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文

一

廣東的秋天，氣溫并不比那該死的夏天低多少，但晝夜有溫差，好歹能舒服些，就連陽臺的茶花澆水后也生機勃勃，不再像前段時間那么半死不活的。這間尚未投入使用的豪宅的主人，喻志海，小時候住在礦區(qū)的山上，屋前屋后，學(xué)校操場周圍，有不少山茶花，所以，他對茶花情有獨鐘。這是他買下的第四間房子，人尚未入住，好些盆山茶花已經(jīng)入住。新房子的陽臺大啊，多擺十盆都沒問題。入秋以后天氣干燥，他每天都得過來澆水，有時還帶著他的摯愛，那條白色京哈，小柏林。

該搬的都已搬到新屋，想添置的家具也添置了，請朋友和父親等人過來吃餐入伙酒，即可入住。國慶前幾天，裝電視的師傅剛走喻志海馬上開始搞衛(wèi)生，不僅用上了94消毒水，還噴空氣清新劑。他自稱有輕微潔癖——在我看來，他這個人不單單潔癖，還有強迫癥，有什么事情、什么人，不如他所愿，便像天要塌下來一般，不折騰到自己心滿意足不罷休。

搞完衛(wèi)生，他懷抱小柏林端坐于客廳中央的真皮沙發(fā)，一人一狗，緊盯著前面的超級大電視，頗有幾分自得。怎么感覺電視有點左歪？他問小柏林是不是，小柏林溫柔地舔了舔他的手。他起來繞到沙發(fā)后面求證，似乎沒有歪，又似乎向著右邊歪了……走遠(yuǎn)一點看，電視墻更有氣勢！

電視墻用的是天然大理石，整體一幅畫的構(gòu)圖，朦朧的群山，山腳有水，高端典雅大方得體，渾然天成。客廳的大理石地板，廚房和洗手間所用石材，直接從云浮的石材生產(chǎn)廠家購買，繞開了佛山本地供應(yīng)商。他的這份精明，一般人望塵莫及。

佛山距離云浮一百多公里，雷厲風(fēng)行的人早出晚歸，一天時間能搞定，問題是，喻志海去市場都要貨比三家，買狗糧能在網(wǎng)上逛幾個小時。這樣，他不得不在云浮住了一個晚上。不過剛剛好，石材專家肥仔勝，也是個磨磨嘰嘰、拖泥帶水的人，十分樂意陪伴喻志海全面考察云浮石材市場。喻志海是肥仔勝的偶像加人生導(dǎo)師，無論是事業(yè)發(fā)展還是人生抉擇，喻志海都給予了肥仔勝高明的指導(dǎo)。

國慶期間喻志海新居入伙，請我們?nèi)液头首袆俪燥?，津津樂道地向我妻子講述家中各樣?xùn)|西的購買過程，我在一旁插話：“如果人人都像你這么精明，不會有商品經(jīng)濟，街上超過一半商鋪要倒閉。”他雙目一瞪說：“愿意做傻×讓人宰割，是有錢人的自由！”

他有時像叛逆期的孩子，說話不分輕重，讓人下不了臺。有時遇見厲害的反咬一口，又把他弄得狼狽不堪。因為這天妻兒都在，我比以往更加憤怒。每次跟他聚餐，他都要冒犯別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如果你特別餓多吃了一碗飯，他會說你這是吃別人的不心疼！有一次我們打完球去大排檔填肚子，老板十二歲的兒子寫完作業(yè)十分興奮，用那種被戲稱為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喻志海說：“嗨，大少爺，你痔瘡發(fā)作了??？”老板娘一拍桌子吼：“你才得痔瘡，你們?nèi)叶嫉弥摊彛∫话褮q數(shù)說話還這么陰損！”此后我們再也沒光顧過那間排檔，怕老板娘在菜上吐口水。

入伙那天，大電視一直開著，開始是喻志海的父親看年代久遠(yuǎn)的戰(zhàn)爭片，后來喻志海調(diào)到新聞聯(lián)播，我不想看新聞，換成了體育頻道，喻志海從廁所出來馬上又調(diào)回去，大聲說，哪個狗膽包天轉(zhuǎn)臺，難道不知道我天天都要看新聞聯(lián)播的嗎？我想跟他杠一下，被妻子用眼神阻止了，怒而去陽臺抽煙。

之前喻志海住在我家樓下，因為共同的愛好，運動，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和妻子都要加班的日子，還讀幼兒園的孩子托他母親照顧。他母親是個大善人，我兒子小的時候她尚在人世。我愛運動，卻沒有運動天分，網(wǎng)球和健身，他手把手幫我提高了很多。真沒想到，多年以后我們的友誼會走上歪路，我們之間相互鄙視卻又難以離開彼此。

扯遠(yuǎn)了，再回到國慶前。喻志海帶小柏林參觀豪宅的各個房間，回到美輪美奐的客廳，還是覺得電視被師傅掛歪了，自己動手摘下，重新掛上——好啦，非常端正——電視晃了晃，摔到大理石地板磚上，屏裂了。打電話聯(lián)系廠家，說可以修，費用比新買一臺少兩百塊。他又買了一個全新的。吃飯時喻志海繪聲繪色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以自我譴責(zé)的方式炫富。我只想早點吃完離開，一聲不哼，喻叔叔耳背聽不清，不搭話，他的兒子和妻子——或者說是前妻，早就知道了此事，也不發(fā)表意見，何阿姨，喻志海的繼母，向來懼怕喻志海，壓根不發(fā)言，只剩下肥仔勝一驚一詫地助威，最后還總結(jié)：“我最佩服海哥的地方是，近萬元打了水漂，還能閑庭信步、妙語連珠！”

好一個閑庭信步，我差點沒被嘴中的菠菜嗆死。肥仔勝心中，喻志海是神一般的存在。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喻志海二姐和她女兒沒有出席家宴。喻志海與兩位姐姐關(guān)系很好，大姐在深圳不過來也就罷了，二姐也在佛山禪城啊。我剛提了一嘴，喻志海便說，你吃肉、喝酒，別問。妻子在桌下踢了我一腳。我謊稱飽了，去陽臺抽煙。我和喻叔叔煙癮大，開飯前我倆在陽臺外面抽了不下半包煙。喻志海妻子，或者說前妻，招呼我和老人進屋抽煙，說今天是好日子，不必拘泥。話音剛落，正在低頭玩手機的喻志海大聲說：“我的地盤我做主，我說了不能在屋里抽煙就不能！”說完得意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認(rèn)為自己很幽默吧?？傊@天我從進屋到離開，都感覺別扭。喻志海尚未從超大電視的損失中緩解過來，拿所有人出氣，包括他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氣氛怪怪的。

陽臺外面濕漉漉的。雨變小了，風(fēng)變大了，微微有些涼意。從他家十八樓的陽臺望下去，光線幽暗，樹影婆娑，整個小區(qū)像在沒完沒了地哭泣。上午還陽光普照，下午開始下雨直至現(xiàn)在——喻志海后來告訴我，在這樣的天氣入伙，令他十分郁悶。

妻子推開玻璃門出來與我并肩而站，小聲問我，海哥的豪宅是不是很漂亮。我笑笑說，初看又漂亮又高檔，細(xì)看每一件家具，每一個擺飾，甚至每一盞燈都相互沖突……妻子說原來是這樣，我懂了，是沒有整體概念。我握一下她因為天天燒菜而變粗糙了的手，欲言又止。

網(wǎng)約車快到了，我招呼家人離開。喻志海的前妻大呼小叫，說糖水都還未吃！我說吃了太多山珍海味，吃不下啦。她又去折騰還禮。我們送了個豪華水果籃，里面有個大紅包和一瓶挺好的紅酒。我說嫂子別弄了，地濕，東西不好拿。喻志海在邊上說，包裝這么漂亮，別拆啦……結(jié)果這天更晚一些的時候，何阿姨拿了一袋蘋果來給我們，算是剛才的回禮——她說有來有往，大家興旺。喻叔叔跟何阿姨現(xiàn)在還住在我家樓下。在喻志海買下別的豪宅之前，我們兩家人做了十多年鄰居。

妻子在出租車上告訴我，喻志海二姐的丈夫上周去世了，所以她與女兒沒來。我說，可他二姐都已經(jīng)離婚十年了呀。妻子說，海哥大概認(rèn)為，前夫也是親人吧，反正就是吃一頓受氣的飯，按我說，在家吃更自在！我說這倒也是，他自己與老婆也是離了婚的，可他老婆還是他老婆……我掃一眼閉目養(yǎng)神的兒子，不再說話。按道理，我倆不該在十多歲的孩子面前說人長短，哪怕他正戴著耳機聽音樂。

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喻叔叔跟阿姨（喻志海生母）那么好的人，卻教出了三個都離了婚的孩子。后來肥仔勝酒后與我聊婚姻，感慨自己犯傻的同時又說，柳若嵐，他若嵐姐的弟弟和妹妹，也都離了婚。

