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曼殊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極具傳奇性的人物,他的一生可以用一個“奇”字來概括。蘇曼殊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六篇愛情小說,描寫了青年男女在戀愛、婚姻上的曲折和不幸,均以悲劇的形式結尾。蘇曼殊小說以“情”為核心,有意識地掙脫了政治功利對文學的束縛,以一種痛苦的理性態(tài)度向讀者展現(xiàn)了舊文學向新文學過渡時期知識青年內心深處最令人心酸的一個角落。文章從蘇曼殊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結局模式以及形成小說結構模式的原因,去分析蘇曼殊小說的結構模式。
關鍵詞:蘇曼殊小說;結構模式;情節(jié)模式;結局模式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1—0086—(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16
蘇曼殊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一位極具傳奇性的人物,在他三十五載的短暫人生中,他身世凄苦,曾三次出家,多次出海,顛沛流離,窮困潦倒。雖然只受業(yè)數(shù)年,卻博學多才,他精通日、法、英、梵等多種文字,創(chuàng)作涉及詩歌、小說、翻譯、散文、繪畫等五個方面,而且在各方面都有所成就,所以他的一生可以用一個“奇”字來概括。
蘇曼殊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六篇愛情小說:《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焚劍記》《碎簪記》《非夢記》《天涯紅淚記》(未寫完),均用文言文寫成,創(chuàng)作于辛亥革命之后,描寫了青年男女在戀愛、婚姻上的曲折和不幸,均以悲劇形式結尾。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民初小說大多是才子佳人纏綿悱惻的言情小說,作品多為追求大眾口味,而很少投入作者的真情實感。蘇曼殊的小說在當時就像一束耀眼的具有穿透力的光束投向眾人,他對前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了革新,小說圍繞“愛情”構建故事情節(jié),力圖掙脫政治功利對文學的禁錮,以悲劇的結局模式向讀者展現(xiàn)了舊文學向新文學過渡時期知識青年內心深處最令人心酸的一個角落。本文主要從蘇曼殊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結局模式以及形成小說結構模式的原因,去分析蘇曼殊小說的結構模式。
一、蘇曼殊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
蘇曼殊小說以“愛情”為主題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主人公都是“一男兩女”式三角關系的戀愛架構,塑造了兩個智慧與美貌俱佳的癡情女子主動追求一個既具有近代西方文化修養(yǎng)又束縛于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柔弱而多情的男子。例如:《斷鴻零雁記》中的三郎與雪梅、靜子;《碎簪記》中的莊湜與靈芳、蓮佩;《非夢記》中的海琴與薇香、鳳嫻,他們的愛情都會經歷三個階段:愛情有情階段——愛情受阻階段——愛情失敗階段。
第一階段:愛情有情階段。在小說中,三郎與雪梅,莊湜與靈芳,海琴與薇香,他們本都是青梅竹馬,但在那個特殊年代,他們之間所謂的交往只不過就是一面之緣或者根本沒有見過面,沒有太多言語上的交流。由于各種原因,后來這些男子都結識了另一位天生麗質、楚楚動人、善解人意、才學出眾的女子。三郎與靜子,莊湜與蓮佩,海琴與鳳嫻,他們之間有較多言語上的交流,他們之間更有共同語言,他們之間情投意合,他們之間產生了真正的愛情,進而進入到了纏綿的有情階段。
