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晟
那年的冬天剛過不久,大概是樹抽芽的時候,我在離棋院幾里外的集市口看見了她。天還冷著,我本想買些食材熬湯。而她在集市口的露天茶攤里,和一個老頭兒下著圍棋。她看樣子約莫十二三歲,拿起茶杯抿茶,捏棋落子的樣子讓人感覺溫雅。
來年秋天,楓葉剛變紅,我到集市口拍照取景。樹被石欄桿圍著,欄桿后展著一條老路,路兩旁盡是些老店,當然,還有早餐鋪子——是個拍照的好去處。
早餐鋪旁有一推車,著急的食客來這接一杯豆?jié){,拿上根油條,朝箱子里塞進兩塊錢,便可匆匆離去。不急的食客,則安坐在凳子上,圍在有了損跡的折疊木桌邊,看老板在灶頭前燒一鍋砂鍋粥。
這里的淡素生活,與楓樹的紅形成奇異的靜謐之美,那楓樹哪怕紅了,也是淡色的。
就是那一刻,那姑娘又出現(xiàn)了,她穿著素色的衣服——明明天轉(zhuǎn)涼了,衣物卻還很薄——胳肢窩夾著棋盤,提著兩個飯盒,我看見有黑白兩色兒,里面裝的竟然是棋子??粘鰜淼氖肿ブ鴤€塑料袋,裹著塌下來的油條,還邊走邊啃著。我立刻拍下了這一幕。
她到了外邊敞開的閑客們喝慢茶的地方。那兒交上十塊錢,店家就會擺個茶壺,讓閑客喝個夠聊個夠。
她坐了下去,熟練地擺開棋盤,在對坐放上兩個裝棋子的飯盒。我走了過去,想看個熱鬧。
她說:“小伙子,來一把嗎?”那聲音很稚嫩清脆,像銀鈴搖晃。我暗笑說:“我圍棋下得不好,且一會兒就走?!彼龥]回話。直到一個戴眼鏡的老婦坐了下來,抓起一把白棋說:“猜先吧?!惫媚镎f:“不猜先,你想抓什么色,你抓?!?/p>
老婦仍攥著棋,沒有說話,手卻有了松動的意思。小姑娘連忙拿起了兩枚黑子,老婦攤開手掌,白子落在棋盤中間,一數(shù),抓了十三顆白棋。十三顆白棋是單數(shù),小姑娘猜雙數(shù),沒對,所以老婦執(zhí)黑。
老婦指縫兒插進裝黑棋的餐盒里,捏住了飯盒邊角,提到另一邊,緊鎖眉頭,嘴里嚷道規(guī)矩沒了,用這種玩意兒裝棋。
小姑娘聽到后說:“我那兩個缽有好幾斤重,所以我沒帶。再說,你下不贏我是不能指教我的。”
老婦聽后有些心氣兒,我頓時來了興趣,看落子仍舊稀疏,一時半會還好不了,就到別處拍些照片。
可回去后小姑娘已經(jīng)獨坐著了,在閉目養(yǎng)神,閑敲棋子。
我剛打她身邊過,她立馬睜眼說:“來啦?”看見是我后又閉上了眼睛。我說:“這么快下完了?被教訓(xùn)了吧?!?/p>
她說:“我在等她搬救兵呢,說帶一個入段的高手來,太慢了,還沒來?!睍r間就這么等過去了,我說:“會不會是沒下過你,找幌子撤了?”她閉目不語。
又等了很久,她終于開口,說了句差點把我眼鏡驚掉的話,“看見我這軟棋盒,她帶著道理要來教訓(xùn)我,拿這樣的幌子開溜,走得實在沒了道理,所以這棋道,她注定是悟不深啦?!?/p>
我一口茶噴在了她的棋盤上,些許水珠似乎還濺到她的肌膚上,她沒有惱,看了我一眼,拿紙擦拭茶水。我連忙道歉,她揮了揮手說:“沒事?!?/p>
等到十一點多,也沒人來再下一番棋。她收拾好一切,胳肢窩夾著棋盤,用袋子提著兩個“軟棋盒”走了。
往后每天,我都走到那個集市口。再沒見到那位少女。
那樣的情形足足六天,當我近乎失望時,第七天的同一地點,她又出現(xiàn)了。
這回她在茶攤里,邊啃著黃玉米,一邊擺著棋子。對面是個看起來很雅氣的老棋手。他在等小姑娘吃完。
玉米一排排被她啃完,剩下一根稈,孤零零放在袋子上。她收拾一會兒后,跟老棋手作禮,猜先,執(zhí)白。老棋手起手捻一指黑棋,抵住棋子占角。她一指定在星位上。本棋盤就像渾然的太極,各分黑白??蓭资趾?,她就步步緊逼,剛開始互相提一兩個棋子,看起來不痛不癢??赏蝗?,她幾顆子被堵住,老棋手一棋著入,斷了這些棋子的氣,冷靜沉著提走了她幾顆子。
我看得心想糟糕,姜還是老的辣,老棋手看似波瀾不驚,但我看到他眼神變了,仿佛是即將吹響進攻號角??伤龥]受一點影響,在交戰(zhàn)成一團的黑白兩色里開始下些怪棋,初一看,仿佛就是那無目的一手,老棋手看了一眼沒再理會,繼續(xù)連著他的黑子兒。
棋到中盤,黑棋越走,發(fā)現(xiàn)白棋越黏,等到又幾手之后,老棋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棋被困住了。一個恍惚間,天平就瞬時傾斜。
比的是圍空,她圍的目數(shù)更多。老棋手沒說話,仍想挽回這頹勢,但他每一步棋,都仿佛被姑娘洞穿。于是糾纏幾回合都無望后,在棋盤上投了兩顆子兒以示認輸。
下完棋后,她朝我點頭示意,說:“你又來了?!蔽艺f:“是的,我又來了?!?/p>
“你來找我的嗎?”
“是?!?/p>
“為什么?”她收拾著棋子。
“看你下棋,總有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很吸引我看?!?/p>
她笑出了聲。
“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告訴你。”
之后的六七個星期里,我都沒再問她的名字,而她定了時一般,每到周日便來這個茶攤待一個上午。我也前去看她下上幾盤棋,亦會留下幾張紀念的照片。
這幾周里,她一場未敗,我也漸漸沒了看的興趣,所以接下來的兩周都沒前去??捎忠粋€周末,本來無雨的世界,突然下起了淅瀝冬雨。
我知道她不會帶傘,所以拿了兩把傘,打了出租車到了集市口。
茶攤的桌子任由冷雨打上去。
我的目光到處掃視。她大概是沒來。我朝巷子里走去,冬雨中的世界仿佛蜷縮了一圈,一切都這么緊致。賣早餐的推車朝里靠著,燒粥的鍋爐也朝里推了幾步。第一圈沒找著,她應(yīng)該是沒有來。
可我不想就此作罷,我決定再找一圈。又從集市口逛到里邊,再走出來,還是沒有。
我想,再走一圈,第三圈還是沒找到就回去。這回我終于看見了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影。
她的背影時而被來往的人群遮蓋,時而在縫隙中顯露。冷雨滴滴答答,落在上面的金屬板子上,水匯成了數(shù)道水流。我穿了過去,走到四方桌的另一面,看見了那棋盤與袋子。
她突然抬頭,成了驚愕的小獸。我說:“你沒帶傘吧?”接著我把傘給她。準備走時,她回過頭說了句話:“你怎么不來了?”我說:“全是你贏的棋,沒意思?!?/p>
“那你之前為什么來?”
“先前覺著你挺了不起。”
“我知道了。”她提著東西跟了出來。
“知道什么?”
“沒什么。你不是問我叫什么名字嗎?我叫白玥潔?!彼沂謸沃鴤?,勾起的傘柄上掛著袋子,里面裝著棋子??粗诶涞冒l(fā)顫,我去買了兩個熱雞蛋,給她暖暖手。她只要了其中一顆,又還是抓在右手,左手始終插在衣袋里。
“你左手就不能動一動嗎?”我說。
她沒有說話。兩人沒有說話,走到了老街的公交站邊??礃幼游覀兪欠捶较蚧厝ァ?/p>
這回我想送她上車后,到干貨店買點海貨,回去熬個湯。兩人仍舊沒說話,我對此倒沒所謂。
車來了。她蹦著上了車,棋子像搖晃的鈴鐺。
車門關(guān)閉前她伸出了左手:“拜拜,小伙子?!?/p>
我笑了,這老氣橫秋的樣子。車開始啟動。她突然縮了手,神情變得慌張,急促促朝里邊的位置坐。車轱轆動了。我突然看見她的手掌好像有傷,我想知道這是什么傷,如果我叫司機停下來,他會停的。但我沒說話,話好像是哽到喉嚨上,又始終沒出來。車開始變快,一下就駛離到了我聲音刺不進的地方。她消失了,車也消失了。
我平時也算日子,但那一周我總想看鐘,掛懷著是什么人在她手上留下那些傷。
下一個周日,天沒亮透,我就坐了一趟到集市口的公車,那回我篤定認為會來得比她早,因為我來得比茶攤老板還早。可她沒來,這倒也正常,一個人總歸有些別的事。
又是一周,依舊沒來。
再一周到來,出門前我想,她要再不來,我也就不用記掛了。等到暖陽曬燙了我的羽絨服,她也沒來。她再也沒來了。
年關(guān)將近,我離開了這座城,回老家過年。臨行前我給茶攤老板留了個電話,說要是那個帶著圍棋的小姑娘來了,就打這個電話。后來老板的確來了個電話,說要收攤到大年初七。直到后來,她就消失在我的記憶之中。
事實上,這半年里偶爾想起,我都好奇那傷痕的來由,我總聯(lián)想到不好的事情。
七月末的一個清晨,我在涼席上躺到日上三竿,手機突然響了,我一把就抓起手機。
是茶攤來的電話。老板娘說:“喂,那誰——拿圍棋的那誰來了?!?/p>
“你叫她先等等,別急著回去。”
我連忙下樓,攔了輛出租車。然后在集市口前控制著呼吸。我緊張,害怕她又受傷了。
再見到她時,她提著茶壺在茶攤走動,她的個頭又高了,但依然像輕盈的百靈鳥。她看見了我,朝我揮了揮手,左手。她的手很好看,白皙中透著幾抹紅潤,捏棋的手指如蔥般修長。
“小伙子,你來了!好久不見!”一只百靈鳥的嗓音穿透力果然不凡。
我料定這也不是個甘愿吃虧的性子。暫且看,她身上沒有傷,而看她下棋也實在是沒意思。于是我想,去了解她之前的傷是怎么回事就走。
“好久不見了?!蔽艺f,“你的傷怎么回事?”
“什么傷?”
“之前我看你左手有傷,那是怎么受的呢?”
“你關(guān)心我嗎?”
“父母打的?”
“不是?!?/p>
“那是怎么回事?要有人欺負你,你得保護自己,我說不定能幫幫你?!?/p>
“你一小伙子,能怎么幫呢?”
“事小的,我就自己去看看。事大的,我就帶新聞行業(yè)的朋友去看看?!?/p>
“這……”
“沒事,你盡管說?!?/p>
她倒開始講了起來。說自己下棋輸了,挨了老師的戒尺。我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用戒尺打手心的老師,正想說些什么?!岸歼@樣兒,進棋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見識戒尺的厲害?!彼f,那些日子自己輸了太多棋,欠了數(shù)頓戒尺,得分批打完。
她兩只手叉在一起講了起來:“誰叫圍棋是從攻伐中勝出來的呢?”
我看著這個瘦弱的身板,卻陡生了敬意,笑道:“所以現(xiàn)在還挨打不?”
“不挨打了?!?/p>
“那就好。這幾個月為什么沒來?是我說看你下棋沒意思,所以你沒來嗎?”
“對了……”
“嗯?”
“忘記帶你的傘了?!?/p>
“哦,不要緊?!?/p>
“唔……因為這小半年我在集訓(xùn),剛成功定段,所以今天來了?!?/p>
“你……職業(yè)選手了?你才多少歲?”要知道那一年的全國定段賽,女子只有兩個名額。
“十四,也不小了,測骨齡了喔,沒騙你。”她揚起嘴角,“前些日子我太累了,我總會輸?!?/p>
“所以……在棋院輸?shù)模阆朐诓钄傏A回來?”
“不,這里的人不可能贏我,我來這兒不是真為了下棋,是我一歇下來,滿腦子想的就是棋盤和棋子,所以干脆就把棋具都帶來。”
我驚訝地望著這個少女,這有可能是未來的國手。她的目光蘊著少女的清純躍動,也蘊著松柏那般的堅韌。
我忍不住問:“那你多久沒出去玩了?來這兒不算?!?/p>
“兩年吧。大概有兩年了?!?/p>
“天啊。那看在朋友一場的分上,今天一起出去玩,就當是為了慶祝你成為一名年輕的職業(yè)棋手,怎么樣?”
