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彤
1
蒲公英劇場是紡織谷的一個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項目。紡織谷原來是國棉五廠的廠區(qū),劇場原來是細紗車間。蒲公英劇場的門還是日據時代留下的滑軌式大鐵門。觀眾入場后,大門慢慢滑過來,“咣當”一聲閉合,所有的人在里邊面面相覷。
座位倒是舒服,但臺階裸露著三角鋼。我想起幾年前曾參與過這個項目的規(guī)劃,給那些大而不當的藍圖提出一些可有可無的意見,沒想到,這個廠房最終變成了一個劇場。國棉五廠當年有龐大的職工演出團體,今天是“金梭和銀梭”藝術團排練。臺上的演員就有小一百號人,銅管樂隊相當有爆發(fā)力,大號吹響的時候,大部分觀眾目光如炬,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掩住耳朵。我是為了一個文化園區(qū)的項目調研來到這里,其實拍幾張照片就可以交差了,沒想到大早晨的劇場就這么熱鬧,臺上臺下兩三百人,讓人感覺相當恍惚。
就是在這么恍惚的氣氛中,我遇到了戴青。
“怎么是你?”我們同時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我來這兒看看,要寫個調研報告?!蔽腋f。
“你可真悠閑。她揚了一下手機,我可慘了,分行要團建,來考察場地?!彼f這句話時,臉紅了。
“這里,也有你們的客戶?”戴青在一家外資銀行工作,在我的印象里,她只在金融街那類場所活動,這是老工業(yè)區(qū),沒什么富人。
戴青無聲地笑了一下:“內卷啊,我們也得挖地三尺找客戶,這里最近有些文化地產項目,投資多。”戴青穿著挺括的套裝,乍看與七八年前沒有什么變化,眼神還是幽幽的。
戴青還要等劇場經理見面,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于是我們就在劇場外各要了一杯咖啡??Х葟d還保留著當年工廠俱樂部音樂茶座的風范,貼滿了各種老式招貼。在一個馬糞紙上用粗鋼筆密密麻麻地寫著劇場的來歷:一位與工廠有淵源的投資人看中了這個場地做劇場,起初的名字叫作“飛花”。名字雖然好聽,但是園區(qū)的管理者卻非常反對。因為“飛花”是細紗車間飛舞的微小棉絮,不僅對身體有害,還是生產環(huán)節(jié)中的瑕疵?!捌鋵嵚祜w舞的飛花,是常存于夢中的情景?!边@位投資人寫道,“但是既然有反對意見,我就得吸收,再三斟酌,我給它起了個新名字——蒲公英?!?/p>
這段話有點兒繞,我盯著這張馬糞紙看了半天才明白。
“蒲公英?飛花?”戴青也在看這個說明。
蒲公英的名字雖然不夠酷,但它其實也是一種飛花,那些聚在一起的蒲公英種子,一遇到風便漫天飛舞,不一會兒就蹤影難尋。我讀著上面的文字。
“有意思,不算矯情?!贝髑嗾f著拿起了幾張演出的介紹單頁。
蒲公英劇場舉辦的演出有許多都是先鋒藝術的范兒,一張名為《逃身體》的演出海報吸引了戴青。這個演出海報上,六位分不清性別的舞者,把自己裝在黑灰色的布口袋里,互相糾纏在一起,動作夸張,表情淡漠,不像在一個人的身體上。
“你喜歡現代舞嗎?”我問。
“談不上,不過看起來有點兒奇怪。”戴青要了一張演出的宣傳冊頁?!耙菚r間合適就來看看?!彼f,“你也可以帶女兒來。”
“女兒,提前考上大學,飛了?!蔽腋f。
“是嗎?我記得她才上初中吧?真厲害,時間過得真快?!?/p>
“少年班,初三就錄取了,現在在蘇州,兩年預科后,去西安?!蔽矣浀民R莉提醒過我,女兒考上少年班的事跟人說起來要盡量簡明扼要,以免引起對方反感。不過我又想,戴青不會。戴青確實沒有過分驚訝,也沒有繼續(xù)糾纏這個問題,她看著窗戶外的鐵欄桿,那欄桿銹跡斑斑,造型像方天畫戟。