這個帶著微微寒意的初秋夜晚，我有些恨自己，甚至無法理解自己——我腦子壞到什么程度，才與喻志海這個刻薄的人交上了朋友，并讓兩個家庭相互滲透到如此程度。與他相交多年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全身上下散發(fā)毒氣的人，他眼中所見，全是別人身上的缺點。

我妻子說，她每次與喻志海說話都感覺怪怪的，有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是喻志海的長相不自覺地給了別人壓力。從左邊看過去，喻志海挺帥，右側(cè)也還好，正面卻很不協(xié)調(diào)，因為他左右兩邊臉不對稱，大小和物理結(jié)構(gòu)都有明顯的不同。

二

深秋的一個夜晚，天氣晴朗舒適，我像往常那樣在小區(qū)散步。地上到處都是枯葉和垃圾，踩上去沙沙作響。落葉實在太多了，地毯一般，走到哪里都避不開。以前那間物業(yè)管理公司糟糕之極，被業(yè)主聯(lián)名趕跑了，新的又還未入駐，差不多一星期了吧，我們小區(qū)處于混亂狀態(tài)，連清潔阿姨都沒有。我們這里是全市第一個商住小區(qū)，有二十多年歷史，幾千間住宅，幾萬居民，區(qū)內(nèi)有兩間幼兒園、一間小學(xué)，還有很大的中心花園和五六個幾百坪的小花園，有籃球場和泳池，單杠、雙杠、機械式跑步機等等，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又高又大的樹……現(xiàn)在有了滿地落葉和沒能及時清理的垃圾，整個小區(qū)又臭又亂，更像個貧民窟。

我打算去剪頭發(fā)，穿過前面那個小公園就是我光顧了將近二十年的理發(fā)店。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我不敢再往前走。是何阿姨的聲音。何阿姨站在路燈旁邊的單杠下，一邊做拉伸運動一邊跟老頭調(diào)情。我下意識止步，順勢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正好歇歇腳。何阿姨說她養(yǎng)的幾盆月桂總也不開花，還很惹蟲子蚊子，老頭說不開花是缺肥，他家那幾盆開得很好，是用尿淋的。老頭還真是個人物，用這么大的聲音講這么粗俗的話。何阿姨說，懶得管了，反正我現(xiàn)在很少在家，飯都不想回去吃，跟個聾鬼沒法說話。聾鬼是喻志海的父親，喻叔叔。老頭說，你來我家吃唄，反正我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在家。何阿姨說，你孫子不是跟你住嗎？老頭說，他上學(xué)啊，只有晚上回來睡，周末也不在我家住。何阿姨說，你老婆都不在好幾年了，你該再找個人啦。老頭說，上哪去找呢？你又有了老喻。何阿姨說，明天去你家吃午飯……接著何阿姨抱怨喻志海對她，表面客氣，實際上粗暴無禮，對老頭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起住時天天口角，不一起住了，過來吃餐飯吧，也像惡霸那樣……喻家的事情，我知之甚詳。母親尚在人世時，喻志海還算溫和，對老人噓寒問暖——母親去世三個月，父親與何阿姨同居，抹殺了他心中最后一絲溫柔，對待老父親和繼母，與對待外人同一個態(tài)度，尖酸刻薄，冷嘲熱諷，甚至惡言相向……

喻叔叔與何阿姨同居了三個月后登記結(jié)婚，令所有人大跌眼鏡，尤其喻志海，一次又一次跟我說：“他們有什么必要結(jié)婚？”

何阿姨比喻叔叔小十來歲，消瘦，身體很好，也很活躍，愛跳廣場舞，與小區(qū)內(nèi)別的老頭老太太打成一片，經(jīng)常結(jié)伴做短期旅行，要不然就是在樹下或者店里打那種一塊兩塊錢的麻將……之前有幾次，她忘記了平板電腦或者手機的密碼，我去她家?guī)兔ε?，喻叔叔在看電視，沒有聲音，何阿姨說反正他聽不見，開不開聲音無所謂——他們家的日常是何阿姨用平板電腦追劇，喻叔叔霸占無聲的電視。

何阿姨和老頭的情話愈來愈露骨，愈來愈讓人不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原地折返，繞路去發(fā)廊。

平時與何阿姨聊天，她樂呵呵地講些開心事，真沒想到她心中藏有這么多怨氣。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在自己家里與兒媳婦相處不來，來到喻家，被喻家人怨恨。喻叔叔人挺善良，可是毛病多，光是耳聾又不肯用助聽器這一項就夠人頭大，何阿姨每天都吼得嗓子眼冒煙。

我不是很理解何阿姨與喻叔叔，他們的生活，連拼湊都算不上，為何還要勉強在一起？從一開始何阿姨就嫌棄喻叔叔不講衛(wèi)生，三五天才洗一次澡，其次是，口味相差甚遠(yuǎn)，經(jīng)常各吃各的，分房睡覺——何阿姨不僅嫌棄喻叔叔臟，也嫌棄他的鼻鼾聲。喻叔叔交代喻志海，他不在以后，對何阿姨不必太仁慈，因為何阿姨對他實在不怎么樣。記得我當(dāng)時對喻志海說，兩個老家伙這么相互折磨有啥意思？喻志海說，沒準(zhǔn)人家就好這一口。兒子這樣講自己的父親，令我有點意外。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喻志海自己與前妻柳若嵐，也一直都在相互折磨——不舍遠(yuǎn)離，卻又無力貼近。

三

虎年春節(jié)前一個月，喻志海再次邀我自駕游。他是事業(yè)單位的聘員，所在部門特殊，事情多時沒日沒夜做，能存很多能用于調(diào)休的加班工時，再加上部門管理不完善，提前安排好工作或者請同事掩護可以開溜很多天，所以他經(jīng)常趁著旅游淡季出游。他最近這十年才頻繁外出旅游，以前，他為生計奔波，無錢，也無精力折騰，所以我認(rèn)為他不是真正的旅行愛好者，是補償心理作怪。為了補償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磨難。

我還未忘記上次一起外出旅游，他帶給我的難堪，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但當(dāng)他提到，希望我兒子也一起出去走走，我就沒法再拒絕了。從鼠年開始，學(xué)生大段大段的時間不能回到學(xué)校，老師通過網(wǎng)絡(luò)授課，我兒子過度使用手機，染上手機癮，心理出現(xiàn)問題，與現(xiàn)實生活脫軌，休學(xué)在家——喻志海知道這個事后很是關(guān)心，嘗試過多種方式，試圖幫他戒斷手機癮，重新走上正軌。我不知道喻志海跟我兒子是怎樣溝通的，總之臭小子對我和他媽媽，敵意越來越明顯——他認(rèn)為自己的痛苦，根源在父母，尤其是我，罪無可恕。我與妻子不知拿這個神經(jīng)兮兮的兒子怎么辦，被折磨得幾近崩潰。

真的有必要去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但喻志海他們單位發(fā)文要求員工近期不可擅離本省，我們商量過后決定去韶關(guān)，離省界最接近的地方玩幾天，順便去著名的南華寺上香、祈福。韶關(guān)是喻志海老家，順道去南華寺是我提出的——嘗試過不少方法都無法破解兒子造成的困局，不自覺間，跌落到農(nóng)村婦人常用的套路，向佛祖求助。

前年，喻志海與柳若嵐想去中原一帶，為了減少成本，喊上肥仔勝和我。那趟旅游風(fēng)景怡人，是不費腦的純享受。為啥說我不費腦？吃食住行，喻志海全盤安排，大家接受安排并且享受這些安排帶來的愉悅即可——其他人說啥都沒用，最后執(zhí)行的還是喻志海最初提出的方案，就連要去哪間小店吃飯、點什么菜，都必須要他拍板。經(jīng)過一天的磨合，我不再提供意見和見解，喻志海說：“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從大局出發(fā)，考慮到所有人的利益，是最合理、最科學(xué)的安排?！比绻l對他的安排有異議，他都會甩黑臉，冷嘲熱諷，刻薄地論證你膚淺而幼稚。肥仔勝不止一次跟著喻志海外出旅游，早已學(xué)會了圓滑，就算喻志海說自己的屁帶香味兒，他也會舉手贊成。肥仔勝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中原之行是他的第三次旅游，之前的兩次也跟喻志海一起，換句話說就是，如果不是喻志海，土包子肥仔勝還不知旅游是何滋味。

旅游初期，大家有說有笑，氣氛愉悅。喻志海每天打扮得精致漂亮，配搭講究，看不慣我每天穿二三十元一件的文化衫，出言諷刺。肥仔勝說，東哥因為非常非常非常自信，才敢這么穿。我說肥仔勝你的情商這么高，早晚會被富婆相中。柳若嵐無聲地笑。肥仔勝說，做我們這一行，很少有機會遇見富婆。我說你的海哥認(rèn)識很多富婆，讓他幫忙介紹啦。肥仔勝說，一百年前我就求過他了，可是他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富婆要獨享。喻志海大聲罵道，你們兩個神經(jīng)病，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閉嘴！

