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嬌
我奶奶說,洲上的女人都是苧麻命,生得賤,吃得苦,耐得磨。
她說的洲上,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洣水岸邊沖擊出來的一塊沙洲,長約十里,因土質(zhì)呈黃色,號稱“十里黃坪洲”。洲上土壤肥沃,屬雨季縮水、旱季回潮的潮沙土,非常適合種植苧麻。但人們把最好的田土用來種作水稻,只把房前屋后、坡邊圳邊以及灌溉不方便的高地才辟作苧麻土,小的幾分幾畝地,大的幾十畝連接成一片。
天作的苧麻一年栽種,幾十年受益,無需翻耕,無需播種,無需移栽。剛開春,勤快的人家背了鋤頭去鋤草,苧麻聽腳響,這邊鋤,那邊長——這邊鋤著,那邊苧麻就擠破了地皮,冒出了芽頭。和風攜著春雨鋪灑幾個來回,苧麻吸足了水分,蓄足了能量,噌噌地瘋長,不出十天半個月就長到一米多高了,葳蕤挺拔。
池塘,菜園,田地,甚至瓜地邊,也有苧麻的身影,長得風風火火的,和一些荊棘灌木組成了陣腳嚴密的籬笆墻。
云在天空水在塘,家有苧麻圍中央。這是我童年鄉(xiāng)村常見的景象。
苧麻隔斷了人們的視線,隔離了雞鳴狗吠及人們的呼兒喚女聲,相隔幾十米遠的兩個村莊,彼此感覺對方處在遙遠的另外一個空間,如堡壘,又神秘又浪漫。十里黃坪洲上,一個個村莊漂浮在苧麻的海洋中,彼此相望,默然相守。
“頭麻不過端午節(jié),二麻不過七月半,三麻不見霜和雪?!逼r麻愁收不愁長,一年收三季。每年栽完早稻,端午節(jié)前收頭麻;栽完晚稻,“七月半”前打二麻;割完晚稻,打霜前收三麻。打麻不亞于雙搶,因此盛產(chǎn)苧麻的洲上比丘陵地帶更忙更累,村人習慣稱為“田里坡上”的女兒也依然愿意嫁到洲上——那一丘丘麻能豐饒一家人的日子,忙點累點算什么,吃好穿好才是歲月靜好。
奶奶說這話時,我們少不更事,還在懵懵懂懂地瘋玩。重男輕女的年代,誰不希望發(fā)子發(fā)孫,后代興旺呢?可是偏偏到我們這一輩,女多男少,陰盛陽衰。就以奶奶這輩來說,奶奶生了五個兒子,占了村子小半天下了。而父輩無論生多少,除了大伯家有兩個兒子,其他都是獨子。二伯家四女一男,兩個叔叔都是兩女一男。母親生下我和弟弟妹妹后還想生個兒子,躲在娘家,又生了個分不到田土吃黑色糧的女兒后,只得認命了。
一村子的女娃娃帶著幾個金寶寶,笑著,吵著,鬧著,從早到晚,從村頭玩到村尾,從地面玩到樹上,從田里玩到土里,像苧麻一樣無拘無束,茁壯地生長,管他男的女的呢。
苧麻土里辟有一條條用來疏排雨水的深溝,溝里有郁郁青青的雜草。我們在苧麻溝里鉆來鉆去,打過豬草,捉過迷藏,摘過苧麻葉,玩過打仗的游戲,從這個壕溝追到那個壕溝,嘴里模仿著槍擊聲。當然,我們也被癩蛤蟆嚇過,被蛇嚇過,臉上身上被毛茸茸的苧麻葉烙得生癢怪疼。不管怎樣,苧麻園也算是我們童年的樂園吧。
南風一陣接著一陣,在苧麻土里翻起一片白,又還原一片沉靜的綠,再翻起一片白,再還原,綠波銀浪不斷翻騰著,這是村莊初夏每日都要上演的節(jié)目。當有一天,麻稈青澀的嫩綠從根部到頂端全被吹成灰黑色的了,村里就彌漫著一種氣息,在各家各戶穿梭著游蕩著。村人的嗅覺是靈敏的,他們無須翻查農(nóng)歷,無須技術鑒定,多年的經(jīng)驗讓他們身體有種本能反應,仿佛聽到了苧麻在地里的呼喚。
當過生產(chǎn)隊長的二伯,仍然習慣性地翻查他的老皇歷做最后的錘音:小滿長齊,芒種刮皮,端午臨近,頭麻可以打了。一個“打”字,多生動啊,仿佛不是去從事一場農(nóng)事,而是去打一場仗:和苧麻打仗,和時間打仗,和人心打仗。是的,不管有多少畝苧麻,必須在半個月內(nèi)打完。打不完,老麻越來越瘦,已長到五六寸高的新麻也會漚壞。
