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2023年2月24日,韓國總統尹錫悅任命前任檢察官鄭淳信為韓國警察廳國家偵查本部新任本部長,任期兩年。就在任職前一天,鄭淳信放棄就任,因為“兒子的問題讓國民擔憂,自己無法出任國家偵查本部長”。尹錫悅隨后也撤銷了對他的任命。
據新華社報道,鄭淳信畢業(yè)于韓國最高學府首爾大學,曾當過20年檢察官,擔任過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的人權監(jiān)督官。2020年,鄭淳信從檢察機關離職,成為一名律師。然而,在鄭淳信一帆風順的晉升之路上,一直埋藏著一枚隱形的“定時炸彈”。投下這枚炸彈的是他的兒子鄭河駿,拉開引信的則是一起發(fā)生在6年前的校園霸凌案。
2017年,鄭河駿在就讀高中時,曾霸凌一位同校同學長達8個月的時間。然而,他卻憑著父母的權勢逃離了調查,并于2020年順利入讀首爾大學。這起校園霸凌案件徹底激怒了韓國民眾,讓韓國的“社會公正性”矛盾進一步激化。60%的韓國民眾表示鄭淳信需要為此出面公開道歉。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不僅意識到,現實可能比影視劇《黑暗榮耀》還要殘酷,而在韓國當今的教育和司法體系下,校園霸凌行為似乎難以從根源上被扼殺。
2017年,鄭河駿在一所私立寄宿高中就讀。從入學開始,他便成為同寢室同學曹智顯的噩夢。
“你是濟州島上來的豬”“手足口病的攜帶者”“你是豬,帶著你的味道滾回去”……這些不堪入耳的咒罵伴隨著曹智顯整整半年多。此外,鄭河駿還通過投票將曹智顯趕出了他所在的社團。
2018年3月,該私立高中委員會下令將鄭河駿轉學到另一所高中。這一轉學處分引起了鄭淳信的不滿,他一路將該校起訴至韓國最高法院。盡管最高法院最終判定其敗訴且鄭河駿必須強制轉學,但鄭河駿并沒有將這個強制轉學的危機放在心上。在訴訟期間,他不僅酷愛在同學面前吹噓自己的檢察官父親,還曾多次信誓旦旦地在曹智顯面前炫耀自己的父親,“我的老爸是檢察官”“我爸跟那些檢察官都認識”“那些檢察官都受賄”“不管發(fā)生什么,我的案子都會勝訴的”……而鄭淳信夫妻的做法也正好印證了他兒子的底氣。在鄭河駿因實施校園暴力而面臨強制轉學的危機時,他們采取了“兒子的校園暴力是語言暴力”的防御邏輯。被披露出來的行政訴訟判決書上,還記錄著鄭淳信為幫兒子逃避責任,親自修改了陳述書的證詞一事。
鄭淳信夫婦的做法無疑是對受害者的又一次加害,而該私立高中的老師們也并沒有明確認識到鄭河駿校園霸凌行為的嚴重性,他們甚至站在加害者的角度考慮是否會影響其升學的問題。
據韓國KBS電視臺報道,盡管鄭河駿校園霸凌案以敗訴告終,鄭河駿的班主任仍在他畢業(yè)前以“鄭河駿已經深刻反省”為由,向教育部申請刪除他的校園霸凌記錄。意見書中寫道:“鄭同學誠實且積極地考慮了他個性與職業(yè)道路的發(fā)展……他承諾以后避免因為自己的情緒化行為對他人造成傷害?!倍鴦h除校園霸凌記錄的決定也一致且快速地得到了學校委員會的通過。
2020年12月2日,韓國首爾的考生們排隊領取準考證。(圖片來源:CFP)
此外,早在強制轉學的通知下來前,鄭河駿便以更改住址的“正當”理由申請轉校,教育部也將鄭河駿分配給了他的第一志愿盤浦高中。2020年,鄭河駿順利就讀首爾大學法學院,前途可以說是一片大好。然而, 當年的受害者仍在與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傷作斗爭。在長期的凌辱和咒罵下,曹智顯患上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和抑郁癥,只要聽到鄭河駿的名字和聲音,就會條件反射地顫抖。不安的情緒使他無法完成學業(yè),試圖自殺,直到現在,他仍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雖然鄭淳信的任職決定被取消了,但這件事所帶來的余震還遠遠沒有停止?;乜脆嵑域E校園霸凌一案和鄭家的處理方法,其實鄭淳信的法律策略很簡單——通過自己高級檢察官與法律專家的身份,將案件調查拖了整整1年的時間,在這期間讓自己的兒子順利通過大學考試并入學。對于很多校園霸凌加害者的家長們來說,這是他們的常用手段。
韓國教育部統計的數據顯示,2019年,在116起校園霸凌案件中,有47起案件被“上訴”,占案件總量的40%。這些案件上訴的理由都是家長們不滿學校委員會的決定,并認為校方的懲戒過重。盡管在首爾江南區(qū),這類校園霸凌訴訟案的成功率僅為18%,但加害者的家長們仍舊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來打官司。他們這樣做的原因到底是為什么呢?