自駕游接近尾聲，我們?nèi)サ浇K一個很小的小鎮(zhèn)，走進喻志海之前預(yù)訂的民宿。喻志海與老板嘀咕幾聲，老板升級了我們的房間但沒有多加錢。進入房間，肥仔勝說他猜老板給我們換房是喻志海暗示，我們將在他的店里吃飯。這是一間帶餐廳的民宿，小餐廳整潔明快，廚房看著也干凈。沒想到喻志海打死不肯在民宿吃飯，說要先到外面的小店嘗試一下本地的風(fēng)味，明天離開前再在老板這里吃。我說這樣容易引起老板誤會，以為我們騙他升級房間——而且老板是本地人，在他家吃飯其實就是本地風(fēng)味。不僅我，柳若嵐也有此擔(dān)憂。但喻志海這幾天總是領(lǐng)導(dǎo)著我們做這做那，膨脹了，聽不進意見……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喻志海還是不肯在老板的店里吃早餐，而是去隔壁吃。在老板的眼皮底下照顧他的競爭對手的生意。幾個人的早餐是很小的生意，但傳遞給老板的信息，卻是大大的傷害。果然，等我們吃完早餐回來，老板通知我們把房間中的行李搬走，因為他怕我們還未從景區(qū)回來，就又有新的客人要入住。喻志海說，不是要到中午十二點才退房的嗎？老板說如果你們不能趕在中午十二點前退房，要多算一天房租。我們這天跟本地團去景區(qū)，自己不開車，哪個時間回來還真不好說——也是喻志海在網(wǎng)上團購的票。在他購票之前，民宿老板打算幫我們購票，他找熟人給我們買票，優(yōu)惠力度大，他亦能從中賺一點中介費，但喻志海寧愿自己在網(wǎng)上買更貴的票也不肯聽從老板的安排。我實在是不明白，喻志海為何處處與老板對著干，似乎刻意惹怒老板，好讓他跟我們干一架。喻志海聽見老板如此說話，炸了，大聲吩咐我們收拾行李離開。我對老板說，昨晚洗的衣服，能繼續(xù)晾在你家樓頂嗎？老板說可以。喻志海又跳出來，讓我們收了衣服晾車上。我頭都大了。本著自己人應(yīng)該站在同一立場的基準(zhǔn)，我們配合他的壞脾氣，上天臺收半干的衣服。我和肥仔勝都沒帶衣架，喻志海卻帶了很多，我倆就用他的。我說這么多，是為了說明最后一件事——當(dāng)天下午我們從景區(qū)回來，收起車上掛著的被捂得氣味難聞的衣服，喻志海發(fā)現(xiàn)我用他提供的夾子夾了內(nèi)褲和襪子，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說我惡心到他了。柳若嵐勸兩句，也被罵。我想不明白，夾子不用來夾內(nèi)褲襪子之類的小東西，是用來夾什么的呢？再說，夾一下內(nèi)褲和襪子又怎么啦？憋了多天的我爆發(fā)，把夾子砸地上，踩碎，再問他多少錢買的，我他媽的賠。他們大概料不到斯文如我也能發(fā)狂，傻傻地望著我，不知如何配合演完這出鬧劇。

說到底，喻志海的古怪和壞，是我們大家縱容的結(jié)果。首當(dāng)其沖是他的前妻柳若嵐女士——他們二人離了婚但又從未分開過，喻志海過開放式生活，想找女朋友找女朋友，不想回家睡覺就不回家睡覺，前妻卻還像傳統(tǒng)的妻子那樣安于一室，連與異性說句話都得看前夫的臉色。喻志海有當(dāng)上土皇帝的感覺了吧？其次是肥仔勝——這位死肥仔不聰明，時常要別人點撥，喻志海恰恰是個喜歡指點江山的人，在單位里因為學(xué)歷低，職位低，沒啥發(fā)揮空間，在肥仔勝面前就不同了，肥仔勝可是他的小迷粉，對他崇拜到不得了。舉個例子吧，肥仔勝不吃魚，喻志海嗜魚如命，開始那兩天喻志海點菜，除了青菜，全部都是魚，肥仔勝就吃白米飯和青菜，半句怨言都沒有。我說肥仔你這樣下去會餓死的，他說餓死也不要緊，海哥吃飽就好。我這輩子最煩最恨的就是盲目崇拜，沒想到這個鬼東西就在自己身邊。不過我到底還是同情死肥仔，擅自給他加了份紅燒肉。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肥仔勝跟我一樣愛喝啤酒，就每餐飯都上啤酒，喻志海絮絮叨叨，說我們多吃多占，我怒了，說我記得清楚我們喝了多少瓶啤酒，全算我的，結(jié)賬時我自己另付。因為生氣，我多加了一份鹵水豬手。沒想到豬手剛端上來，喻志海用筷子扒拉幾下，把幾塊豬蹄全搬到自己碗里，說那么大的豬手，他向來只吃豬蹄。自私到這個程度的人，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虎年來臨前的韶關(guān)之行，除了前年去中原自駕游的四個人，還有我那個笨蛋兒子。這次出行對于我來說毫無吸引力，因為除了喻志海位處半山腰的舊居，那間平房外，其他所有地方我都去過不止一次。而我的兒子，是被我硬拉著出來的，這個叛逆期的孩子有很多地方不對勁，不愿意踏出家門是其中之一。

喻志海早幾年翻新過老家的平房，看上去挺整潔，屋前還有塊比天井大，比院子小的空地用矮圍墻圍了起來，種有一棵小小的黃皮樹。每隔幾個月，他就開車回老家住兩天，說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感覺特別好。平房潮濕陰冷，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豬屎味，讓人難以忍受。他們家的鄰居，搬至新屋后在舊居養(yǎng)豬。我鼻炎嚴(yán)重，不停打噴嚏，抱怨。喻志海不屑地說，如果人人都像你這么嬌生慣養(yǎng)，我們沒有機會長大成人。柳若嵐在旁邊說，海哥小的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養(yǎng)在家里。說完用手指指那塊既不是天井，也不是院子的空地，又說，那邊就是豬舍，前幾年才被海哥拆了……

粵北沒啥風(fēng)景，我們此行目的也不是看風(fēng)景，是散心，休閑聊天的時間比較多。大多數(shù)時候，兒子跟喻志海和柳若嵐走在一起，我與肥仔勝結(jié)伴在后面跟著，各聊各的。

肥仔勝在我耳邊說個不停，斷斷續(xù)續(xù)地，我拼湊出了他半生的經(jīng)歷：

他生于一九七六年，有四個姐姐，四個女兒。他其實還想讓老婆繼續(xù)生孩子，直到生出兒子為止，但他老婆在生老四時出了點狀況，再也無法生育了。他母親總共生過七個孩子，帶大了其中五個。他父親，在他還未出世便已去世。縱使沒有父親，他也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凡家里有口好吃的，都?xì)w他。據(jù)他自己說，因為吃了太多肥豬肉，他小時候就很胖，成年以后依然偏好肥豬肉，愈發(fā)肥胖。

肥仔勝生在廣西一個沒有工業(yè)，也沒啥商業(yè)活動的地區(qū)，身高一米六，文化不高，長相欠佳，之所以能娶得到老婆是因為他四個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湊錢給他建了間大屋——相親騙來的老婆，采用速戰(zhàn)速決戰(zhàn)術(shù)，騙進家門再說。第三個女兒出生以后為了能讓家人過上溫飽的生活，他來到廣東打工……

喻志海鼓勵他從工廠跳出來，他就跳了出來，賣衣服，虧本后改賣奶粉和紅酒。錢倒是能掙一點，只是都讓他喝掉啦。他自控能力差，一邊賣酒一邊喝，每天喝，從貴的喝起……他約束不住自己，縱使一次又一次地被喻志海臭罵也無濟于事，只好低價轉(zhuǎn)讓了檔口，重新做回石材的老本行。他遇見喻志海之前是替老板加工石材，在喻志海的鼓勵之下回去原公司，說服老板讓他做銷售。喻志海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出來闖蕩江湖，做過流水線工人，在大排檔做過服務(wù)員，砍伐過大樹，倒騰過買賣，在電腦普及之前學(xué)會了組裝電腦，憑著過硬的電腦硬件技術(shù)被招聘進事業(yè)單位，閱人無數(shù)，知道肥仔勝適合干銷售。銷售，是窮人致富的捷徑，前提是，你得適合干銷售。