在對待農(nóng)事生產(chǎn)上,村里自有一套人生觀和價值理念,代代相傳,根深蒂固。唯有做,勤勞苦干才是正路,是天經(jīng)地義。一年四季,田里土里家里,一個個鉚足了勁,爭先恐后,起早摸黑,陀螺似的轉(zhuǎn)。“不做哪有吃呀?”這是村人時時掛在嘴邊的真理。子女偷懶貪玩,大人就用這句話訓過去;村人勞累成疾,旁人勸他少做點,那人嘆一聲,“唉,不做哪有吃,天上不會掉呀?!痹谶@個小小的村里,越是勤勞的人家越受人尊敬,那些懶尸鬼懶尸婆,是要遭人們恥笑的:“你家土里的草比蒜苗還高呢!睡到太陽照到肚臍上了,才起床!”
于是,剛剛蒔完田的村人又開始緊張忙碌起來了。去年十月用過的各色圍裙翻出來了,一只只麻凳從堂屋二樓上吊下來了,銅皮子、麻刀、竹筒關等打麻工具也從抽屜里翻出來了,一切準備就緒。
某個凌晨,兩三點的樣子,仿佛約好了似的,“起來啦!起來啦!”一聲聲呼喊聲在沉睡的夜晚響起,急促,清晰。大門“咿呀”一聲開了,老老少少頭頂星光,腳踩露珠,撲向一團團苧麻地。田土分到戶后,各家的麻土補丁一樣東一塊西一塊散在四處,但人們都能在星光中準確地找到那塊補丁。
村頭,犬吠聲響起一陣,又一陣。
半邊戶的母親也準備了兩副麻刀,但另一副不是給遠在他鄉(xiāng)教書的父親,而是給外婆用的。外婆生在洲上,嫁到田里坡上。那年春節(jié),十九歲的母親來洲上走親戚,被媒人說給父親,母親又嫁回洲上。母親屬牛,膀大骨架大,非常符合人們的審美標準,干活像牛一樣勤實,性格也像牛一樣老實,她的勤勞本分贏得了村人的尊重。
每一個土生土長的人,都是打苧麻的好手。年輕的母親半路學打麻,沒有童子功打底,遠沒有外婆利索。每逢打麻時節(jié),外婆便來到洲上幫忙。外婆的一雙手仿佛有魔力,又靈巧又利索,麻在她手里格外地柔順與聽話。外婆雙腿一前一后站好樁,腰微躬,右手反轉(zhuǎn)撈起一根又直又挺的苧麻,左手輔助于膝蓋高處折斷,折出一個裂口,戴著銅皮子的食指鉤進裂口往后劃拉,只聽“嘩”一聲,片片苧麻葉飛向空中,苧麻上半部的皮已分成兩片。她左手握一邊,右手鉤住另一邊,“哧哧”地剝離。一根麻幾秒鐘內(nèi)扯完,下一根又開始了。她動作嫻熟,左右開弓,手勢一前一甩一進一劃,身子也隨之前傾側(cè)轉(zhuǎn)后移,很像某個舞蹈動作。勞動產(chǎn)生美,那時候有最深刻的感受。
一根接一根的苧麻倒向人們懷里,千千萬萬根苧麻在不斷的“嘩嘩”和“哧哧”的音樂聲里變成手里一片片的麻皮。握滿一手,就地放下,又開始第二手,三四手后合攏,用一根麻皮攔腰捆成一個皮子。皮子,多好聽的名字!寬寬的肩,窄窄的腰,柔順的尾,滑滑的皮,皮子就是一個鮮活的藝術品。
有配樂的舞蹈是輕松而享受的,有配樂的勞動卻是漫長而枯燥的。散在麻土里的人們,頭發(fā)被露水打濕了,臉部因長時間埋頭而浮腫,可腰身仿佛是鐵打的,可以彎著勞作五六個小時,直到天大亮才收工。
一大塊一大塊麻地白花花地晃眼,麻稈麻葉撒了滿地,麻的氣息仿佛從血液里流淌出來,又清新又清爽。一大幫孩子也像早起的鳥兒,聚在麻土里嘰嘰喳喳的,熱鬧得很。他們用潔白的麻骨頭當劍舞,“咻——哈”,劍光閃閃。女孩子學著電視中公主的模樣,把麻骨頭插在兩鬢邊。玩膩了,他們又去捉蚱蜢。蚱蜢很強壯,有發(fā)達有力的后腿,腿上有密密的刺,孩子們幾乎都被它強有力的后腿反彈刺痛過。后來大家都有經(jīng)驗了,摘幾片麻葉,小心翼翼近前,冷不丁按住它,用繩子拴住它的大腿,可以玩上好半天。