“這……那行吧?!?h3>三
于是我們留下了第一張合影——在百花公園留下的,里面有花海和游玩的設(shè)備。她起初還不想存放自己的棋具,認為小孩兒才玩這些,于是在搖搖晃晃的大船上,在飛快穿梭的過山車里,我終于見到了她吃癟的模樣。
她雙手撐在欄桿上,晃著暈乎乎的腦瓜子,這一晃,把她晃成了另一個樣子,開始歡笑,在園區(qū)里奔跑,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跳著叫人看不懂的舞。她大聲說:“我叫白玥潔!所以喜歡穿白色裙子,穿白色鞋子,喜歡執(zhí)白棋!”
聲音在園區(qū)傳得很開,別人看向了她。她捂著臉笑著跑開了。
人很少,我買了個風箏,一縷輕風就這樣開始穿梭進百花海里,又從花海奔跑到茵茵的草地上。
但她總問我:“幾點了?”于是約莫到中午時候,連園區(qū)三分之一都沒逛完的我們,就坐車回到了正門。
在車上,她總說:“對不起了,讓你浪費了兩張票,你可以繼續(xù)留在這玩,我自己回去?!?/p>
我說:“那你今天開心嗎?”
“開心?!?/p>
“那這票就不浪費?!?/p>
她笑著??伤氐狡逶旱臅r間還是遲了。我們出街后,本準備隨意吃些午飯就回去,可路上,她看見有棋攤,這一下子把她吸引住了。奇的是,棋攤里豎了一塊大幕顯示著這場對局。更奇的是,這是場電腦與人的對弈。電腦和那位中年棋手纏斗許久,把她看入了神。我以為她是陷了進去,我說:“怎么樣?人和電腦下,是不是很吸引人看?”
她笑了一聲說:“下得真爛?!?/p>
“嗯,誰下得爛?”
“都下得爛?!?/p>
觀棋者的目光朝她看去,我站著,但真是如坐針氈,她卻又習慣性地叉起了雙手。依照這種情況,就會有質(zhì)疑她的人,而她就會在那位棋手落敗之后挺身而出,試圖打碎質(zhì)疑。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那位中年棋手敗了棋,搖頭走了。圍觀的人希望她上去,她也沒猶豫,立刻拿了一張墊子,鋪在那張或許仍暖和著的椅子上,人坐了上去,一下就落了一顆奇怪的“子”,惹得觀棋的人發(fā)出了笑聲。
我很不是滋味,她在上邊,倒是自說自話起來,說自己這手棋為什么這樣下,那手棋為什么這般走。我發(fā)現(xiàn),冬天的時候我還能看懂她的棋,但夏天的時候已經(jīng)理解不了這詭異的走法了。
她的進步太快了,突然間我也想學(xué)棋,我注定是沒法兒與她一較高下,只想把她的棋看明白。
無論電腦怎么吃她的子,她都不太在意,而圍的空地卻比之前更大,讓下邊觀棋的人嘖嘖稱贊。
她輕松自如,又恰逢外邊的陽光透窗,半幕陽光晃在她的肌膚上,宛如被光籠罩。她可能受不了這熱天,開始不留情面地圍殺,直到電腦開始走出亂棋,在毫無招架之力的情況下落敗。
“電腦能做的,就是把可能的情況一一列舉,可圍棋千變?nèi)f化,解法近乎無窮,它怎么舉得盡呢?而且人還會下圈套呢?!彼湴恋亟忾_我的疑惑。
成為職業(yè)選手后,白玥潔本可以參加職業(yè)賽,但剛開始她的敗局頗多,所以回到了我們這個小城,想先打敗她的老師——一位六段的棋手,當屬此城的最強者。
我這才知道,圍棋比賽,有只能讓女子比賽的組別,也有男女混賽的組別,但沒有專門的男子組別。依理看,這又不是其他體能運動,本不該分組。但看了他們下棋才知道,動輒數(shù)小時的計算,能同時讓精神力和體力下降得飛快。不少女棋手陷入鏖戰(zhàn)局后,棋局尾聲時,臉色都會變得蒼白,精神狀態(tài)也奇差。到了這種情況,她們的算力往往會大打折扣,用不出來。
而白玥潔偏偏只想在混賽廝殺。因為“棋圣”的名號冷冰冰地擺在那兒,能者自取。
她目光熱誠地看向遠方:“這就是我的目標。”
那天回去后,我就思考這個問題——如何能讓這單薄身子的丫頭在棋盤上坐得更久。
于是每一周的再會,成了我雷打不動的事情。她出門前會給我發(fā)條短信,我則叫她別吃早飯。
再見她時,她沒在和人對弈,連棋盤都沒擺桌上。見到我后,她高興得搖頭晃腦,還向我招手:“來啦!一起吃早飯,我餓了。”
乘著聲音,我走進茶攤。她好奇我提著什么袋子。我把熬的湯攤開,放在她面前:“夏天呢,喝點冬瓜海帶排骨湯,剛熬的?!?/p>
她雙手捧著湯,愣住了,沒說話,看著湯。
我以為她不喜歡喝湯?!斑恚绻幌矚g就不喝了,我們到里邊吃些?!?/p>
她抓起筷子,夾起了一塊排骨,泛紅的左手曲著食指和拇指,捏住了排骨的兩端,慢條斯理啃了起來。但她頭總低著,吃得很認真。我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朝天舒了心。她把殘渣放在袋子里,右手抓著隔了熱的碗,把最后一口湯喝完。湯水和冬瓜、海帶我裝少了些,排骨稍多,總體來說不多不少,我為這種分寸而欣喜。
她還是不說話,低著頭。
“怎么啦?”我問。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她眼睛紅了,小聲抽泣。我拿了紙巾擦拭著她的淚珠,突然間朝左邊的楓樹喊一句:“看,精靈!”
一只鳥從楓樹上躍了起來。她笑了,開始擺棋子?!澳悴皇窍肟炊覀兊钠鍐幔縼?,我教你。”
就這樣,我從一個偶爾看棋者,成了一位捏棋子的人。滿腦子都是“金角銀邊草肚皮”,最喜歡征吃,盡管有時我會因忽視了形勢,而被人釜底抽薪。
但她也知道,我不可能成為職業(yè)棋手了,所以允許我一直下得壞。
可時間過得太快,又過得太慢。等到公交后,我上了車,把她送回棋院。
車慢悠悠走著?!澳惆涯阆矚g吃的食物都給我念一遍。我下周還給你帶?!蔽艺f。
“我去你家喝湯就可以啦?!?/p>
“你年紀還這么小,不能輕易到別人家去知道不?”
她嘟囔道:“我知道啊,可你又不是別人?!?/p>
“我也不行?!?/p>
就這樣,我們每周一起度過那半天的時光,偶爾缺席也沒有影響。就這樣過了半年,這些日子里,她每天找比自己段位高的選手下棋。如若現(xiàn)實里的朋友沒空了,就上網(wǎng)找高手下棋。這時候,光贏是沒意義的,她開始像棋壇上的年輕俠客,把“險勝”“小勝”歸為“敗”,而每一次“敗”都復(fù)盤到吃透為止。爭取每天下三盤能旗鼓相當?shù)钠?,如若算上快刀斬亂麻的獲勝,以及毫無抵抗之力的落敗,她一天居然會下七盤棋左右。一周,刨去周日外,那一周就下了四十多盤棋。一年,便是兩千多盤棋。
我們也不單是到茶攤坐著,還會去爬山。入秋后的山,會絢爛地連天鋪蓋著熾熱的紅葉,一位穿著素色衣服的少女,就會呼吸急促地穿梭在這山中間。她說她喜歡去那里,因為在我的相機里,有著她最美的照片。
她棋道上的事,我又開始理解不了了,她仍沒參加升段賽,但我知道,她是在等那一個時刻。
后來,我們相約晨跑。那時起得早,天仍黑著,晨光尚沒漏進來。我天天摸黑到她的棋院,陪著她一起跑。剛開始跑一公里便氣喘吁吁,之后是三公里,五公里。跑步總是這樣,找到某一種平衡后,發(fā)現(xiàn)能一直跑下去。
她意志堅定地說:“安逸,會讓目標跑走的。”
時間就這樣流逝,那一天終于到了。
我們坐在石凳上吹著乍起的風。我靜靜聽著她說話。
她的腳丫子搖搖晃晃,人卻盯著一塊雕刻精美的木牌子,失了片刻神。終于,她緩緩說:“哥,你拿著這個,這是進出棋院的牌子。”
她說:“下周五,我要挑戰(zhàn)老師了。到時候你能來嗎?不過……不過你只能在門外等結(jié)果,不能看棋?!蔽乙惑@,旋即大喜:“終于到這一天了么?好啊,我可是期待好久了。”
她笑了笑,像是苦笑。我說:“怎么,沒信心?”
她說:“我想可能會輸,但我會盡力去贏?!?/p>
“你不會輸?shù)?,下周我來看你?!?/p>
“嗯。”
距離下周五還有好幾天,這些天我沒再打擾她,反而是希望她放松下來。她知道該怎么做。
而我也想做些什么。我知道那個棋院很美,院主喜歡蘇地的園林,于是在我們這城造了那個雕梁畫棟的絕美棋院。只從外面看,雖然樹影婆娑藏住了棋院本身,但光憑樹隙中顯透的雕花與吻獸,就已經(jīng)承載了我無限的遐想。
我想給她送個禮物,念著她身邊是千年的圍棋、憶古的棋院,我便選了一套古制衣物送給她。左挑右選,選了一套寬了些許的宋制長干寺長衫,配上三裥裙,系上青色的腰帶。念著不知道她的喜好,又買了套素色常服。
那天很特別,現(xiàn)在想來,仍讓我別樣懷念——我拿著木牌在棋院門口等,天還黑著,棋院還沒開。里邊是先進一扇門,再進一扇門。兩扇門間粉墻黛瓦,中間布置連條的長凳,就是在棋院沒開時讓來客歇腳的。我被院里那棵金桂吸引,都曾聞道桂花香,書中那口桂花糕已化在嘴邊。
稀疏幾盞燈像刺開著它的香氣,就在我看得入神時,一個鬼祟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披頭散發(fā),舉起雙臂,一副要嚇人的動作。
當時天地沉寂,能聽聞蛙聲蟲鳴,我不信有鬼,所以我的聲音堵到喉嚨,如若再進一分,這嗓音就會穿透棋院。
“我走了!”我故作深沉地說,手卻拼命拍著胸口。
“別……”她撥開散亂的頭發(fā),慌張地說。
“那行吧,我不走了?!?/p>
她笑了。我把兩套衣服交給了她,她非要和我走進棋院里,還向我展示著那枚帶有銅銹的鑰匙。兩個游魂就這樣闖進一個曲折的世界,水曲廊繞,下一步永遠不知道會走到怎樣的世界??上旌?,見不到這紛繁植物延展開的四季變化,但已讓人喟嘆。
但我還是得說:“你要不回去準備準備?補個覺什么的?!?/p>
她不樂意。我說:“等你下完棋,再和你逛,到時候天亮著,也看得清?!?/p>
她點點頭。帶我經(jīng)過一棵櫸樹后,找了一個四角亭坐著,一盞茶的工夫,她就跑出來送點心。我們吃起點心,我好不容易囑她回去,又一盞茶工夫,她端些果茶給我喝。
晨光熹微后,離早上九點的比賽還差三個鐘。她終于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在這里,我仿佛有了靜坐的本事。看著天地置換,天地輪轉(zhuǎn)總是這樣的,黑白間,依時而抵,黑夜充斥的時刻,看不見一絲白天,可漸漸開始有些光亮刺進來,直到眼下天亮透了。棋院開始有人走動,八點多了。
她是和一對中年夫妻一起出來的。她一身素色白衣,亭亭玉立,帶著父母走到四角亭。背對著我,她大聲對父母說:“快開始了,我先去和老師對局,比完了,再帶你們逛逛棋院?!?/p>
接著她帶著父母走了。我跟著走,天亮后,我只見到她的背影。
初段挑戰(zhàn)六段,按理說會有非常多人看。可她老師就在門外等著,這是一場沒有觀眾的挑戰(zhàn)賽。他倆進入了一個房間,放下了遮簾。三番快棋,里面的搏殺情況我不得而知,只能等結(jié)果。她的父母在風雨連廊上時站時坐,有些焦急。我側(cè)過身去,翻著手機相冊。
等了許久,我墊了些干糧后,她走了出來,神情有些失落。
看見女兒這樣,她母親上前去:“輸了?”
白玥潔說:“贏了。”
她的父母很自豪,旋即說要訂包間,吃頓好的。我斜著眼睛在看,她用著余光在閃。直到我重新看著她的背影。我很欣慰,她已經(jīng)有了世界級女棋手的影子,這是我想看見的。在她進房間后,我走到門口,交上木牌,乘公交回了家。
冰箱里還有紫菜和雞蛋,煮個面便是一餐。吃完后,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起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手機里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幾條信息。
一小時前的來信:“你回去了嗎?今天對不起了。能再來棋院嗎?”