此后肥仔勝財運亨通，讓老婆孩子在老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買下一輛中檔汽車，時不時開著汽車衣錦還鄉(xiāng)。有了錢的肥仔勝管不住下半身，與一夜場女子相見恨晚，情到濃時讓人家替他生個兒子。封建思想嚴(yán)重的肥仔勝，沒有兒子始終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人家說好啊好啊，你想生幾個都行。不過你是已婚男人，我未婚，可不能有私生子。他當(dāng)即驅(qū)車回廣西老家離婚，胡攪蠻纏，無所不用其極。因為有了比較，曾經(jīng)的嬌妻在他的眼中變成了又老又丑的土包子，城里那位，才是他前生注定的姻緣。妻子經(jīng)不住軟磨硬泡，簽下離婚協(xié)議。之后肥仔勝回到我們佛山，向那女子求婚。他幾乎沒將人家嚇?biāo)馈陥鲎鲬蚨?，竟然真的回鄉(xiāng)休妻，這份罪惡如何消受得起！當(dāng)即拉黑，讓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我之前以為肥仔勝前妻是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傻大姐，后來才從去過兩次肥仔勝老家的喻志海口中得知，肥仔勝前妻，胖胖的與肥仔勝很有夫妻相，不是什么農(nóng)村傻大姐，人家有高中學(xué)歷，以前在縣城一間公司做行政，收入不多，離婚后轉(zhuǎn)去物流公司做干部，工資比當(dāng)?shù)氐馁Y深白領(lǐng)還高。

喻志海問肥仔勝干嗎那么沖動，肥仔勝說，我看你離了婚，過得是比大部分人更加幸?？鞓贰髦竞？扌Σ坏?，指著肥仔勝鼻子罵：“我之前以為你只是看起來蠢，沒想到你比看起來更蠢！”

肥仔勝的四個女兒，老大正讀高三，在縣城前妻身邊生活，老四被送了去外婆家，老二老三在農(nóng)村的奶奶身邊。好端端一個家，被拆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肥仔勝追悔莫及，央求前妻復(fù)婚，未果，東拼西湊，哄騙老母親拿出棺材本，又向四個姐姐化緣，好不容易湊夠錢在老家的縣城買下一個套間，登記在前妻名下，作為復(fù)婚禮物，未曾想，前妻拿了房子卻不肯復(fù)婚，還不知從哪找來個男人同居。

我與肥仔勝并肩走在南華寺的千年古樹下，他冷不丁問我，他該何去何從。我心里想，婚都離了還能何去何從？以后一個人在廣東好好做事，給女兒們多賺點贍養(yǎng)費唄。但這話我不忍直說，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有沒有換位思考過——如果你是你的前妻，你會怎樣做？

上次我來這里時天色晴朗，佛像寶相莊嚴(yán)，寺外太陽炙熱，寺內(nèi)因為樹木繁茂，青苔處處，陰涼宜人。今天我們遇上了壞天氣，空氣凝滯，不管寺內(nèi)還是寺外，陰陰森森，令人無法不生出慌亂與壓抑，像極了肥仔勝的心情。

走出南華寺的大門，肥仔勝回頭仰望，讓我?guī)退恼樟裟?。我站在臺階下面透過鏡頭仰望，見到他肥碩的身體如同水桶一般，頭大如籃球，他啊，像個節(jié)日的玩偶。剛才他長時間跪在佛祖前面不肯起來，我不知道他是在向佛祖懺悔還是祈禱，又抑或只是迷茫無助。現(xiàn)在他依然抬頭望著寺院的方向，我喊他沒反應(yīng)，只好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該走了，海哥他們已經(jīng)在停車場等著我們。

肥仔勝非常非常磨蹭，前年的那次旅游，我與他住同一個標(biāo)間，近距離見識了什么叫作毫無時間觀念：每天走出房間要別人再三催促，他占用廁所的時間之長簡直匪夷所思，有好幾次我被尿憋得想撞門進去打他，而到了外面的景點，他動不動就消失不見，大都是在某個小攤前流連，跟人家老板閑聊，問他為什么不接聽電話，他一臉無辜地反問，你有打過我電話嗎？我批評他沒有集體觀念，總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惹怒別人，他尚未反駁，喻志海跳出來說肥仔勝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打小沒能得到父親的教誨……我鄙視這種推卸責(zé)任的論調(diào)，不過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偷笑，沒有說什么。旅游回來，我們幾個進入了蜜月期，關(guān)系比以往更加親密，經(jīng)常因為些極小的事情相約晚餐，肥仔勝無一例外遲到很久，令我大光其火，喻志海又拿他父親說事，扮演心理醫(yī)生，我終于忍不住，說肥仔勝已經(jīng)四十多歲，還把過錯推給他從未謀面的父親，何其可笑！按你這個說法，每一個連環(huán)殺手都是老爹培養(yǎng)出來的咯。肥仔勝倒是明白自己種種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跟他的死鬼父親毫無關(guān)系，喻志海卻黑了臉，接二連三找我的茬。肥仔勝看不慣他的偶像如此小家子氣，勸了幾句。我說肥仔勝你不要惹火燒身，他攻擊我不要緊，我不當(dāng)回事，但你是他的粉，他說你一句你能傷心老半天。大家哈哈大笑，此事一帶而過。喻志海生氣是因為，我冒犯了他作為專家的權(quán)威。

后來我想明白了，肥仔勝崇拜喻志海，是因為喻志海總替他的不靠譜，甚至失敗的人生找借口、編造理由，在他面前扮演暖男大哥。

南華寺門外，前往停車場的路上肥仔勝繼續(xù)問我，他該怎么辦？我說，這個事情你剛才已經(jīng)問過佛祖，怎么還來問我？他說問是問了，可佛祖沒有回答。我笑笑說，事情其實很簡單，如果你想要復(fù)婚，那就設(shè)法取得前妻的原諒，無法復(fù)婚就向前看，哪怕墮落變成魔鬼也是你個人的事，不違法亂紀(jì)就好。他似乎有所觸動，但還繼續(xù)問，他具體應(yīng)該怎么做。我罵道，你白癡嗎？你想怎么做就怎樣做，問我干嗎？你四五十歲的人了，別他媽的一天到晚扮傻裝糊涂，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弱。他被罵也不生氣，追問，如果我是他，會怎樣做？我說該吃吃，該喝喝，婚姻有婚姻的好，單身也并非一無是處，起碼撩妹的時候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你是四個女兒的爸爸啊，咋還能天天扮弱智？我再跟你說一次，這種事情只能靠自己，外人幫不了你什么，算我求求你，別再幼稚，也別扮幼稚，更別把責(zé)任推給從未謀面的父親。你知道嗎？今天的果，全是當(dāng)初自己種下的因！

說話間到了停車場，我們開車去附近的大排檔吃飯，然后上高速回佛山。大家都累了，一路無話。

第二天一早，我從自家的床上醒來，收到肥仔勝的信息，說謝謝我?guī)退忾_了心結(jié)。心結(jié)？我只是損了他幾句，解開啥心結(jié)啦？再過一天，他又打電話說有些土特產(chǎn)要送給我，以示感謝，但他又太忙走不開，問我能不能親自過去取。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幫過他，不過他們公司離我家不遠(yuǎn)，我就騎了輛共享單車過去。真沒想到，他用能裝五十斤大米的蛇皮袋子裝了兩袋土特產(chǎn)給我，芋頭、柚子、香蕉、紅薯等等，每袋三四十斤吧。那幾個柚子是正宗的廣西沙田柚，他老鄉(xiāng)昨天順路捎來給他的，別的東西是他姐姐種的。他有個姐姐嫁在佛山的郊區(qū)，家里有地。東西都挺好，尤其芋頭，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芋頭。

四

二○○三年春天，我尚未結(jié)婚，向銀行貸款買下現(xiàn)在這間九十九平方的商品房，等到我的孩子讀幼兒園，大概是二〇一〇年前后，認(rèn)識了喻志海。他家比我家矮幾層樓，同一個朝向。我們認(rèn)識的過程還挺有意思。那天是周末，我們一群熱愛網(wǎng)球的人在“大佛山網(wǎng)球QQ群”相約打球，之后回家。我騎單車跟在喻志海身后，他并不知道，結(jié)果我一路跟著他回到了自己家樓下。

因為有了球友加鄰居這兩層關(guān)系，我們兩家人迅速熟絡(luò)起來，我和妻子都要加班的夜晚，讀幼兒園的孩子被送去樓下他們家，托他父母照顧。那時喻志海母親尚在，父親的聽力也還在，他們家里，其樂融融。

那會我們幾位球友剛接觸網(wǎng)球不久，熱情有余，技術(shù)很菜，而喻志海十年前就已經(jīng)得到過專業(yè)訓(xùn)練，技術(shù)沒得說的，理論水平也超過一般的教練很多。周末他帶著我們?nèi)幸慌奈磺蛴丫毲?。他正在讀小學(xué)的兒子也跟著一起練球。有個女的，看上去二十歲多點，每次都來，在旁邊坐著站著，啥也不做。喻志海說她叫阿蓮，來給我們做球童。有點莫名其妙。喻志海與阿蓮看上去既像情侶，又不太像情侶。

