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緣起”中提到,錢謙益《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首》及錢曾箋注,分別提到了“石函”與“樵陽八百”等典故。這些典故與道教文獻、民間文獻及信仰有關(guān)。錢氏直到晚年也依舊對現(xiàn)實世界抱有強烈的關(guān)懷,英雄與神仙在錢謙益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并不矛盾,而是統(tǒng)一在“英雄回首即神仙”這樣的理念之中。
關(guān)鍵詞:錢謙益;彭幼朔;樵陽;石函;龍沙讖
一、“樵陽八百”與民間文獻
錢謙益《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首》在《牧齋有學集》的卷六,其第七首提到了“石函”“龍沙樹”等典故[1]9。原詩為:
八百分明著籍仙,樵陽名記石函鐫。珠簾正面龍沙樹,記取垂垂拂檻前。[2]300
錢曾對這首詩的箋注中提到了彭幼朔《九日登高寄懷虞山錢太史》一詩,詩中有彭幼朔的自注,稱:“近人發(fā)許旌陽石函記。虞山太史官地具載。其當在樵陽八百之列無疑,故落句及之”。彭幼朔的這首詩收在《列朝詩集》閏集第三。原詩為:
落木蕭蕭兩鬢皤,登高縱覽舊關(guān)河。漫嗟魚服英雄老,爛醉龍山感慨多。千古風流吹帽盡,百年時序插萸過。石函君已鐫名久,有約龍沙共放歌。[3]6382
錢曾的箋注還引到了白玉蟾的《許真君傳》:
真君攝伏巨蛇,有小蛇自腹中出,弟子請追戮之。真君曰:五百年后,若為民害,吾當復出誅之。以吾壇前松柏為驗,其枝拂地,乃其時也。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間,五陵之內(nèi),當出弟子八百人。其師出于豫章,大揚吾教??そ暮錾扪谶^沙井口者,是其時也。[2]300
根據(jù)這些信息可知,所謂“樵陽八百”似乎源于許真君的一個讖語。彭幼朔的注認為錢謙益的姓名、官地記載在“石函記”中,這將錢謙益與這個千古讖語聯(lián)系了起來,錢氏成了許真君八百弟子中的一個。
事實上,這就是晚明影響較大的“龍沙讖”,根據(jù)讖語內(nèi)容,其應驗時間恰好在晚明萬歷年間,因此在當時形成了某種議論風潮。關(guān)于“龍沙讖”的研究已有不少,如張藝曦的《飛升出世的期待》、何璇的《龍沙讖之下的晚明文人書寫風潮》等論文[4]。本文從錢謙益及其相關(guān)詩文角度略作補充。
“石函”與“樵陽八百”兩個典故不同,前者出自道家經(jīng)典,而后者更有可能源自民間非經(jīng)典文獻。所謂“非經(jīng)典”,一方面是指這類文獻往往不收入經(jīng)典《道藏》之中,另一方面是指這類文獻的內(nèi)容會隨時代需要而被改易,這一點在后文所舉的清刻本《瀛洲仙籍》中有所體現(xiàn)。
“石函”的典故出自《許真君石函記》。許真君的故事并非后世的附會,根據(jù)許蔚的考證,許真君的故事可以上溯到六朝志怪小說[5]?!兜啦亍繁娦g(shù)類收有《許真君石函記》,其序中說:
真君姓許,名遜,字敬之,汝南人。其祖父世慕至道。西晉武帝太康元年舉孝廉,不就。朝廷加以禮聘,真君不得已拜蜀郡旌陽縣令,因亂世棄官入道,精志修煉,乃踵孝道明王之教,真仙飛舉之宗?!笥跂|晉孝武帝寧康二年甲戌八月一日,于洪州西山感上帝玉詔,舉家四十二口并百好拔宅上升,乃留下一石函,謂曰:“世變時遷,為時之記。”[6]413
所謂許真人就是許遜,又因其做過旌陽縣令,而被稱為許旌陽。許遜于東晉寧康二年飛升,即372年。根據(jù)錢曾所引讖語,其應驗的時間約為1612年,即萬歷四十年前后。然而翻檢《石函記》上下二卷,其中并未提及所謂“樵陽八百”的說法。
萬歷間,一壑居士彭好古所編的《道言內(nèi)外》也收了《石函記》,書前有彭好古作于萬歷庚子(1600年)的題辭(如圖1),說“嘗讀《聚仙歌》,知八百之讖,自真君始”,又稱“康寧距今蓋一千二百四十二年有奇矣,而八百地仙未見有應運而起者,豈讖為不足信耶”,之后又從謝觀復、朱明叔、鄭道全等人的傳承來證明《石函記》的可信,又由《石函記》來證明讖語的可信[6]296。這說明雖然官方出版的《石函記》沒有提及這個讖語的詳細內(nèi)容,但民間對這個具體化了的讖語還是頗有興趣的,并且以“題辭”的方式依附于經(jīng)典文本之上。