第二階段:愛情受阻階段。男女之間的愛情受到重重阻擾,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封建家長強烈反對。男子與青梅竹馬的女子本來是有婚約在先的,后來由于男方或女方家庭經濟有所變故,另一方家庭提出解除婚約。三郎與雪梅之間,是由于雪梅的父親看到三郎的義父家運式微,想把女兒嫁給有錢人家而做出悔婚的決定,硬生生拆散了他們;莊湜與靈芳之間,是由于靈芳的家庭經濟困難,莊湜的嬸母想讓他娶自己的外甥女蓮佩為妻,為此他的叔父和嬸母一再反對和阻止他與靈芳來往;海琴與薇香之間,他們本來有著公開的愛情關系,可就在雙方的父母準備為他們訂婚時,海琴的父母相繼去世,其嬸母想將自己的外甥女鳳嫻強行許配給海琴就出面粗暴地干涉和包辦了他的婚事。二是男主人公內心的矛盾。靜子、蓮佩、鳳嫻分別深愛著三郎、莊湜、海琴,在那個時代她們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主動,她們敢于為自己的愛情去努力爭取和付出,可此階段的男子再一次表現(xiàn)出了他們本性的軟弱和憂郁,在情與佛、情與封建禮教的沖突中,他們流露出了猶豫不決、徘徊不定的態(tài)度,他們做出了退縮和讓步,接受命運的安排。蘇曼殊小說在敘述愛情受阻時,對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描寫得細致入微。
第三階段:愛情失敗階段。男子在愛情面前猶豫不決、徘徊不前,經過內心痛苦的煎熬和掙扎后,他們最終選擇逃避,放棄愛情而去出家,癡情的女子則殉情,這就到達了愛情失敗階段。蘇曼殊的愛情小說無一例外都是以悲劇結尾的,打破了中國古典小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蘇曼殊的人生是悲劇的一生,他的小說也籠罩在悲劇的氣氛中,小說表達了他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種種傷感、悲痛、脆弱和幻滅,男主人公其實就是蘇曼殊本人凄苦人生的藝術再現(xiàn),蘇曼殊小說也就帶有了一定的自傳性質。
蘇曼殊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不僅受到了《紅樓夢》等古典小說的影響,也吸收了西方文學的甘露。蘇曼殊構建的情節(jié)模式展現(xiàn)了他的內心矛盾:男主人公在面對兩個同樣才貌雙全的女人時內心矛盾萬分,無所適從而做出痛苦抉擇。此般痛苦的愛情抉擇,反映出了其追求愛情自由,人格獨立,個性解放的強烈要求,把這種意識引入到尊崇封建禮教的社會,雖然說只是一種痛苦的呻吟而已,但卻已將反封建意識表達了出來,較之以前的文學作品確實有了一定的進步。
二、蘇曼殊小說的結局模式
因蘇曼殊有著凄苦的人生經歷,他對于愛情有著自己獨特的追求,在安排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時,自然而然讓他的小說也蒙上了濃郁的悲劇色彩,形成了相愛而不能相守的結局模式。蘇曼殊小說主人公的最后結局不是死亡就是出家,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一個更令人滿意的結局,為此他的小說也一向被認為是哀情小說。例如《斷鴻零雁記》,三郎因無法抉擇而出家為僧,雪梅為情郁郁而死,靜子的結局在小說中沒有作過多的描述,但對愛情非??粗氐乃囟〞灏救f分?!端轸⒂洝分猩徟鍚鄱坏?,最終割喉殉情,而靈芳因得不到愛情而自縊身亡,男主人公莊湜也隨之而亡?!斗菈粲洝罚G僖惨驘o法抉擇而出家為僧,薇香投江自盡。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主人公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男女主人公雖然相愛至深,但是都難以相守,最后不得不以悲劇告終。