我并不知曉他其實已經(jīng)離了婚，對他公然帶著女孩子與我們相見很是意外。他讀小學(xué)的兒子也認(rèn)識阿蓮，左一聲，右一聲叫姐姐。廣東小孩一律稱呼未婚女性為姐姐，不管這位姐姐的年齡有多大。我們十分感激喻志海，想給他一點教練費，他不肯收，我們就輪流請他吃飯。幾次以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執(zhí)意帶我們上他家吃飯，說他已吩咐家里人買菜做飯，如果我們不賞臉會造成浪費。他咬文嚼字的樣子怪怪的，像腦子里裝有許多成語的中學(xué)生。

那個周末的中午，喻志海家熱鬧非凡，他一家五口，我們四位球友加上阿蓮，擠在不大的屋里，說話的聲音撞得墻壁嗡嗡直響。阿蓮與柳若嵐也認(rèn)識——剛一進屋，阿蓮就對柳若嵐表示感激，并且一頭鉆進廚房幫忙。我側(cè)耳細(xì)聽，得知阿蓮上周出差期間，柳若嵐幫忙照顧她的小狗。另外三位球友用眼神向我詢問，我聳聳肩表示自己知道的跟他們一樣多。喻志海從未說過阿蓮是他的女朋友，但誰都看得出阿蓮是他的女朋友，或者說是情人。那么問題來了，女朋友或者情人，與妻子如此融洽，是怎樣運作出來的呢？

不久之后的一天，妻子說她帶著兒子在小區(qū)公園玩，樓上的阿姨告訴她，喻志海早就與柳若嵐離了婚，房子歸柳若嵐所有，但有個附加條件，讓喻志海父母住到百年之后。我說連我都蒙在鼓里，樓上阿姨怎么會知道海哥家里的事呢？妻子笑笑說：“阿姨們啥都知道?！?/p>

我好奇心重，親自向喻志海求證此事是否屬實。他說已經(jīng)離婚好幾年，因為父母還住在這里的緣故，他沒有搬走，而前不久，他與阿蓮聯(lián)名供了另外一間房子，偶爾會去那邊過夜。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樓下的家與我家一樣，兩大一小三個房間，他父母占一個，兒子占一個，剩下的那個他與前妻共享。這算哪門子的離婚？

隨著時間推移，我慢慢了解到喻志海與他前妻柳若嵐的故事。他主動跟我講述經(jīng)歷，希望我以他為原型寫篇小說。

喻志海和柳若嵐是粵北同鄉(xiāng)，是從小學(xué)到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十八歲那年在深圳偶遇，開始談戀愛。這時他們已經(jīng)在社會上闖蕩了三年，幾乎嘗盡世間所有的苦，兩顆寂寞的心一拍即合，成為彼此的初戀。在此之前的三年中，喻志海到過湛江、河源、珠海、廣州等地打工，最辛苦和最難以忍受的是在河源期間，跟著堂叔在山上種樹，漫長的勞動時間，超極限的勞動強度，數(shù)不勝數(shù)的蚊子蟲子，無處不在的寂寞與惶恐，以及藏匿于陰暗角落，自己想象出來的妖魔鬼怪……喻志海十八歲那年，他在深圳打工的大姐嫁了個做電腦生意的老板。他到姐夫的店里做學(xué)徒，學(xué)習(xí)組裝電腦以及維修打印機、復(fù)印機、傳真機、電話等等。柳若嵐則在附近一間餐廳做服務(wù)員。幾年之后，喻志海在佛山工業(yè)區(qū)做事的二姐得知某某事業(yè)單位招聘電腦維護人員，通知喻志海過來面試……之后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二十出頭的喻志海在面試中過五關(guān)斬六將，成為該事業(yè)單位的聘員。因為學(xué)歷不夠，他本來沒有資格被錄用，幸虧得到大領(lǐng)導(dǎo)的欣賞，被當(dāng)成有專長的特殊人才破格錄用。柳若嵐亦由深圳轉(zhuǎn)至佛山，與喻志海結(jié)婚。

從二十三到三十二歲，喻志海勤勤懇懇地為單位付出了十年，其功勞，其苦勞，有目共睹，當(dāng)初招他進來的老領(lǐng)導(dǎo)欲給他一個編制，無奈他只有初中學(xué)歷，硬件不達標(biāo)。于是他報讀夜校，兩年后拿到自考大專文憑，可是此時政策變了，編制的最低門檻是本科，他又去讀本科……本科文憑到手，老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光榮退休，而他本人亦超過了能獲取編制的最高年限。做牛做馬這么些年，辛苦地啃書背書，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唯嘆造化弄人。

教我們打球那兩年，喻志海正在攻讀大專文憑，那個階段的他意氣風(fēng)發(fā)，平易近人，助人為樂，以至于我們大部分人都沒能看得出，他骨子里其實是個尖酸刻薄的人。

妻子不止一次跟我說，每次見到喻志海兩公婆在一起，都感覺他們很恩愛，很默契，想不通他們當(dāng)初為何要離婚，更想不通離婚以后又還能像夫妻一樣共同生活，共同承擔(dān)生活帶來的種種。每每這個時候，我都顧左右而言其他。在我看來，討論朋友的私生活不僅不道德，還容易引火燒身，被妻子聯(lián)想起我自己生活中的可疑之處。中年男人沒誰真的干凈，哪怕這個人比喻志?？瓷先ジ油昝?，更加潔白。在我們朋友圈，喻志海被戲稱為地球上最后一個純潔的男人——他異于常人般自律，不吸煙，不喝酒，不泡夜店，不講臟話，做事認(rèn)真負(fù)責(zé)，與人相約從不遲到……一個幾乎沒有缺點的人啊。

幾乎完美的喻志海，當(dāng)年出軌被柳若嵐獲悉，大鬧天宮之后余震不斷。雖然喻志海已經(jīng)低頭認(rèn)錯，指天發(fā)誓，絕不重犯，但柳若嵐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杯弓蛇影，恨不得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監(jiān)視他，家庭矛盾不斷，孩子猶如驚弓之鳥，老人唉聲嘆氣。柳若嵐愈鬧愈離譜，幾近瘋狂，常在老人和孩子睡下以后讓喻志海交代是否與狐貍精死灰復(fù)燃，有時喻志海睡著了，凌晨兩三點，也被推醒“談一談”……所謂愛之深，恨之切，柳若嵐恨不得將喻志海勒死泡進福爾馬林，自己天天蹲在大型玻璃缸前監(jiān)督他的一舉一動。因為連續(xù)多天無法睡覺，喻志海上班時一邊騎摩托車一邊睡覺，車禍，身體多處骨折，住院月余。

盛怒的喻志海請來律師幫自己辦理離婚事宜。

想不起來具體什么時間了，反正就是有一天，我、喻志海、肥仔勝，打完球在大排檔吃飯，死肥仔灌了幾杯啤酒又開始說自己那點破事，唉聲嘆氣，悲悲切切。我懶得搭理這種巨嬰式的自訴，悶頭喝酒。不知肥仔勝哪句話觸發(fā)了喻志海的共鳴，毫無過渡，咬牙切齒，向我們披露了自己最隱蔽的往事——漫長而復(fù)雜的離婚過程。

我說嵐姐對你愛得刻骨銘心，所以我很是好奇，你用了什么方法才讓她同意離婚的？喻志海說當(dāng)年如果不離婚，他早晚會被那個瘋了的女人弄死。

律師收了喻志海一大筆錢，循循善誘，坑蒙拐騙，威迫利誘，搞亂了柳若嵐的頭腦，讓她簽下離婚協(xié)議。

一般人提到心中的苦澀，大抵會喝點酒或者抽支煙什么的，但任憑我和肥仔勝怎樣勸，怎樣用激將法，喻志海都還是不抽煙、不喝酒。喻志海的目光越過肥仔勝的肩膀，惡狠狠地盯著鄰桌那兩個打扮清涼的小姐姐。兩位二十來歲的姑娘在看短視頻，外放聲音很大。喻志海察覺我要出聲提醒姑娘戴耳機或者用靜音看視頻，低聲阻止我：“人家怎樣關(guān)你鳥事？別多事。”過了會，姑娘的朋友，兩位文身肌肉男到了，四個人一起，更加來勁地刷短視頻。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指的就是這樣一種情形。然后我們結(jié)賬離開，各自回家。

離婚第二天柳若嵐就已經(jīng)后悔，轉(zhuǎn)而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復(fù)婚努力。

“離婚以后你們還住在一起，離不離婚并無不同?！蔽艺f。

喻志海說：“你這就錯了，離婚前后，簡直就是地獄和天堂……”

婚姻中的兩個人被法律捆綁在一起，柳若嵐扮演過分盡職妻子的角色，對喻志海諸多要求，諸多限制，喻志海壓抑難耐，甚至沒有睡眠的自由……結(jié)婚證換成離婚證以后，柳若嵐唯喻志海馬首是瞻，哪怕喻志海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她亦舉手贊同……

