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悅
今年春天是不同尋常的春天。剛剛越過漫長的嚴冬,縱使肅殺一派仍未揮去,但有許多寒冰漸漸融化,一些淡色的小花冒了出來,點綴在尚未有生機的樹梢。盡管還未恢復(fù)成鮮花掛滿枝頭的繽紛樣子,但這勢頭總歸是在慢慢萌芽了。
剛下飛機朋友就約我出門騎自行車鍛煉,清晨薄霧微曦,一陣潮濕的暖意撲面而來。她要帶我去吃早餐,我的車技不太好,落在朋友后面,看著她輕車熟路地帶我繞過大大小小的巷子,我大喊:“在哪里?”話音剛落,便看見街上一家小店前停著許多車,裊裊炊煙將店名籠罩起來,難怪我平時沒有注意到它?!耙獌蓷l蛋加肉?!钡谝淮我娖贩N這么多的腸粉,牌子掛了滿滿一墻,隨便掃了一眼報出平日里最常吃的口味,“冇(沒)問題!”老板娘用粵語回答我,稍稍一愣,忽覺好久沒聽到那么自然的鄉(xiāng)音了。往日在江南求學(xué),能尋到寥寥幾個同鄉(xiāng)人已是困難事,用粵語交流這一壺就更別提。倒也算融入,每日在帶些兒化音和上揚尾調(diào)的北方口音中混跡,不多時就總結(jié)了一套區(qū)分同鄉(xiāng)的方法??瓷先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不過我都知道即便是再習(xí)慣北方的氣候、飲食,心里邊卻總懷念著什么,盡管很多時候因為過了太久而記不起家鄉(xiāng)的細節(jié)。
很難說家鄉(xiāng)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因為她很優(yōu)秀,給世界留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每至一處,別人問我從哪里來,我說嶺南,看到的都是向往的眼神和不住好奇粵語的嘴角。小時候看的香港翡翠臺被舊事重提,和著我對香港印象的講述,還有我習(xí)以為常的美食周目,在別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一講出,很是自豪。當被問到自己最喜歡的本土美食是什么,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過無數(shù)輝煌的酒樓、深夜里嘈雜的大排檔、隱于市的私房菜、繞在巷子里的叫賣聲中都少不了一碟腸粉。
我對腸粉的感情十分綿延,它很少出現(xiàn),但每次出現(xiàn)都是難以忘懷的時刻。初二那一年和班里幾個男生玩得很好,他們經(jīng)常一起教我物理題,我總是告訴他們作文秘笈,將撿來的落葉和鮮花珍藏起來,密謀著怎么樣才能在清晨偷偷點到腸粉外賣。那個時候,點外賣這件事被我們這樣的寄宿學(xué)校嚴令禁止,可是膽大如我們,在前一天夜里借來手機預(yù)定第二天的腸粉,接著在翌日凌晨偷偷摸摸爬起來聚集在學(xué)校一處角落。在天還未泛白的夜里,唯一閃爍著的只有我們彼此緊張又期待的眼睛,我提議由我來打掩護,說罷拿著政治提綱走在前頭,實際上心中惶恐已然迸發(fā)。約定好的時間到了,一行人溜到?jīng)]有監(jiān)控的門縫,將一摞白色外賣盒裝進大布袋以免被發(fā)現(xiàn),并將零碎的現(xiàn)金塞給店家,隨后鬼鬼祟祟地回到班級里,拆開包裝袋大吃特吃,心臟仍是怦怦直跳。我們沒有開燈,只有外面微微亮的光給我們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光暈,我看不清楚手中的腸粉長什么樣,只覺得它還是那般普通,粉感綿糯滑嫩,還有著些許甜味,這是一份沒有任何特色的腸粉,或許只是街坊在學(xué)校附近賺外快做的兼職。我小心地聽著窗外有沒有巡邏的動靜,但是什么也沒有,只有朋友們“吸溜”“吸溜”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傳進我的耳朵,我回頭看他們毛茸茸的腦袋,很認真地將手上的腸粉吃掉,這是十四歲少年的樣子。畢業(yè)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聊過天,只收現(xiàn)金的年代已經(jīng)被線上支付取代,無話不說的我們變成了朋友圈上的點贊之交,那個緊張的夜晚似乎那么不真實,好像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段友情一樣,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繞過被傾盆大雨淋過的青春,再兜回那間只有幾個人的教室,我知道往后的腸粉,再沒那么好吃過。
