樓》《萃雅樓》《拂云樓》《十巹樓》《鶴歸樓》《奉先樓》《生我樓》《聞過樓》,成書于20世紀70年代;(3)美國哈佛大學韓南(Patrick Hanan,1927—2014)的節(jié)譯本,簡稱韓譯本。他選譯了《夏宜樓》《歸正樓》《翠雅樓》《拂云樓》《生我樓》,成書于20世紀80年代。韓南認為十二座樓宇故事之間的聯系不夠緊密。
文學作品翻譯的歸化和異化,除了受意識形態(tài)(如譯者的社會文化意識)的影響,也與譯者的翻譯詩學緊密相關。下文擬以詩學為視域,對比分析德庇時、茅國權、韓南在翻譯《十二樓》過程中的詩學特征及其譯文表征,旨在促進翻譯詩學研究及翻譯批評研究,并為海內外李漁作品研究搭建橋梁。
二、文獻綜述
學界對《十二樓》的英譯研究主要有以下三類:(1)對《十二樓》英譯史的介紹:羽離子(2001)、何敏(2008)等學者均有涉及該小說在英語國家的譯介,但多為翻譯史角度的介紹,而非對《十二樓》英譯研究的專論。(2)對《十二樓》英譯策略的分析:近年來,一些學位論文開始介入文本分析,例如:夏潔(2009)對德庇時譯本翻譯策略的探析、郭盈(2012)對三個英譯本翻譯策略總體特征的歸納、王成(2015)基于譯者主體性視角探究韓譯本的翻譯策略、奚琛珺(2021)基于譯者行為批評視角對茅譯本和韓譯本進行比較等,但未從詩學角度對比其不同譯本的翻譯詩學與翻譯風格。(3)對《十二樓》英譯注釋的研究:唐艷芳(2018)對德譯本、茅譯本、韓譯本中的注釋展開歷時對比,通過對比三個譯本中的注釋類型和注釋內容的差別,揭示了不同時期翻譯策略背后的社會歷史背景及文化交流狀況。
綜上所述,前人主要就《十二樓》英譯史、英譯策略、英譯注釋等方面展開研究,并未專門基于詩學視域探討其英譯本的翻譯詩學與風格問題。文學作品的語言是區(qū)別于實用語言的“詩語”,文學翻譯具有特殊性,必須將其納入詩學軌道(Meschonnic 1999:25)。本文擬以德譯本、茅譯本、韓譯本為研究對象,探討三位譯者的翻譯詩學及其對各自譯本的影響。
三、翻譯詩學的提出
自亞里士多德提出“詩學”概念以來,學界已萌生出許多支系,如比較詩學、認知詩學、翻譯詩學、后現代主義詩學等。盡管這些詩學采取了不同的理論視角,但大多還是圍繞文學作品展開研究。
1973年,Henri Meschonnic首先提出了“翻譯詩學”這一術語,并對之后的翻譯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Meschonnic(1999)在《翻譯詩學》一書中指出,翻譯理論應包含于詩學中。詩學是一個更深刻全面的理論系統(tǒng),翻譯詩學應建立在整體性理解作品的理論基礎上。譯者在翻譯時不再以文本為“中心”,而應根據自身及其他外在因素來闡釋文本。詩學概念不局限于文學理論中的詩學,而應延伸至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建構。后來,Venuti(2004:176)提出了“以原語為取向”的翻譯詩學觀,引進了異質話語,指出了以翻譯為手段的當代主義詩學實驗,較有力地沖擊了英語主流詩學。Lefevere(1997:79)則提出了“以譯語為取向”的翻譯詩學觀。他認為,文學翻譯若要進入接受語系統(tǒng),須遵從詩學法典。如果讀者不能以自己預期的詩學方式去接受譯文,它們將無法進入譯語文化。Lefevere將“詩學”和“意識形態(tài)”放在一起,開啟了翻譯詩學轉向,構成了翻譯詩學的意識形態(tài)模式(耿強 2021:131)。
四、《十二樓》英譯本的翻譯詩學分析與比較
成書于不同年代的《十二樓》三個英譯本具有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和文化交流狀況,表現出不同的翻譯詩學表征。下文擬結合具體譯例,分析和對比德譯本、茅譯本、韓譯本的翻譯詩學特征及譯本表征。
(一)德譯本的翻譯詩學——“實用主義”詩學觀