我回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恭喜你贏了,不過今晚我有事兒忙,先不去了?!?/p>
那條消息不夠一分鐘便回來了:“是嗎?你在生我的氣嗎?明天我就要走了……”
“和你一小孩兒生什么氣?我這不是氣話,這樣,我去送送你,日后成為世界冠軍,不要忘記我就好?!?/p>
她確實已然有了爭奪女子圍棋冠軍的能力,而往往需要有九段實力,才有可能獲得圍棋大賽的世界冠軍。我們這泱泱大國,也總共只有兩位九段女棋手,全世界也不過只有六位。她今天說要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親眼見證她在這條路上疾馳,哪怕她開始卡在了七段、八段,但我都想當見證者。
我是在棋院與她告別的,下次再見面,已是上千個日夜以后了。
她那回在前門的長凳上等著我,我愣住了,一襲長衫,穿著三裥裙,衣服的確是寬了些,但她似乎沒發(fā)覺。她的長發(fā)盤了起來,腰上掛著香囊,一副青蓮般初長成的樣子。
那會兒已是深夜,大約是凌晨一點,她叮囑我得深夜到來。見到我后,她笑著拿了那柄鑰匙,偷偷開了門,說要好好帶我逛逛這園子。在青石板上踏過,從月拱門中穿梭,在雕花里剪碎我們的影子,她細聲細語介紹著這些景致。
走上半圈后她說:“我說什么你都只‘嗯一聲。”
我說:“可我遇到不懂的,當然只能‘嗯一聲哪?!?/p>
“那……我們?nèi)ノ瑰\鯉吧。”
溪流橫穿間,開始出現(xiàn)一池清水,終于成形成團。裹進墨色的錦鯉緩緩游動,月光與幾盞殘燈照耀外的地方,就是一團烏黑。她跑回房間,拿了魚飼料和一個袋子。
她弓著身子一撒,看起來不多的錦鯉突然活了起來,稀里嘩啦地肆意在墨色水花中,我才發(fā)現(xiàn)這簡直是千鯉池,沒有上千也有數(shù)百。
她把飼料給我,我也一撒。它們又開始攢動。
“你笑了?!彼χf,“許個愿吧?!?/p>
我是不信許愿的,但還是雙手合十,心里默念:“這一池的祥瑞呀,希望白玥潔女士能成為世界冠軍?!?/p>
她也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誠摯地許著愿。之后說:“愿望實現(xiàn)的那天,你就告訴我好不好?”
我說:“你也一樣。”
她突然雙手張開,開始離我只差幾寸。我感覺到她熾熱的身體,我也覺察到我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在捻動,張得很開,雙臂也抬起了一定幅度,但片刻間它就放了下去。
無論她思想多成熟,意志多堅定,我都知道,這是一個小姑娘,而我是個成年人,不能這么做。
她別過身,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手串兒。“我自己磨的菩提根珠子,給你,一人一串兒。”
她張開手串示意幫我戴上,我拿了過來,串在自己的左手。她也串在自己的右手。我說:“未來世界冠軍的工藝品,值個大價錢。”
“對不起?!?/p>
“嗯?”
“園子其實不大,逛……逛完了?!?/p>
“那我回去了?!?/p>
“現(xiàn)在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
“坐出租。”
“那……那我送你。”
“你把大門關(guān)上就行,別來送我。真的?!?/p>
最外面的一扇門是鏤空的,中間夾的那扇門是實木不鏤空的。她要鎖上的,就是那扇實木門。我們從曲折小路走出去。實木門到了。
“就送到這吧,山水有相逢?!?/p>
“可再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p>
“你不是這里人,但你是這座城的驕傲,關(guān)門吧,記得鎖好門?!?/p>
她笑著點點頭。掩了半扇門,鎖應(yīng)該是雙重的,是木頭和金屬融合的產(chǎn)物,是古藝和現(xiàn)技的合一。放下門閂后,我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可我剛背過身去,里面的插銷很快被推動,門“咿呀”一聲又開了。
她笑著說:“唔,沒事,你叫到車了嗎?”
我說:“快了,司機離得比較遠。”
“那我們一起等吧?!?/p>
“他叫我過對面等,你別來,鎖好門,回去休息,明天要出發(fā)呢?!?/p>
“好?!?/p>
門又關(guān)了。這次沒有聽到門上鎖的聲音,我剛想提醒她上鎖,可敲門聲剛過一聲,門砉然就又開了。我看見一雙被淚霧沾得蒙眬的眼睛。我看著她,愣住了。她本是沒抽泣的,突然間卻抽泣起來。
“怎么了?”
“哥,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
“算了……我這樣說太自私了,你走吧。”
“你明明就想說的。說吧,不說我真走了?!?/p>
“這些年別找女朋友?!?/p>
“年紀不大,腦殼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把比賽對待好,我希望在電視上看到你大殺四方呢。”
“唔?!?/p>
“我過對面去了。”
“唔?!?/p>
“我答應(yīng)你就是了。走了,鎖好門,我要聽你鎖門的聲音。”
“唔?!?/p>
她再次把門關(guān)上,放下門閂,我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后,放心離去了,像個融入黑暗的游魂,在馬路牙子邊,等著那輛黑色轎車進入我的視線。車轱轆開始動,棋院不動,它離我越來越遠,直到那扇門漸漸模糊,直到馬頭墻漸漸消失。
回去后,我的心空了一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然后在似得似失中抓住了夢境和現(xiàn)實的中間處——既睡不著,又不清醒,簡直是折磨。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地起來,冰箱里還有腌好的排骨,我用開水焯熟后,她來了條信息。她已經(jīng)到了省城,自覺棋力還難以和真正的頂尖棋手相抗,先閉關(guān)一段時間。
我回復(fù)道:“有什么要幫忙的就找我?!?/p>
“嗯?!?/p>
后來她漸漸有了比賽,我則等候著電視的畫面。遺憾的是她名聲不大,對弈名單上有她的名字,但對局畫面卻幾乎不會給她,我記得四十二場比賽里,只轉(zhuǎn)播了她一場棋戰(zhàn)。那回白玥潔對弈的是一位年輕的八段棋士,他下棋風度翩翩,而她則下得老皺眉,捏嘴唇。五番棋剛開始就負了兩盤,直到第三盤發(fā)力,以一目險勝,第四盤又很快落敗,就這樣黯然被淘汰。
我是不會去安慰她的,我看著她黯然退場的樣子,過一段時間,又會看見她再度信心滿滿入場的樣子。
有一天我說:“最近有什么計劃嗎?生活上可以幫些忙,需要我制訂些什么計劃嗎?”
傍晚,信息回了:“不用了,這邊的管理團隊倒是挺專業(yè)的。”
我的瓷湯勺自己動了一下,和瓷碗撞出了清脆的一聲。一些湯灑到碗邊上。我擦凈灑出來的湯,順著碗沿把湯喝完,就躺沙發(fā)上去了。
之后我的日子如舊——教人攝影,自己也拍些風土人情,合適的照片賣些錢,不能賣錢的放相冊里。
粗淺算算,離上次我們發(fā)信息已有五六十天。她追求棋道的勁頭很足,斷了聯(lián)系是好事,能讓她潛心修棋。
佳節(jié)是擺在日歷里的。日子走著,稀松平常的日子居多,偶爾跳進了佳節(jié)里——這些日子,思念舊友的人思念著,相逢故人的人相逢著。我拿起手機:“今兒過節(jié),有沒有加菜?”字編輯完了,又把它們?nèi)珓h了。離上次發(fā)信息,又已經(jīng)過了很久。當人錯過了第一個與舊友表達感情的佳節(jié),那此后開始也往往不會再問候。
我在老家度過了整個農(nóng)歷年,期間收到了一條繳納話費的信息?;貋砗螅抑罆r間大抵告訴我答案了,友情這個“情”字,也變成了一碗清湯。我開始把她的相片放到一個精美盒子里,由于平時沒人來下棋,把棋盤也一并放了進去。再擺入衣柜里,上面蓋了幾套常服。
電視也不常開,但每逢升段賽或大賽,我都會查看勝負結(jié)果。自此我如若不是突然記起,也就忘了曾經(jīng)和白玥潔的交集。
后來我成了旅行攝影人,用腳丈量著我們的土地——滿山紅楓的丹霞山,金色月光的沙灘,綿延無盡的大草原,萬里雪飄的長城。
我的皮膚已曬得這樣黝黑,像塊焦炭。
回到家休息的那段時間,一位姑娘托她母親找到我家里人,說非常喜歡我的攝影。家里人傳著,就把這件事說成了相親——他們擺出了讓我非去不可的架勢。
突然間我想起那個諾言,想起來那個夜晚,開始有了膽戰(zhàn)心驚的感覺,于是立刻把舊手機翻了出來,精準地計算了那次與白玥潔通信距今的時間。
三年九個月零三天。今天也過大半了。
我拿起手機,進入信箱,沒打第一個字兒,就沒了力氣。
而瀏覽欄里顯示著我上次看她比賽的時間。也已經(jīng)過了一年半了,平日里,我只會看她的勝負結(jié)果。
從媒體的報道看見她時,她已經(jīng)出落得非常漂亮。而棋圈里,她的消息也非常多,因為已經(jīng)有九段國手折于她的棋下。
我到冰箱前,里面的東西所剩無幾。我開了杯汽水舉杯向著屏幕慶祝。而今晚,是她第一次世界賽半決賽的最后一局。
她闖入四強,已經(jīng)追平了歷史。如若拿下半決賽,將創(chuàng)造歷史。
我的家人來電說,姑娘到餐廳了,讓我趕緊過去。
我得看比賽。
鬧鐘響了,打開電視后發(fā)現(xiàn)白玥潔已經(jīng)下到了第三手。她對戰(zhàn)的是九段名將,素有“銀手”之稱的世界冠軍逄斡。生死局,他們每一步都下得很慢。前面兩場我只看了“點目”結(jié)果,互勝一場。
棋對戰(zhàn)過半,場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六龍混殺的場面,連片的棋子除卻三線位置有劫外,其他位置連綿密布。兩人每隔一手,就在劫上落子,提走對方的棋子。白玥潔想找劫材,逄斡應(yīng)劫幾次,大勢所趨,兩人開始龍虎纏斗般互搏,看起來逄斡的每一次進攻都被白玥潔防住,但解說的高手們都知道白玥潔再無機會,因為她其中一條龍只剩很少的氣,退路都已鎖住,此龍被殺,勝負就可以宣告了。
“可惜了,但白玥潔下成這樣也非常厲害了?!?/p>
大棋盤前風度翩翩的古君九段露出惋惜的神色。
畫面落在白玥潔的臉上,她的臉色沒有一絲波動,呼吸依然平緩,捏著子輕盈落下。此時棋盤左下角,逄斡有著一條大龍,如果兩人拼棋,各自圍殺彼此的龍,那么按步數(shù),逄斡會先殺成功。天元被白玥潔占住,可他一個落子,開始點在了天元左邊,連起自己的棋子。
這是部分棋手的下法,局面太混亂時,殺伐不能立刻決斷,就會轉(zhuǎn)為防守。
可就是這一手粘,讓白玥潔有了喘息機會,她仍像古井般無波,落了一顆看似防御逄斡方才那一手的棋。
我看不懂這里面的玄機,但講解的高手們一說,我才覺著精妙——一棋三用,一是讓天元附近兩團棋圍成一團,露出朝右跑的缺口;二是貼著逄斡剛下的棋長了一手;最后一用更是精絕,意本進攻圍殺,卻做出了防御的姿態(tài)。
逄斡沒有發(fā)覺,捏白棋將兩團棋合一。
一招撲,落在三個白子的中間,由于四子圍起可吃,所以逄斡忽視了這一手。
而這里正是白棋的絕命點。
因為他哪怕吃掉這一子,氣也即將斷絕。
逄斡發(fā)現(xiàn)后為時已晚,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我立刻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
逆轉(zhuǎn)了。從必敗到必勝,高手過招就是兩手之間。
逄斡皺著眉,捏著子,想到右下角的星位附近纏斗,可兩步之后他投子認輸了。
白玥潔笑了。
“請問玥潔,你之前一度落后,甚至到了分析里必敗的局面,你是如何逆轉(zhuǎn)的?”
“我當自己是只百足蟲,死而不僵。很多棋局以為到了死局,但沒有發(fā)僵之前,那就試試能不能盤活它吧,盤不活,再當是真死了。”
“玥潔,你幾乎不參加任何升段賽,卻屢屢以低段挑戰(zhàn)高段并戰(zhàn)勝對手,請問為什么這么做?”
她思索了一會兒,回答道:“盡管現(xiàn)在我還沒升為九段,但我有把自己當成九段棋手,當然,不是說九段稱號不重要,只是我想以別的方式升段?!?/p>
“半個月后你將參加你第一場世界賽的決賽,請問你有沒有信心?”
“我知道拿下世界冠軍可以直升九段,我覺得這是我的成年禮。”她站起來,意氣風發(fā)笑著說:“拿兩次世界亞軍也能直升九段,但如果我只能拿亞軍,請別升我的段。”
一片嘩然。
“那即將對戰(zhàn)擁有十四個世冠頭銜的棋壇前輩、國外名手,號稱‘巖佛的李天巖,他說和你對戰(zhàn),有六成把握獲勝,你想對他說些什么呢?”