“睡眠還是不好嗎?”我沒頭沒腦地問了戴青一句。曾經有那么幾年,我們經常在深更半夜用手機聊天。她的生活習慣異于常人,每天晚上10點入睡,2點多就醒了。男人到了35歲后,大都有個毛病,喜歡酒后給一些異性打電話、發(fā)信息。我也有那么幾個曖昧女性,戴青是最固定的一個。
戴青似乎沒有聽清這句問話,但她總得回答點兒啥,她說:“我現在有時候也會為工作的事著急上火。不過,時間過得也快啊。”
2
戴青的父親是戴星程,他喜歡我叫他戴先生,并要求我稱他的導師顧先生為“太先生”。他是我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做論文那年,我頻繁去他那套堆滿了外文原版書的小兩居室,他曾經一筆一筆地給我改論文,包括腳注與尾注的格式。每次去,師母都給我沏一杯龍井旗槍。龍井茶一旗一槍,是上好的茶葉,師母的杯子也講究,像水晶一樣透亮。他們的寶貝女兒在日本留學,我們已經互相加了MSN,師母話里話外那意思,我也聽出來了,系里的博士點已經批了下來,我只須找個單位待一年,明年就可以回校讀博,接下來的事業(yè)愛情雙豐收的局面已然水到渠成。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糊里糊涂地跟馬莉去了一趟浙江,回來后不久,人生道路就改變了。
馬莉那時在一家設計事務所做見習設計師,接了一個紹興的度假村改造工程,估計公司為了省錢,就到大學里找沒畢業(yè)的研究生。我的論文已經通過,正閑著沒事,便答應下來,這家公司也挺逗,非得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跟我一起去,我也確實沒經受住考驗。馬莉是個麻利姑娘,不久就從浙江辭職來了島城,來后第一天沒找酒店,直接搬過來跟我一起住了——這情況,我們結婚的時候都不敢請戴先生去。
后來我卻參加了戴青的婚禮,那時我結婚都有六七年了。戴青已經33歲,用同學老姚的話說,“讓你耽誤的,眼看就黃莊了”。黃莊前夕上一張聽的牌,叫做“海底撈”,戴青撈上的這一張,是一個富二代。他們的婚禮隆重極了,盛裝包裹下的戴青也讓人眼前一亮,她高貴雍容,又十分清雅,跟與我在MSN上神聊時已經不是一個人。好像一只蘋果,掛在樹上和被別人捧在手里,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33歲的戴青已經成為一個紅透了的蘋果,散發(fā)著誘人的果香。那天她穿了一件低胸禮服,走起路來胸口有一圈一圈的白色漣漪,那漣漪迅速使我心神不寧。戴青來敬酒時,眼睛都不眨地看著我,眼睛里有無限多的內容。老姚用胳膊拐了我一下,說:“海底撈加杠上開花,跟著你能有這場面?”
戴青的新郎十分高大,但是有一點兒駝背,婚禮中間,跑到大堂外面抽煙,再回到婚禮現場時,就已經出了戲。他環(huán)顧四周,也與我對了對眼神。這個小伙兒叫樸昶植,這名字看起來挺雅致,讀出來就不太行,以至于主持人一念,老姚就一個勁兒地笑。不過老樸家相當有實力,家族企業(yè),窗簾大王,連迪拜的七星級酒店的窗簾都是樸氏家族供貨?;楹蟮拇髑囫R不停蹄地生了四個兒子,后兩個都是在美國生的,窗簾王子請了四個保姆,她每生一個兒子戴先生都會擺酒,我總是被邀請去,不尷不尬地坐在那兒。戴青這姑娘也挺逗,每次擺酒時都會專程到我們這桌敬酒,敬酒時還會借故多坐一會兒。她第四個兒子出生的那個宴會后,我剛回到家,就收到她的一條微信,標題是——與父母喜歡的人戀愛。我過了好幾天才點開仔細讀了一遍,發(fā)現文章的女主角生了九個兒子,我回想著戴青那淡淡的表情,陷入了死循環(huán)一樣的閉合思維中。
人生中許多重要的關口,都有可能做出莫名其妙的選擇。每次遇到戴青,我都會暗自后悔一番,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越來越散發(fā)出紅蘋果一樣的美,每次見到我都忍不住默默關注,還因為我在離開戴先生的羽翼后,工作就迅速抵達了平臺期,從此再也沒有突破過。