作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翻譯官以及英國傳教士,德庇時翻譯《十二樓》時具有更明顯的實用主義傾向。在德庇時所處的時代,歐洲工業(yè)革命迅速崛起,全球商業(yè)快速擴張,歐洲的翻譯家們對李漁小說沒有太大興趣。他們閱讀李漁小說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中國。因此,德譯本重在譯介《十二樓》的小說內容,尤其是倫理道德和社會風俗,如中國官制、訴訟程序、家庭倫理、婚姻觀等。除了小說內容本身外,德譯本對該小說的藝術形式、語言風格等關注較少。在他看來,《十二樓》更接近東方軼事,是一段充滿異國風情的東方紀錄(郭盈 2012:6)。在譯序中,德庇時用tale一詞來形容該小說。他認為該作品不能被視為嚴格意義上的小說,并選擇把前面冗長的介紹(回前詩和入話)省略掉,只從故事真正開始的地方開始譯文(Davis 1822:vii)。但在譯文中,德譯本多次通過腳注對中國古代社會風俗、奴仆制度等做補充說明,包括中國地理、地方民俗、鬼神文化等。請看以下語例:
例1:
原文:繼武喚她上船。
譯文:Ji Wu asked her to get on the boat.
注釋:Almost all journey are performed by water in China.(Davis 1822:194)
例2:
原文:要連人帶產投靠進來為仆的。
譯文:being a servant bringing with money or property.
注釋:The slavery,which is recognized and tolerated by the laws of China,is a mind species of servitude,and perhaps not very degrading in a country.(Davis 1822:200)
以上兩處譯例均通過加注的方式來說明古代中國的水路情況、奴仆制度。作為西方傳教士,德庇時認為中國古代社會的等級制度、倫理綱常等都應在譯文中加以解釋,以滿足目標語讀者的閱讀期待,使譯文讀者更加了解充滿異國風情的東方文化。在德庇時所處年代,譯者們更關注小說里的文學價值及小說里所描述的異域社會文化特征,如社交禮儀、社會制度、生活方式等,對原作的藝術形式、語言風格等關注較少。從總體上看,德譯本表現出較明顯的實用主義翻譯詩學觀。
(二)茅譯本的翻譯詩學——“異質化”詩學觀
綜觀茅譯本的翻譯風格,譯者主要遵循了“以西方讀者為中心、以目標語文化為導向”的翻譯詩學觀,依從異質化詩學,通過適度的文化改寫以及復述式的翻譯策略,以實現跨文化交流的目的。茅譯本在正文前對李漁進行了介紹,從生平、哲學思想、文學成就這三個方面交代了李漁身處亂世的多舛命運以及李漁精妙的小說筆法。茅國權十分欣賞《十二樓》精巧的情節(jié)結構安排、性格迥異的人物特征、有趣的中國古代社會風情。他在譯本前言中指出,他主要采取的翻譯方法是復述式翻譯(retelling),即重擬故事題目、省略章回題目、重組句子結構、刪除冗余細節(jié)、遵從英語語法、減少漢語語法陌生化引起的不適、保持原著精髓,旨在使小說情節(jié)更集中、更符合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該譯本的預期讀者對象主要是那些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英文讀者、具有漢語基礎的東亞系或比較文學專業(yè)學生(Mao 1979:viii)。鑒于中西方讀者在母語特點、社會文化背景、閱讀習慣等方面的差異,茅譯本傾向于采用英文短篇小說體例,語言盡量通俗易懂,增加譯本的可讀性。請看以下語例:
例3:
原文:說過這一句,就輕啟朱唇,慢開玉齒,試梁間之燕語,學柳外之鶯聲,背將出來。
譯文:As soon as she said that,Hsien-hsien,with becoming modest grace,recited the prayer her father had written.(Mao 1979:36)
該例中,茅國權舍棄了原文中的隱喻用法——“朱唇”“玉齒”“梁間之燕語”“柳外之鶯聲”,降低了翻譯難度,使譯文更為平實和流暢,但不免失去了原文隱喻意象的生動性和畫面感。除此之外,茅譯本刪除了原文多處典故和俗語,采取簡要意譯的方式,以降低目標語讀者的閱讀難度。
例4:
原文標題:《三與樓》 《夏宜樓》 《奉先樓》
譯文:Buried Treasure The Magic Mirror The Male Heir