事實上,這些家長并不是為了給加害者申冤,也不是真的想通過調查給加害者“洗白”,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利用韓國司法系統的漏洞,盡量拖延案件調查的時間,不讓加害者被定罪。在他們看來,只要孩子們能夠順利通過高考、考上大學便算成功,而無論之后的上訴結果是什么,都不會再影響孩子們的大學生活了。
根據韓國教育委員會的調查,對校園霸凌的加害者的懲罰平均往往會延遲5個月,而在有些案例中這個時間竟達到了23個月。
現如今,你不難在韓國的網絡上找到關于校園霸凌的法律援助廣告,然而這些廣告并不是針對受害者的,而是用來幫助加害者通過校園霸凌調查的申訴期的,只要讓他們的學生檔案里不被記錄上“曾有過施行校園霸凌的行為”便算成功。首爾學校教師工會會長在接受《韓國時報》采訪時表示,“越來越多的霸凌者通過這種濫用司法系統的方式來逃脫懲罰,而只要校園霸凌的法律糾紛仍在進行中,加害者往往不會被采取轉學、轉班或是與受害者隔離的懲罰措施,而這加重了受害者的創(chuàng)傷”。
2012年1月13日,在韓國大邱市,舉行了一場反對校園暴力的集會。參加集會的學生們手舉標語,追悼那些因校園暴力而自殺的學生。(圖片來源:CFP)
韓國民主黨議員姜得求在采訪中表示:“此案是濫用所有行政與司法程序來拖延時間的最糟糕的例子,由它產生的二次傷害后患無窮。這種情況必須得到改變。”
然而,鄭河駿一案暴露出來的問題遠不止如此。據《韓民族日報》報道,這次案件直指韓國的階級問題。鄭河駿就讀的私立高中是韓國的一所檢察廳直屬高中,大部分學生都是法律行業(yè)從業(yè)者的孩子,校園霸凌事件在這種高中屢禁不止。這些高中的辦學宗旨本是為了培養(yǎng)韓國的精英,讓他們未來能在社會治理上發(fā)揮自己的作用,然而在現實中,這些高中成了既得利益集團維護自己利益的場所、教育與司法不平等最先傾斜的地方,甚至是滋養(yǎng)校園霸凌的溫床。
鄭河駿的事情并非孤例。2023年2月,韓國國民力量黨前議員郭尚道因涉嫌以兒子退職金的名義從大莊洞民間開發(fā)商收受50億韓元賄賂而被起訴,一審被判無罪。有子女在首爾大學就讀的金某在接受《韓民族日報》的采訪時表示,將“父母機會”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氛圍在韓國年輕人中愈演愈烈,他們會有著“遇到好父母也是一種福氣”“自己的一切努力不過是以卵擊石”這樣消極且無力的想法,因為韓國的社會不斷辜負著這些年輕人,這讓他們覺得如果自己沒法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里,自己將無法通過個人努力而獲得成功。
“身為韓國的頂級名校,首爾大學竟然能讓一個校園霸凌的加害者順利入學。”在韓國國內,對于大學入學考核制度和教育體系的批判也愈演愈烈。據國會委員會調查結果,首爾大學就鄭河駿的校園霸凌行為僅僅扣了2分,所以他順利通過了入學考試。此外,負責調查的長官還表示,有其他學生舉報,鄭河駿的行為絕不僅限在口頭暴力上,他還實行過更為嚴重的肢體暴力。
受鄭河駿校園霸凌案的輿論影響,韓國教育部正計劃將校園霸凌記錄納入大學入學的資格審查中。2023年2月27日,現任韓國教育部部長表示,教育部需要牽頭制定對策,以此徹底根除單方面、持續(xù)性的集體校園暴力。此前,他曾提出要將校園暴力的前科記錄進學生檔案里,并同時擴大藝術、體育、人性教育等綜合防范校園暴力的對策。
同年4月26日,根據韓國KBS電視臺的報道,首爾大學、高麗大學等21所韓國大學公開表示,從2025年的高考開始,它們將把“校園霸凌記錄”納入常規(guī)招生的考核標準。
對于韓國人來說,鄭河駿校園霸凌案和鄭淳信一事將韓國社會的諸多問題徹底暴露了出來,被濫用的司法系統、“父母機會”……令韓國民眾更加憤怒的是,韓國的司法制度漏洞成了培育校園霸凌案的溫床,頻繁發(fā)生的類似事件讓很多韓國民眾認為,“法律懲罰不了校園霸凌者”。