為了打消柳若嵐復(fù)婚的念頭，喻志海設(shè)法追到了當(dāng)時還很年輕的阿蓮，并帶她回“家”與柳若嵐相見。

阿蓮和她父母都認(rèn)為喻志海將來是個好的丈夫，好的父親。愛情日趨成熟，談婚論嫁。喻志海與阿蓮聯(lián)名向銀行貸款買下一個套間，只等來年春天完婚。這時喻志海在事業(yè)單位工作了十年，積累下大量的社會關(guān)系并且利用這些關(guān)系在外面炒更，手有余錢，個別項目還是長線收益。

二〇一五年春節(jié)，阿蓮請父母去日本旅游，表達自己對養(yǎng)育之恩的感激——年后她將嫁作他人婦。

喻志海母親大年初三得了急病，不治身故。柳若嵐作為主力，與喻志海兩位姐姐一起操辦了老太太的后事，重新贏得了喻家人的感激與尊重。喻志海渾渾噩噩，陷于自責(zé)無法自拔。大年初二，因為一點小事，他沖著母親大喊大叫并且甩門而去。

阿蓮回國，帶著禮物來喻家拜訪方知喻母離世之事，大受震撼，亦大光其火。出了這么大的事，喻志海居然想不起來給阿蓮說一聲，置阿蓮于何境地？從此縫隙暗生，愈裂愈大。

母親新喪，喜事往后推遲一年，喻志海茫然若失，柳若嵐暗中竊喜矣。

三個月后，喻叔叔與何阿姨同居，半年后還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喻志海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婚姻四十年，母親連四個月的哀悼都得不到，父親何其薄情！他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說，他們都這么老了，為什么還要領(lǐng)證結(jié)婚？！

這一年對于喻家來說，十分不走運，先是喻志海母親得病去世，然后是喻志海的大姐二姐在相隔不到一個月時間內(nèi)離婚。喻叔叔受了刺激，病倒，之后他出院回家調(diào)理，其新婚妻子，何阿姨因為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

災(zāi)難接二連三，喻志海焦慮不安，食不知其味。柳若嵐輕言安慰，鞍前馬后，一邊照顧喻叔叔一邊照顧何阿姨，替前夫盡孝。

無一例外，喻家所有不好的事情，阿蓮都是最后得知消息的那一個。她問喻志海，既然已經(jīng)打算結(jié)婚，為何還待她如外人。經(jīng)歷過這么多，喻志海心灰意冷，只希望與阿蓮保持情侶關(guān)系，不結(jié)婚了。阿蓮自然不答應(yīng)，喻志海便說，要結(jié)婚也行，去做婚前財產(chǎn)登記，不生小孩——我已經(jīng)有了個兒子，一個災(zāi)難般的兒子，我再也不想要任何小孩子了……阿蓮認(rèn)為喻志海胡攪蠻纏，以精神錯亂的方式悔婚，厭惡之極。他們最后達成協(xié)議，喻志海放棄與阿蓮共同購置的房產(chǎn)，和平分手。

其實任誰都看得出來，喻志?；诨榈脑蚴橇魨?。因為柳若嵐的存在，阿蓮可有可無。喻志海曾經(jīng)對我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柳若嵐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哪怕他們已離婚多年。

無辜的阿蓮消失以后，喻志海與柳若嵐一如既往，過“非法同居”的生活。有時喻志海經(jīng)不起寂寞，在外面鬧出點什么花邊新聞，很快又被柳若嵐化解于無形。兩個人拌嘴，鬧矛盾，無一例外，都是以喻志海全面勝利而告終，柳若嵐曾對肥仔勝訴苦，說自己與喻志海發(fā)生爭執(zhí)，想了一整天，都覺得自己沒有一點錯，可等喻志海下班回家，只消兩句話，她便覺得自己錯得很離譜……外出旅游期間，肥仔勝與我同居一室，酒后說起這個典故之后，又表達了自己對喻志海的無限景仰之情，說什么如果他肥仔勝也有如此口才，如此詭辯能力，別說區(qū)區(qū)一個前妻，就算十個，也會被治理得服服帖帖。

五

幾年前我膩煩透了單位里的一切，辭職，成為一名社會閑散人員，時間比財務(wù)自由的老板多，喻志海頻繁約我打球，還帶發(fā)球機幫我訓(xùn)練。這時他搬了新家不久，是個幾萬一坪的豪華小區(qū)，樓下有個免費給業(yè)主使用的網(wǎng)球場。

不僅僅他搬到城南的豪宅，他的前妻，柳若嵐女士也離開了我們這個舊小區(qū)，搬去城西一個江景高端小區(qū)。喻志海的房子已付全款，柳若嵐的辦了銀行按揭——她那房子的首付款是喻志海給的，嚴(yán)格說來是喻志海買的房子。從他們離婚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依舊糾纏不清，從未離開過彼此，又從未真正在一起。

喻志海還在單位做事，放棄了上進的訴求，工作以混為主，弄錢變成首要任務(w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成功了，用廣東話來說是賺得“盆滿缽滿”。

一個不是周末的中午，天很藍，鳥在叫，攝氏二十五度，正是午睡的好時光?？晌覄倓偛盘上掠髦竞＞痛螂娫捈s我打球。我說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班呢？他反問，如果我上班，還能約你打球嗎？今天早上，他的狗狗小柏林，守在門口眼汪汪望著他，用眼神求他別去上班，他就打電話回單位請假啦——陪小柏林玩了一個上午，下午有點無聊，所以想打球。五大三粗的狗爸爸慈祥到如此程度，讓我大受震撼。我不喜歡他家那只白色京哈，雖然它的外形十分可愛。因為擔(dān)心弄臟白色的卷毛，擔(dān)心招惹到蟲子，小柏林從未被帶到外面遛過，精力過剩，家里來了客人要么大吠大叫，要么撲到客人身上，不把客人舔到滿身口水不罷休。

因為我是自由人，喻志海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別的球友只有周末和晚上才有空，我們兩個白天就沒完沒了地約球，友誼突飛猛進，他告訴了我許多許多隱私，讓我以他為原型寫篇小說。我寫了十多年小說，從未遇到過誰，如此迫切地要成為小說的主人公。

有天打完球，喻志海說他同事有個智力不大好的孩子，想過來我們這個區(qū)一間特殊學(xué)校讀書，但他的戶口在另一個區(qū)，政策規(guī)定不能這樣操作，問我能不能幫得上忙。大概兩年前，我采訪過特殊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但不知道人家現(xiàn)在還賣不賣我人情。按喻志海的要求，我介紹了教導(dǎo)主任，現(xiàn)是副校長，給他認(rèn)識。不久之后那孩子順利入學(xué)，他爸爸請我們吃飯以示感激。我本來以為這事挺容易，聽他們說完過程，才知道手續(xù)繁復(fù)瑣碎，我聽著都頭皮發(fā)麻。不過此事與本文無關(guān)，不展開來說。我想說的是，喻志海軟磨硬泡，終于讓副校長從拒絕到心甘情愿幫忙。作為回報，他免費教副校長的孩子學(xué)習(xí)網(wǎng)球——教到他能上場打比賽為止，需要一年教一年，需要兩年教兩年。我還以為那位同事是喻志海的上司，后來才知是喻志海以前的下屬，不過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部門，做著并無交集的工作。于是我便問，用這么大的代價幫一位普通同事，為哪般？他說自己十五歲出來闖蕩江湖，有過很艱苦的日子，現(xiàn)在得到的一切，超過了當(dāng)初的預(yù)期，算是奮斗多年小有成就，所以想要回報社會，積德行善。然后他又說，想聯(lián)系一些有殘疾小孩的家庭，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給他們提供幫助，讓他們有機會學(xué)習(xí)一技之長，能自力更生，父母親人離世以后能自己照顧自己……我說這個容易，聯(lián)系殘聯(lián)即可。他表示，不想通過官方的渠道。之前我有舊同事拍過自閉兒童的紀(jì)錄片，認(rèn)識許多家有殘疾孩子的家庭。他嗯地應(yīng)了一聲，不再說什么。過后我一直在等他問我要導(dǎo)演的聯(lián)系方式，可他沒有。

過后我想，在喻志海的心目中，我可能也是殘疾人，精神上的殘疾。他不止一次說，我年紀(jì)輕輕不肯工作是在逃避現(xiàn)實，心理不健康。后來又說，我過這種危險的生活，令他十分擔(dān)心，怕我會憋悶至死，或者窮死。他鼓動我重新工作，失敗了，就不停找我打球、健身，希望運動能令我變得積極一點，勤奮一點，重新投入社會，變回一個正常的人?，F(xiàn)在的問題是，我不覺得自己不正常，在家自己做事跟在單位上班，最大的區(qū)別是收入差別有點大，別的沒啥。大概是因為老天爺已經(jīng)替我打開了另外一扇門，現(xiàn)在的我認(rèn)為收入不是太重要，能解決溫飽即可。我很煩他口口聲聲說我不正常，所以我懶得跟他討論這些。他都已經(jīng)一口咬定我不正常了，我還能怎樣討論呢？