“如果共有一百成的話,他確實有六成把握贏我。傳奇,是時候落幕了?!?/p>
又引來一片嘩然。
后面她補了一句:“開個玩笑?!?/p>
這時,家里突然來了個電話,把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小姑娘在餐廳等了幾小時,連我一個影兒都沒見到,簡直是混賬。“我不是早就說了嗎?我不去?!闭f完這句話后,我掛了電話,看了眼房間。風竄了進去。
前些天我寫了一封訣別信,在我活著的這二十多年里,曾有過七位摯友,我們?yōu)橹两粫r,都曾同在一張席子上聊著四方人間,可現(xiàn)在也沒了聯(lián)系。但這封訣別信照舊被刪了——她在備賽。且不說備賽,很多朋友再沒聯(lián)系,也沒到寫訣別信的份上。
我翻來覆去,決定訂張機票,到?jīng)Q賽場地去。但我不會露面,只想見證她的奇跡。雖然進入決賽已是歷史性的奇跡,但我知道,對她來說還不夠。
我一到那座城,就出現(xiàn)了強烈的心悸。
我站在比賽的棋院門口,看見她走了進去,她穿著素色衣服,而且個兒已經(jīng)長得這樣高。我重新聽見了她銀鈴般的聲音。有人鼓勵她,她搖手帶笑回應(yīng)著。有人問她的信心來自哪兒,“如果我先怕了,那我就已經(jīng)輸了,所以我不怕?!彼缡钦f。
恍惚間,我看見她攥緊拳頭在夜幕中奔跑的樣子,看見了她幾千盤對弈中提子落子的樣子,看見了她在昏黃燈影下承受孤獨的樣子。從古譜到成冊的書,從名局到風格各異的棋手,但凡能吸收養(yǎng)分的地方,她都會這樣努力地汲取著,她是值得敬重的朋友。
我喃喃一句,她朝里走去,我們目視她進去,我看了眼觀棋的人,我成了他們,成了旁觀者。在拉下的銀幕前,我坐在了安放好的凳子上,觀看著里面的對局。
雙方依照儀式作禮后,屬于她和李天巖九段的決賽,開始了。
我深呼吸后,發(fā)現(xiàn)離我一室之隔的白玥潔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位陌生的強大棋士。
五番棋決戰(zhàn)第一局,白玥潔執(zhí)白,深諳戰(zhàn)風的“巖佛”李天巖執(zhí)黑。
作為拿過十余屆世冠的頂尖高手,他善以棄子換對方的弱勢,也善將死棋變活,以棄為攻的人,都是明白什么棋該舍的人,而舍棋往往需要很深的道行,因為“舍”意味著少棋,在少棋的時候讓對方少更多的棋,或救活自己更多的棋,可見李天巖九段之強橫,也與白玥潔如百足蟲般的“等勺”有著諸多不同。
李天巖雙小目開局,白玥潔星位、小目開局。由于執(zhí)黑的李天巖開局不那么主動,所以雙方開始沒有進行廝殺,在左上纏斗幾手后,轉(zhuǎn)在另兩個角打定式——白如藏龍,黑如臥虎,雙方安定,既不占對方便宜,也不讓自己落下風。這樣的下法就如同各占山頭,攤牌亮力前,互相都屬于根據(jù)局勢判斷的局面。等到雙方布局好,棋子開始相糾結(jié),就能看見誰的布局更占優(yōu)。
而玥潔在左下角布無憂角后,李天巖居然“逼”了一手,即有進攻之意。
棋盤四個角,每個角各有兩條死亡線,所以占角用的棋子更少,效率更高。
臥虎吼了一嗓子??刹煌床话W。
解說的高手們皆納悶李天巖這一手,因為每一步棋都是珍貴的,李天巖那手價值不高,但這也不能松懈,因為李天巖的布局雖頗為糟糕,但他強于后盤,有著“佛”一般的專注力。
在左下角博弈幾招后,李天巖搭了籠子,但效率很低,白棋在少了兩子的情況下圍了八目棋,而黑棋連一目都沒有。
此時棋盤上的三百六十一個點劃成了五塊,龍虎各有盤踞。臥虎站了起來,開始在其他位置爭地。
因為白玥潔建立了優(yōu)勢,所以她選擇穩(wěn)健之手,以提前準備入主棋盤中間,左上角就這樣讓給了李天巖。
右邊的棋盤開始爭斗,白玥潔一個“飛”,李天巖此時不下穩(wěn)手,卻壓了出來,哪怕有損于自己,也不讓對手舒服。
那時我想,他是被白玥潔那句“一百成里只有六成勝率”激惱了嗎?
虎爪撓到了玥潔的棋上,她的白龍也絲毫不讓,一“扳”,龍尾甩回到黑棋上。
再幾手后,攻勢越發(fā)凌厲,白玥潔一棋封口,就此造成了極其復(fù)雜的死活題。所謂“死活”,就是退路將盡,只能以敵棋之死,換本方之活。
那塊地盤誰爭奪下了,將有很大可能成為第一局的贏家。
白玥潔的臉色變了,眉頭時而緊時而放松,手開始刮著鼻子。
這不是怕了,是在高強度計算時流露的表情——要解決這道“死活題”,大致有三條路徑。她的龍在三條路上疾馳,并把所有可能結(jié)果都計算一遍,找出最優(yōu)解。
棋盤還沒有這么滿,但這兩人在腦子里,都已經(jīng)提前下了幾十枚。
這就是九段高手的恐怖實力。
李天巖一招淺侵,就像突然間把虎爪縮進掌中,一旦時機成熟,立刻刺入致命一擊。
玥潔洞察到了這一點,之前各不相讓的著棋收了手,轉(zhuǎn)而為守。
李天巖最拿手的好戲上演,開始把將死的棋子以棄為攻。如若此刻自己被“征”,會損失兩枚黑子;但如若玥潔這樣下,他便可以一手下在先前下得毫無效率的堡壘里,圈出塊好地。
布局時玥潔建立的優(yōu)勢蕩然無存。兩人在下方又開始纏斗出了新的“死活題”。
李天巖這時開始招招以舍為攻,只要自己攻的比舍的多,他就毫不猶豫地這樣做。此時玥潔準備玉碎攪局,這也意味著她知道大勢已去。
在觀棋者們一聲聲復(fù)雜的聲浪中,第一局,李天巖勝了。我失落地走出棋院,回到旅店。
接下來三天,我都到了現(xiàn)場。白玥潔在第二、三局以非常強健的姿態(tài)獲勝。就此來的記者、觀棋人更多了,沒人能想到,在先敗一局的情況下,這看起來纖弱的姑娘會以磅礴的力量、驍勇的棋風連吃李天巖兩回,先到了賽點。
第四回我沒看,我找了個咖啡廳坐著。我想等到三四小時后,看見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一個女棋手奪冠的消息。
“戰(zhàn)況焦灼,李天巖扳回一局,追平白玥潔,曠世奇戰(zhàn)終局將至……”
忽然間我很自責,一定是自己沒有看她下棋,使得她差了最后一口氣??僧斘一氐狡逶焊浇穆玫陼r,突然想到明天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將會對她慶祝或嘲諷,我就都受不了。我立刻搬到了一個安靜的野外民居中。
這里一切飾物都很素雅。我重新聽到了蛙聲,遠方的稻田陷入了朦朧。我要在這安靜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獨享她的榮耀或沮喪。
終局之戰(zhàn),開始了。她穿的居然是那套正合身的長衫三裥裙!我的心就此被她強烈牽引著,但我忘記了自己的表情與動作。我的目光想掠奪電視機里的每一寸畫面。白玥潔執(zhí)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黑棋并沒有白棋強。
她要是敗了,難以想象有人會以怎樣的言語去挫傷這位年輕棋士。攝影機下的她依舊呼吸平緩,我抱緊的被子松了下來,提著的心放了三分。
雙方星位、小目開局,雖然那時白玥潔還差重要的冠軍證明自己,但就下的棋來說,她的開局已然有了獨一檔的布局。
她繼續(xù)發(fā)揮著自己對布局的理解,而李天巖則似乎改變了策略,在布局上以守勢為主,到了中盤再奮力搏殺。
也就是說,經(jīng)過前四場廝殺后,哪怕他強為世界冠軍,面對白玥潔的布局也感到了奇特的壓力。
果然,兩人的龍虎各自相穩(wěn),連先前對彼此吼一嗓子的情況都頗少發(fā)生。
但二十來手之后,黑棋卻也還是獲得了些許優(yōu)勢——前面的棋子再平和,到后面也需廝殺,所以棋盤上半部分開始混作一團,黑棋的控制力很強,但在左邊部分,有一團白棋可能會阻隔上邊和左角黑棋的連結(jié)。
一旦分割,控制力很強的黑棋就可能被白棋分段絞殺。
要形成絞殺之勢,大約需要走十多手。要絞殺成功,則至少需走個三五十手乃至上百手。
而其中的關(guān)鍵,就是對“勢”的判斷,各棋子間連成的走向可能會導(dǎo)致什么結(jié)果,在這些高手看來,就如立在水源上觀察分岔的溪流會導(dǎo)向何處。洞察得越明晰,棋手便越厲害。
此時白玥潔朝右盤一記小飛,想引走這種絞殺前兆??衫钐鞄r一記沖斷可謂精彩,也就是沖在對手棋子之間的薄弱處。
李天巖的白龍亮出利爪,趁利爪刺進黑虎腹地的同時,還加深了對棋盤中腹的控制,這一手可謂有著一棋兩用之妙。
白棋可見地占優(yōu)了,因為讓黑棋變得難下。
有時,棋也是“選擇”的藝術(shù),當李天巖展現(xiàn)了對中腹的控制意圖,而上方的棋氣又比較緊時,對于白玥潔來說就有兩個選擇——她的一枚子,是該用來圍上方,還是用來護中腹?
對她來說,她可不在李天巖的節(jié)奏里作選擇。她一子“靠”,在其他黑棋接應(yīng)之下,和一枚落單的白棋貼在一起。
棋盤里,向右發(fā)展的趨勢被擰到了左邊。
以李天巖棋力之強,當然明白她的用意,但剛剛落的黑棋,像根銀針刺入白龍軀體。如果不管它,將會后患無窮,所以只能用三手棋圍殺此子。
三步棋,足以讓她連起左邊的棋,逃出生天。于是再幾手后,黑棋又有了優(yōu)勢。
幾手之間便輪番占優(yōu),看得人嘖嘖稱奇。
棋至中盤,白玥潔在四角四邊輪流開辟戰(zhàn)場,以此想時刻攥緊引導(dǎo)權(quán),卻在左下及右上兩處,和白棋交織出了兩道死活題。
她是人,哪怕她再強,也會出錯的。明明是將死的棋,她以為右上角是生命力很強的活棋。
就此,她面臨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手棋。
一旦敗落……我嚇出了一身冷汗,被子卻捏出了幾道褶皺。果然,攝影機下的她完全沒注意到局勢的暗流涌動。她捏著棋子,一棋落下,顯然想搶下左上角。
李天巖在右邊的死活題里來了一記殺招。
龍爪狠狠拍在了我們的心上。她的眼睛在瞬間睜大,旋即平復(fù)下來,提起手指,捻在唇邊,放下去后,又抬起了手,捏動自己的嘴唇。像斷了會呼吸般,自己晃了晃腦袋。
我這位朋友,允許自己輸,接受對手強大,卻不允許自己犯這樣顯眼的錯誤。
我開始急促呼吸,安靜的小房間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呼吸和電視聲音。
所有人都在等她認輸,連解說的九段高手都認為大勢已去。我的眼睛突然涌出了霧氣。
她輸了。真的輸了。
突然間,我像聽見她奮起的話,那是平靜中帶有無盡憤怒的宣言: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我的戰(zhàn)意是無人能及的?!?/p>
“我不懂什么叫認負,在我的棋盤里想贏下我,那就把我殺到一個子都不能動?!?/p>
她閉眼,深呼吸,突然睜眼,一顆子飛在左下角,意圖進行最后的廝殺。
那是何等的壓力,而她不能再算錯棋。一步都不能錯。
李天巖預(yù)料到了她的走勢,用手托著下巴,停了會,計算著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
他長了一手,因為如若按照他的預(yù)設(shè),白玥潔會打吃。
能不能有既讓對方認為自己在按對方的意圖走,但又另有殺機的一步棋呢?