高三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內(nèi)心惶惶,始終感到飄零。偶有回家的機會仍要補習(xí)功課,這樣乏味的日子顯得蒼白,唯有在補課路上經(jīng)過的腸粉店能使我重拾精氣神。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呆呆地站在老板旁邊看著他做餐,看他將米漿倒在鐵格子里,撒上食材,再將鐵格子推進去,手腳麻利地重復(fù)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拉出來時云煙繚繞,腸粉已然成型。忍不住插嘴問老板:“日復(fù)一日同樣的動作,不覺得無趣嗎?”他頭也沒有抬,只淺淺說了句:“不都是為了生活嘛?!鄙钍鞘裁??我沒有多想,端過我的腸粉默默地吃起來??墒巧钍鞘裁茨兀胰耘f想著,或許它就像奔騰的河流,不能回頭,沖著人們往前走,或許它是平靜的海面上偶爾掠過的幾只海鷗,乏善可陳的時刻也會涌現(xiàn)一些色彩。我品嘗著腸粉的味道,它的做工略顯粗糙,甚至與爽滑鮮嫩搭不著調(diào),卻是這個小小的城中村里唯一一家腸粉檔口,它充當著往來人群中簡單卻重要的早餐角色,也許味道已不是這些上班族考慮的必需品,“味道”二字于他們而言,只能停留在純粹的年歲,那時還不用考慮生存問題、人情世故。而現(xiàn)實的骨感還是將豐盈的理想給一一擊破,如今只要能夠飽腹,便能夠?qū)篃o趣的生活。
食物的力量是真切給予的,我常常想,在那些孤獨徘徊的時刻,得不到溫暖懷抱或是有效開解,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出現(xiàn)在面前,就是最好的多巴胺。
我剛來江南時并不習(xí)慣,不習(xí)慣那甜過頭的一切,便時常懷念粵菜。終于有一天找到了一家名為“粵式腸粉”的餐飲店,興致勃勃下單,守在門口等待著它的到來??v使我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卻還是為它的口感感到驚奇,到底不是正宗的,沒有吸夠水的腸粉病懨懨,在湯汁里浮著,像縮水的紙巾。但至少它狀如腸粉,姑且還能配得上一個稱號。我想,總不能要求太多。這是不是也算向“生活”低頭了呢?
難免會面臨與他人分別的時候,我無法想象此刻與我相視一笑、說著“永不分離”的朋友在多少年后淪為泛泛之交??杀氖沁@些事情正在發(fā)生,回望他們的臉,卻找不到年少時那種純粹干凈的感覺,只討論著“待會兒吃什么”的雞毛蒜皮??墒巧畹暮榱魅绱藳坝?,我們被它粗魯?shù)赝浦耙苿?,還想回頭對視時,卻被撲面而來的潮水給吞沒,再相見時,兩個人浮在同一片海面,用的卻不是同一個“救生圈”。
好在食物是永恒的,它們不會隨著波浪前進,因為它一直就存在每個人的心里。它們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不得不承認的是,當你感到愉悅時,它固然是好吃的;而當你低落時,它還是好吃的。甚至愈是難過壓抑,那份熱量傳遞的力量愈是強烈,盡管內(nèi)心受到打擊而變得空虛寂寥,但食物的真實感卻是無與倫比的,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自己一直存在著”。從鼻子聞到味道的那一刻開始,我知道零碎的我開始重構(gòu)。
就像這樣一個春天,剛越過漫長昏暗的冬夜,終于破曉見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