蘇曼殊小說的結局模式可以概括為男性從佛,女性殉情。單看這種結局模式似乎有些過于“頹廢”,但如果把這種結局模式置于清末民初,即蘇曼殊生活的那個時代,這種結局模式是有一定創(chuàng)新思想價值的。蘇曼殊創(chuàng)作小說的年代是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之間,新的近代意識出現(xiàn)了。蘇曼殊小說一改以前小說界普遍存在的英雄主義傾向,改向非英雄化和生活化靠近,開始描寫普通知識分子,同時也隱含地表現(xiàn)出他們追求個性解放的意識。這種意識雖然微弱,甚至僅僅是痛苦的呻吟而已,但卻可以起到星火燎原的作用。
蘇曼殊小說主要圍繞愛情展開,且均以悲劇告終。他在《本事詩》(第八首)中寫到“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1]。與讀者熟識的言情小說有所不同的是,蘇曼殊小說中經常會出現(xiàn)情與佛痛苦糾纏的矛盾意識,情與封建禮教矛盾沖突中的痛苦掙扎,最后的模式就是男性用佛法平息化解情劫,女性則以殉情來抗爭封建禮教。小說中,蘇曼殊雖然沒有徹底沖破羅網的決心,但卻對習以為常地生活在這個囚籠中的人們有一定啟發(fā)作用,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人有愛欲的需要,更應該有婚姻的自由。蘇曼殊小說的悲劇結局模式,主人公雖然在情與佛之間痛苦搖擺,但仍然沒有沖破羅網,為此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這種表現(xiàn)方式向讀者表明,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雖然已經接受了近代人權、自由和民主的思想,但他們依然不能擺脫封建禮教的重重束縛,因此選擇從佛的意圖是想從佛學的禪定中找尋心靈的淡然和寧靜,而選擇殉情則是想從殉情中解脫苦難,得到人生的最后解脫,所以說蘇曼殊小說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思想意識。
蘇曼殊不是一個盲目的佛教信徒,而是一個致力于佛經研究的學者。他雖然身為和尚卻不遵守教規(guī),還尖銳地批判了佛教的腐敗和佛教徒的墮落。蘇曼殊深切同情貧苦人民、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的思想和品質,就與佛教所說的“救苦救難”和“四大皆空”不無關系,他還試圖從佛教中尋求一種思想武器以教育人民并對抗統(tǒng)治者??傊?,對于蘇曼殊而言,不論是入世,還是出世,佛學都是他人生中的一種潤滑劑。他的小說則讓讀者看到了知識分子在困苦中是如何努力掙扎起來并力求蛻變的意識。在新舊文化和思想更替時期,時代造就了蘇曼殊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意義的人物。可以說,蘇曼殊在中國舊文學向新文學的過渡時期發(fā)揮了先導和橋梁的作用。
三、蘇曼殊小說結構模式的成因
蘇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初,那個時期是一個由古代向近代不斷發(fā)展演變并劇烈動蕩的歷史變革時期。此時的中國要擺脫封建主義的束縛走向近代化,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蘇曼殊就處在這樣一個中西思想交融的夾縫當中,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會受到相應的影響,他的命運必然就會與這樣的時代息息相關。蘇曼殊的情懷在其作品中得到了真實、貼切的表現(xiàn),他筆下的男主人公都具有他自己的影子,是他凄苦人生的藝術再現(xiàn),愛情小說都是以落葉哀蟬式的悲劇結尾。形成蘇曼殊小說這種結構模式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蘇曼殊的人生困惑
在新舊思想文化不斷交替的時代,是選擇守舊還是選擇革新則需要知識分子們去做出抉擇。在西方思想文化涌入中國,東西方思想文化開始猛烈碰撞之時,是選擇堅守傳統(tǒng),選擇全盤西化,還是選擇折中融合,都需要知識分子們做出選擇。蘇曼殊的內心充滿了激烈的沖撞和復雜的矛盾,他接受了西方的一些新思想觀念,但他依然堅守著傳統(tǒng)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蘇曼殊和同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們,一時難以對中西方文化思想進行融會貫通,他們依然充滿矛盾和困惑。