頻繁打球加深了我們的友誼，經(jīng)常一起去大排檔消費，有時還參與對方的家庭生活，比如老人的壽宴，孩子的開學(xué)慶祝等等。誰家買輛小電驢這么小的事情，也能成為聚餐的理由。喻志海幫我糾正了不少網(wǎng)球和健身的錯誤動作，像個嚴(yán)厲的老師，鞭策我別放棄體育運動，讓我不至于在成為無業(yè)游民之后過得更加頹廢……日積月累，我覺得自己欠喻志海的人情越來越大，打完球想請他吃飯以作補償吧，他又要求AA制，每次都這樣?；貞涀罱@幾年，我認(rèn)為自己做過的，唯一幫過喻志海小忙的是輔導(dǎo)他兒子寫作文。他兒子第一年高考，分?jǐn)?shù)上了?？凭€沒去讀，復(fù)讀一年考上了二本，即使是學(xué)費貴得要死的九流本科。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后，喻志海隆重地請了我們?nèi)乙约耙淮笕号笥殉燥?，以示慶祝。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去讀這么一間不入流的大學(xué)有什么好慶祝的?；蛘哒f，現(xiàn)在的我，認(rèn)為讀不讀大學(xué)并不是那么重要。我畢業(yè)于名校，以前工作時接觸到的人，動不動就是碩士、博士、博導(dǎo)，沒覺得學(xué)歷對人生有特別的幫助，高學(xué)歷群體中，人渣比例并不比沒讀過啥書的群體低，更重要的是，現(xiàn)代社會，如果你不是立志搞科研或者學(xué)問，學(xué)一門手藝分分鐘比一紙文憑實惠。不過我是我，喻志海是喻志海，他這輩子吃了太多讀書少、學(xué)歷低的虧，向來注重兒子的教育，很多年前，他處心積慮要送兒子讀私立名校，希望他將來考上名牌大學(xué)，無奈兒子不甚爭氣——報考私立小學(xué)面試沒能通過，轉(zhuǎn)而讀公立；兒子小學(xué)五年級時，積極上進，想考全市最好的私立初中，喻志海當(dāng)即送他去上更多補習(xí)班，請的都是名師，課時費貴得嚇人，班主任聯(lián)系喻志海，提醒是在做無用功，以他教學(xué)二十年的經(jīng)驗，喻家大少上不了夢想中的那間初中，除非有奇跡發(fā)生。喻志海說，那我就來制造奇跡！結(jié)果喻家大少，這一年花了將近十萬元補習(xí)費，仍然不得不去讀戶口所在地的公立初中。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高三，再到“高四”，喻家大少都有請外面的老師補課——除了體育、音樂、美術(shù)，其他所有的功課都補，喻志海不止一次跟我抱怨，兒子的補課費是他老父親退休金的好幾倍，每個月五六千，寒暑假時更多——粗略算一下，光補習(xí)這一塊就花了近百萬，足夠買下一間公寓！對于喻志海如此舍得投資教育，我十分佩服，而我更佩服的是，他超強的掙錢能力。

有一次我們打完球后吃飯，不知肥仔勝白天遇到什么事了，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水平很差，素質(zhì)更差，我說不是全部差的，但非公辦的二本是真的差——我工作時帶過這類應(yīng)屆畢業(yè)生，教他們做事簡直就是對牛彈琴。說完我才知這話不妥。喻志海臉色變得很難看，此后一個月沒約我打球。肥仔勝沒有讀過大學(xué)，而我讀過，所以他不恨肥仔勝，恨我。

我是個思想復(fù)雜的傻人，這么一件小事也能讓我有所感觸：我們認(rèn)識了十多年，友誼看起來牢不可破，實際上脆弱，隨便哪句話聽上去不爽就能老死不相往來。

還好喻志海不是過分小氣的人，而且并沒有放棄挽救我，一個月后再次約我打球。在他看來，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閑的我十分可憐可悲。我辭職沒多久，個把月吧，有天在街上見到一位在事業(yè)單位上班的熟人，正想上前打招呼，人家扭頭假裝不認(rèn)識我。在此之前的幾年，我們因為工作關(guān)系，他給過我好處，我也給過他好處……人走茶涼，此為一種。打球時我把這事當(dāng)成笑話說給喻志海聽，又說離開單位之后，以前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失去了大半，現(xiàn)實很殘酷，不久以后我只能像個廢物一樣在社會上茍延殘喘。我這是在自嘲，拿自己開涮，他卻認(rèn)為我是在自我剖析，博取他的同情，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挽救我。后來我學(xué)乖了，只要他在我就揣著，一本正經(jīng)，除了運動方面的問題，啥也不與他討論，也不跟他開玩笑。

如果不是我家的熊孩子搞破壞，我與喻志海的友誼，大概率會朝著普通朋友的趨勢發(fā)展，綿延至多年以后。

我可憐的孩子，上到高中后隔三差五回到家中上網(wǎng)課，被迫脫離學(xué)校的集體生活，也不能外出游玩，久而久之，對手機、游戲和他那個狹小的房間產(chǎn)生了依賴，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休學(xué)一年。對于他以后讀不讀大學(xué)我不是太在意，甚至對他能否堅持讀完高中，也感覺無所謂，但不允許他用整整一年時間玩游戲，就限制了他使用手機和電腦的時間。他因此對我滿懷怨憤，每時每刻，都像吃了火藥，一點就著，野獸般大吼大叫。喻志海對此十分上心，借來舊屋探望老父親的機會，正兒八經(jīng)地喊我兒子去樓下他家里談心。具體說了些啥，他倆誰也沒跟我說，我猜是鼓勵之類的話。但我這個兒子很固執(zhí)，堅決不肯回校，喻志海就介紹他到朋友的電腦店里做學(xué)徒，希望他能學(xué)點維修技術(shù)，同時也有點收入。結(jié)果電腦店老板被那傻孩子嚇得膽戰(zhàn)心驚，堅持了三天，直接炒魷魚。老板說他是老板，不是保姆。熊孩子上班啥忙也幫不上，還飄忽得很，動不動就不見人影，老板得像保姆一樣時刻提防，生怕他有危險。自己的孩子什么德行我清楚，真是為難老板了啊。然后我讓小王八蛋去我朋友的公益書店做服務(wù)員，順便學(xué)咖啡和做西點，不肯去，揮舞著不知從哪買的二手手機，口口聲聲說他還是學(xué)生，我有義務(wù)養(yǎng)到他十八歲，我急火攻心，一把搶過手機砸到稀巴爛——法律規(guī)定老子要養(yǎng)你到十八歲，但沒有法律規(guī)定必須要給你玩手機！

我們父子二人整天都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折磨。因為兒子的緣故，我情緒波動很大，借酒消愁，染上了酒癮，不整兩杯沒法睡，同時還要吃抗抑郁藥。我很討厭吃這個藥，但不吃我不敢保證自己不跳樓?？偟膩碚f就是，因為兒子叛逆得太過離譜，我陷進了危險，時不時就冒出傷害自己的念頭。

又一年的春節(jié)到了，我們回臺山老家跟父母一起守歲。

祖先祭拜過了，年夜飯擺上桌了，八菜一湯，弟弟一家四口，父母，我與妻子，端坐在飯桌前準(zhǔn)備開飯。年夜飯講究，要全家都在一起才能起筷。我之前已經(jīng)喊過一次兒子，現(xiàn)在又大聲喊一次，他在房間里答應(yīng)來了來了，可五分鐘以后他還在房間里。老父親的臉色有些不好。我?guī)撞降巧隙峭崎_他的房門：“別玩手機，吃飯，全家人在等你一個！”沒想到這個混蛋炸了，大吼：“我哪有玩手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玩手機了？”我的那個恨啊，伸手想搶他的手機，但他的反應(yīng)很快，手一縮躲過了。

拿著手機在玩，卻大聲吼說沒有玩手機，這就是我兒子的日?！f話完全不顧事實，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我父親也上樓走進他的房間，大概是想運用他作為爺爺?shù)耐?yán)教訓(xùn)幾句孫子吧，沒想到也被吼了。我大怒，舉手想抽兒子大耳光，被我母親攔下。我老父親氣得直哆嗦，我恨得想直接砍死這不肖子——如果不是我母親用她肥胖的身體擋在大家中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真不好說。

飯后大多數(shù)人回房間休息或者玩手機。手機這種鬼東西，改善了人類的生活，也必將毀滅人類的未來。本該溫馨和諧的年夜飯草草收場，大家受到了沖擊，因為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生火幫母親蒸年糕，父親在旁邊給黑狗梳毛。父親的火氣總算降下去一點，反過來安慰我不用太在意，一個人若要發(fā)瘋，別人想攔也攔不住。我們村有兩個男孩當(dāng)初也這樣，因為游戲而退學(xué)，父子打架也解決不了問題，結(jié)果到了十八歲，一個去了深圳打工，一個在縣城做快遞員，春節(jié)期間抱住自己母親痛哭流涕，說工作辛苦，后悔當(dāng)初沒有珍惜讀書的機會。父親說，只要不吸毒、不賭博就好，現(xiàn)代社會，文化人做有文化的工作，沒文化做苦力，讀書多少關(guān)系不大，反正做什么都能活人。