早在2004年,為了防范和解決校園暴力問題,韓國就出臺了《校園暴力預防和對策相關法》。自那之后,所有校園霸凌行為都將由學校的校園霸凌防治委員會來管理。然而,悲劇依然在不斷發(fā)生,很多受害者認為,負責對每起校園霸凌案的嚴重程度進行評估并對加害者進行懲罰的學校委員會并不值得信任。在鄭河駿一案中,鄭淳信將學校委員會的決定一路上訴到韓國最高法院,這樣的舉動無疑反映了他就是有意在破壞學校委員會的決定。
據《韓國時報》報道,韓國的學校委員會最大的問題是,大部分的成員并不具備法律知識,10人委員會中大約有一半是學生家長,另一些則是教師或是教育部的地方官員,至多有2名成員是法律行業(yè)的相關從業(yè)者。然而,委員會里的這些法律從業(yè)者幾乎很少參加日常的開會討論,因為這是一份沒有報酬的工作。而這樣做的結果便是,大部分加害者的父母們都無視委員會的權威,他們認為這樣的組織并不具有法律約束力。
2022年的一項數據顯示,學校委員會對校園霸凌加害者的懲罰多以禁止加害者與受害者接觸(79%)、手寫道歉聲明(63%)和完成學校的義務勞動(49%)為主,這些懲罰并不具有很強的法律威懾力。此外,僅有9%的加害者會受到轉學或是轉班的懲罰,被開除的加害者僅占所有案例的0.2%。盡管按照規(guī)定,警察也會被分配到學校協助管理,但一名警察要負責12所以上的學校,且這些警察往往沒有真正想要解決任何校園霸凌案件的想法,“只是一種象征性的存在”。
可對于大部分受害者來說,校園暴力一旦發(fā)生,他們的一生都將籠罩在恐懼與痛苦之中。《黑暗榮耀》的原型、2006年發(fā)生的清州女子中學卷發(fā)棒霸凌案的受害者鄭麗在轉學后音信全無,另一位受害者樸成敏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仍舊生活在恐懼中”。而其中一位霸凌者僅被處罰做40個小時的社區(qū)活動便回歸了校園,后來這位霸凌者考上了跟樸成敏同樣的大學,“她把自己的朋友們都帶過來,并笑著看我說‘我認識她”。此外,當年霸凌樸成敏的加害者中,有的如今成了一名護士,有的在慈善團體工作并考取了社工證,還有的組建了美好的家庭,成為“一個幸福的母親”。
2023年4月,一起校園霸凌案的訴訟結果震驚了韓國民眾。10年前,正在上初一的女生樸周元遭受了校園霸凌,有人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了誹謗她的帖子,有人還把她拉進群組,逼迫她看辱罵她的信息。盡管樸周元嘗試了轉學和接受心理咨詢等方法,但終因不堪受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去世時年僅15歲。
此案發(fā)生后,樸周元就讀的學校多次表示“無能為力”“應該讓受害者轉學而不能讓加害者轉學”等說法。2016年8月,樸周元的母親對加害者及其家長、學校老師、首爾教育廳責任人等38名相關人士提起訴訟,要求他們賠償5億韓元。作為一名保潔員,樸周元的母親并不富有,但她為了女兒,仍舊雇用了著名律師為她代理。然而,荒謬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名律師缺席了二審的全部三次聽證會,甚至將缺席一事向樸周元的母親隱瞞了4個月。根據韓國法律規(guī)定,原告方3次未出庭將被視為撤訴,而這意味著樸周元母親此后將無法通過法律程序上訴。
針對愈演愈烈的校園霸凌問題,2023年4月5日,韓國執(zhí)政黨國民力量黨舉行了針對解決校園霸凌問題的委員會議。會上探討了校園暴力治理方案。執(zhí)政黨和政府達成共識,決定延長施暴者學生檔案中有關重大校園暴力不良記錄的保存期限,并將記錄與高考掛鉤。
此外,韓國執(zhí)政黨和政府還就加強對受害學生的援助、擴大教師權力、增強師生對校園暴力的責任意識、加強道德藝體教育、及時將施暴者與受害者分開等實際方案進行了探討。執(zhí)政黨和政府將以該會議討論成果為基礎,在由韓國國務總理主持召開的校園暴力對策委員會上敲定及公布最終方案,并盡快推進《預防及應對校園暴力法》《行政審判法》等有關法案的立法。(文中鄭河駿、曹智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