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一
爺爺奶奶不是結(jié)發(fā)夫妻,他們是各自喪偶后組成的二婚家庭。雖然如此,老兩口卻是恩愛異常,我?guī)缀鯖]見他們紅過臉。四叔是奶奶四十歲才得的孩子,因此小名叫“四子”,我們喊“四叔”。母親說,她嫁過來時,四叔才幾歲,長得圓頭圓腦,從小就十分聰明。可惜,四叔在十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痹癥,落下了殘疾,背駝了,腿也一長一短,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四叔雖然身體殘疾,頭腦卻很聰明,是那個時代難得的高中生,識文斷字,算盤打得啪啪響,算賬沒誰算得過他。畢業(yè)后四叔先是在國營商店工作,后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放開,國營商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四叔眼瞅著趴在商店里沒啥盼頭,就和我父親一起在民強路開了葉集第一家羽絨收購門市部。我家從太姥爺那輩就做這種生意,據(jù)說生意鼎盛時期,家里經(jīng)營著豬鬃、腸衣、皮張、羽絨等多個業(yè)務(wù),有好幾家店面,跑鬼子反的時候,奶奶娘家的白糖和米面都成缸地埋進地下,家里的富裕程度可見一斑。很快,羽絨收購門市部開起來了,生意紅火得不像話,除了銷售給零散的毛販子外,父親和四叔還經(jīng)常外出往同行處調(diào)貨,這些貨全部成車發(fā)往江蘇吳江市羽絨廠。即便如此,貨源仍遠(yuǎn)遠(yuǎn)不夠吳江市羽絨廠的需求,羽絨廠派了兩個業(yè)務(wù)員住在我家,天天督著收貨發(fā)貨。四叔說,照這樣干,開一個廠都不成問題。他還跟我母親說,俺許姐,等家里的生意做穩(wěn)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可以享享福了。
二
四叔身體有殘疾,心里卻沒有殘疾,他對愛情和生活充滿了向往。那時候,爺爺是國家干部,在鎮(zhèn)政府工作,奶奶是國營商店的職工,應(yīng)該說,我們家條件在當(dāng)時還是不錯的。但因為四叔有點殘疾,登門提親的人寥寥無幾,奶奶很是著急。后來,有個親戚想把她妹妹說給四叔,那個女孩子長得普通,腦子也不是太靈活,但她不嫌棄四叔,我們?nèi)叶己芨吲d,四叔卻不太樂意。那個女孩子來了,他也不怎么理她,奶奶想促成這門親事,就經(jīng)常數(shù)落四叔,四叔不吱聲,聽得不耐煩了,拔腿就走。那個女孩子看和四叔實在攏不到一塊,就自己提出來結(jié)束了這段關(guān)系。
后來四叔看上了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高高瘦瘦的,長著一張精致小臉,一雙大眼睛烏黑照人。親事是女孩親姐姐介紹的。她們家在農(nóng)村,想在街上找個婆家。女孩很大方,到奶奶家后,待人接物、說話做事,都表現(xiàn)得十分妥當(dāng)。四叔對她的喜愛溢于言表,爺爺奶奶也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們也傻呵呵地等著吃四叔的喜糖了。誰知女孩后來慢慢地變了,經(jīng)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人玩。爺爺漸漸看出了不好的苗頭,于是,在一個下午跟女孩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心。許是女孩內(nèi)心看不上四叔,又或是女孩實在不忍心欺騙把她當(dāng)女兒一樣善待的老兩口,那次談心后不久,女孩就再也沒來了。
在失去女孩音訊后的那一段時間,四叔的心情是極度郁悶的,話也不怎么說,臉上也少見笑容。別人再給他提親,他總是不搭腔,逼急了,才不得已地說,不找了,這一輩子單過。
