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翁
《紅樓夢》敘事,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論者也多。運用伏筆,大概是小說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一個必然規(guī)律,古今中西,概莫能外。托爾斯泰讓安娜看到一個路工被火車軋死,預(yù)示了她臥軌自殺的結(jié)局,讀完了不難想到之前的那個伏筆。雪芹先生的高妙處,在于他用伏筆而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那是伏筆,敘事中隨意撂下的一個個線索話頭,后文總能一一接續(xù)起來,天衣無縫,自然而然,匠心獨運,無人能及。
第一回甄士隱解注《好了歌》一首,《蔡義江新評紅樓夢》注稱,脂硯齋認(rèn)為句句都有所指,其中“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脂評“賈赦、雨村一干人”,指他們后來因重罪坐牢或流配。第四十八回,賈赦垂涎石呆子的舊扇,讓賈璉去買,人家死活不賣。賈雨村知道了,為討好榮府,誣陷石呆子拖欠官銀,判其變賣家產(chǎn)賠補,奪了扇子送給賈赦。那所謂重罪,大概就包括此事。賈赦拿到扇子,問賈璉:“人家怎么弄了來?”賈璉頂了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yè),也不算什么能為”,惹得賈赦生氣,搭上還有別的事,抄起板子把賈璉一頓打到動不得,臉都打破了。此處蔡評:“賈璉濫淫,固其詬病,然見此類坑害百姓的事,能說公道話,可見其正義感尚未泯滅?!边@其實求之過甚了。賈璉未必有什么“正義感”、說什么“公道話”,他費勁沒辦成的事,賈雨村輕松給辦了,被父親責(zé)備,面子過不去,一時沖口而出罷了。賈璉挨打除了因為這件事,大概還有前回賈赦欲討鴛鴦為妾,因賈母反對而未成。此事賈赦本交給邢夫人去辦,邢夫人首先謀于鳳姐,事情不成,邢夫人兩頭受氣,必移怨鳳姐,亦必告之于賈赦。賈赦讓賈璉把鴛鴦父母從南京叫來向女兒施壓,賈璉回說他們一癱一聾,來不了。先前賈赦聽見鴛鴦不答應(yīng),說她嫌自己老了,必是戀著少爺們,多半是想著寶玉或賈璉。如今肥羊肉吃不到嘴,雖買了個十七歲的嫣紅,那火畢竟出得不痛快。鳳姐是兒媳,又是賈母紅人,打不得,賈璉辦事不力又頂嘴,還疑似仗著年輕想奪愛,怒火欲火加醋火,這頓打哪里逃得掉呢?
賈璉挨打的事書中并未正面去寫,而是借平兒之口告訴寶釵的。寶釵是親戚,且一貫“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五十五回鳳姐語),身為賈璉之妾且聰明不讓鳳姐的平兒,把這種諱之尚且不迭的事告訴寶釵,豈不有些不合情理?俗手下筆才不合情理,雪芹豈俗手哉!原來平兒是來找寶釵討藥的:“我們聽見姨太太這里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睘榱擞懰幉挪槐芗页蟾嬖V寶釵,如此豈不合情合理?
平兒所謂“我們聽見”,自然指鳳姐和自己,那么,“我們”又是從哪里聽見的呢?若不交代,豈不有些沒頭沒腦?俗手下筆才沒頭沒腦,雪芹豈俗手哉!三十三回寶玉被賈政暴打了一頓板子,“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正流淚嘆息,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書中暗表,此藥為薛家祖?zhèn)?,乃三國時華佗秘方,專醫(yī)跌打棒瘡,一丸見效。平日秘不示人,見寶玉傷重才拿了來。俗手下筆才如此啰里啰唆,雪芹豈俗手哉!但這藥效究竟怎么樣呢?若不交代,豈不顯得有始無終?俗手下筆才那樣有始無終,雪芹豈俗手哉!隨后王夫人問襲人寶玉疼得怎么樣了,襲人說:“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前好些。先疼得睡不穩(wěn),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逼饺諏氂衲呐伦屔n蠅踢了一腳,賈母也會忙不迭叫人去請?zhí)t(yī),還當(dāng)面說若吃了藥不見好,便要打發(fā)人去拆了太醫(yī)院大堂(五十七回),這次寶玉挨了一頓打,卻未見去請?zhí)t(yī),必是寶釵的藥見了效。王夫人既知此事,則鳳姐、平兒自然不難知道。待賈璉也挨了揍,怎會不想到薛家的靈藥呢?
寶玉挨打,寶釵送藥,是自然而然的;賈璉挨打,平兒討藥,也是自然而然的。賈赦、雨村謀奪石呆子的扇子是件大事,埋著賈府后來敗落的一條導(dǎo)火線,可這大事卻偏偏借平兒之口語焉不詳?shù)氐莱觯深^卻是寶釵手里那小小的一丸藥?!都t樓夢》里,無論一塊帕子、一條汗巾,抑或一個杯子、一件首飾,初上場時似不起眼,卻無不是不落痕跡地引出后來一個個絕妙情節(jié)。雪芹筆下,前后扣合,無一事無來歷而毫不生硬拖沓,信手拈來而妙然天成。
這里還有一個香菱。之前薛蟠挨了柳湘蓮的打,為躲羞出遠門辦貨,寶釵讓香菱住進大觀園和自己作伴,平兒“忙忙地走來”時,寶釵正說讓香菱去拜拜老太太及園里眾人。平兒見了香菱,說道:“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寶釵笑道:“我正叫她去呢?!逼絻旱溃骸澳闱也槐赝覀兗胰?,二爺病了,在家里呢?!毕懔獯饝?yīng)著去了。此處脂評、蔡評都說平兒是要把香菱支走,因下邊的話不便當(dāng)著她說。香菱固然應(yīng)該支走,但真的只是如此簡單嗎?