“蘇曼殊就是辛亥革命時期‘首先覺悟的知識分子之一。”[2]蘇曼殊既繼承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封建禮教的尊崇,又具有對“窮則獨善其身”的崇尚,也較早地接受了西方個性解放思想的影響。蘇曼殊從西方個性解放思想中吸取了具有自身精神氣質的個人主義反抗方式,卻不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個性解放思想與傳統(tǒng)思想依然占主導地位的中國不相適應,但他卻不以為然,依然以獨行俠的姿態(tài)努力去適應歷史潮流的變遷,積極參加革命斗爭。他始終沒有意識到自己積極踐行的個性主義是不適應這個時代的,他是一個“厲高節(jié),抗浮云”的“獨行之士”[3],保持著他“行云流水一孤僧”[4]的狷潔姿態(tài)。辛亥革命之后,蘇曼殊不同于有些革命者那樣去爭權奪利,始終超然物外,做孤云獨俠,其實在蘇曼殊灑脫飄逸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極度悲觀和絕望的心。蘇曼殊所宣揚的個性解放思想致使他既易于極度樂觀,又易于極度悲觀,這些矛盾的情緒會時常交替出現(xiàn),這種復雜的情緒勢必會影響到他的人生和作品。蘇曼殊對現(xiàn)實悲觀失望,甚至絕望,所以在他的小說作品中,塑造的人物都是以死亡或出家為歸宿,故事都無一例外的以悲劇結尾,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往往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失望和悲觀的情緒。
(二)情與佛的沖突
蘇曼殊的一生是不幸的,他從小母愛缺失,有父親卻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愛,在幼年時就飽受了人間的冷暖,家庭的溫暖和溫馨對他而言是不敢奢望的,也是遙不可及的,也因此他對人間的親情悲觀絕望。在離開家沒有經濟來源的時候,投宿寺院可以解決食宿問題,后來他對佛家的“人生本苦”產生頓悟,為了尋求解脫,剃度為僧。他一生三次剃度出家,最早的一次是在他12歲時。在他生命結束咽下最后一口氣時,他也未曾忘記留下最后四個字“僧衣葬我”,可見他的一生是與佛有著不解之緣的。蘇曼殊凄苦的身世和情感變化在《斷鴻零雁記》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這部小說具有極強的自傳性質。小說中的三郎歷經艱辛東渡日本尋找母親,后面出現(xiàn)了三郎與靜子之間的纏綿愛情,其實就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蘇曼殊的一種心理補償。蘇曼殊選擇削發(fā)出家是想尋求解脫化解苦難,但同時他又急切地渴望得到愛情,他的一生就是在情與佛的矛盾中度過的。正如《本事詩》(十首)第六首中“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5]這句詩可以體會到蘇曼殊的內心在情與佛之間的徘徊掙扎,而這種徘徊和掙扎是他小說中幾乎每個主人公都難以回避的。
蘇曼殊一生三進三出于佛門,他既留戀佛門禪理,又不愿舍棄人間情緣。蘇曼殊認同人生本苦的觀點,為了化解苦難尋求解脫而皈依佛門。他的這種皈依與他小說中塑造的很多男主人公削發(fā)出家有相似之處,他們出家并不是因為真正頓悟了四諦法門十二因緣,而是由于遭受了不幸、理想破滅,不得已才遁入空門,或者說他們是為了逃避殘酷的現(xiàn)實,不得已才出家的。作為一個人,他追求真正的愛情,作為一個僧人,他又得六根清凈,他這樣皈依,豈能化解情與佛的矛盾,又怎能不生硬牽強。他的這種心態(tài)在他的《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這首詩中已經有所透露:“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保?]“‘世間法他尚存留戀,而‘世外法他又不得不遵守,無怪乎清凈求不得,卻落得無端哭笑?!保?]