早飯時分,提前回家的女主人已把飯做好,豬和雞鴨也已喂飽,男人和孩子們的衣物也已洗完。村前池塘浸了各家的麻,一個皮子疊著一個皮子,灰綠色的一團,用磚塊壓著。皮子的數(shù)目各自心中有數(shù),捆皮子的手法各自熟悉,不會拿錯。若是誰家拿錯了,那就有得“麻紗”扯。事實上,村里發(fā)生過幾次少皮子的事,東家便懷疑鄰近浸麻的西家,西家矢口否認,甚而賭咒發(fā)誓。旁人便提醒著,皮子是否溜到塘中央去了,主人便用長長的竹竿來回撈著,結(jié)果還真有那么一兩回撈著了。
各家的麻凳已經(jīng)擺在房前屋后的樹蔭下或堂屋里,一個堂屋可以擺下四條麻凳。高而窄的麻凳上擺著各人的麻刀,鐵質(zhì)的麻刀半卷著,像一只長長的耳朵,耳朵眼里留著陳年的麻汁麻液。一把麻刀可以用上幾十年,留下了主人的氣息,貼上了主人的標簽,寬厚的,小巧的,憨拙的……麻刀和套在拇指上的竹筒關在主人手里運用自如,能隨著主人的心思,一起把麻刮成想要的模樣。
渾濁的池塘水浸透了苧麻的靈魂,把積蓄的陽光與顏色沉淀成韌性和禪理,麻皮變得飽滿精神起來了。它們?nèi)犴樀卮钤诼榈噬?,滑溜溜,羞答答。捏一兩片置于麻刀口,勻速一拉,柔軟的麻便溫順地任由人撕開褐色的表皮,露出碧玉般的肉。那種顏色,仿佛從遠古的詩中走來,清新,靈性,圣潔。“呱——呱——嗒,切切切”,一種聲音從幾只麻凳上先后發(fā)出,交織在一起,和著大家的談笑聲,是一支亙古的刮麻交響曲。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打苧麻的日子是最辛勞也是最鬧熱的,村頭村尾像夏天一樣火熱。
刮麻是一種手工活,也是一門技術活,要用暗勁,力度要拿捏,得松緊有度。若是用力過猛,纖維黏膠被刮去,麻皮刮成了一絲絲,不好看也不打秤,是一種浪費。因此,苧麻的柔韌仿佛更切合女人,有力道的男人干這活反不及女人。像我的大堂姐,就是刮麻高手,她刮出的麻,一片是一片,干凈厚實,色澤靚麗喜人。
空蕩蕩的曬谷坪,被一根根竹竿切割開來。竹竿上齊整地晾曬著刮好的麻,是晾在日子里的風景。陽光悠悠地灑下來,絲絲縷縷,在杏色的麻上來回逡巡。麻體漸漸轉(zhuǎn)為青黃,空氣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流淌著“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詩意與恬淡。
但我的鄉(xiāng)人沒有那么多詩意,他們關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磕磕碰碰,夫妻吵架的,婆媳之爭的,孩子不聽話的,甚至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又被翻了出來,在他們的繪聲繪色中繼續(xù)升級成一個個新故事,有滋有味,有板有眼。不過不要小看了這些,說著笑著,忘記了勞累,忘記了腰疼,忘記了時間,麻在不知不覺中刮完了。“呱嗒——呱嗒”,歲月在他們的麻刀下滑過,陳年舊事在他們的指縫間滑過,藏在苧麻的記憶里,飄進了風的思緒里。
我的堂伯母,每年此時都會采來新鮮的嫩苧麻葉搗爛,摻上適量的糯米粉蒸熟,做成苧麻粑粑。她佝僂著腰身,端著一碗青翠欲滴的苧麻粑粑,穿行在麻凳間,“吃一個吧,吃一個吧!”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又香又甜帶點苦澀的苧麻粑粑是難得的美味。
