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晶
《瓦爾登湖斷章》一書是羅伯特·瑞(Robert B. Ray)教授關(guān)于《瓦爾登湖》的評論集。英文原版出版于二○一一年。瑞教授現(xiàn)執(zhí)教于美國佛羅里達大學文理學院英文系,主要研究領(lǐng)域包括電影史與美學、電影與哲學、文學與電影中的敘事、詩歌,也曾是美國佛羅里達州搖滾樂隊“庸俗的船夫”(Vulgar Boatmen)的主創(chuàng)成員之一。作者在電影研究領(lǐng)域的造詣為解讀《瓦爾登湖》提供了獨特的視角。
《瓦爾登湖》是美國作家和哲學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最著名的散文集。但自一八五四年出版以來,從學者到普通讀者,沒人覺得這是一本容易讀的書?!锻郀柕呛烦醢嬗∷汕?,用了五年才賣完,沉默近半個世紀后方覓得知音。即便梭羅本人也承認,“這本書對讀者是有一定要求的”,要經(jīng)一定訓練方可閱讀。不論你之前是否讀過《瓦爾登湖》,《瓦爾登湖斷章》都是一本容易上手的導(dǎo)讀之書。
瑞教授在接受筆者為本文所作專訪時,分享了自己走入《瓦爾登湖》的因緣。瑞教授在高中就已學習了《瓦爾登湖》選段,但直到在普林斯頓讀大學才通讀了全書。多年后,他在新英格蘭州的佛蒙特(Vermont)度假時,爬上度假小屋旁的小山,山頂有一片林蔭遮蔽的湖,這令他猛然想起梭羅。下山后,他快步走去書店,迫不及待地重溫《瓦爾登湖》。開學后,瑞教授開始在課堂上講授《瓦爾登湖》。
“長久以來,我就對因為改行而經(jīng)歷了擇業(yè)危機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感興趣,”瑞教授在專訪中說,“我費盡心思地想找到合適的職業(yè)。我做過法律和新聞,也做過生意,但都放棄了。梭羅靠寫作肯定養(yǎng)不活自己。他偶爾也做土地測量員。他堅信我們選擇怎樣的活法很重要,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梭羅選擇的活法顯然與他的時代格格不入。梭羅在哈佛大學的前身哈佛學院(Harvard College)接受了四年嚴苛的古典主義教育。用今天的話說,梭羅是哈佛大學一八三七屆本科畢業(yè)生??上н@位精英對找工作沒有一絲興趣。同學們都去做商人、律師或醫(yī)生,他卻拒絕支付五美元換取哈佛畢業(yè)證。當時的哈佛學院僅有三十五名教職工,愛默生卻盛贊這里可以學到世間所有知識,梭羅評論說:“我的知識一年年變得越來越精細和科學化—如此一來,我的視野不復(fù)天穹一般遼闊,而是逐漸變窄,就像顯微鏡下的視界一樣。”(《瓦爾登湖斷章》,劉靖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第29頁;以下僅標注頁碼)他強調(diào)有意識地走入自然,從日常經(jīng)驗中獲取生命教育,在身體力行中體悟生命的基本要素。瑞教授在專訪中坦言,“梭羅讓我更關(guān)注身邊的世界和我對世界的即時體驗”。
此后數(shù)年,梭羅對生活方式的探索不斷吸引著瑞教授回到《瓦爾登湖》。他在專訪中評論說:“《瓦爾登湖》很大程度上像一部紀錄片,其實就是梭羅對生命體驗的一種事實記錄?!彼罅_的寫作好似攝影,而《瓦爾登湖》就像他生命的相簿。梭羅不斷試探詞義的邊界,抵抗用“意義”干涉世界。他試圖不帶任何評判地描述一個事實,而不是借事實表達自我。他想用文字給世界拍一張“漫不經(jīng)心”的照片,捕捉、呈現(xiàn)世界此時此刻的面目,渴望寫出“一個任何智力都無法理解的句子”。
從哲學的意義上說,梭羅不但在描述,也在用文字洗滌著這個被意義污染的世界。從文學的意義上說,梭羅用文字創(chuàng)作的“畫面”濃縮了他的品位與修養(yǎng),傳達了生命中最觸動他的東西,這種東西讓跨越時代和文化溝壑的讀者體會到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的高貴感。有一縷“未經(jīng)擦拭的辰光”照在《瓦爾登湖》上,生活被這辰光“滌凈”,變得純潔和美好。瑞教授由此聯(lián)想到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的句子:“所有的解釋必須消失,只能由描述來代替?!?/p>