蘇曼殊小說的情節(jié)所體現(xiàn)的是入世之苦,但小說的結局卻往往是主人公死去或出家,表現(xiàn)的又是出世的解脫。蘇曼殊本人和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始終具有對佛的向往和對情的渴望的矛盾心理。作為一個僧人,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自然就會帶有佛教觀念,尤其是他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在面對情與佛的沖突時,總是以出家的清規(guī)戒律為由放棄愛情,所以佛總是戰(zhàn)勝情?!稊帏櫫阊阌洝烽_始寫的是三郎和雪梅的悲劇,后面寫的是已經遁入空門的三郎與靜子之間纏綿的愛情,三郎表現(xiàn)出來的是痛苦的掙扎。三郎自幼就遭受養(yǎng)父母的虐待,為此出家為僧,后來歷盡千險遠赴日本尋母。三郎到日本后見到了自己的姨表姐靜子,對靜子的才和貌十分傾倒,進而產生了愛情,可最終他卻以自己是“三戒俱足之僧”為由拒絕了靜子。在情與佛的痛苦掙扎中他選擇了佛。《非夢記》的男主人公海琴在面對薇香和嬸母的外甥女鳳嫻時,他不知所措、猶豫不決,在情與佛的沖突中,海琴最終選擇了出家當和尚?!督{紗記》的男主人夢珠,在他走向寺廟準備出家時毅然棄秋云而不顧?!斗賱τ洝返哪兄魅斯毠卖?,選擇去給友人報仇而放棄阿蘭的愛,當阿蘭問他將去哪里時,他答道:“吾自今以去,從僧道異人卻食吞氣耳?!保?]可以看出,他們有的本來就是僧人,有的雖不是僧人卻在心中對佛有著深深的向往,也可以說他們素有慧根,蘇曼殊在他的小說中試圖把佛門作為塵世感情的解脫之所。在小說中當情與佛發(fā)生沖突時,往往是情滅而佛生,表面看似慧劍斬情絲,如此的決絕利落,但一入佛門或者一死了之真的能徹底解脫嗎?在他們看來唯有出家才可以化解一切苦難,自己才可以解脫。其實他們選擇奔赴佛門出家為僧并不是因為他們徹底看破紅塵、心靈頓悟,只不過是在自己感情破滅后的一種心理寄托而已。因為蘇曼殊一生三進三出佛門,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也大量出現(xiàn)了主人公出家的情節(jié),這其實是他想讓塑造的人物通過宗教來得以解脫,進而找尋人生的出路。在佛的世界里,人們可以通過皈依佛門來解脫人世間的苦難。
(三)愛情與禮教的沖突
中國的傳統(tǒng)封建禮教是許多規(guī)范、原則、信條和習俗組成的龐大體系,經過了幾千年的不斷傳承和完善,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了人們的生活習慣中,已深入到了人們的頭腦和骨髓中,并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約束著人們的思想和言行。這種力量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的西方個性主義解放思想一時難以撼動它的地位。
蘇曼殊的小說均以悲劇告終,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代表封建禮教的封建專制家長的重重阻撓,有的是父母、有的沒有父母但有親戚,總之他們對小說的悲劇結局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蘇曼殊的小說選擇愛情作為主題來構建故事,通過描寫愛情與封建禮教的矛盾沖突,來真實地揭露在封建禮教面前青年男女想追求幸福是一件極其不易、甚至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在婚姻問題中,他反對的是金錢交易和門當戶對的原則。例如《斷鴻零雁記》中三郎和雪梅之間的悲劇,是因為雪梅的父親看到三郎家運式微,便心生悔意,想解除婚約。三郎還指責雪梅的父母:“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余者。”[9]雪梅的父親就是這樣的勢利之人,訂婚、悔婚都由他說了算。《碎簪記》中的莊湜和靈芳之間的愛情悲劇,是因為靈芳家貧如洗,所以莊湜的叔父、嬸母堅決反對。《非夢記》中的海琴和薇香之間的悲劇,是因為薇香的父親僅僅只是一個窮畫家,所以海琴的嬸母千般阻撓并不斷破壞?!斗賱τ洝分歇毠卖雍桶⑻m之間的悲劇,是因為阿蘭的姨母極力反對?!督{紗記》中曇鸞和五姑之間的悲劇,是因為曇鸞舅父的糖廠破產了,所以五姑的養(yǎng)父強烈要求解除婚約。這所有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因為金錢和門第在作怪。如雪梅的父親就直言不諱:“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保?0]海琴的嬸母還恬不知恥地對海琴說:“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豈知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11]恩格斯曾經說過:“在一切歷史上主動的階級中間,即在一切統(tǒng)治階級中間,婚姻的締結,……是一種由父母安排的、權衡利害的事情?!