別人可能很難發(fā)現(xiàn),但對她來說:有。
她將子輕輕落下。在那密密麻麻的棋子里找漏洞,正是她的強處。
而每當有優(yōu)勢,李天巖都會抬起頭看一眼對方,如果對方神色不對,他就會開始急攻。
可他不知道,白棋再錯算一步,就會瞬間逆轉(zhuǎn)。
李天巖以為白玥潔在按自己預(yù)料的棋走,在黑棋斷點下了一子,下得兇狠凌厲。
歲月不饒人,這位拿過十余屆冠軍的大師錯算了。白玥潔一子摁在斷棋之上,使兩人棋子纏成一片。
李天巖眉頭緊蹙。
頃刻之間,天平逆轉(zhuǎn)回平衡的樣子。這意味著先前被高手們斷定的死局,活了。此后白玥潔每一步都是如此精確,直到棋盤近乎布滿棋子,白龍拼了命要撕開一道口子,可黑虎的壓制卻始終精密之極。
終于,棋到后盤,這兩位有王者之心的強大棋手,也開始出現(xiàn)緊張的反應(yīng)。
他們?nèi)园堰@種情緒壓制得很好,只像高壓鍋,時而漏些氣。
剩下的空位越少,越意味著局勢的穩(wěn)固。已經(jīng)過了最激烈的廝殺期,兩人臉色翻白。
終于,白玥潔癱軟地靠在椅背上,停手了。
兩手后,李天巖也癱軟在椅背上,停了手。
因為局勢太復(fù)雜,目數(shù)差距很小,兩人都認為對方獲勝了。
裁判走到他們面前,開始點數(shù)。白玥潔閉上了眼睛,咬著嘴唇;李天巖屈起手指敲著腦袋。黑棋先下,需要讓白子七目半。要想贏,就得贏對方比這個數(shù)更多的棋。
我捂著我的心臟,看著他們頭頂?shù)陌谉粽找麄儭?/p>
她顫抖著聲音說:“我只有一百八十四目。我輸了吧?”
我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輸了。我的心生出了一種針刺般的痛意。
我多希望她贏,如果她非要輸,我多希望她輸?shù)煤軕K。
貼七目半的情況下,她需要一百八十五目及以上才贏。就差這一目。我的淚終于止不住流了出來。她沒有哭,她在嘆氣。
她的目光再沒看向棋盤。
裁判點數(shù)完畢?!袄钐鞄r一百七十六目。白玥潔勝?!?/p>
她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先是詫異,自己一個個又點了一遍,然后嘴唇動了動,似笑非笑的,然后如釋重負般捂著胸口,斜靠在了金色椅子上,開懷笑出了聲。
她沒有輸!只是在對局最后少看了自己的目數(shù)!
大門打開,外面的記者涌了進來,抓拍到了她大笑的那個畫面。兩人都坐著金色的椅子,可一悲一喜間,就意味著只有一個人奪得了那個至高榮譽。
白燈下,另一個棋手失魂落魄。這位偉大的棋手,在他職業(yè)生涯的后半段,迸發(fā)出了不屈戰(zhàn)斗的強大力量。霎時間,我對他肅然起敬。這門相爭的博弈藝術(shù)就因為他們,才變得這樣迷人。從優(yōu)勢到劣勢,再到近乎必勝之優(yōu)勢,再到均勢,最后到小目惜敗,曲折如此,起伏跌宕。
而不管是被激怒的李天巖,還是放下千斤重擔,只剩生命之輕的白玥潔,在對弈的五回合里,都以極高的戰(zhàn)意,不屈的精神,恐怖的算力在搏斗。
他的臉色開始變得潮紅,但他仍舊溫潤地坐著。
他很懊惱,那明明是近乎必勝的棋局。在許多對手都會崩潰的局勢里,這位單薄的姑娘居然依舊敢來廝殺。
這位舊王就在他的椅子里目視著新王的誕生。
從史書的角度看,我的這位朋友,是第一位世界圍棋大賽的女性冠軍,她叫白玥潔??粗跗鸨?,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飛機飛過了夜幕。手機振動了幾聲,來了一條信息:“哥,家里還是你一個人嗎?我過幾天買些菜回去做飯,你想吃些什么?”
秋天的楓葉剛變紅,我在茶攤前看見了她。她拿起茶杯抿了口后輕輕放下。我提著一盅排骨湯放在她面前。時隔近四年,上千個日夜,我們再度見面。兩人支吾住了。我打破的沉寂,“玥潔,先喝湯吧?!彼鹬Y(jié),把袋子撥到兩邊。雙手貼在保溫盒,手指捻在鎖扣處,勾開了蓋子,貼在湯前聞了聞,“呀,這是我掛念了很久的湯?!?/p>
“好,喝吧。”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排骨,吹了吹,放在唇邊探了探。待不那么燙人后,把排骨上端放在嘴里咬開,而后閉著唇細嚼慢咽。我很久沒看過她吃飯,她吃得慢條斯理。
起初茶攤周遭沒什么人,直到縣棋協(xié)的干部來了,周遭就漸漸圍起了人。知道她棋厲害的,想要向她討教。不知道她棋厲害的,只說這個世界冠軍臉龐姣好。我存了快四年的話,到那會兒是一句也沒說。收拾了碗和骨頭,我回了家。
晚上她在棋院講棋,待棋館關(guān)門后,想邀我到里邊住一晚,我沒去。
第二天,她到了我家門口。
我翻找了家里最貴的茶葉,給她泡了壺茶。我倆就這樣對坐著,我端著我的搪瓷杯,她端著小口瓷杯?!艾F(xiàn)在還看棋不?”她抿了口茶。
“看?!蔽疑斐霾鑹?,朝她杯里倒了倒,她勾起指頭,敲了敲茶幾,“這些年過得怎樣兒?”
“還行,不賴。我煮飯去了,你在這兒吃吧?!蔽曳鸨洌锩嬉簿蛶讉€面餅,一些番茄和雞蛋,一瓶豆醬,這些菜待客多少有些不妥,拿了鑰匙正要去買,看見她在擺弄著我的鞋柜。里面有一雙跑鞋,是我和她晨跑時買的,同一個款式和樣子,大小不一樣,她自己那雙大概是穿不上了,我的那雙積了灰?!皠e弄了,臟,我去買個菜,回頭再收拾?!蔽艺f。
她愣了會,停了手。
回來后,她端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陽臺。聽到鑰匙擰動的聲音,她回了頭,“回來啦,我?guī)蛡€忙洗洗菜吧?!?/p>
但我一想,魚是活魚得現(xiàn)殺,菜葉子不新鮮的地方又要剝走,土豆得去皮,排骨得焯水,“啊,不用,你等著就行。對了,剛忘了給你開電視,不好意思,你稍等會?!蔽覂袅耸郑_了電視,把遙控器交給她,就處理食材去了。
那頓飯我燒了一鍋土豆排骨,蒸了條斑魚。這兩個菜我都算拿手。我盛了兩碗飯,“久等了玥潔,來,吃飯。菜少了些,也可能比不上你們的伙食,湊合一頓?!彼α诵?。
她吃得很慢,拿雙筷子慢慢往嘴里送飯,我怕她吃不慣,拿了罐豆醬,“呃,這是極下飯的,我平時也就著它撈飯?!?/p>
她沒有添那些豆醬,我倒是倒了一勺,香氣撲鼻。我們吃得不快,把菜吃了八九分。她先收了筷,“我來洗碗吧?!彼f。
“讓客人洗碗太無道理了,我先把碗筷放那,晚上洗。”我把碗收拾進了水槽里。汩汩流水后,倒了些洗碗液。
“那我來你家,吃你一頓飯,什么也不干呀?!?/p>
我走到外邊,重新泡了壺茶,給她倒了一杯,她又勾起手,敲了敲茶幾。我說:“來者是客,要客人干活也太無禮了。”
“百花公園還開嗎?我還記得我們沒逛多少呢?!?/p>
“那兒啊,可惜了,沒什么人去,生意做不下去,倒了?!?/p>
“哦,是這樣,那確實很可惜?!?/p>
沒聊多久,她接了四個電話。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忙人了,要有事,就先去處理吧?!?/p>
“噢,不是什么要緊事,我都推了。我們不是好久沒說話了嗎,今天我們好好說上它一天?!?/p>
“是,是得說上它一天?!?/p>
“那這些年你和我分享分享嘛?!?/p>
“嚯,小事,我就是到處拍拍照,不像你,一晃眼,已經(jīng)成世界冠軍了,成就大事業(yè)了。”
她沉吟了一會,“我們以后可以一起工作的。我下棋,你攝影。”
我想了想,拒絕了。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哥,這些年都沒見,你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有的?!?/p>
“噢,你說。”
我想她潛力看不見邊際,又是創(chuàng)造了女子拿下首個圍棋世冠歷史的天才,這意味著她每踏前一步,都是在歷史中再書寫新史,故而最實在的,就是盼她多拿些冠軍了?!捌溆嗟模挂矝]什么要緊??傊愣嗄靡粋€冠軍,作為老朋友,我面子上的光就多幾分?!?/p>
“還有嗎?”
“其實我也不該說什么‘戒驕戒躁的道理了,畢竟你都知道了。要我說得不對,冒犯的地方,玥潔你也別在意。其余的我也不說了?!卑氡K茶后,她向我告別,我給了她一個裝相片的盒子。
往后每逢有白玥潔比賽的世界賽,我們本地的棋院都會拉開大幕,一群觀棋者坐在那喝茶觀棋,我也會去。在那兒我算是聽了她不少猖狂的話,比如讓對手“血濺五步”,比如笑道某位九段高手的棋下得爛……
事實上,我欣賞我這位朋友,我認為一個沒有銳氣和棱角的冠軍,是難以走遠的。她的實力撐得起這份棱角,她的積分已經(jīng)打到了世界第一。起手布局堪稱引領(lǐng)著一個時代。
也就是說,這是個從起手布局就需謹慎防備的家伙,一不小心,布局完成后她就已經(jīng)占優(yōu)。順風時自己猶如高屋建瓴,領(lǐng)著棋子發(fā)瘋般絞殺;逆勢時則如百足蟲般死而不僵,一旦找到對手的失誤,便開始猛烈反撲。
拿下第一個世冠的那一年,她多拿了兩個世冠。
次年,她以全年執(zhí)白無敗的神話,拿到了第六個世界冠軍。
在這座棋院觀棋的人,觀棋后必聊白玥潔的軼事。譬如說她年少時,為了讓自己清醒背譜,拿麻繩吊住自己頭發(fā);譬如說她復(fù)盤一盤棋時犯困了,拿鐵夾子夾住自己大腿;又譬如說她看似弱不禁風,卻能舉二十公斤的啞鈴,跑上四五公里不歇。我聽得暗笑,卻也了然白玥潔確實會做這些事,的確如此,我想她會是一個出色的人,但沒想到那個初見時還很瘦弱的小姑娘,竟然真的以一己之力,開啟了一個屬于她的圍棋時代——“白玥潔時代”。
一代圍棋宗師李天巖仍然渴求戰(zhàn)斗,卻在數(shù)次大賽止步半決賽后,終于應(yīng)了她年少輕狂時的一句話:
“傳奇,是時候落幕了?!?/p>
不久后,一位科學(xué)領(lǐng)域的博士發(fā)出了挑戰(zhàn)賽,公開挑戰(zhàn)李天巖九段。而他的背后,是一臺名叫“墨子”的計算機。
棋院氛圍比以往輕松。在大幕前,每個觀棋者都有說有笑,我們甚至不知道李天巖九段對戰(zhàn)“墨子”的棋局是從幾點鐘開始的。
大幕里,對弈局中,所有棋士和觀棋者也都顯得輕松,有說有笑。
在這十九路的圍棋里,每一步都有數(shù)百種選擇,如若使用窮舉組合,那組合結(jié)果定是比整個宇宙的原子還多。人類還沒有走到用機器打敗棋手的這一步,因為機器會計算太多的無用步數(shù),而人類則會選擇有用的步數(shù)。
自計算機誕生以來,無論它迭代多么快速,在圍棋方面,人類仍是它不可逾越的壁壘。簡言之,就是讓業(yè)余的棋士上去對弈便夠了。
我邊喝著茶邊聽棋,偶爾看一眼,便發(fā)現(xiàn)李天巖那強大的攻勢仍在。
解說的棋士也如我這般看法。
待我合了下眼后,黑暗里突然飄蕩著嘈雜的聲音,嘈雜之后是死一般的安靜,我不懼怕嘈雜,卻因這死寂猛然睜開了眼睛——
李天巖敗了。他執(zhí)黑,卻拿起了白棋,在棋盤上下了一個子。
我望著我身邊的人,他們望著我。我們一群觀棋的人互相望著,好像忘記了我們是會說話的人類。我握起了茶杯,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自覺地顫抖。
一條走廊的閃光燈印白了他的臉頰,四十多臺攝影機分別記錄著他的神色、動作、儀態(tài)。從正臉到側(cè)臉,從正面到背面。
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出口走。這位強大的棋手仍舊風度翩翩,盡管雙眼中有些失神,但甩動臂膀的力道仍舊充足。
我背后傳來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搖搖晃晃地說:“他……他一定是輕敵了,明天準……贏?!?/p>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乍到棋院學(xué)棋的十一歲姑娘。她淚流滿面,聲音顫抖。
這里從年輕到年老的棋手們,有多少人都曾視這位往昔第一棋手為偶像。
第二天,我準時到了棋院,里面很安靜,已經(jīng)端坐著許多棋手。
早上十點,隨著一聲鈴響,再度穿過數(shù)十臺攝像機,身上閃過無數(shù)道閃光燈的李天巖,似閉目又似微微睜眼般穿入棋盤室。
金色大門關(guān)上,阻隔開兩個靜默的世界。對戰(zhàn)室和觀棋室有了各自的死一般的沉寂。
早上十點十分,明媚的陽光穿入我們的廳堂,大幕里,李天巖的頭頂卻只懸著一盞白熾燈。在略顯冷色的房間里,他突然猛地睜眼,眼里燒灼著強大的斗志。
這猶如火燒一般的雙眼,我曾見到過,之后也許就再未見到過了。
李天巖九段與“墨子”計算機第二回比賽,開始了。
李天巖執(zhí)白,而執(zhí)黑的“墨子”星位、小目開局,李天巖亦是星位、小目開局。
我們當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面對布局領(lǐng)先時代的天才白玥潔時,他就曾試過開局不求占優(yōu)而力求均勢。度過布局后開始發(fā)揮強大的中盤優(yōu)勢形成對峙,以此取勝。
他太想贏了,所以精準地計算著每一步棋,比上一局的落子時間足足慢了一半。
兩小時的倒計時進行得如此無情。
第三十六手后,李天巖的右手開始不斷刮著自己的左手,在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后,便直接離開了那張椅子。
他走到了天臺。
冷風把草刮得泛黃,他就在那花圃旁抽起了煙。那一刻他想的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
我所在的觀戰(zhàn)室仍是一片沉默,有孩子在低語著,被長輩抱起,比了個示意安靜的手勢,仿佛在這里說話,會影響到千里外陷入沉思的李天巖。
“墨子”不在乎李天巖是否離開。
它冷冷地下在了人類棋手不可能會下的地方——第五條線的肩沖。沉默的觀戰(zhàn)室終于一片嘩然——它走出了不屬于人類的步數(shù)。
它終于走出了不屬于人類的步數(shù)!