彭幼朔提到的那份名單似乎沒有流傳下來,但我們在民間非經(jīng)典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清代的文本,內(nèi)容與之類似。距離晚明已經(jīng)過去二百年的清代嘉道年間,民間依舊有“龍沙讖”的信仰,其做法與前代如出一轍。清代濟一子傅金銓刻有《新鐫道書樵陽經(jīng)》,其卷二有《許旌陽真君龍沙讖記》,提到了真君上升一千四百四十年后,有各種災難,“八百地仙相繼而出”,這里比錢曾和彭好古的說法又推遲了200年。這進一步說明,此類性質(zhì)的道書,會根據(jù)編撰者的需要而更改內(nèi)容。
在此篇之后,同卷又收有《瀛洲仙籍》。通篇以七言韻語寫成。從書名和內(nèi)容來看,都與彭幼朔所說的那種記載了八百弟子的“登仙名單”非常相似?!跺尴杉沸蚵淇顬椤按竺骱槲涠耆鹿鹊┏妥幼R”,序文稱根據(jù)蘭公堂石碑所言,一千二百四十年前有許遜授《樵陽經(jīng)》而后飛升,此后“一千四百年”會出八百真仙(如圖2)。這是非常巧妙的說法,既證明了信息來源的真實性,即許遜之后一千二百四十年的蘭公堂石碑;又顯得語言與當時時代有密切的關(guān)系,將應驗時間定在“一千四百年”后的清代。
清代的編寫者對《瀛洲仙籍》的序文做了巧妙的修改,但正文預言時間依舊為“一千二百四十年”,又提到了“帝王流傳靖慶歷”,數(shù)到萬歷而結(jié)束。全文末尾又預言了“龍沙會聚庚申歲,咸成道果禮玄元”[7]664-648(如圖3),晚明的庚申應該是指萬歷末、泰昌元年(1620)。如果我們可以接受這類文獻會隨時代需要而不斷修改的話,那么1620年就很可能是其正文寫定的時代,也就是說這份“名單”流行于萬歷年間,而被嘉道間的傅金銓直接采用。
更有趣的是,《瀛洲仙籍》正文里還真的明確列舉了登仙的名單,如“黃州三姐柳氏女,清江道士李軒峻。黃榜街頭牛馬羊,時人趂此是三狂”[7]665(如圖4),然而提到“錢”字的似乎只有一處,且與錢謙益沒有明顯關(guān)聯(lián):
錢藍鄭少馮溪翁,水清柏葉九州豐。二十四子西川去,處處楊華有路通。[7]666
總之,這樣的信仰雖然可以在經(jīng)典的道家文獻中找到依據(jù),但其關(guān)鍵信息“樵陽八百”的登仙名單卻僅見于民間文獻之中,那么其創(chuàng)作與解釋自由也就掌握在了每個時代的神仙家的手中了。
二、錢謙益何時得知自己名列仙籍
來自民間文獻中有關(guān)錢謙益名列仙籍的信息被傳達給錢氏本人的過程中,彭幼朔顯然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根據(jù)《列朝詩集》記載,彭幼朔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人物,曾經(jīng)用仙藥救活了楊漣,死后又有他進入仙境的傳言[3]6381。
彭幼朔在詩中稱錢謙益為“太史”,明清時代的“太史”一般是指翰林,而錢謙益是萬歷三十八年(1610)中進士入翰林院。彭幼朔于天啟五年(1625)因楊漣彈劾魏閹事受累,“又罹禍,改馮姓”,丙寅年(1626)逝于金陵[3]6381。因此,彭幼朔的《九日登高有感寄懷虞山錢太史》應該作于1610年至1626年間,且從詩中“漫嗟魚服英雄老,爛醉龍山感慨多”等句感慨世事的情緒來看,作于其臨終居于金陵的可能性更大,而“有約龍沙共放歌”似乎又是對錢謙益等后輩的期待??傊⑽闹兴峒暗摹敖邪l(fā)許旌陽《石函記》”等事,很可能就是那段時間民間刊印的類似上述《瀛洲仙籍》的道書,而不是《石函記》本身。
這首詩應當就是錢謙益名列仙籍這一信息的載體,很快就抵達錢氏的手中?!冻鯇W集》卷二《還朝詩集下》“起天啟元年辛酉,盡四年甲子”[8]47。其中有《寄嚴道徹太守二首》,作于天啟元年至四年的詩,雖提到“樵陽圖籍”,但尚未稱其名列八百弟子之事:
侍君官如謫籍初,一麾況復早縣車。蒲團已悟拈花案,尺素爭傳倒薤書。仙官嚴厓君舊筑,樵陽圖籍我新疏。吳門采藥應相待,侯棗楊桃好共鋤。(其一)
朝班點罷即仙班,不出朱門亦閉關(guān)。為問君平能市隱,何如長史駐人間。銀筒大藥云嘗護,石井神丹暮自還。行過華陽重回首,如今烏目是虞山。(其二)
(原注:《真誥稽神樞》:淳于斟入?yún)菫跄可街须[居,遇仙人慧車子,授《虹景丹經(jīng)》。陶隱居云:吳無烏目山。蓋偶忘烏目山是虞山也。)[8]79-80
