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琉璃窯趙”

趙春光

北京西郊琉璃渠村曾經(jīng)有一個以燒造琉璃而聞名的趙氏家族，清代曾被人們稱為“琉璃窯趙”，那時和建筑設計著名的“樣式雷”齊名。我是京西琉璃趙氏家族的后人之一，是工匠的后人。

記憶之火

在我很小的時候，祖父趙金就告訴我，他聽他的祖父說，我們祖上是山西榆次南小趙村的人，是從事琉璃燒造有名的工匠，那時候朝廷為了興建宮殿、園林、陵寢、壇廟等建筑，急需要燒造琉璃的匠人，我們祖上一支脈就從山西舉家遷到了現(xiàn)在的京西琉璃渠村。祖父還給我講起琉璃渠村和“琉璃窯趙”的琉璃燒造史，林林總總?！傲鹆Ь帧泵值挠蓙?，琉璃燒造的制作工藝和流程，我就是那時候知道的。后來，查閱了不少資料，還真找到了一些關(guān)于琉璃渠村“琉璃窯趙”的文字記載，但眾說紛紜，始終沒有一個確切肯定的答案。

古建學家劉敦禎（1897——1968）寫過一篇文章《琉璃窯軼聞》，文中引用了一些史籍記載，以證其說。劉先生的觀點是琉璃趙祖上從元朝開始就從山西來到北京從事琉璃的燒造了，開始建窯在宣武門外海王村，然后來到現(xiàn)在的門頭溝琉璃渠村。

歷史學家王偉杰也寫過一篇《為皇家建筑服務的“琉璃窯趙”與“樣式雷”》，其觀點和劉敦禎略有分歧，但大致相同，琉璃窯趙氏匠人，是山西榆次人，元末明初來到北京興辦琉璃廠。但王偉杰說琉璃窯第一任窯主趙邦慶元末明初來到北京肯定是不對的，琉璃渠村口三官閣上的兩塊琉璃牌匾，前些年三官閣重新修繕的時候被摘下來，現(xiàn)保存在琉璃窯廠商宅院里，是當年修建三官閣時燒制的，一牌匾上面有趙邦慶親筆題名的落款，而牌匾燒制在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

還有一種說法。據(jù)《琉璃窯趙氏訪問記》一文記載，明末以前趙氏世居山西榆次縣，清初其遠祖趙邦慶始遷入北京，而趙家專營琉璃燒造工藝也是發(fā)軔于趙邦慶。文中說趙邦慶遷入北京后，先以小工的身份在某姓承辦的官琉璃窯打工，趙邦慶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又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終掌握了琉璃燒造工藝的各種技術(shù)秘訣，趙邦慶后來開辦了自己的窯場。

從這些記述可看出，琉璃趙家何時來北京開窯場燒琉璃的觀點上，時間竟相差了二三百年之多。

傳承之火

琉璃渠村燒造琉璃的歷史很久遠卻是不爭的事實。

元朝初年，朝廷就在北京地區(qū)設立了四個窯場，《元史·百官志六》就有記載，其中就有琉璃局，他們從全國各地征召來燒造琉璃的工匠，以興建元大都。

到了明朝，琉璃局依舊是燒造琉璃的中心，明代的《宛署雜記》中就有清晰的記載。

這些記載都是琉璃渠燒造琉璃歷史悠久的佐證。

“琉璃窯趙”從趙邦慶開始開創(chuàng)了趙氏家族燒造琉璃的輝煌家史與業(yè)績。在趙邦慶主管琉璃窯廠期間，正值清王朝經(jīng)濟發(fā)展如日中天之際，大規(guī)?；始覉@林“三山五園” 的修建，紫禁城的多次修葺，還有甲第連云的王府和官家建造，所用的琉璃制品近一半產(chǎn)自趙邦慶管轄的窯廠。乾隆二十一年（1756），他的窯廠為現(xiàn)在的北海公園燒制了那著名的光彩奪目的九龍壁。同年秋天，在趙邦慶和王朝璟（瑾）等人的倡導下，修建了琉璃渠村口的三官閣。而后又為本村及周邊地區(qū)山西籍人購買土地，建立了現(xiàn)在琉璃渠地界內(nèi)的“山西義墳”，這是京西地區(qū)目前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處山西公墓（出土有碑刻）。乾隆二十七年（1762），皇帝親批庫銀36850兩交趙邦慶全權(quán)負責，重修西山煤窯一帶的泄水溝?？梢钥闯?，趙邦慶當時在京西地區(qū)是位叫得響、拿得起、舉足輕重，最有影響的一代皇商。