堂伯母輩分低,年紀卻和我奶奶相仿。她生過好幾個孩子,總也養(yǎng)不大,都是幾個月大即全身潰爛而夭折,那真是一個又一個噩夢,至今無人說出病因。村里人安慰她,都是前世欠了他們的,當作還債吧,要不代養(yǎng)一個孩子吧。經(jīng)受了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后,堂伯母代養(yǎng)了一個女孩,之后生下的一個女兒竟然養(yǎng)大成人了。沒有兒子的堂伯母在村里是說不起話的,偏偏天性愛笑愛說又有點神神道道,村里人便送了個“癲婆”的綽號給她。她也無所謂——村里人幾乎都有綽號。
一生經(jīng)歷磨難的堂伯母,后來竟然活到了九十多歲,成了村里最長壽的老人。那時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拄著一根拐杖,從村頭踱到村尾,從這家踱到那家。別人開她玩笑,你個老不死的,鋤頭挖的,咋個還不死呢,什么時候吃你的大肉啊?堂伯母抬起一張皺著的三角臉,呵呵地笑著,快了,快了,有你們吃的。
和堂伯母相反,奶奶生有五男三女八個子女,五十一歲開始守寡,一手拉扯未成年的孩子并料理好他們的婚事。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加上能干、強勢和精明,奶奶成了村里的權(quán)威人物。我懂事時,奶奶年歲已高,農(nóng)田和苧麻土都分給了五個兒子種作。但她也沒閑著,幾家的孩子都交給她照顧。奶奶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搖籃里的醒了哭了,又要騰出腿搖搖籃,忙得不可開交。隔段時間,奶奶便站在大門口喊,快點子來,細伢子肚子餓啦,要吃哩。那邊的媳婦趕緊放下麻刀,“打起飛腳”來了。
我們這些大點的孩子有時也坐在麻凳旁幫著大人剝麻皮,鄰近的兩個孩子還會比賽,看誰配合大人剝的皮子先刮完。麻水沾在衣服上,麻麻點點,洗也洗不脫,我那時想這大概就是苧麻名字的由來吧。麻皮剝久了手疼,大人便哄著我們,再剝一個皮子就算了,再剝一個皮子就玩去吧。我們玩去了,他們還站在麻凳旁刮麻,直到天黑了,豬在欄里嗷嗷直叫,孩子們吵著要吃飯,才收工。
放下麻刀才發(fā)現(xiàn),手被麻水浸腫了,手掌一片黑褐色,手指上起了幾個血泡,腰疼得沒知覺了。早已習慣的村里人都不把這些當回事。染黑的手十天半個月就會褪干凈;血泡不要刺破它,再磨幾天就成繭了,有了老繭的手就像套了一層硬皮,再不會疼了;腰酸睡一覺就會緩和過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還得早起去打麻,就這樣一天天熬下去,熬到村里人時常說的那句話,你的腰身就像是鐵打的。
打麻后的苧麻土變得空曠寥落,各個村莊真實袒露在彼此的視野里,都是一個模子,一排排土坯房掩映在樹木間,含蓄,低調(diào),內(nèi)斂,樸實。東家的呼兒聲,西家的喚女聲,越過田野清晰地傳來,村與村的距離陡然拉近了,人與人之間也親切熟絡了許多。
曬干的苧麻扎成一束束,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一起,散發(fā)著原始自然的氣息——不僅僅是麻,還有數(shù)以萬計的陽光、汗水、蟬鳴、風以及塘泥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經(jīng)過捶打磨煉而成。這種氣息是清淡的又是醇厚的,是純凈的又是豐富的。