3
女兒拿到少年班的錄取通知書時還是春天,對這個結果我與馬莉都十分驚喜。本來考少年班只是試一試,沒想到她真的考中了。這個少年班是西安一所大學辦的,在我讀書時就很有名氣,學校招收初中畢業(yè)的學生,會一路讀到博士。我說,中考不必再準備,高考也免了,才15歲,就搞定了人生的這些麻煩事,女兒可真是幸運。
“是啊,她真棒?!瘪R莉說。
“將來這孩子就是國家的了。”我說。少年班的畢業(yè)生大概率搞科研,如果不學海洋方面的專業(yè),回島城的可能性也小。我在聽到女兒被少年班錄取的消息時,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冰冷之感。
“不會吧?!瘪R莉說這話時已經有點兒心不在焉。
女兒過早離家,其實我們都沒有準備好,回家就免不了四目相對,這可是一件不好克服的事。我與馬莉已經分房多年。有一天她的臥室衛(wèi)生間水龍頭壞了,她到我的臥室衛(wèi)生間洗澡,三五分鐘就跑出來了,頭發(fā)滴著水,睡衣上濕了一片。從前她洗澡可麻煩了,每次都得奔著一個小時去。
馬莉從我的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時,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表情,話也沒多說一句,比如你的衛(wèi)生間里有煙味,或者下水道口全是頭發(fā)之類。她徑直回了自己房間,但是那一刻的表情我經常會想起來。我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壞習慣,煙早戒了,潔具都是日本進口的,每周三和周六保潔公司會派保潔員來,把它們擦得锃亮??墒邱R莉還是那么急匆匆的。
電視劇里說,當夫妻雙方的毛巾水杯被嚴格區(qū)分時,再在一起生活就不道德了。哈,我覺得這編劇可真幼稚,我們浴室都不能混用了,那不是還在一起,這總算不上是傷風敗俗道德淪喪吧?
那天我看著馬莉盡量平靜的表情,禁不住浮想聯翩。
我想起2004年的夏天,臺風“蒲公英”在浙江登陸,馬莉的家鄉(xiāng)紹興也接連下了一周的雨。我與馬莉無事可做,天天在若耶溪邊的老屋里,我們一刻也不想放開對方,像麻花一樣擰在一起。老屋的窗是木頭的,被雨水浸泡后,有一種曖昧的味道。愛情降臨,一切凡俗之物,都像吃了藥。杯子不再是杯子,碗不再是碗,而那經歷過幾十個梅雨季的老窗戶,更像是一道神秘的暗門,推開就會通往一個令我們神魂顛倒的世界。萬事萬物都變得性感,這可是我未曾遇到過的事。詩里說,這就是那閃閃發(fā)光的日子,我們莫名其妙地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凡事來得莫名其妙,走時必定無聲無息。我都想不起來從哪一天起,出差時不再跟她煲電話;想不起從何時起,我們不再共用一臺電腦,不再知曉對方手機的密碼。有那么幾年,我的應酬挺多,每天回家時她們母女都睡了,我在自己的臥室里想三想四,跟這個女孩發(fā)個短信,給那個女孩留個言,這在剛結婚時是萬萬不可能的。那時馬莉就像特工一樣,將與我有曖昧關系的女孩分了組打了星,有的可以一起吃飯,有的可以打打電話,而有那么兩三個女孩,她們在我的微博上留下一兩個字,馬莉都會拿著手機要我解釋半天。為此我曾經找出《時尚》雜志里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讀給她,我說,咱們都是現代人,應該給對方信任和空間。馬莉對這些文章里的話都同意,但是仍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馬莉的警戒啥時放松了?