提到梭羅,就不能不提維特根斯坦(1889-1951)。瑞教授在書中大量關(guān)聯(lián)梭羅與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認為兩人在精神氣質(zhì)和哲學追求上都極其相似。雖然梭羅去世二十七年后,維特根斯坦才在維也納出生,但在瑞教授的眼中,兩人一直同行在瓦爾登湖畔。
其一,梭羅與維特根斯坦都是思想與生活上的極簡主義者,樸素而克制。梭羅覺得財產(chǎn)是負累—“所謂物價,乃是用來交換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第7頁),“我才不想拿我的命去換錢”,強調(diào)通過降低物欲來擺脫經(jīng)濟壓力。他在《瓦爾登湖》中逐一檢視衣食住行的必需品,拒絕茶、咖啡和時尚這類奢侈品,認為它們誘人墮落。與梭羅平凡的家庭背景不同,維特根斯坦生于維也納富商之家,他家在當?shù)乇粦蚍Q為“維特根斯坦宮”,可維特根斯坦卻“克己少食,著裝樸素,拒絕使用任何帶裝飾的家具”(第89頁)。他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住的房間僅有最簡單的手工制品。
其二,兩人都在建筑設(shè)計中踐行了自己的極簡哲學。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二十八歲的無業(yè)青年梭羅搬入了愛默生在瓦爾登湖畔的林地。他買下鐵路工人詹姆斯·柯林斯從棚屋上拆下來的廢木板和釘子,給自己搭了一間小屋。在這個十六平方米,僅能容下一桌、一床、三把椅子的小木屋里,梭羅徘徊了兩年兩個月零兩天,又用七年時間將其長年的思考提煉為《瓦爾登湖》。他大概視寫作如建筑,既然能用別人丟棄的舊木板蓋出潔凈美好的新建筑,他也可以用《瓦爾登湖》翻新舊世界。
一九二六年,三十七歲的維特根斯坦在奧地利做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其間還編寫了一本學生字典。二○○五年,這本四十二頁的手稿在倫敦以七萬五千英鎊的價格售出。此時的維特根斯坦早已完成了《邏輯哲學論》,自詡清算了所有哲學問題。不料這位聲名鵲起的哲學家卻因不滿學生緩慢的學習速度而陷入體罰學生的丑聞。為了幫弟弟排解職場上的失落情緒,維特根斯坦的姐姐特邀他為自己設(shè)計一幢房子。這個建筑項目令維特根斯坦興奮異常。他像審視哲學概念一樣打量著房子里的每個元素。就像他在哲學中毫不留情地摒棄無意義的概念,他在設(shè)計中也毫不留情地摒棄了可有可無的建筑元素,就連暖氣也不放過。他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設(shè)計屋子里的每一個暖氣,好讓它們的存在不會破壞室內(nèi)空間的對稱。今天你可以去奧地利維也納的昆德曼加斯(Kundmanngasse)欣賞維特根斯坦設(shè)計的房子(雖然他姐姐認為這間沒有任何裝飾的房子更適合神居住,一直沒有搬進去),也可以去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Concord)看看梭羅的小屋。
《瓦爾登湖斷章》始終將梭羅放回他的小木屋,將《瓦爾登湖》放回瓦爾登湖。孤立的文本閱讀極易導(dǎo)致對梭羅的誤解。美國在新冠疫情期間提倡“保持社交距離”,有人將梭羅視為此倡議的先驅(qū),津津樂道他在瓦爾登湖畔“離群索居”的往事。只是梭羅并非離群索居,瓦爾登湖也非遠離塵囂之地。瓦爾登湖其實距康科德市中心還不到三公里,絕非人跡罕至。恰恰相反,常有人在湖邊散步,火車也會從湖邊呼嘯而過。梭羅在瓦爾登湖寫作期間,不僅常有朋友來小木屋探望,他還幾乎每天都回自己家吃飯。怪不得有人調(diào)侃說:“他不過是在他的小屋里‘露營罷了?!保ǖ?頁)