熬了半個月之久的母親終于可以坐下來,舒展四肢長舒一口氣了。母親在最初幾年的打麻中迅速成為一位高手,憑著吃苦耐勞和能干,一個人也能把全家的苧麻按時打完。母親注視麻體的眼神,喜悅、安詳而知足。麻體的清香占據(jù)了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將母親層層疊疊包圍起來。一些麻分子進入母親體內(nèi),輕輕行走,如血液流通般自然熨帖。人與氣息最終融為一體。
曬谷坪里曬著刮下來的麻皮,黑褐色的一大團一大團,村里人叫皮子屎。皮子屎還有利用價值,曬干后搓掉最外層的皮,留下一絲絲青灰色的麻纖維,還可以賣點錢。這個任務一般交給孩子們完成。熱氣騰騰的午后,大人們都在午休,孩子們則把曬干的皮子屎撕開成一小團一小團,置于屋檐下的磚頭上,用棒槌捶打,用雙腳搓磨。這又是一件考量耐心和毅力的勞動過程。捶打搓磨一段時間后,提起皮子屎抖落碎了的外皮,抖得碎皮隨風揚起四處亂竄,抖完后再來捶打搓磨,反復五六次后,皮子屎變成灰青色的麻絲了才罷休。麻絲攏成一團,扯不斷也理不清,人們把生活比作一團麻,就是這么來的吧。
父母會把賣麻絲的錢獎勵給我們,那個趕集日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我跟著堂姐們興奮地雀躍在圩場的各類攤子前。各式各樣的發(fā)卡和橡皮筋吸引著我們的眼球,水果糖包裹在五顏六色的薄紙中,令人饞涎欲滴;背著白色冰棍箱的賣者,穿行在人群中,一聲“賣——冰棍——”,長長的拖音誘惑著像我一樣口渴的人。這些都能讓我們幸福開心好些日子。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苧麻土里的麻子麻孫們又長了幾十厘米,一大片綠茸茸、嫩幽幽,非??蓯?。頭麻長實實,二麻胖嘟嘟,三麻薄脆脆。三季麻中,頭麻長得最高,肉也厚實;二麻日照過強,長不高但肉厚實;三麻長不高肉又薄,麻稈容易撕裂,加上麻稈節(jié)節(jié)開的花,是最不好打的麻。因此,每年各家都會把三麻中看相不好的留下來家用,捆雞啦,綁鴨啦,扎掃帚啦,扎各種袋子啦,極方便。
二伯坐在堂屋里搓著麻繩,有兩股的,有三股的,還有四股、六股、八股的,股數(shù)越多繩子越粗越結(jié)實。這都是日常生活中要用的,拴貓拴狗栓籬笆墻,背柴背草背物資,系口袋,牽牛鼻,掛物品,套馬車,等等,或長或短,或粗或細。一副麻繩套在水桶或籮筐上,一根扁擔挑起兩百斤的擔子“咿呀咿呀”作響,而緊繃著的繩子,又柔軟又堅韌,千年不爛軟黃金呀。
母親和村子里的姑娘媳婦們聚在一起,也在搓麻繩,納布鞋底。一群女人嘰嘰喳喳,一片片麻體纖維蘸水后被置于大腿上搓來搓去,搓成一根長長的細繩,用蠟溜一下,一針一針“呼啦呼啦”地納起了“千層底”。她們大都留著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子,辮子垂到胸前。每當她們神情專注地分針引線時,那粗粗的辮子就隨著針頭的起落一顫一顫的,長長的線在她們手指間繞山繞水,滿是柔軟溫馨的氣息。
布鞋的式樣、大小不一,款式不一,有圓口的,系鞋帶的,按扣的。鞋面繡著不同的花色,百鳥朝鳳,鴛鴦戲水,清河戲珠等。每一雙布鞋完工之日,就是各家幸福之時。布鞋穿在男人寬展的腳上,總是特別合腳。那時候,他們踮起腳,左瞧右看,前后走幾步,臉上寫滿了舒適和滿足。
按我們本地風俗,姑娘出嫁前都要親手為新郎做一雙新鞋,稱為“定親鞋”。待嫁的姑娘通過媒人得知男方腳的尺寸。從剪鞋樣到納鞋底,再到做鞋面縫鞋幫,處處一絲不茍。不用說,這雙新鞋不但式樣別致,針腳細密,而且圖案新穎,飽含姑娘的聰慧與情思。出嫁前,“定親鞋”送到夫家時,村人爭相傳看,贊不絕口,新郎一家人都覺得臉上有光。