我想著想著,感覺到一片混沌。我們這抽象的夫妻關系,并不讓人難過,令人難過的是,這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我說不上這算不算是老夫老妻之間的默契,至少在“默”這一點上,我們是做到了。前幾年,工作忙起來,她還會接一些冗長而激烈的電話,現在溝通方式越來越多,他們的設計方案、3D模型都可以通過釘釘、微信、飛書分享,所以馬莉雖然很忙,但在家里很難聽到她與同事討論工作的語音,去年疫情嚴重時,我們都在家里辦公,每人一臺電腦,在釘釘里打字,女兒的家長會也是在釘釘里開,參加家長會時,我看到了馬莉的簽名,才知道她已經是他們那家事務所的“P4”了——P4就是四級職位,那家事務所與我有過一些合作,我知道他們的一、二、三級職位基本在總部杭州,而P4算得上是“地方大員”了。
4
戴青有一段時間挺讓人擔心。差不多10年前,我輾轉從其他同學那里得知,她失聯了。戴先生火急火燎地跑去了日本,找到戴青時,發(fā)現她加入了一個女性的社區(qū)組織,每天一下班,就穿上白色的長袍去參加一種奇特的派對。戴先生當機立斷把戴青帶回了國。那時我的女兒已經出生了。
在MSN停用之后,我與戴青就再沒聯絡了,直到她結婚前夕,我被拉進了“戴來幸福,樸天同慶”的微信群里,才又加上了她的微信。戴青與我聊天時的語氣非常奇怪,她在日本多年,但是在英資銀行工作,所以在聊得多時就會用英語。有一天漫威的新片剛剛上映,戴青帶兩個兒子去看,回來還是心潮起伏的樣子。談到彼此的婚姻,戴青說,沒什么,Just?a?sperm。這句話從戴青口中說出來,讓我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但是我在微信中說,祝賀你啊,終于了解了生命的本質。然后,我說,sperm,我也有的是。戴青半天才回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她說,你知道嗎,在日本的時候,我是一個Lesbian。
這個單詞我是查了百度后才知道是啥意思,我說,戴青妹妹,你可真洋氣。
這次聊天后,我決定要跟她見一面,約好的餐館是在大眾點評上排第一的日本料理,這家餐館位于一個叫“上野花園”的小區(qū)里。20世紀90年代房地產剛剛興起時,本市的許多小區(qū)都起了似曾相識又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名字,但是上野花園真的集中住了一批日資公司的職員,這里的幾家日本料理店也很出名。
我們去的這一家,叫作“赤暖簾”,我提前訂了位,特地要了一個榻榻米的餐位,可是見面后的戴青不像在微信里說話那么隨便,我們繞來繞去,只說了一大堆客氣話,就沒法聊了。其實我?guī)砹松矸葑C,赤暖簾的樓上便是民宿,我的想法有點兒多,她似乎明白,但是又似乎不明白。
“我每天都看你的微信。不知道你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慨,而我,一句話都寫不下來。戴青擺弄著眼前的天婦羅,她說,我對世界已經失去了傾吐欲?!?/p>
“我們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蔽艺f,“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看你的女兒很乖,是班長又是學霸,她與我小時候很像?!?/p>
“嗯,她從來不會說不。學娃娃英語時,就得了一個外號,叫yes?girl。她媽媽凡事都有主見,但是她沒有,每次問她想吃什么,都說隨便。”說到孩子時話就多,這是需要克服的毛病。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戴青已經打起了哈欠。
她說:“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將來能在小區(qū)里送個快遞就OK。不過,將來恐怕沒有快遞員這樣的工作了,滿天的無人機,一到飯點兒人人在窗口往外看?!?/p>
不知何故,我們在店里坐了兩個小時,只有我們這一桌客人。赤暖簾的老板,看上去也是從日本回來的,無所事事地坐在吧臺里,在追一部對白很少也幾乎沒有什么音樂的日劇。
不能就這么回去。懷著這樣的情緒,在離開餐館時,我去挽住戴青的手,她的脖子一直僵著,她的上臂十分光滑柔軟,讓人產生一種奇特的安全感。我用手觸到她的手臂時,戴青咯咯笑個不停,她說:“你怎么跟我兒子似的,他就喜歡抓這里?!?/p>
我想把她拉進懷里,雙手抱住她的腰,她就有點兒抗拒。她說:“你這人,該抱的時候不抱,不該抱的時候瞎抱,真是的?!庇终f,“你們男人,是不是整天滿腦子就想把姑娘抱???”戴青的個頭兒挺高,穿上高跟鞋跟我差不多,她吹出的氣息混合著芥末和魚子的味道,潮乎乎、甜腥腥的。上野花園的民宿有一個寬大的露臺,露臺上橫七豎八地放著幾條長椅,坐在長椅上,可以聽到太平灣嘩嘩的海浪聲。戴青說,她上次看到夜晚的太平灣還是中考剛結束時,她的爸爸、我的導師帶她一起散步到這里。戴青說:“我一會兒覺得你像我的爸爸,一會兒又覺得你像我的兒子,這關系不太好把握。”
我把她抱到那張咯吱咯吱的床上時,戴青好像有點兒煩躁,不過很快就平靜下來,她的體溫有一點兒低,抱著她,有初夏時下海游泳的感覺。初夏時,天氣炎熱,海水卻涼,剛下水時會打寒戰(zhàn),但是在水里待一會兒,就會格外振奮。解開她的上衣,兩只大白鵝跳出來,我把它們捧在手里,忍不住贊嘆,戴青的眼睛潮乎乎的,她說:“別看了,就是個頭兒大,沒啥特別的?!?/p>