保?2]或許蘇曼殊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并沒有從理論上認識到這一點,但他卻把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當時人民的思想真真切切地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出來,通過人物的語言和行為形象生動、自然而然地把這一道理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封建禮教壓制下的人們,在兒女的婚姻問題上,把金錢和門第作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標準,這是對人的極大侮辱,是很不道德的行為,蘇曼殊對這些封建家長赤裸裸的貪欲進行了無情的毫無保留的揭露。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種觀念曾經在很長時間被人們奉為至寶,甚至到今天在一些偏遠山區(qū)或是一些思想落后的人們的思想中還有殘余。在愛情和強大的封建禮教面前,年輕人只能犧牲自己的愛情,他們別無選擇。那些所謂的封建家長,他們打著為了兒女幸福的旗號而拆散兒女自由戀愛追求的美好姻緣,實則是為了錢財,為了禮教,為了滿足他們的私欲而將兒女推向死亡的深淵。他們作為封建禮教的尊崇者無情地撕毀了年輕人的幸福,這必然會釀成悲劇。
蘇曼殊在反抗舊的封建惡習的同時, 在其小說中又體現(xiàn)出了對封建道德倫理規(guī)范的某種眷戀和不舍。例如,他不斷重復“天下女子皆禍水”“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對婦女上學,尤其是反對婦女留學,甚至說:“若夫女子留學,不如學毛兒戲。”[13]這就充分反映了蘇曼殊在清末民初那個社會動蕩、知識分子進退失據(jù)的時代背景下,其思想上呈現(xiàn)出來的矛盾。在歐風漸行的時代,蘇曼殊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新思想,因此在他筆下塑造的女性都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識。但幾千年來形成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們思想的滲透、禁錮和束縛是根深蒂固的,不是幾陣歐風美雨就能夠徹底沖洗干凈的。蘇曼殊作為中國近代的一名知識分子,他的思想必然會與中國的社會意識和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層的聯(lián)系。因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封建禮教的影響,他認為舊道德依然有存在的意義,他嘗試著找尋一位兼具中國禮教規(guī)范和西方新思想的中西合璧的新女性,但這在當時是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從理論的層面來講,蘇曼殊作為一個經受中西文化影響、洗禮的近代文人,他想象中的兼具中西文化熏陶的完美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是可以存在的,他有這樣的理想是可以理解的。但現(xiàn)實是,這樣理想的女性,不可能是束縛、禁錮人的個性的中國禮教規(guī)范與張揚人的個性的西方文化的一個簡單的組合體。因此,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兼具中西文化理想的女性人物的結局只能且必須是悲劇。正如陳平原先生所說,“蘇曼殊之所以對他筆下的兩種女性都抱著愛戀但都不與之結合的態(tài)度,是因為他認為新的太野,舊的太迂,這是他在東西文化前顯示出無所選擇的困惑?!保?4]
蘇曼殊是一個中日混血兒,一個私生子,如此凄苦的身世,促成了他凄苦的人生。他有母親,但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誰;他有父親,但在他心靈深處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愛,在他的記憶中甚至連父親的影子都無從找尋;他有很多“親屬”,因為他生活在一個有幾十口人的大家庭里,但他從來沒有感受過任何的疼愛或關護。他曾三進三出佛門,最終在三十五歲時走完了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凄苦人生。蘇曼殊的凄苦人生經歷,讓他筆下的主人公具有與他本人一樣的懦弱憂郁性格。同樣,他所塑造的主人公在面對情與佛、情與封建禮教沖突時,始終讓自己的愛情作出犧牲,這樣的小說結構模式就必然導致落葉哀蟬式的悲劇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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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收稿日期:2022—11—29
作者簡介:張更禎(1980—),女,甘肅蘭州人,蘭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教學部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