“不種稻谷冇得糧,不種苧麻冇衣裳。”在鄉(xiāng)下,苧麻地位和五谷六畜一樣重要,麻料衣服,麻料家紡,麻料收納用具等,又結(jié)實又耐用。平日里但凡言繩,多用苧麻。苧麻與鄉(xiāng)村生活真是息息相關,是最貼己最暖人的植物。這就好比村里的女人,田頭地間,針頭線尾,灶頭鍋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都需她們打理和捋順。苧麻用它的柔軟堅韌,熨帖了村里人的日常生活;女人用她們的勤勞堅毅,滋潤了一個個平淡素樸的日子。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的堂姐們迅速告別童年,成了家庭的主勞力。
村里人教育子女,崇尚一個字,嚴。子不教,父之過,這是千古傳下來顛撲不破的真理。村里一個故事口口相傳,一位溺愛子女的母親,從小對兒子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孩子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好逸惡勞的壞習慣。長大后,孩子不學好樣,干起了偷竊打搶的勾當。在抓去坐牢與母親告別時,他對哭泣的母親說,我恨你,是你害了我。
故事的真實性沒有人考究,但每講完這個故事,村里人就會總結(jié)一句,“嚴是愛,松是害,不管不教就變壞?!焙⒆觽兊难孕信e止,樣樣有規(guī)矩。比如吃飯,人不能離開飯桌,腳不準搭在凳子上,飯菜不能掉在桌上,筷子不能隨意挑菜,一旦違規(guī),父母打罵是常事。村里每一戶人家的墻壁上都掛著杉枝和一種葉子堅硬邊緣長刺的叫“老虎刺”的東西,這是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不學好樣的孩子的。我的一個堂姐,二伯家的二女兒,性格倔,有點假小子的野,三天兩頭不是挨罵就是挨打。這天不知因何事又被罵了,她躲在堂屋里的一捆柴后面,玩起了失蹤。二伯二伯母里里外外到處喊,就是不見回應。晚上,黑暗令堂姐更加畏懼,她瑟瑟縮縮地出來了。焦躁了一天,氣得夠嗆的二伯立即拔出老虎刺狠狠地抽打她,堂姐跳起來尖叫著,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讓人心悸。
說也奇怪,用這種方式教育出來的孩子,性子漸漸收斂,成了父輩的那種樣子,忠厚,勤勞,本分。當然,還有遺傳因素——祖祖輩輩流淌著忠厚老實的血液。塘泥一樣的父輩原是要煉出一捆好麻,一副好繩索,一件可以壓箱底千年的衣裳。孩子們過早地被馴服,就像馴服的牲口一樣去田里土里勞作。我的堂姐們無一例外,小學沒讀完就休學成了家里的主勞力,還在少年時期就和大人一樣挑百多斤的擔,一天打十多斤的麻。那個性子倔強的堂姐,做事風風火火,氣力和氣魄竟然與一個男人不相上下。
不知道堂姐們是如何適應繁重的農(nóng)活勞作的,而我則無比厭煩并懼怕這些。暑假里,不知道多少次在睡夢中被一遍遍地喊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被露水打濕的小路上,懵懵懂懂地摸進苧麻土,夢游一般扯著二麻。小時候覺得大人扯麻的姿勢如舞蹈一般優(yōu)美,現(xiàn)在親身經(jīng)歷了,實在沒有什么樂趣可言,就像反復、木訥的機械運動,節(jié)奏均勻得如時針嘀嗒嘀嗒。但也只能無奈地忍受,一天天熬下去。