赤暖簾樓上的民宿里,隔音不好,隔壁房間里有年輕男女的尖叫,戴青狡黠地眨著眼,她說:“你是不是特想過去?”我撫摸著她還算光潔的皮膚,回想著我們在MSN上聊天時的情景。那時我們幾乎天天聊一兩個小時,有一次太平洋海底的光纜斷了,MSN無法登錄,我甚至坐臥不寧。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我們沒有走到一起,我確實無法回答。
戴青說:“你當年是不是奉子成婚?。俊?/p>
“那倒不至于,不過我們確實結婚沒多久就有了孩子?!?/p>
戴青說:“看在你女兒那么優(yōu)秀的分上,這筆賬就不算了。”
說起過去,我未免有點兒尷尬。這一刻,我認識到我確實辜負了她,假如沒有那次萍水之行,我會按先前在MSN上的約定,去浦東機場接她回家。
戴青說:“你可真是一個糊涂人?!?/p>
我說:“可不是嘛,就是這么糊涂?!闭f著我抱住她,又跟她來了一下。
戴青說:“你知道嗎,這種行為,神是不喜悅的?!?/p>
我說:“神不允許相愛的人抱在一起嗎?”
戴青說:“不是不允許,是不喜悅。”
我說:“神會理解的。”
戴青說:“不要揣測?!睉驯е械拇髑?,小腹上有兩道交叉的痕,她說:“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生孩子了。切了兩回了。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孩子。你的女兒真像我小時候?!?/p>
5
那次約會后,戴青就不再見我了。我給她發(fā)的微信,她都會回復,但經常晚一天,最多時晚了整整五天,我周一上班開例會時發(fā)的,她周五下班時才回。仔細想想,她做得對,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也許我們都會被搞得狼狽——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雖然與戴青的重逢看起來并沒有給生活帶來實質的影響——馬莉并沒有覺察到什么,上野花園的監(jiān)控錄像也沒有因為某個偶然事件,而被社交軟件曝光,但是我的腦筋卻經常開起了小差,有時一開就是一天。我時常感覺在這個星球上還有一個我,在2004年7月11日那天,冒著“蒲公英”尾聲帶來的風雨,逃離紹興的水鄉(xiāng),去了浦東機場,戴青那時的MSN簽名為——如何遇到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是的,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另一個我順利地遇到了她,然后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一起了。戴青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另一個我會在每個周末帶上美麗的妻子,一起去看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導師與師母。戴先生住的公寓在校園最幽靜的一個角落,能夠看到建筑系專業(yè)教室徹夜亮著的燈,那教室里的桌子很高,有一個斜面,做畢業(yè)設計的男孩女孩在靈感枯竭時,會坐在窗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同一支煙。他們嘴里吐出來的煙氣,從玻璃窗的空隙里飛出來,逐漸破散。
這是幻象還是平行空間里的另一種真實,我時常分不清楚。因為做設計,多年來我都有深更半夜自己喝上一杯的習慣,近幾年由于越發(fā)不想見生人,這個習慣被進一步地發(fā)展。這樣導致我經常在漏夜時分,一邊踱步一邊自語,不是小聲嘀咕,有時簡直聲情并茂,可能馬莉以及我的女兒都曾經聽到過,她們初時奇怪,后來漸漸充耳不聞。
我為自己開解時會說,其實我從未覺得辜負戴青,畢竟我們原來只能算是網友,戴先生對我的失望也無從說起,我們之間的關系只能算是尷尬。可是這往往說服不了自己,師母在60多歲時記憶力像潮水一樣退去,我們去戴先生家時,連跟戴先生讀了博士的同學她都看著很迷茫,但是每次都能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有一次我在地鐵上遇到了師母,她穿過人群,來到我眼前,抓住我的手說,你是何營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戴先生那天也在,他的臉上帶著寬厚的笑容,眼神卻冷得厲害。如今我也已人到中年,我經常想起他們的神情,這件尷尬的事居然變得很頑固。我經常在醉酒的夜晚想起與戴青在MSN上聊天的一些記憶的碎片,那時我定制了一個大一號的繪圖板,每次都將筆記本電腦放在上面,我的電腦上有一個USB口的網卡,在深夜里閃著藍瑩瑩的光,戴青邀請我加入了一個日本留學生的BBS,在那里,她的名字叫作ECHO,我的名字叫NARCISSUS,我們在MSN上與對方交談,仿佛也是在與自己說話。
“這世界,很遺憾,是真實的?!?0歲生日那天,我與馬莉,還有我的女兒去萬象城一起吃飯,然后到書店里閑逛,女兒拿起一本書,叫作《如何假裝讀過100本世界名著》,打開第一頁,便是這句。什么鬼書,可是女兒堅持把它買下來。那頁書上,畫著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面目模糊,長著胡須,他們互相感嘆,仿佛都想回到不真實的世界。
6
女兒的少年班,前兩年預科選在蘇州的一所中學,馬莉覺得女兒畢竟還小,就要申請?zhí)K州的職位去陪讀。馬莉與我商量這件事時,還是非??蜌獾模@件事有許多的步驟,每說一步,她都會停下來,加一句:“這是我的想法,你覺得呢?”