牧齋60歲、崇禎壬午(1642)作的《留仙館記》則稱:“吾嘗從樵陽之侶,窺石函之秘籍,得廁名其間者,吾黨蓋有人焉,未可謂神仙去人遠也”[8]1144?!皫溟g”這一訊息,說明他已經(jīng)明確得知自己名列仙籍。這進一步證明了這一消息很可能就是彭幼朔于天啟六年(1626)傳達給牧齋的。
《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絕》作于丙申,即順治十三年(1656年),距離天啟六年已30年,錢謙益對此事仍然念念不忘。陳寅恪先生還提到錢謙益晚年與錢曾唱和的《胎仙閣看紅豆花詩》,錢曾原詩句中提到過“八百樵陽有名記”[1]7。這幾首唱和詩收在《有學集》卷十一《紅豆詩三集》,其目錄隨注稱該集收錄詩作的時間“起庚子年,盡辛丑年”[2]10,此時錢謙益年紀恰在79、80之間。從《看紅豆花詩》以及錢曾《斷句八首》內(nèi)容來看,也是為錢謙益祝80大壽,距其離世也僅3年,錢曾作為晚輩其使用“樵陽八百”這樣的典故自然是投牧齋所好。由此,我們可以推測“石函”“樵陽八百”等典故貫穿了錢氏晚年,借用陳寅恪先生的“古典與今典”的理論,來自道教經(jīng)典及民間文獻的典故與晚年詩文中對過往事跡的追憶構(gòu)成了古典與今典的呼應。
三、“英雄回首”的神仙觀
《初學集》卷四收有錢謙益作于彭幼朔死后第二年丁卯即天啟七年(1627)的和詩,題為《彭幼朔仙翁丙寅十月化去,歲盡卻有手書貽所知,多言化后事,蓋尸解也。幼朔嘗登高,寄余詩,云“漫嗟魚服英雄老,爛醉龍山感慨多”,蓋亦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者。昔人言英雄回首即神仙,此語蓋不誣。丁卯九日,獨坐感嘆,因續(xù)成其詩,以傳于好事者》,詩文如下:
桃實偷嘗已再過,榴皮書字半消磨。尚嗟魚服英雄老,無那龍山感慨多。梁父舊游還跨鹿,(原注:幼朔云:“有道人見徐元直跨白鹿,往來巴蜀山中。”)青城老將去乘騾。(原注:姚平仲事,見陸務觀《渭南集》。)知君不少登高伴,卻望人間一醉歌。[8]154
無論從詩題中“英雄回首即神仙,此語蓋不誣”,還是詩中所用“跨鹿”“乘騾”的典故,都可以讀出,錢謙益在天啟末時對彭幼朔命運的理解及同情,并且對其英雄老去向往神仙這一選擇的認可。
到了崇禎年間,其所作的《留仙館記》還說:“士君子出而致身遂志,分主憂,振國恤;其為修煉也,視山澤之癯,鷮息禽戲,塊然獨存者,所得孰多?”[8]1144更加顯示出對仕途生涯的某種徘徊,以及對修煉的興趣。與彭幼朔受魏黨迫害相似的是,錢謙益的丁丑囹圄之災。事見《初學集》卷十二《霖雨詩集》序:
閏四月二十五日,下獄刑部。尚書侍郎暨臺諫郎署相見者五十余人。久旱,次日大雨,劉敬仲司空迎謂曰:“此霖雨之征也?!庇嘈υ唬骸鞍仓辉弧牒胙?,天乃雨乎?”因以《霖雨》名其詩云。[8]385
然而,錢謙益也并非全然否定仕途生涯,所謂“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者”兩方面并不矛盾。彭幼朔“有約龍沙共放歌”顯然不是獨自出世成仙的口吻,反而充滿了對后輩的期待。
錢氏直到晚年也依舊對現(xiàn)實世界抱有強烈的關(guān)懷,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論錢氏暮年仍在關(guān)心南明國是[1]1180-1183。英雄與神仙在錢謙益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并不矛盾,而是統(tǒng)一在“英雄回首即神仙”這樣的理念之中?!肮γ韵仓浚矶氲馈?,何時為“晚”?已入暮年的錢謙益依舊處在英雄與神仙的中間狀態(tài);又或者二者似乎超越了現(xiàn)實時間的局限,錢氏始終同時踐行著英雄的功名自喜與神仙的晚而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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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弢,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古典文獻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