對梭羅隱士形象最有力的否定莫過于他的名篇《論公民不服從的權(quán)利》(“Civil Disobedience”)。梭羅密切關(guān)注社會問題,公開演講反對奴隸制和美國帝國主義,連續(xù)六年拒繳人頭稅,因為他認為這筆稅收被政府用在發(fā)動侵略墨西哥的戰(zhàn)爭上。結(jié)果有一天,他在從瓦爾登湖回家的路上撞上了收稅員,被抓去康科德監(jiān)獄關(guān)了一夜。第二天有親戚替他補交了人頭稅才被放出來。種種不愉快的經(jīng)歷促使梭羅日后寫下這篇政論,成為第一位表達公民有不服從的權(quán)利的美國人。馬丁·路德·金、甘地和列夫·托爾斯泰都曾表示《論公民不服從的權(quán)利》對他們影響至深。
梭羅不是瓦爾登湖的隱士,《瓦爾登湖》也不是他窩在小木屋里一氣呵成的。梭羅以他在不同時間和地點所寫的日記為基礎(chǔ),將他的生活片段按思考主題進行了重組,再提煉升華而成《瓦爾登湖》。瑞教授認為《瓦爾登湖》的創(chuàng)作方式很像電影制片,梭羅完成了拍攝、剪輯和后期制作,像導(dǎo)演和編劇般賦予作品意義?!锻郀柕呛嗾隆芬虼艘材7铝诉@種創(chuàng)作手法,從《瓦爾登湖》中揀取了四十個關(guān)鍵詞,好像從梭羅拍攝的紀錄片中剪出四十個鏡頭。這四十個關(guān)鍵詞為《瓦爾登湖》提供了四十種檢索方式。讀者可以從任何一個感興趣的關(guān)鍵詞入手,隨便從哪一篇讀起。譬如你在林間漫步,無所謂從哪個入口進入樹林,這也正是《瓦爾登湖》的閱讀方式。
這四十篇短評不乏主題交疊反復(fù)之處,好比你在林中隨意穿梭,不時踏入似曾相識的小徑。瑞教授希望從《瓦爾登湖》中截取不同角度的文本快照幫助讀者變換視角了解林區(qū)全貌:“我們必須心甘情愿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一些特定的段落,寄希望于每一條新的小路都會帶來一次新的邂逅,從而在組成我們大多數(shù)日子的重復(fù)之中生發(fā)出梭羅所推崇的那種發(fā)現(xiàn)快樂的能力。”(第15頁)瑞教授鼓勵讀者在《瓦爾登湖》的閱讀中反復(fù)變換角度、反復(fù)漫步,打破事物間的慣常聯(lián)系,像梭羅那樣故意“迷路”,像梭羅用廢木板搭起小屋那樣,通過“重新安排”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而拓展萬物無窮的界限。
梭羅的一生是“迷路”的一生,是令他周圍“清醒”的人難以理解的一生。梭羅從哈佛畢業(yè)后回到了故鄉(xiāng)康科德。這次返鄉(xiāng)令他走進了愛默生的世界。愛默生是美國十九世紀知識分子的領(lǐng)袖,他的思想深深影響了梭羅。梭羅不僅搬去與愛默生同住,還給愛默生的孩子做家教。愛默生則將梭羅帶入了美國十九世紀的核心文學圈。
但梭羅卻令愛默生極度失望。愛默生期待他“為整個美國出謀劃策”(第70頁),梭羅卻“坐在陽光下的門前,從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樹、山核桃樹和黃櫨樹中間,在沒有打擾的寂寞與寧靜之中,凝神沉思”(第32頁)。愛默生在對梭羅的悼詞中批評他“缺乏雄心壯志”(第50頁),梭羅卻執(zhí)意迷失在瓦爾登湖:“我到林中去,因為我希望……只面對生命的基本事實,免得到了臨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沒有生活過?!彼胗谩懊月贰眮砬藙庸逃杏^念對人生活方式的禁錮,“非到我們迷了路……非到我們失去了這個世界之后,我們才開始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保ǖ?54頁)梭羅與愛默生及其所代表的超驗主義陣營漸行漸遠。愛默生否認梭羅的文學天賦和成就,直言梭羅的文字讓他“緊張不安且心情惡劣”,終其一生未在任何作品或場合中提到過《瓦爾登湖》。
一八六二年五月六日,四十四歲的梭羅因肺結(jié)核病逝于康科德家中。時至今日,《瓦爾登湖》已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人們在閑暇之際仍會像百年前那樣去瓦爾登湖游泳、散步,梭羅想傳達的生命真諦也一如既往地蕩漾在瓦爾登湖的波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