馬莉果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總之,在女兒開學時,她也一起去蘇州報到了。蘇州到島城有高鐵,飛機到上海虹橋也方便,不過她們并不經?;貋?,如果馬莉一個人回來,她會提前跟我打招呼。
馬莉的家鄉(xiāng)就是一個出門能上船,每餐都吃黃鱔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名字叫作萍水。江南水鄉(xiāng),文脈綿延。河汊邊的粉墻上,到處寫著“萍水人民好志氣,定能治好若耶溪”。馬莉告訴我,若耶溪,就是《唐詩三百首》里的那條若耶溪,從前雨季時經常泛濫,他們出門上學,就得踩高蹺。20年前的江南小鎮(zhèn),四處亂糟糟,鎮(zhèn)子上只有一個帶抽水馬桶的公共衛(wèi)生間,瓷磚墻上依然有標語,上寫“來此三分鐘,渾身一輕松”。在那里做度假村的規(guī)劃時,我經常步行十多分鐘,去這座衛(wèi)生間,而當地人,就不必這般費勁,他們在某些特定的路邊放置了幾把木椅,木椅的中間抽掉一塊板子,這椅子前面沒有墻,我經??匆娮齑缴狭糁鴥善残『拥男℃?zhèn)青年,坐在這個木椅上,手里還捏著一本不知哪年的《讀者文摘》。小鎮(zhèn)要做整體升級改造,劃出風貌區(qū)的老屋予以保護,其他地方則改建度假村。鎮(zhèn)上的許多人家都有一棟長滿了青苔的老屋,馬莉家也不例外,她帶我去看她家的老屋,兩層的小樓,一樓藏著十多罐自釀的花雕酒,我們打開了一罐,用竹子的酒提往外打酒。那酒甜膩,讓人沒有防范之心,風一吹就上頭,等明白過來,我與馬莉已經躺在她老屋二樓的架子床上了。江南的姑娘不會舍棄自己的家鄉(xiāng),從馬莉家老屋醒來時,我首先想到了這個問題。馬莉的身材嬌小,20多歲的我無法抗拒,窗外是嘩啦啦的若耶溪,紹興鄉(xiāng)下的梅雨天,永遠沒有晴的時候,溪水潺潺,我們神魂顛倒地縱容著彼此,連日歷都懶得看一眼。
有一天,我看到手機上的提醒——7月11日,原來我在這一天計劃去浦東機場接戴青的。
萍水鎮(zhèn)的相逢并不是萍水相逢,馬莉也不是一般的江南姑娘。她嫁到了島城,找了一份設計事務所的工作,結交了一幫島城的閨密,把小海螺敲掉尾巴后再用料酒和豆瓣醬炒,往外嘬的時候眼珠子不停地轉,我那些朋友都說這種做法比白灼好吃。
我沒有去浦東機場接戴青回家,萍水鎮(zhèn)上的老屋里沒有電腦,小鎮(zhèn)的規(guī)劃方案已經做完,圖紙快遞回公司,這時臺風“蒲公英”登陸,天天都在下雨,我與馬莉在那里喝了一整壇的老酒。這就是2004年那個夏天的事。
7
人在選擇的關頭往往糊里糊涂,至少對我來說,后半生的許多軌跡都是在不經意間劃定的。我選擇了馬莉和老酒,馬莉先是選擇了海螺,后來又加了豆瓣醬,后來,又選擇了回到蘇州。是的,她管去蘇州叫回蘇州,其實她此前并未在蘇州生活,也許每一個河汊交錯的城市都是她的故鄉(xiāng)吧,反正我看她“回”蘇州后,狀態(tài)好得很,經常在朋友圈里秀乘坐水上巴士的圖片。馬莉看上去比以前水靈得多。
在公車上偶遇后,我與戴青又見過幾次面,與七八年前相比,我們明顯都衰老了。
女人四十是一道坎,戴青說。
我說,我都快五十了。