三
四叔非常疼愛我們姐弟仨。記憶中,我們姐弟仨第一件滑雪衫是四叔買的,第一塊小手表也是四叔買的。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不知羨煞多少同齡人。每年春天,學(xué)校還沒開始組織春游,四叔就開始逗我們說,今年可春游?我們爭著說,春游,肯定春游。四叔說,春游,可有錢?沒有錢怎么春游?我們嘴一撇、臉一拉,扭捏著說,沒有。那你們把眼閉上,伸出手來,看四叔給你們變魔法。四叔一臉促狹。我們慌忙閉上眼睛,很快,感覺到掌心里被放了什么東西??梢员犻_眼了,四叔一聲命令。我們急不可耐地睜開眼,看到每人手上都躺著一張五元的紙幣。我們一蹦多高,開心得大喊大叫,四叔也高興得笑瞇了眼。
四叔在商店工作期間,每年過年前都會買回來很多食品,瓜子、小糖、黑切、白切,什么好,他買什么,一樣一樣放在他的五斗櫥里。他買這些,自己卻不吃,更多地是用來待客或是進了我們姐弟仨的肚子。那時候,我的父母都在鎮(zhèn)辦企業(yè)工作,收入并不高,家庭負(fù)擔(dān)重。每年過年,四叔都會早早地來我家,請我們到奶奶家過年,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五。他尊敬他的哥哥嫂子,從來沒喊過他們的名字,一口一個“俺哥”“俺許姐”。
我家窗前的那條路是四叔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我的書桌就在窗前,那是我學(xué)習(xí)的地方。四叔每晚回來,都要在窗外打響他的自行車鈴,并且喊一聲:“小靜?!蔽覄t在屋里應(yīng)一聲:“噢,俺四叔。”有時,四叔買了吃的東西回來,則招呼一聲:“小靜,馬上來吃東西。”
四叔把他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給了我們姐弟仨,我們也深深地愛著四叔,我曾跟姐姐約定,如果四叔找不到理想的伴侶,成不了家,就由我們姐妹來照顧四叔,直到他百老歸山。
奶奶家在20世紀(jì)80年代的葉集北街算是富足人家。在很多人家還以咸菜、醬豆為下飯菜時,奶奶的廚房里羊肉燒蘿卜、豬肉燉萵筍的香味就經(jīng)常飄出很遠(yuǎn)。四叔很早就從六安買回來廣東順德產(chǎn)的三角牌電飯鍋、日本東芝的錄音機以及電視機。從那以后,人們經(jīng)常聽到流行音樂縈繞那個開滿鮮花的小院,《霍元甲》《魔域桃源》等港臺電視劇更是吸引了半條街的人前來圍觀。四叔不煩不躁,先是把大門打開讓那些鄰居看,接著把院門打開,好讓更多的鄰居看,到最后,他天天把電視機搬到院子里方便那些鄰居看。每天晚上,奶奶家的小院都是人山人海,十分熱鬧。板凳坐不下了就站著,站不下了就爬到樹上,人們隨著劇情發(fā)出一陣陣感嘆和驚呼,奶奶家的小院成了一座小型影劇院。
四叔喜歡養(yǎng)花,院子里栽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春天,蘭花早早地拔了箭;夏天夜來香的香氣濃到擠出籬笆;秋天,桂花開了,染得人的夢都是香的;冬天,臘梅盛開,一院嬌黃。錯落的花草間,還放著幾缸四叔養(yǎng)的金魚,那些金魚在四叔的呵護下一代一代繁殖,從幾只增加到幾十只。在金魚甩籽的那段時間,四叔經(jīng)常用小魚缸在電燈下孵化魚苗,那份認(rèn)真勁就像對待自己將出生的孩子。
四
1989年臘月初三的那個晚上,我們姐弟仨快樂得詭異而反常。那天是爺爺?shù)纳?,我們在爺爺家給爺爺過生日,四叔晚上從門市部回來的時候給我們仨帶了橘子。三十多年前,橘子還是稀有水果,沒有幾家有閑錢買來吃。我們吃著四叔給的橘子當(dāng)然高興得要命,趁著爺爺過生日的喜慶氣氛,我們仨唱了一晚上的歌。