古人重男女大防,講究內(nèi)外有別。賈璉是薛姨媽侄女婿,與薛蟠算不上骨肉至親,香菱是薛蟠的年輕侍妾,自然不便與賈璉見面。而賈璉之前是見過香菱的。第十六回,賈璉護送黛玉至蘇州葬父,回來見了鳳姐,鳳姐正向他述說協(xié)理寧國府的事,聽見外間有人說話,鳳姐問是誰,平兒回道:“姨太太打發(fā)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jīng)說了,打發(fā)她回去了?!辟Z璉便接口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并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fā)出挑的標(biāo)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鳳姐說你才去了趟蘇杭,也該有些見識,還這么眼饞肚飽,你要愛她,我去拿平兒換了她來。隨后鳳姐也贊了一番香菱,說她“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賈璉出去后,鳳姐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么事,巴巴打發(fā)了香菱來?”平兒道:“哪里來的香菱,是我借她暫撒個謊。”因賈璉不在家的日子,鳳姐弄權(quán)攬事、放賬收息,剛才是旺兒媳婦來送利錢。平兒明白此事不當(dāng)讓賈璉知道,聽見鳳姐問,才機靈撒個謊糊弄過去。之所以拿香菱說事,就是因她不便與賈璉見面,若說別人,豈有到了外間而不進去之理呢。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地反打發(fā)個房里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肏鬼。”隔了三十多回,平兒向?qū)氣O討藥,以賈璉病了在家為由而不讓香菱去。香菱不該“忽喇巴地”見到賈璉,那雪芹為何兩次“巴巴地”把她和賈璉連在一起呢?脂評、蔡評以璉、鳳談?wù)撓懔馐菍λ鰝?cè)面描寫,此種筆法在書中固然屢見不鮮,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還是有些不尋常。
按程、高續(xù)書,夏金桂下藥欲害香菱,反而害死了自己,薛蟠因打死人入獄,后遇赦回家,把香菱扶了正。最后借甄士隱之口,說香菱遺一子在薛家,塵緣脫盡,升入太虛幻境。
香菱是書中最早出場的人物之一,位在“金陵十二釵副冊”,第四回判詞說她“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據(jù)蔡注,她是薛蟠娶了夏金桂后被迫害致死的,續(xù)書寫的結(jié)局,濫俗且完全不合雪芹原意。那她又是怎樣被迫害死的呢?她與賈璉之間除了上述或明或暗的聯(lián)系,還有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了趙姨娘與馬道婆的鎮(zhèn)魘之法,賈家男男女女顧不得回避而一團忙亂,“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臊皮”者,調(diào)戲也;“賈珍等”,之前也提到其中有賈璉,論“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珍、璉正是一丘之貉。依雪芹一貫筆法,她的死莫非與賈璉有什么關(guān)系?
其實按照這個思路,可疑的不止賈璉,還有寶玉:他在“金陵十二釵副冊”里只看到香菱的判詞;周瑞家的說香菱長得有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這位“蓉大奶奶”便是“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而秦可卿正是寶玉的性啟蒙者(依蔡評,第七回);寶玉嘆息香菱的身世,見她與豆官等廝鬧弄臟了裙子,殷勤上前幫忙,換了條襲人的裙子給她,香菱還紅了臉對他說:“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才好。”寶玉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里探頭去呢?!保兀谎慈⒘讼慕鸸?,家里鬧得雞飛狗跳,香菱大受屈辱,寶玉為香菱擔(dān)心,還向王一貼討要“貼女人妒病的方子”(八十回)。寶玉是慣在女孩子身上“做功夫”的,當(dāng)然他的“功夫”與賈璉輩之濫淫完全不同。依蔡評,八十回后寶玉是因涉及男女“不才之事”的“丑禍”而被迫離家,流落獄神廟的。莫不是他被誣與香菱之間有什么“不才之事”,把頭探進虎口里惹上這番丑禍,而這“丑禍”又最終導(dǎo)致了香菱的死?
當(dāng)然,這些只是不才妄自揣測,畢竟看過原稿的脂硯齋未見提到此事,但若哪一天另有秘藏別本出世,說不定還真有一番驚心動魄呢。
雪芹的偉大,是他基于骨子里對所處時代和社會根本的絕望,而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表現(xiàn)出來的尖銳批判性、徹底悲劇性。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語),香菱的“齊整模樣”“溫柔安靜”和聰明好學(xué)——記得此卿學(xué)詩忘我否:“菱姑娘,你閑閑罷。”“‘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四十八回)——正是她“有價值”處,則她必將以最無情的方式被毀滅。八十回已寫到她受盡屈辱、油盡燈枯,她的死無論是因為賈璉或?qū)氂瘢只騽e的什么事,必有一番曲折慘烈,畢竟這才是那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牢坑”里的真實寫照。
報紙上搞過“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評選,《紅樓夢》位列前三?!八阑钭x不下去”倒也罷了,一旦真讀了下去,只怕也就不知死活了。一部《紅樓夢》滋養(yǎng)了多少讀者的心靈,又養(yǎng)活了多大一個研究者群體,不才這一篇文章若有稿費到手,也真該請上一炷香,遙向太虛幻境祭拜一下雪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