同期經(jīng)營窯廠的還有他的同宗兄弟趙邦烈、趙邦成、趙邦璟等人。趙邦慶最后將燒造琉璃的技藝、秘方傳給了侄子趙士林。這里要著重說一下，趙邦慶是有兒子的，他的兒子就是榆次南小趙趙氏家族著名的人物，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的武進士探花（一甲第三名）趙士魁（約1733--1789），由于他仕途高光，歷任浙江嚴州副將和衢州總兵，所以琉璃窯主的父親趙邦慶才把手藝和秘方傳給了侄子趙士林。趙士魁小時候在琉璃渠生活長大，為官17年，1789年去世，死后就葬在了榆次南小趙，有規(guī)模很大的探花墳，毀于建國初到文革時期，無存。

趙士林，清王朝乾隆末年至嘉慶年間琉璃渠村官琉璃窯（南場）主事人之一。在這時期是清王朝國力發(fā)展已過午時之際，也是生產(chǎn)高質(zhì)量琉璃制品的最后階段。在趙士林主事生產(chǎn)琉璃制品期間，他所負責生產(chǎn)的欽貢琉璃制品除要打印上生產(chǎn)的年代外，還要打印上各主要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負責人的姓名，這在紫禁城內(nèi)琉璃制品上是不多見的。趙士林主事期間，除了供應曠古絕倫的三山五園內(nèi)亭臺樓閣繼續(xù)擴建所用琉璃制品外，紫禁城內(nèi)的乾清宮、交泰殿重建所用的瓦件也均由他負責燒制。在村里，他還出資出力，對村內(nèi)大街西頭的關(guān)帝廟（老爺廟）進行了落架大修。趙士林在這一時期中華皇家琉璃制造業(yè)中起著架海金梁的重要作用。

清朝道光和咸豐年間沒有對琉璃趙家的傳人和琉璃燒造生產(chǎn)的文字記載，直到趙春宜。“琉璃趙”后人趙春宜，字“花農(nóng)”，清王朝時期琉璃渠村官琉璃窯場最后一位窯主，主事時間應該是清同治和光緒年間。那時窯廠里都叫他六當家的，當時窯場主事的不只趙春宜一人，據(jù)說有九位，趙春宜排行老六，他是干得最出色、最有威望的，趙春華、趙春龍都是他的本家兄弟。在趙花農(nóng)任職之際，正值清王朝沒落之時，但他還是鞠躬盡瘁，盡心竭力地完成了天壇、紫禁城外朝太和門、頤和園等重要皇家建筑上所用琉璃制品的燒造任務。在中國古建史即將曲終奏雅之時寫上了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在趙花農(nóng)的倡導和資助下，重修或擴建了京西妙峰山古香道上的建筑，萬緣同善茶棚和三家店的山西公議會館就是他的杰作。他還多次出資捐助京西地區(qū)十三檔民間花會去涿州進香走會。在他管事期間正是社會不安定的時候，趙花農(nóng)安富恤貧，懲惡揚善，保護了一方百姓的利益與安寧。由于承造皇家“大工”構(gòu)件有功，“琉璃窯趙”十六代孫趙花農(nóng)被受封五品藍頂子，他也成為繼其先祖趙邦慶之后又一位顯赫一方的皇商。還有一個有趣的話題：趙春宜威名顯赫以后，還認了一個德國人當了他的干兒子，那時管外國人都叫鬼子，所以村里人還給趙春宜起了“六鬼子”的外號。