活著,原本就是熬著,何時是個頭呢?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和村里女人一樣,嫁人,生一大堆孩子,沒日沒夜地勞累著,操心著,八卦著……老了還要像奶奶一樣,左一個右一個帶一群孫子孫女,百年之后埋在某個村的祖墳里,我不知道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寒冷的冬天,我一次又一次在屋后的苧麻地里發(fā)呆,不明白我們?yōu)槭裁匆钪说降讖哪睦飦碛忠侥睦锶ツ兀?/p>
村莊的歷史有多久?苧麻的歷史有多久?我的祖宗還沒遷來時,苧麻就在這里葳蕤生長了。傳說神農(nóng)炎帝在離我們村不遠的潞溪河邊尋找草藥時腳下一滑,順手抓住一株植物才沒掉進河里。炎帝發(fā)現(xiàn)這種植物的皮異常堅韌,就用它編織成衣裙,才結(jié)束了穿獸皮裹樹葉的時代,也開啟了種作苧麻的歷史。我果然在古卷中遇到了它,《皇王大紀》卷一《三皇紀·炎帝神農(nóng)氏》中記載著,“治其絲麻為戶布帛”。炎帝神農(nóng)在本地留下不少遺跡,這塊行政區(qū)域也因“炎帝葬在茶鄉(xiāng)之尾”而得名茶陵。由此推斷,苧麻的栽培歷史至少在四千年以上了,而我的祖先一百多年前遠途跋涉到這里,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經(jīng)過五代人的繁衍生息,才發(fā)展成為一個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
村里沒有祠堂,沒有村規(guī)村約,人們遵循的倫理道德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盎钪蛻撟鰝€好人,多做好事,多積德,少造孽?!爆F(xiàn)在還記得奶奶經(jīng)常講的故事,從前有個外鄉(xiāng)人問路,本地人故意惡作劇,告訴人家相反的方向,不久那人因作孽而崴了腳,痛了半個月。奶奶的嗓門大,講到激動處,一把蒲扇打得膝蓋啪啪作響,一個故事講無數(shù)遍,我們也聽得有滋有味。
存好心,做好事。外鄉(xiāng)人路過討碗水喝,村人熱心讓座,恭敬倒水;村人有個頭疼腦熱的,大家會來問候幫助。奶奶七十六歲那年,算命先生對她說,本來你沒這么長的命,但你今世積德修福了,所以才活到今天。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內(nèi)容都是與傳統(tǒng)的儒釋道文化有關,可見,儒釋道文化對中國農(nóng)村影響之深。
在村里,所有的一切就是這樣,世界如此簡單,人生如此簡單,如同泥土和莊稼的質(zhì)樸與踏實。這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血液里流淌著相似的稟性,遵循著一種樸素的哲學:規(guī)規(guī)矩矩,老實做人,勤勞本分。
日子在打麻中層層相疊,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人們就老了。那些絞麻繩、納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婦,慢慢成了腰身佝僂的老婆婆,身體里的豐潤和輕盈,就像麻線團一樣,越抽越單薄。
奶奶的一生到此戛然而止。
送葬路上,奶奶的子孫上百人被一條白色麻布圍在一起,緊跟在棺材后面。我們披麻戴孝,就像一蔸老麻的麻子麻孫,一步一步向前,一點一點生長,一年一年輪回,生生不息。