戴青說,越是我這種循規(guī)蹈矩的人,越會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做出莫名其妙的選擇??雌饋砗孟衲涿畈豢孔V兒,其實又有章可循。戴青除了在銀行做金融業(yè)務,也學會了看星盤和瑪雅能量盤,總之一切看起來十分有邏輯的術數都難逃她的注意。她幫我分析了一番火相水相、上升下降,最后肯定地說:“我們相遇的時候,并沒有產生愛情?!?/p>
窗簾王子最近熱衷于四處找尋干細胞,有一段時間總去烏克蘭,另一段時間又一直在東南亞。戴青的四個兒子,有兩個已經出國讀書,四個保姆一個都沒有辭,于是現在她們兩人看一個,戴青的時間因此變得比以前多了。她發(fā)展出許多愛好,學跳鋼管舞,在最昂貴的游泳館里蝶泳,以及經常去看劇場演出。戴青沒有什么朋友,再次遇到我之后,也不再計較我們在愛情這件事上的呆壞賬,她與我的交流變得很積極,除了暫時還沒有與我鴛夢重溫之外,并無禁忌。
有一天她問我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看《逃身體》的表演。我說當然可以,初次看到蒲公英劇場的名字時,我便有怪誕之感,它像是空中的飛絮,又帶有那年臺風的味道,如今更成為我與戴青的重逢之地?!短由眢w》的演出單頁,我那天也順手拿了一份放在桌上,天天看一眼,好奇心逐漸積累起來。我開車接上戴青,一起吃了一份簡餐,然后按時坐在了空曠的蒲公英劇場里。
《逃身體》是我看過的最令人費解的一場演出,整場有三個段落,既沒有對白,也沒有字幕,音樂也等同于沒有,至少是沒有旋律,只有一些節(jié)拍和偶爾發(fā)出來的噪聲。三部分舞蹈的名稱都是數字,《4》,是由四個人表演,《5》便是由五個人表演,《3+3》是開始三個人,表演到一半,再換上另外三個人。
在《4》中,四位舞者全程沒有身體接觸,但是他們彼此又像磁場一樣吸引。在《5》中,五位舞者全程倒在舞臺上,肢體不只是接觸,有時簡直就是粘連在一起,他們有時像浪花一樣翻滾,有時像某種農作物一樣吐出一個穗,繼而又緩慢地倒下去。我小聲跟戴青說,你看他們像不像水族館里浮游的水母,或者滾筒洗衣機里的秋褲?戴青一言不發(fā),我發(fā)現她的眼睛閃著亮光,像是淚水,這可把我嚇壞了。
演出結束后,都會有主創(chuàng)與觀眾的互動。那位導演,一個十分清瘦,留著光頭,穿著寬大灰色衣褲的人,不僅沒有什么表情,連性別都十分模糊。每位觀眾提出的問題,他都熱情解答,吐字清晰,句式復雜,許多原來語義淺顯的詞句,經過重新組合,煥發(fā)出模棱兩可的新意思。
最后,這位藝術家說:“我相信,我們的身體蘊含著一切智慧,因為只有它從生到死跟著你一輩子,身體一直走在意識的前面,是的,它蘊含著所有的智慧。”
這真是一句令人吃驚的尋常話語,我一下怔在那里,而戴青已然默默起身,向甬道走去。甬道盡頭那個巨大的鑄鐵大門正緩緩地滑開,鐵輪與滑軌摩擦,發(fā)出吱扭吱扭的響聲。舞臺燈把戴青的身體投射到三角鋼起伏的甬道和凹凸不平的墻上,墻面經過了聲學處理,顯得格外粗糙。投影燈投射出飛舞的蒲公英,巨大而又密集,戴青的影子混雜在其中,奇形怪狀,變化萬千。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