琉璃窯趙后人趙雪舫（1885-1940），其掌管窯場時，琉璃燒造已呈衰敗之勢。我的曾祖父趙應忠（1887—1970）和趙雪舫是同時代、同輩的琉璃渠村趙氏家族另一支脈的人。曾祖父早年從事琉璃燒造生產(chǎn)（掛色和燒窯），就在趙雪舫掌管的窯場。后來窯場衰敗、停產(chǎn)，曾祖父不再做琉璃，去北平城里東四牌樓演樂胡同34號做起了小買賣。他手里的琉璃釉色配方后來也找不到了，祖父的手藝是在朝陽西通和窯廠向二爺趙才學的。其實后來的琉璃窯趙家掌管窯場的人，大多是從事管理和領(lǐng)導的工作，雖然他們掌握著核心的技術(shù)，也精通琉璃的燒造工藝，但自己基本上不從事一線生產(chǎn)了。手藝慢慢傳給了村里其他李、邢、周、武、張、肖、郭等姓氏的人，都在窯廠里當“上三作”的匠人。肖瑞穩(wěn)、武文志、郭萬隆都是他們的代表，尤其是武文志，是新中國成立后建筑琉璃制造業(yè)最早的頂級八級技師之一。

趙雪舫死后，窯場交給了朱啟錄掌管。朱啟錄燒造琉璃的技藝很全面，非常精湛，武文志就是朱啟錄帶出的徒弟。而且武文志的上輩也是和琉璃趙家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

琉璃窯趙后人趙學禮，掌握著琉璃配色釉的技術(shù)與秘方，他在朱啟錄掌管的窯場里專門負責配色釉。趙學禮晚年將自己掌握的技術(shù)和秘方傳給了朱啟錄的兒子朱慶華。色釉工藝秘方中含鉛，用來提高彩釉的融流性（抓色），鉛有毒，在熔鉛、烤鉛、配釉料時，易被人體吸入，因此趙家歷代掌門人常因鉛中毒而無子女，掌門人通常是將同輩兄弟的兒子過繼給自己，以傳承秘方。

民國年間，傳統(tǒng)的建筑工程基本上停頓下來，琉璃業(yè)和建筑業(yè)呈現(xiàn)一片蕭條的景象。那兵荒馬亂的年代，軍閥混戰(zhàn)、日寇入侵、國共內(nèi)戰(zhàn)，京西琉璃渠窯場則自謀生計，工藝技術(shù)及生產(chǎn)規(guī)模銳減。到新中國成立前夕，窯場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

窯火新生

解放后，建筑興起，百廢待興，琉璃窯趙家各支脈的后人又開始活躍在燒造琉璃的窯場上。二爺趙才去朝陽西通和琉璃窯場當了技師，祖父趙金從村里生產(chǎn)隊長的位置上，在時任北京副市長萬里特批下去了國營的琉璃制品廠（原皇家官琉璃窯場）工作，其他本家大伯趙恒才、趙恒金、趙恒權(quán)等也都去了國營琉璃制品廠。

國家對技術(shù)人員很重視，祖父一去廠里工資就是技術(shù)工人里最高檔的。1958 年9月興建北京著名的十大建筑，1969年天安門城樓的大修，故宮的多次修繕，1977年毛主席紀念堂建設等大的工程，都留下祖父他們辛勤的汗水?，F(xiàn)在天安門城樓房脊左側(cè)的大吻，就是祖父親自制作和安裝的。高三米五、寬兩米七，直到祖父去世前他都能夠準確地說出那個大吻的尺寸。那時，由于故宮修繕，祖父每年都要到故宮里幾次，幫助設計安裝琉璃瓦件。故宮西北角樓修繕時，頂中間的一個琉璃墩子損壞了，需要重新按照原樣燒一個。別的工人研究老半天，誰都不知怎么弄，不敢保證制作一個新的就能合適地安裝上。祖父爬到角樓頂，根據(jù)他多年的經(jīng)驗，量好尺寸，一個多星期時間就燒好成品運來了，往上一安，嚴絲合縫，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祖父1979年5月1日（62周歲）在北京琉璃制品廠光榮退休。晚年的祖父也從沒有離開過摯愛一生的琉璃燒造。他先后在村辦小窯場、順義南莊頭、天津等地方從事琉璃的燒造和技術(shù)指導，天津食品街的琉璃瓦件全都是祖父指導幫助燒造的。如今琉璃窯火重燃，引故宮前院長單霽翔言：“非遺應該是活的，常常有人把活理解成火，火了不一定是活態(tài)的，但在琉璃渠，在琉璃窯場，活和火是一致的?！?/p>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