茅國權對十二座樓的題目均進行了重譯,以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如例4所示?!度c樓》的英譯以事件為中心,被復述為Buried Treasure;《夏宜樓》的英譯以推動情節(jié)轉折的小說物件為題,被復述為The Magic Mirror;《奉先樓》的英譯以故事人物為題,被復述為The Male Heir。如果直譯這三座樓的名稱,可能會不符合英文短篇小說的標題慣例,無法起到總領全文、給予閱讀提示的作用。
(三)韓譯本的翻譯詩學——“文化傳真”詩學觀
綜觀韓譯本的翻譯風格,譯者主要表現出以“文化傳真”為基本的翻譯詩學傾向,依從同質化詩學,譯作中滲透著中國傳統(tǒng)的詩學元素。韓南對李漁本人以及李漁的白話小說頗有研究,成果豐碩。他是美國學者中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最有造詣的漢學家之一。韓譯本在明清話本小說的體制特征上主要向中國文化及李漁靠攏,充分展現了原文作者的意圖和文學才智,盡量真實地再現原文本的意義(王成 2015:48)。他充分保留了李漁《十二樓》的原作形式,幾乎沒有刪改,并附有導言和注釋,體現出了學術型的翻譯規(guī)范。但在譯文的語言修辭方面,韓南十分注重兼顧譯文讀者的閱讀習慣,考慮到譯文讀者的預期接受。李漁在《十二樓》中巧妙地運用了回環(huán)、拆字、反語等辭格,以達到特定的藝術效果。對于這些比較難譯的修辭手法,韓南均進行了靈活處理,有效提高了譯文的可讀性。請看以下語例:
例5:
原文:紅顏薄命
譯文:pretty face,sorry fate (Hanan 1998:211)
該譯文不僅在句式、結構上做到了對偶,以保持原文的對仗結構,而且做到了韻律對應,幾乎比原文更勝一籌。
例6:
原文:梅者,媒也;香者,向也。
譯文:Mei (plum-blossom) stands for mei (matchmaker) and xiang (fragrance) stands for xiang (hither and thither) (Hanan 1998:62).
在該例原文中,譯者通過括號釋義的方式再現了原文中的雙關語,既保留了原文的句式結構,又準確地傳遞出雙關語所隱含的內涵意義。韓譯本體現出了文化傳真的詩學觀,與茅國權的譯文形成了鮮明對比:“Mei” means “a slave girl”,and “Hsiang” means “the inclination towards some activity”(Mao 1979:65)。
五、結語
綜上所述,《十二樓》三個英譯本表現出了不同的翻譯詩學傾向,具體如下:(1)作為西方傳教士,德庇時主要遵從了“實用主義”詩學觀,重在傳遞《十二樓》的小說內容,尤其是倫理道德、社會風俗,較少關注原作的藝術形式與語言風格。(2)將“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英文讀者、具有漢語基礎的東亞系或比較文學專業(yè)學生”作為目標語讀者,茅國權主要遵循了“異質化”詩學觀,通過適度的文化改寫以及復述式翻譯策略,以實現跨文化交流的目的。該譯本通過重擬故事題目、省略章回題目、刪除冗余細節(jié)、遵從英語語法等手段,使譯文更符合預期讀者的閱讀習慣。(3)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知名漢學研究專家,韓南對李漁及其白話小說頗有研究,譯本主要表現出“文化傳真”詩學觀,展現了李漁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文學才智,盡量真實再現原文本意義。同時,韓南也十分注重兼顧譯文讀者的閱讀習慣。詩學視域下的李漁小說英譯研究,有助于促進翻譯詩學研究及翻譯批評研究,并為海內外李漁作品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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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靈美,女,上海財經大學浙江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典籍英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