“這個老人吃了一世苦,養(yǎng)大了一屋人,不簡單!”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圖的這一下嗎?子孫發(fā)達,個個孝順,她的一世是抵得的……”
葉落歸根,奶奶葬在自己勞作過的土地上——村頭的苧麻土里,和祖宗們一起,踏實,安寧。仿佛并不可怕,死也是一種回家,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村里,活在后代們的心中。
村前的墳,和苧麻一起,守護著村莊,守護著村人,守護著五谷六畜。盡管苧麻不說話,可它藏著鄉(xiāng)人的故事,懂得鄉(xiāng)人的心思和苦難。它們積淀在滄桑的歲月里,從遠古的夏布中走來,溫暖,舒適,隨性,自在,具備安撫人身心的特質(zhì)。多年后讀到楊絳先生《走在人生邊上》中的一句話,深有同感:“一個人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yǎng)、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p>
生前有祖宗護佑,死后有子孫祭祀,人們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神靈。活著,就該好好活著,嚴謹,自律,有擔當。
后來苧麻在各類廉價的化纖產(chǎn)品的沖擊下被人們冷落了,沒有人愿意種麻了,原來的苧麻土一部分被建房占用,一部分改種莊稼,只有少量離家較遠的麻土還在茍延喘息。挖出的麻蔸堆在土邊,小山一樣,只能曬干了當柴燒。
到了新世紀,返璞歸真的生活理念被日益推崇,苧麻又備受青睞。盡管苧麻價格有所回升,我家鄉(xiāng)的苧麻種植還是風采難再。七月半回去接祖,站在曬谷坪環(huán)顧四周,曾經(jīng)海洋般的苧麻土里巍然立著一棟棟三層小洋樓,新中式風格的,現(xiàn)代風格的,歐式風格的,它們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當年的苧麻,也看不到當年的村莊。
人們再也不愿耗在田土里,紛紛外出打工,只留下了幾個老得沒有力氣出去的老人守在村里。左鄰右舍的農(nóng)田和那點麻土都無償給他們種作,不荒著就行。他們勞累慣了,仍然在插秧的時節(jié)插秧,在打麻的季節(jié)打麻。
屋后的樹蔭里,近八十歲的二伯和二伯母正在一條麻凳上刮麻。他們用純粹的鄉(xiāng)言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著話,“呱嗒——呱嗒——切切切”的刮麻聲很有節(jié)奏,那聲音單調(diào),寂寞,荒涼。陪著苧麻走過大半輩子的老人,他們已經(jīng)不在乎苧麻的價錢,他們刮的也不是苧麻了,而是過往的日子。
我的堂姐們先后嫁到四鄰八鄉(xiāng),我因為讀書而走上另外一條路。我們的根都在一個村,長大后卻像經(jīng)過加工織成布匹的苧麻一樣,走進各家。她們在各村的口碑極好,勤儉持家、任勞任怨、本分樸實,編織生活和夢想。我們只在過年過節(jié)或親戚的紅白喜事時才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她們從妻子變成一個個孩子的母親,又從母親變成奶奶或者外婆,面容的滄桑中藏著過往生活的艱辛,童年的樣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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