我的農(nóng)民父親啊，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說出如此睿智的話。

老頭子無意間幫我解開了心結(jié)，讓我調(diào)整了自己對兒子的態(tài)度，從此對他不冷不熱，外人化，開啟了“放任自流，自求多福”的模式。

之后我頻繁跟朋友喝酒玩樂，基本不管家里的事。

正月初九，喻志海約我打球，我說沒空呢，剛剛約了朋友吃飯。他讓我定個時間，說有急事要跟我談一談。我們之間能有什么急事？掃一眼兒子緊閉的房間門，我明白到，八成是小王八蛋受不了我的冷漠，在喻志海面前說三道四。我說海哥，有話你就在電話里說吧，只要不是向我借錢，一切好商量。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我是個不負(fù)責(zé)任，不稱職的父親。我說是啊，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了。“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他提高了聲音和音調(diào)。我說如果你真有那么喜歡我這個兒子，拿去吧，送你了。

掛斷電話，我半躺在沙發(fā)上生氣，想一腳踢開房門，扇兒子兩記大耳光。

之后一個多月，喻志海沒跟我聯(lián)系。這樣的情形，在我們的友誼史上極為罕見，他這是在跟我置氣。我他媽的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我真的如我兒子描述得那么不堪，也輪不到你喻志海操心，是吧？不過我懶得跟他理論，反正老子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的小日子過好就得了。我每周喝醉三次以上，管你外人怎樣想，兒孫自有兒孫福！

時間過得飛快，正月過完了，天氣依然陰冷潮濕，極為難耐。天氣反常得離譜，我作為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四十多歲，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漫長壓抑的冬季。

舊歷二月初九那天，妻子跟我說，喻叔叔去世了，正月的時候。

我之所以記得舊歷初九這個日期是因為，這天是我母親生日，我一大早回臺山，與父母吃過午飯，再趕回佛山自己的家中?？v使我不再理會兒子，但我對他并非真的放任自流，用他班主任的話來說就是，當(dāng)我們嘗試過所有的方法都徒勞之后，唯一剩下的是陪伴?，F(xiàn)在的我，只有妻子在家時才外出喝酒玩樂，不讓家里少于兩個人。又是樓上的阿姨告訴我妻子喻叔叔已經(jīng)去世的。阿姨們什么都知道。妻子說她還以為我們跟喻志海是朋友，原來并不是，父親去世這么大的事也不知會一聲。我說這不奇怪，當(dāng)年他母親去世也沒跟我們說。

端午過后，久未聯(lián)系的喻志海打電話給我，說一會請我們?nèi)页燥垺麖娬{(diào)了全家。我猜，他又要插手我家孩子的教育了。本想推辭，又?jǐn)巢贿^好奇心。我真的想聽聽，他還能有什么高見。之前有球友跟我提過，自從喻志海的兒子成為天之驕子，他以成功家長自居，經(jīng)常在約球群里發(fā)表育兒心靈雞湯，多次重復(fù)當(dāng)年他如何如何含辛茹苦培養(yǎng)兒子的經(jīng)歷。記得幾年前一起打球時，這位球友，喻志海父子，都在——喻志海正讀高中的孩子不知做了什么操蛋的事讓喻志海冒火，被責(zé)令跪下受罰。眾目睽睽之下，我們以為喻志海這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他兒子撲通一聲真跪下了……顯然，下跪這個動作，熟能生巧了。喻家大少，怎么說呢？我其實挺喜歡他的，好單純，好幼稚，好高大的一位帥小伙——目測有一米八五。有次大家一起吃飯時柳若嵐說，都不知道他是去上大學(xué)還是談戀愛，都已經(jīng)換過五位女朋友了。兒子每次戀愛，確定關(guān)系前都先來征求她和喻志海的意見，家長同意，他才會跟女孩確認(rèn)關(guān)系，不同意拉倒。我說，那分手呢，分手之前有沒有征求你們的意見？柳若嵐說，分手他自己拿主意……

這天的晚宴，我妻子因為加班沒能參加，我?guī)е鴥鹤尤チ?。沒想到喻志海還請了包括肥仔勝在內(nèi)的五個人。去的是大排檔，兩張長條桌子拼在一起。說實話，認(rèn)識喻志海十多二十年，一起吃過的飯有上百餐了吧，沒有一餐不是大排檔——哪怕我或者肥仔勝請客，也得他來挑地方，挑的必然也是這種檔次的。他說只有大排檔，他才吃得自在。

趁著等肥仔勝的空檔，我對喻志海說，剛才我遇見何阿姨了——她還住在你們家。我的意思是說，喻叔叔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何阿姨怎么不搬走。喻志海翻個白眼說，不單單她沒有搬走，還找了個男朋友搬了進去。我大吃一驚。柳若嵐說，我是想找人去請她搬走的，海哥不同意……喻志海搶著說，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出來，讓她住唄，但我讓她簽了一份協(xié)議，她去世以后，房子無條件歸還給我們，不管她有沒有跟那個男的登記結(jié)婚。我說何阿姨七十左右吧？我看她起碼還能活二十年……喻志海說，那就讓她免費再住二十年，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差點沒笑出來。喻家的老房子登記在柳若嵐名下，從法律的角度來說，跟喻志海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他這是慷他人之慨。然后，有點惡毒的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萬一何阿姨死在喻志海后面，柳若嵐又要怎樣操作才能弄回自己的房子呢？

該死的肥仔勝終于大駕降臨……喻志海宣布，之所以把不認(rèn)識的朋友弄到一塊吃飯是因為最近比較忙，一次性請了大家，省事。其中兩位朋友幫了喻志海一個小忙，喻志海請他們吃飯還人情，另外兩位，一會他要跟他們談?wù)?，看有沒機會合作搞個小生意。至于肥仔勝，我猜是因為，喻志海覺得離婚以后的肥仔勝孤苦無依，讓他過來體驗人間溫情。

上菜有點慢，大人們在聊天，我兒子小聲對喻志海說他好無聊，喻志海從背包里拿出平板電腦，說專門帶來給他玩的。兒子看我一眼，不敢接。喻志海一把塞進他手中，說不要管你爸，有我在，你愛怎樣都行。我面無表情，也不想接這話茬。喻志海卻還得寸進尺，又大聲說，以后你想玩游戲就玩，不要管你爸怎樣，他只是你爸，不是上帝。我有點冒火了，說海哥，你招呼你的朋友吧，別在一個小孩子身上糾纏。沒想到他一拍桌子說，你兒子今天這樣，完全是你的錯！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包括我那熊孩子。喻志海說，你兒子的一切問題都是你造成的，你知道嗎？你這樣會害了他一生！我不知道該怎樣接他這話，但我還算冷靜吧，拍拍身邊肥仔勝的肩膀說，當(dāng)初我們批評肥仔勝，你說肥仔勝所有的錯誤，所有的缺點，都是他父親造成的，是因為他沒有父親的緣故，現(xiàn)在我還活著，我兒子厭學(xué)休學(xué)，也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造成的，他自己沒有責(zé)任，大環(huán)境沒有責(zé)任——不過也無所謂了，今天我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再說一欠，我的態(tài)度是，放任自流，自求多福，讀不讀書無所謂，如果今年秋天愿意回到學(xué)校讀書，我很高興，必定全力支持，能考得上大學(xué)，我肯定要供到畢業(yè)，如果不讀了，問題也不大，出去打工，自力更生……喻志海打斷了我的話說，你看你，作為父親，怎么能這么不負(fù)責(zé)任！我說，道理都讓你說完了，我真不想再說什么，那我問你一句，你既有事業(yè)，又有錢，兒子還讀了大學(xué)，你是不是很成功？你成功了，功勞是你的，還是你父親的？

上菜咯——

肥仔勝拍拍我的肩膀，勸我少說兩句。喻志海大概也來氣了，站起來，指著我。柳若嵐伸手拉他坐下。我自然不肯罷休，繼續(xù)說，其實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家兒子的事，真不該連累外人操心，但是吧，既然你這么愛我這個兒子，那就送給你，我今天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話說透，如果你真的想多要一個兒子，那就送給你！

說完我起身往外走。我沒喊兒子——其實壓根就不想喊他——就往外走。此刻我心中十分悲哀，十多二十年的友誼，因為這一餐來不及吃的晚飯，蕩然無存。

等我走到外面的街上，肥仔勝追了出來。我轉(zhuǎn)身對他說，你回去好好吃飯吧，這樣的飯，我吃不下。說完我繼續(xù)向前走。隔了會，身后又傳來了腳步聲。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孩子追上來，趕到前面迫我停下，抱住了我。

我們父子二人誰也沒說話，肩并肩，慢慢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