大幕里,一臺攝影機追著一位科學(xué)家在奔跑。那位目光如炬的科學(xué)家想知道,“墨子”究竟是走了一步壞棋,還是有意為之。那連片的屏幕顯示著,如果是人類棋手走這步棋,只有極低的概率會這樣落子,也就是說:它是有意選擇了人類不選擇的地方走。
另一臺攝影機,則追蹤著從天臺上快步跑下來的李天巖。
他看見了這非凡人會下的第三十七手棋,先是詫異,后是驚愕,捏起了嘴唇,進而有些許無奈。這是它的創(chuàng)意。
每一顆子就像一只蝴蝶,每一次落子,掀起的風暴越大,與先前落子聯(lián)動能力越強,就越是一記妙手。
為了應(yīng)對“墨子”這一步肩沖,我們在屏幕前等了許久,足足十二分鐘后,李天巖才重新落子。
他的白棋,已經(jīng)逐漸被蠶食完畢。
通常情況下,棋手會認負,就像他的上一回合一樣。
但也有不通常的情況,比如白玥潔就曾在必輸?shù)木謩堇锬孓D(zhuǎn)。他仍不想認輸,棋還在下。
“玥潔上行不行呢?”我的后面開始有了這樣的聲音?!澳菣C器還是有漏招的,玥潔上應(yīng)該能贏。”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世界排名第一的白玥潔,和世界排名第十一的李天巖,在那時是有著頗大差距的。我們發(fā)現(xiàn),這強大的機器仍有些糟糕的落子,只不過它下好棋的次數(shù)也太多了些。
它會犯錯,就證明玥潔與它有相抗之力。
我知道,李天巖大戰(zhàn)過后,那位世界最強大的棋手就會站出來,主動邀戰(zhàn)“墨子”計算機。
是的,李天巖還是輸了,在經(jīng)過不停皺眉、拍手、搖晃身體的掙扎后,最終慘敗。奇跡沒有發(fā)生。
我們的心頭像蒙上了一層霧。
這個男人很痛苦,盯著棋盤久久不能釋懷,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
一個強者是不會怕輸和自我懷疑的,但鏡頭里那顫抖的身體告訴我們,這個如佛一樣冷靜的男人,開始懷疑自己了。一向儒雅的他,居然只能無力地罵了句臟話。
那晚,他召集了幾名頂尖棋手,徹夜分析著這可怕對手的對局。
后一天,第三局的鐘,開始倒計時了。
李天巖執(zhí)黑。突然間,我們似乎記起了他曾有的桀驁不馴,記起了他年輕時的張狂廝殺。前幾場,作為力戰(zhàn)型棋風的宗師,他總偏向防御。
這一局,他決定回到那無拘無束的年輕歲月里,在屬于自己的時代中毫無禁忌地搏殺。
執(zhí)黑的他星位、小目開局后,走了“中國流”,之后便與白棋糾纏在一起。
我們被冷風吹涼的血仿佛熱了,可事實上,不過是一百手后,在人類看來言勝敗尚早的局勢里,“墨子”認為李天巖已經(jīng)輸了。
是的,李天巖輸了。悲壯的搏殺換不來一絲成效,敵手以巨大優(yōu)勢獲勝的結(jié)果正說明著,這種搏殺的意義,不過是一種令人精神激昂的感動。
至此人類棋手敗了。我還記得一本科學(xué)雜志上的信誓旦旦:“電腦攻破圍棋,需要在七十年以后?!?/p>
賽后的李天巖充滿歉意,假設(shè)他再聰明些,棋力再高一些,會不會有挽回局勢的可能呢?
第四局來了,出于個人的請求,他想再度探尋“墨子”圍棋的棋道。從被挑戰(zhàn)者的身份,成為了挑戰(zhàn)者,雙方就這樣再次進入了對戰(zhàn)席。
李天巖走過的樓道,攝影機似乎少了很多,只剩稀疏的閃光燈在晃著。
但我們觀棋的人一個也沒少。
這一回,李天巖的呼吸很平緩。
執(zhí)白的他化成了雪國森林里的白狼,面對的是“墨子”的銅墻鐵壁。在那充滿智慧的黑色金屬壁壘里,我們知道,脆弱的牙齒正面咬上一口,只會崩碎自己的牙齒。
雙方依舊是星小目開局。
“墨子”掛角,白狼小飛。黑棋落子,三子呈連續(xù)小尖之狀,同時形成兩個虎口。一直挑戰(zhàn)著銅墻鐵壁的孤狼,似乎發(fā)現(xiàn)了對待這個家伙,不能順著它的思路走。
第十二手,白狼突然變招,壓制住黑棋的三顆子。
第十四手,李天巖又以極為罕見的小飛掛角貼上。
第十六手,白狼再度挪位,意圖控制左邊。
李天巖如此落子,似乎是想把局面導(dǎo)向最復(fù)雜的地方。蠻荒森林里忽然飄起了雪,白色兇狼收起了它泛紅的目光,開始借助漫天大雪隱藏自己。
他決定在不同的角落突然出現(xiàn),一旦時機合適,就拼命撕咬。左邊、右邊、左下角、右下角,都成了它的勢力范圍。
可“墨子”冷峻地碰了一顆白子后,開始大飛。這又是超越人類棋理的招數(shù)。我們期待著棋院院主能說說“墨子”為什么這么做,院主卻只是搖頭。
面對這樣的奇招,李天巖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此時棋盤上還有三百多個落位選擇。如果李天巖不能找到最合適應(yīng)對的落子點,那就意味著“墨子”開始占優(yōu)。
“墨子”初見只有一點點的占優(yōu),但突然間就迸發(fā)出巨大優(yōu)勢,最終宣告著它的獲勝。
這就是它的可怕之處。
李天巖補了一手左下的棋,看似放了左邊,但他做好了分割下邊黑棋的準備。
以邊換邊,不可否認,“墨子”又開始占優(yōu)了。
當白狼開始回到左邊的領(lǐng)地時,每走一步,黑子的金屬臂都壓著白狼。白狼有種又被逼得現(xiàn)形之意。
白棋圍著左邊,而黑棋蓋了一圈白棋。
也就是說,“墨子”一旦想搶占棋盤中腹,將變得異常方便和簡單。
李天巖再次變招,沒有強化自己右邊的孤狼,而是一記打入,狠狠咬住黑棋。黑棋一防,他又開始緊縮,時攻時防,變化多端。
可哪怕李天巖走得再靈動,“墨子”都如凌波微步一般,走過了第五十手、第六十手、第七十手。
黑棋又形成了優(yōu)勢。
我們觀棋的人唉唉嘆息,它真的是不可戰(zhàn)勝的嗎?
第七十七手,黑棋一飛,我們都知道,棋勢完全由“墨子”控制住了。
從中腹到上邊的棋子,黑子足有十八顆之多,白子只有四顆。這注定是走不出去的死局。
李天巖跳了一手,拋棄了那四顆子。
他再度陷入了沉思。
李天巖的時間已經(jīng)倒數(shù)剩下四十三分鐘,而“墨子”還有一小時的時間。我隨著時間的倒計而心慌起來。
如果基本時倒計至零,意味著李天巖之后每一步,都需要在三十秒內(nèi)下出。
面對“墨子”下快棋,這是不可能贏的。
時間還在倒計著,我漸漸聽到了瓷器刮蹭的聲音,吞咽茶水的聲音,汩汩流水的聲音,低語的聲音。我摸著我的心臟,開始感覺到無力。
四十分鐘,三十分鐘。他仿佛陷入了與世隔絕的世界中。
二十分鐘,十五分鐘。他的手指不斷捏著嘴唇。
九分鐘,八分鐘。時間流逝得時快時慢,讓我們產(chǎn)生了溺水般的感覺。
還剩七分鐘。突然間,李天巖目光如炬,提起了子,狠狠落在了一個空挖的位置上。
直播解說的九段高手突然驚呼起來:
“神之一手!這是神之一手!”
這一手,無愧于他冥思苦想了幾十分鐘之久。
“墨子”那冷冰冰的勝率判斷驟降,我們看見科學(xué)團隊趕緊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它分析道,白棋這樣下的概率是0.007%。
十萬分之七。
以極低的落子概率,造成逆轉(zhuǎn)整盤棋勢的一手,便是“神之一手”。大雪中的孤狼漸漸露出了身形,他一直以來迷離的布局、四處留下的搏斗痕跡,終于讓強大的“墨子”忽略了他的意圖。
在將死之局的缺口處,孤狼那肉乎乎的手掌伸出了銳利的骨爪,狠狠刺向了它的心臟。
“墨子”簡單退了一手,突然間,這個銅墻鐵壁從內(nèi)部開始解構(gòu),當它的死穴被擊中,它就會開始出錯,強大如它,開始成了不懂棋的孩子,開始下著毫無價值的壞棋。
這種情況下,哪怕是一個初學(xué)的棋童都能將之打敗。
我們看著憔悴了八九分的“巖佛”,他終于歇下一口氣。
我聽到了稀碎的聲音,轉(zhuǎn)頭看去,有人開始雙手合十地禱告,他們希望李天巖不要犯錯——李天巖只剩七分鐘的基本時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一勝難求的地步。
七分鐘沒有倒計完,“墨子”,認輸了。
它顯示投子認負的那一刻,我們爆發(fā)出了轟鳴般的掌聲,李天巖所在的對戰(zhàn)室,也穿透著這樣的掌聲。
我看見有人在抹眼淚,哪怕是廝殺過無數(shù)大賽的棋手,也抹起了眼淚,抹淚后,是失態(tài)的歡呼。這位偉大的棋手站了起來,頭上的銀絲被白熾燈映得如金屬般锃亮。他離開對戰(zhàn)室,開始穿梭過人群,迎接著雷鳴不斷的掌聲。甚至還有頗為無禮但十分應(yīng)景的口哨聲,閃光燈也在快速閃動著。那位儒雅君子目光溫和,面露笑意,如釋重負地說:“我下了幾十年的棋,這一次我似乎收獲了最多的掌聲?!?/p>
明明是他贏了棋,我們卻也感覺到是我們贏了。這盤棋之后,李天巖執(zhí)黑,再度挑戰(zhàn)“墨子”失敗,總比分以1:4落敗。
人類已經(jīng)一勝難求。
在李天巖敗棋的那個夜晚,果不其然,我等到了她的驚天之言。
“大家好,我叫白玥潔,不管你認不認識我,都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是頗為謙虛的最年輕連冠棋手,暫時是世界圍棋第一人。用‘暫時一詞足以自證我的謙虛。事實上,‘墨子能贏李天巖,但它贏不了我,就像李天巖也贏不了我一樣。在此,我希望‘墨子向我發(fā)起挑戰(zhàn),謝謝。”
次日一早,“墨子”發(fā)出挑戰(zhàn)信,它將于九個月后的江南水鄉(xiāng)擺下棋臺,挑戰(zhàn)世界圍棋第一人——白玥潔。
人類棋手每往上爬一個段位,都意味著對下面的段位有著近乎絕對的統(tǒng)治力。而到達頂尖水平后,又有等級分去衡量各棋手間的差距。在積分表更新的前一個晚上,我熬到了深夜。
數(shù)據(jù)出來了,白玥潔排名第一,有三千六百多分,她竟以一人之力與“墨子”這樣的機器相抗——人類還有可能贏。
那幾個月我不斷翻著關(guān)于她的一切新聞。事實上我很難想象,一個棋藝已經(jīng)到達巔峰的棋士如何能更精進一步,但見她總在棋院里擺著自己的棋盤,我就燃起了希望。
可倒計時二十一天時,一切都成了泡影。
那天電視開著,水龍頭汩汩流著水,我端起盆子搗著菜,電視里傳來播音員磁性的發(fā)言:“世界圍棋等級分再度更新,第二十三版本的人工智能‘墨子圍棋計算機——‘墨子·棋神版本等級分高達四千七百分。據(jù)悉,對戰(zhàn)李天巖的第十八版本‘墨子號等級分為三千六百分……”
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我走進客廳看了一眼,拿起了拖把和抹布,把弄臟的地板擦了一遍。
我想,我得過去一趟——如果她愿意。
她愿意。
飛機飛過天空,降落的時候來了一場瓢潑大雨,她在外面撐著傘等我,搖手道:“好久不見,小伙子!”