沒有人想到,就在那個晚上,四叔遇害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仨沒察覺出一絲異常,都上學(xué)去了。中午回來的時候,家里大門緊鎖,父母都不在家。鄰居告訴我,我家出事了。聽了這話,我轉(zhuǎn)身就往羽絨收購門市部跑。跑到民強路,看到父親正在和公安局的人說話,母親則在一邊傷心地哭泣,店內(nèi)之前堆積成山的羽絨和在店內(nèi)值班的四叔都不見了蹤影。四叔自從那天起就從我們家消失了。
父親和四叔的好友整日在外面尋找四叔,溝塘水渠堰壩,該找的都找了,就是不見四叔的影子,一家人絕望地每天晚上抱成一團哭泣,那種哭泣是撕心裂肺的,是歇斯底里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四叔生還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了,但我們都不愿相信這個事實,總希望四叔有一天會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到了臘月二十八,新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滿大街都是人,只有我們家死一樣沉寂。當(dāng)天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在公安局后面的糞窖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查看,正是失蹤的四叔。聽到這個消息,我們感覺天一下塌了下來,我和姐姐一路跌跌撞撞穿過人流跑到了公安局,看到四叔已被人打撈上來,但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面目了。臘月的風(fēng),刀一樣割人的臉,我和姐姐哭得天昏地暗。傍晚時分,四叔被拉回來了,棺木停在院中,我無法相信那個疼我愛我的四叔就這么凄慘地去了,一時間,哭到不能自已。
四叔的案子在兩年多之后才告破。兇手跟我家做同樣的生意,是一個毛販子。他看我家生意紅火,就心生劫財歹意,打著給我四叔找對象的幌子,把四叔騙到公安分局后面的空地里,殺害了他。可憐四叔懷著一腔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跟著一個熟人,殊不知竟走上了一條再也不能回家的路。蒼天遺恨,命運泣血,真正剜心之痛!
兇手當(dāng)晚把我家堆放在門市部的羽絨貨物全部清走,還偷走現(xiàn)金三千多元,這不光給我們家?guī)砹私?jīng)濟損失,還直接導(dǎo)致了一個家庭夢想與希望的破滅。
兇手把我家的貨物低價出售,賣了九千多元,揮霍了一部分,警察只追回來五千多元,這五千多元,父親一分未留,全給了爺爺奶奶,爺奶用這筆錢制了兩口棺材,留待他們百年后容身。
兇手交待案發(fā)時曾將四叔床上的一張床單裹帶而去,后來交代了這張床單的去處。公安分局通知我家人去辨認(rèn)時,我不在家,是母親和姐姐去的,母親和姐姐一看到那張熟悉的床單,立刻失聲痛哭。公安局的人說,好了,看到你們這樣,那兇手基本上就可以確認(rèn)了。母親說,看到那張床單,真感覺萬箭穿心,什么叫物是人非,這就是物是人非。很可惜,四叔的遺物隨著時光的侵蝕無處可尋,包括他身份證上那唯一的一張照片。
五
四叔的理想,是把生意做大,開廠,做一名企業(yè)家。如果他不出事,我相信葉集企業(yè)家名錄上一定有他的名字;如果他不出事,我們?nèi)野ㄎ业拿\,全部都會改寫。家里的生意在四叔遇害后就做不起來了,那之后,我們家遭遇了一段極困苦的日子,困苦到何種程度,讓人不敢回想。
四叔的墳在蓮花山,緊鄰路旁。我們一去,四叔就可看到我們。墳前立了碑,落的是我們姐弟仨的名字。四叔并不寂寞,四周有翠竹、青蒿、鳥鳴、流水,還有我們一年兩次從不缺席的祭掃。我跟孩子說,等你的媽媽去世后,你要把這個任務(wù)接過來,至于你的下一代,媽媽也許就無力去管了,但在你這一代,不能忘了你的四姥爺,那是媽媽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