看著她泛著紅血絲的雙眼,我心里泛起了苦意,我撥了撥她的烏黑的秀發(fā),縫隙里閃著銀絲,“玥潔。”
那一刻,我們像回到了幾年前。盡管這一次的對手,不再是人類。
那個晚上,她研究著“墨子·棋神”與人類高手對弈的六十回合棋局。六十盤棋,全世界的人類棋手無一例外地慘敗。盡管敗局已定,但人類棋手仍不會立刻投子認負,屆時“墨子·棋神”會把勝利的目數(shù)逐漸壓小,當百手以后對局塵埃落定,會發(fā)現(xiàn)人類棋手看似輸?shù)貌⒉欢唷堑?,“墨子·棋神”對人類最猖狂的嘲笑,就是只勝半目?/p>
一個初學(xué)者與一個頂尖高手在它面前是一樣的,只要不在中途投子認負。它一旦鎖定勝局,就會壓縮自己贏的目數(shù)。
它只勝人類半目。
雨漸小,淅淅瀝瀝地打在窗邊。她像入定的老僧在參悟著圍棋之神天馬行空的招式,這是前無古人的境界。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房間里,生怕打擾到她絲毫。外面壘起的筆記已有幾寸厚,密密麻麻的走勢與落子,估計有數(shù)百頁之多。
倒計時二十天。
我們說好剩下的日子加緊體能上的鍛煉。可她的眼睛始終在游離,顯然神智游走在思想的棋盤之中。我也沒說話。一公里、兩公里、三公里、五公里。突然她停下來說:“哎,對了,哥,你好像昨晚回去到現(xiàn)在都沒說話?!蔽艺f:“怕打擾到你?!?/p>
“不會的,你別故意躡手躡腳的,我不會受打擾的?!?/p>
我敲了敲她的腦袋,“也是,畢竟你已經(jīng)是棋圣了。”
“你笑話我?!?/p>
“沒有,世界第一的棋手當然就是棋圣?!?/p>
她低下了頭苦澀地笑了笑。
我說:“玥潔,還記得你小時候,當我提起‘棋圣這個詞時,你的眼睛會怎么樣嗎?”
“怎么樣?”
“你會遠遠看向遠方,眼睛里好像要燃燒了一樣。這就是我再次到你身邊來的原因?!?/p>
她抬起了頭,看著遠方的天空,有白鷺飛過。
倒計時十天。
越來越多的記者往那個小鎮(zhèn)趕。因為無論是懂棋的人,還是不懂棋的人,都想看這樣一場人機之戰(zhàn)??茖W(xué)期刊、體育賽事期刊、娛樂期刊,各式各樣的牌子掛在了那塊溫柔的水鄉(xiāng)上面。
有人想看奇跡誕生,有人想看她的笑話。
另一邊的棋院里,匯聚了十一位傳奇的九段選手在跟她加練。時間突然像緊繃的弦,只等著上面搭上一支箭。
倒計時三天。
六十盤棋,她在拆解剩下的最后一盤棋。我熬了一盅冬瓜海帶排骨湯,放在了她的面前。我坐在了她的后面,看她慢慢悠悠地喝湯,又用手掐著排骨,讓我看得發(fā)笑。
她說:“哥,這次比賽后,你留下來嗎?”
我點點頭。
“你愿意來我的比賽房嗎?”
“有我在,我怕你會緊張。”
“不會,我會很有力量?!?/p>
倒計時兩天。
江南的朦朧煙雨被夏蟬鳴出來的熱浪驅(qū)散。但這承載了千年幽靜歲月的土地,還是散發(fā)著厚重歷史的氣息。入夜后,我和她漫步在拱橋柳邊。我們從人煙稀少的地方穿過,買了些銀釵與發(fā)梳,在倒映著月亮的水面上,我替她梳著頭發(fā)。
“怕嗎,丫頭?”
“我不會怕。怕,就輸了一輩子?!?/p>
“好,走吧。”
在人漸漸多起來的地方,我緩下了腳步,她一個人繼續(xù)走著。逐漸,她從幽暗小巷走進了粉墻黛瓦里,走到了被閃光燈裹挾的世界中。一條長廊兩邊密密麻麻的攝影機對著她,記者與觀棋的人混在一起。
一個聲音喊:“白玥潔,加油!”之后接二連三的,連片的聲音喊著“白玥潔,加油”。她揮了揮手,坐在了主臺上,接過了話筒。
主持人問她對這盤棋有什么想法。
她思索了一會,苦笑了一會,轉(zhuǎn)而眼睛冒出火一般,“是必勝的信念與必死的決心吧?!?/p>
兩天后,三番棋的第一戰(zhàn)在三小時的倒計時中開始了。
我再一次那樣近地看著她下棋。也第一回那樣近地看它下棋。
玥潔與代為落子的博士行禮。
“墨子”的下面,連通著密密麻麻的電線。而玥潔的旁邊只有棋缽、棋鐘與一杯茶。我們的手上有一塊屏幕,是“墨子”給的勝率變化圖。
圍棋的藝術(shù)之處在于千變?nèi)f化,兩個頂尖棋手間在犯錯與正確的情況下,交織出一場跌宕起伏的棋局。在自己近乎必敗之局中抓對方空缺而逆轉(zhuǎn)的人,我們稱其為“勝負師”。
因為他們無論遇到多么逆風的局,都不會投子認負。
而在李天巖對弈“墨子”并下出了神之一手后,為防止十萬分之七的絕殺之子出現(xiàn),“墨子”當晚就自對弈了三十萬場棋,修正了自己的不足。
人類究其一生,也不過千場萬局而已。
而它的升級與人類棋手一樣,需要對上一個版本有90%的勝率才能升級。從第十八版本到第二十三版本的九個月里它五次升級,累積自對弈對局上億次。而每一次自對弈中,它發(fā)現(xiàn)了異常好用的落子,就會留存數(shù)據(jù),永不忘記。
所以,它才出現(xiàn)了勝率面板。因為當人類棋手有一顆子不符合它認為的最優(yōu)解時,勝率就會直線下降。
她不止沒有像以前一樣的翻盤機會,就連失誤的機會都不能有。
落子開始,執(zhí)黑的她兩顆子都搶在棋盤上方,而“墨子”則星小目開局。第七手,她就掛角進入白棋領(lǐng)域。第八手,“墨子”碰棋,雙方開局便咬合在了一起。
這是下棋最偏激的走法之一——“先撈后洗”。因為面對它,她不能以防御轉(zhuǎn)攻。
先搶空地,后激烈纏繞殺棋,活下來的勝子就是制勝的關(guān)鍵。
右下角的棋盤下了十六顆子,在第二十四手棋的時候,“墨子”突然抽出糾纏,在中腹來了一手六路補征。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手棋有多么精妙。
當時,玥潔占左上、右上角,以及左中腹。右下角在糾纏的過程中,這一手白棋六路補征,就像在四通八達的道路上立下厚墻,切斷黑棋的連接,削弱黑棋的棋形。
同時,它還連接起了自己的右側(cè)和下方,并搶占了中腹,是一記大攻招。
最后,還能防止玥潔引征。所謂引征,就是在征吃形成時,把處于劣勢的征子轉(zhuǎn)換成有利的局面。“墨子”提前扼殺掉了這樣的逆轉(zhuǎn)的局面。
一棋三用,卻帶來了六塊地方的收益。比當年她初出茅廬時的一棋三用還要深邃數(shù)分。
守兩處連接,獲利兩處;攻破壞棋形,獲利兩處;提前算到玥潔的下法先打斷之,又獲利兩處。
玥潔倒吸一口涼氣,雙手攥著拉扯自己的頭發(fā),陷入了良久沉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戰(zhàn)室里安靜得可怕,除卻計算機運算時的風扇聲外,連呼吸聲都近乎聽不見。
她發(fā)現(xiàn)這一手無論怎么應(yīng)對都是乏力的,于是仿佛靜止了十幾分鐘的世界重新動了起來。第二十五手,玥潔加厚了右側(cè)的棋。
就此一手,她的勝率掉到了百分之十。
我看得差點要抓狂,二十來手棋于這個有著三百六十一個空的棋盤來說,明明還是布局之時,它怎么就敢宣判玥潔已經(jīng)敗了呢。
此后它開始收束戰(zhàn)線,把勝的目數(shù)壓縮在極小的范圍之內(nèi)。
到五十多手后,形似分庭抗禮的黑白棋,在實際中,白棋已經(jīng)死死壓制住黑棋。無論玥潔如何猛攻撕咬,它都輕飄飄躲過。
第一百手,她仍只輸半目。
但她的勝率已經(jīng)掉到了百分之一。
和前面六十盤人類高手與它的對局別無二致,前五十手就已經(jīng)奠定敗局。這等壓制力,就如初學(xué)棋的童稚對上世界冠軍一般。
她輸了。我們的希望終于破碎了,卻都沒有時間傷懷,因為下一場會在明天如約到來。第二戰(zhàn),還是如此快速地落敗。于是,所有人都失望了。在它的面前,哪怕是人類第一的棋手也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可沒人能想到,第三戰(zhàn),玥潔將留下現(xiàn)代圍棋乃至人類發(fā)明圍棋以來最巔峰且近乎無法再現(xiàn)的對弈。
在黑白兩色交織的棋盤里,黑先落子而白后追隨,由于千百年來,不少棋手都認為先下的黑棋能搶占先機,所以就連圍棋開始前的猜先,都是猜中者執(zhí)黑,猜不中者執(zhí)白。
但她的到來改變了一個時代。
對她而言,后下的白棋才是真正的搶占先機,只要在落子時都能在防守之中裹挾進攻,就能不斷創(chuàng)造出巨大優(yōu)勢。自她奪得第一個世界冠軍后的三年間,她創(chuàng)造了一年執(zhí)白不敗的神話;其余兩年,她也只敗過三場,“白手棋圣”并非浪得虛名。
第三戰(zhàn),她執(zhí)白。
作禮后,她轉(zhuǎn)頭對我報以微笑,我點了點頭。
她深吸一口氣后,比賽開始了。
黑棋星位·點三三起手,玥潔則星小目開局。雙方開始掛角,瞬時就對彼此開始侵入?!澳印痹僮咭徊剑R像了“墨子”的走法。
雙方在右上角交纏了十多手后,黑棋掛角侵入,緊接著的第二十手,玥潔忽出奇招,一記二路點刺令人驚詫。而“墨子·棋神”再度棄子爭先,將一棋多用發(fā)揮到極致——就此一人一機攻伐交殺,你來我往,成就了寫入棋史中的“白玥潔——墨子”定式。所謂定式,就是布局爭角時當時代近乎最優(yōu)的下法。因為自“墨子”出現(xiàn)后,圍棋大國間各自留存的傳統(tǒng)定式都已經(jīng)被打破。她是少有的,以自己名字留下定式的人。
隱隱間,我看見了一位白衣飄飄的劍客,要直刺那位虛無縹緲的神明。
神明宛如凌波微步般,躲避了人能思考的所有想法,跳了一步棋。
這一步跳,能為接下來玥潔任意一角度的進攻做抵擋的準備,要么保子逃出生天,要么棄三子搶占先機。不僅如此,它還在斷點的地方設(shè)了個圈套,防御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玥潔更換位置搶占先機。在下方一記大拆,有意把局面導(dǎo)向混亂。
黑棋逼近,白棋打住。如是數(shù)步之后,兩子棋盤落下非常多縫隙,形態(tài)之亂,有如把劍舞得無招勝有招。
雙方在左上、左下、右下三角漫天開花,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落子,讓人嘆為觀止。形亂之中,每一步又計算得當。
我咽了咽唾沫,瞥了一眼勝率圖。
均勢。
從沒有人在三十手后還保持均勢。我本來平靜的呼吸開始急促,心臟開始加速跳動,所以我只能先悄悄退出去。
里面太壓抑了。
我呼吸了一口雨后新鮮的空氣后,回到觀戰(zhàn)席上。這里嘈雜的聲音能讓我安靜些。國手們似乎看見了這一盤棋贏下的可能,飛速演算著棋的變化。
大局部變化搶完后,又開始小變化。也即在一個角內(nèi),在包圍與被包圍間來回搶地,宛如撞鐘蕩漾的音波一般,一層裹一層。也就是說,她的每一步棋,都近乎完美地選在了足以和“墨子”相抗的位置。
兩人每下幾手,就必走出一步能引起驚嘆聲的棋。它曾在九個月前投子認負過一次,但我知道它沒有情緒。
它只被設(shè)定為“要贏”。
“墨子”開始動殺招,直接搶入了白棋的斷點。
經(jīng)過國手們的推演,如果玥潔打吃這顆子,它就退棋和中腹的棋相連,把左下角的小角讓出去,短暫讓利于玥潔,再搶右下角一整塊大角——右下角,八顆白子被三顆黑子控住,它只需繼續(xù)添棋,殺掉這個角的白子便是輕而易舉。
此時這個推演已經(jīng)是接近十步棋之后,涉及了兩個角看不見的對弈。
她習慣性咬著手指沉思。我知道這是關(guān)鍵一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計算落子,并不如表面上只需假設(shè)一樣簡單。她需要在心里構(gòu)建整張棋盤完整的博弈圖,每動一步,思想里的未來局勢就變化一次。
好在她仍足夠精神,一子落,一手極度剛猛的沖斷,逃脫了它的思路去走,破解掉了它那手殺招。
此時下邊的棋開始變多,意味著棋勢會朝下走。還沒走出來的棋,她和“墨子”就已經(jīng)先利用上了。
看似平常,卻招招致命。這意味著“墨子”也不能失誤一步。
此一手后,白棋勝率漲到了百分之五十四,全場爆發(fā)出了歡呼聲!盡管只比完全均勢多了百分之四,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奇觀!
忽然間,科學(xué)團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攝像機跟著他們跑上樓,因為還沒有人把“墨子”逼到這一步。這一戰(zhàn),不再是棋神對人的碾壓,棋圣白玥潔進入了浩瀚如星的運算狀態(tài)。
亦或說,那一刻,她半人半神。
有的人已經(jīng)雙手合十在祈禱,似乎能為她帶來無盡的力量,直到奇跡降臨。
三小時倒計時已經(jīng)走了一個半鐘頭。玥潔還在沉思,她睜大眼睛看著棋盤。她發(fā)現(xiàn),前六十二盤對局人類潰敗的畫面沒有再度出現(xiàn)。她撐過了迷蹤一般的布局階段,即將步入中盤。
緩了一口氣后,我回到了觀戰(zhàn)席,繼續(xù)屏氣凝神。
她讓工作人員給她倒了一杯濃糖水。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散發(fā)著極強的戰(zhàn)意,這是清醒的表現(xiàn)。我稍加放心了些。
倒計時來到一小時二十分。
玥潔重新落子,開始發(fā)難,以憤怒的姿態(tài)開劫,與黑棋對殺。
以前的對殺,都是棋子貼著棋子,而這一次,是玥潔落子右上角,“墨子”置之不理補棋右下角,反之亦然,最后玥潔鎖死了右上的黑棋。
勝率再度上升,來到了百分之五十六。
我似乎又一次聽到了滿世界觀棋者的呼聲。
甚至可以說,在這樣一種半圍棋之神的狀態(tài)下,任何一個頂尖高手在她面前都會落敗。那仿佛是進入了書中描述的玄妙狀態(tài),能清晰洞察著一切變化,能空幽地飄忽于非人的境地中。
第八十八手棋,黑棋飛出,又是一記連接上下,加厚中腹,威壓左下角白棋的好招。下一手白棋應(yīng)對極佳,壓斷黑棋上下連接,加厚自己的中腹,還有挑斷黑棋筋骨之勢。
以二防一攻,御敵二攻一防。
圍棋氣盡而死。那么當雙方都把對方氣圍住,誰先下誰便提走對方的子,所以有了不能下一手立刻反吃回去的規(guī)則。
在這不能反吃的一手棋里,在別處占優(yōu)便能左右戰(zhàn)局。所以左下的劫,是這一場棋的生死眼。
棋盤的局面已經(jīng)復(fù)雜到令人膽寒的程度。
連接在一起的同一色棋子宛若游龍,而“墨子”想連接一上一下的兩條龍,形成巨龍。
玥潔到了極其拿手的混戰(zhàn)攻殺期。一子落在斷點上,切斷兩條龍的交匯。
此時,玥潔和“墨子”各有一條死龍。而上角的黑龍又被糾纏住,沒有全活。
勝率到了百分之六十。
她看不見勝率圖,但她發(fā)現(xiàn)了局勢大有可為,縱使她的心臟很強大,也終于忍不住劇烈跳動起來。她顫抖著從棋缽上拿起一顆子,準備落下之時又收了手。
她伸出左手摁壓住了自己的胸口。
突然間,我像滿世界聽到了心臟跳動的聲音。
她閉上了眼,進行著深呼吸,想把這種過度起伏的心跳聲壓下去——這會影響自己的判斷。
緩一些……緩一些……再緩一些……她呼吸的頻率開始下降,重新調(diào)整回了之前平穩(wěn)而小口的呼吸。她落了一顆子,勝率沒有下降。而“墨子”再度下了天馬行空的棋,一手并,迫使玥潔做出二換一的選擇,她選擇防御,保住了自己的龍。
可她突然搖了搖頭,眼里出現(xiàn)了一抹倦色。我懸下的心才真正提到了最高處。是的,她始終是人,是人就會累。她漏算一枚劫財,也僅是這盤棋下到一百三十六手為止唯一的失誤。
就這樣在人類棋手看來盡管不佳,但也無傷的一子之后,勝率面板里的數(shù)據(jù)瞬間冷冰冰地變化了。
白玥潔·60%VS墨子圍棋·40%
白玥潔·1%VS墨子圍棋·99%
我突然間憤恨起眼前的機器,憤恨這突如其來僅此一剎那的大廈崩塌。
她可是只錯看了一步。
而她先是詫異,后是懊惱,她不恐懼于對手的強大,卻厭惡于自己的失算。玥潔斜靠在椅子上,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棋子,幾手之后,她抓起兩枚子放在了棋盤上。
這意味著她無力再戰(zhàn),投子認負了。
忽然間,我記起了她小時候?qū)χn茫天空說的話:“我不懂什么叫認負,在我的棋盤里想贏下我,那就把我殺到一個子都不能動?!?/p>
我哽咽了。而她則噙著笑意,倚靠在椅子上,撥了撥自己的頭發(fā),不受控制般,一滴淚就這么精準無比地滴落在棋盤上。之后,她的兩行淚浸濕了自己的臉龐。
對戰(zhàn)席的門打開了,所有攝像機對準了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淚,先用雙手捂住,而后開始抽泣。終于,她壓制不住如泉涌般的淚水,埋著頭趴在棋盤邊上慟哭。整個房間只剩驟白的光亮。
兩年后的中秋,皎潔月亮上泛起一圈潔白的光亮。她的母親向我說起了白玥潔的取名往事——“唔,讓我猜猜,是不是玥潔出生的時候,天上出現(xiàn)了亮堂的圓月光?”我如是說。
她母親說:“也許有些關(guān)系?!碑敃r她生產(chǎn)完,在病床上躺著。在旁的丈夫一邊同自己下棋,一邊用月餅充饑。從保溫室抱進來的粉嫩嬰兒號啕大哭,無論怎么哄也止不住吵鬧。
照著這個意思我又想,玥潔大概是看見了圍棋后止住了哭鬧,然后還喜歡抓白色棋子。
“不對,她一直在抓那塊月餅。她的手那么小,又怎么能抓得到呢?”她的母親語罷,一家人都大笑了起來。按照她出生的日子,那天的月亮大概只有月牙,于是她丈夫說:“女兒總抓月餅,不如叫白月冰吧?!?/p>
關(guān)于她取名的最后一件事,我終是猜對了,因為想她爭勝心強些,所以在“月”字前加了“王”,成了“玥”。
“冰”呢,用在一個女子身上,又怕太冷,有一個詞叫“冰清玉潔”,就取了“潔”字。
她究竟是怎么喜歡上圍棋的,已是不好說了。自她記事起,周圍就是圍棋落子的聲音。
她父親說:白玥潔牙牙學(xué)語時,就能看懂圍棋;四五歲時,已經(jīng)打敗了父母;六歲后打敗了一座城的圍棋高手;九歲時,就進入了棋院修行。
我說,直到十二三歲時,我倆有了初見。
如此盤算下去,也令玥潔感慨起了時間的易逝,于是抓著月餅說了句話:“唔,我年紀也大了?!蔽胰嗔巳嗨念^發(fā),“你還年輕!”
夜更深后,院子里只剩我們兩個人。我倆走在小徑上,聽著秋蟬的低鳴。
她挽著我手臂笑道:“古人說,秋不思憶,還真不是沒些道理?!蔽宜尖庵f:“玥潔傷秋了?”
“是有些?!?/p>
她說,自己確實在很小的時候就能看懂圍棋,所以算頗有些天賦;四五歲時,已打敗了父母,因為她很小就看出了父母走棋的瑕疵,可她不是一天內(nèi)就打敗父母的,她記住了他們局部的對弈,一入夜就閉著眼復(fù)盤;六歲后打敗了一座城的圍棋高手,因為她的棋藝能像猛獸一樣生長,當時在那座城里,別人只能贏她三盤,贏不了第四盤,因為她能把對局全記下來,解構(gòu)到深夜;九歲時,就進入了棋院修行,在那地方,她看見了自己的弱處,所以愿意當一只蟄伏的蟲子,十盤棋不夠,那就一百盤,一千盤,上萬盤。
以前一座座山,她都可以翻過來,直到登頂,直到拿下第十個世界冠軍。
“不過以后,我也有下不過的人了?!?/p>
“那不是人,那是一臺機器?!?/p>
“是的,我知道。很不應(yīng)該,我在和機器比?!彼Z罷,長嘆了一口氣,先回了房間。
皎月高懸,在水上造出一輪晃影。
旁邊的路燈低懸著,也在水上映出一個燈影。就這一會,我胸口像涌出許多話,腦子也涌現(xiàn)了一幕幕畫面。
我似乎看見了機械吊臂和大力士在比力氣,看見了汽車和短跑冠軍比跑步……
可我轉(zhuǎn)念又想,她不知道人不該這樣和機器比嗎?她這么聰明,大概是知道的??伤€是坐上棋臺和機器一較高下了。她知道自己會輸嗎?一定是知道的,否則就不會在上場前說自己有“必勝的信念與必死的決心”了。
這種話我又何必說出來。
回到房間靜坐片刻,我想到了李天巖,那位曾經(jīng)的第一棋士李天巖已選擇隱退,他說:圍棋是兩個棋手不同性格、不同棋風碰撞出來的藝術(shù),照著機器給的勝率點下,既是他不喜歡的事,也是無趣的事。想到此處,我抽出了桌上的紙,寫了幾行字:
玥潔,我的愛人,夜好。
我本以為你已忘記幾年前那次與“墨子”的比賽,直到今晚你再提及時,我才認識到,你仍未能完全從那次敗績中走出來。
先前我想,人何必這樣耿耿于懷,但此刻我想,我支持你這樣的耿耿于懷——
并與你同在。
新的圍棋時代到來后,你輸棋的概率也的確高了,因為你領(lǐng)先天下的布局被機器瓦解??赡阕鳛榈谝黄迨郑匀皇潜谎芯康氖滓宋铩?/p>
看著這些字句時我又想,我到底是觀棋者,一個觀棋者教第一棋手調(diào)整心態(tài),未免荒謬了些。于是這些字句又被我卷成紙團,丟進了桌下的簍子。
我是誰?我的思緒回到了那一天,故而終于想好怎么寫下那封信:
玥潔,我的愛人,夜好。
我本以為你已忘記幾年前那次與“墨子”的比賽,直到今晚你再提及時,我才知道你仍舊十分在意。
作為你的愛人,我不可避免地想如何與你站在一起,所以編撰了許多聊以慰藉的話,可后來一想,我們敗了么,似乎并沒有。
那一天聽聞“墨子”更新到四千七百分后,我忽然間像看見了一個倔強又無助的小姑娘,她拼命跑著,卻被巨浪一圈圈席卷著。那時候我只想,我應(yīng)該像以前一樣,站在你的身旁。這樣看,我們理應(yīng)感謝那臺機器讓我們再次相遇。
那一次你敗棋后,埋著頭趴在棋盤邊上哭泣,整個房間只剩閃光燈和相機的聲音,當時許多攝像機對準我們,我本不應(yīng)該上前,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止不住地上前了,我要緊緊抱住你,要親吻你的額頭,要和你對抗那個冷冰冰的機器。
那個機器不懂藝術(shù),不懂勇氣,不懂人類,也不懂什么是愛。
是的,它進化得很快,以后它會懂嗎?以后它會找另一個機器人接吻,做些浪漫的事嗎?它做出了這樣浪漫的事,是人類思想的附庸嗎?
我不知道??晌覀兠魈?、后天,以后,都可以做這樣的事。
玥潔,如果你仍耿耿于懷,我便也耿耿于懷;如果你能釋懷,我便也能釋懷。
我的愛人,我與你同在。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