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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語驛邊橋

      2023-07-10 05:54:50王咸
      江南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蕓

      王咸

      臨近九月,氣溫一直維持在三十度左右,沒有幾個高溫天,風一吹,臉頰上都有點秋涼的感覺了。眼看著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昨天一大早天氣突然悶熱起來,待在房間里有了那種被烘烤的感覺,我倒是覺得安穩(wěn)了。

      當時到了十點多,我起床到書房先抽了一支煙,心定以后找到兩塊餅干,然后開了膠囊咖啡機,放好膠囊咖啡等著出咖啡,看著外面白花花的陽光,我先拉上了書桌邊上東窗戶上的窗簾,然后又去拉南窗戶上的窗簾。我拉上了,又拉開了。我看到前面鄰居家的屋脊上停著一只巨大的黑鳥。它攏著翅膀,像披著蓑衣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屋脊上,頭朝著我這邊。鄰居家的屋頂鋪的是藍色琉璃瓦,但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呈現(xiàn)一片耀眼的白光。

      我愣怔了片刻,趕緊回頭找相機。上海郊區(qū)這邊,多的是麻雀、白頭翁,還有一種比麻雀體型還小的極度靈活的鳥,我叫不出名字,飛起來像彈射一樣。大一點的鳥,斑鳩、白鷺時有所見。蘇州河邊樹林里可以看到很多黑鳥,體型比鴿子略小,好像是烏鶇。說烏鶇鳥叫聲婉轉(zhuǎn),有時像笛聲,有時像簫韻,我只見到它們飛,沒聽到過它們叫。這只白頭黑身子的鳥,有貴賓犬這么大了,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偶爾有幾次,夜里我看到頭頂上一個碩大的黑影掠過,張開的兩只翅膀仿佛有一臂長,呼扇呼扇慢慢地飛過去,似乎能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什么鳥,白天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鳥。

      我拿著相機又回到窗邊,那只鳥還在,幾乎沒有挪動過位置,好像等著我拍照似的。我先是隔著窗戶拍了兩張,然后又慢慢地拉開窗玻璃,把相機固定在窗臺上,調(diào)到200mm長焦處。等鏡頭穩(wěn)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只鳥并不是很黑,而是深褐色,每只羽毛的邊緣顏色就淺一些——頭頂上卻是禿的,裸露著紅色的肉,像被拔了毛的雞頭。尖喙勾勾著,跟頭頂一樣肉紅色,只在頂端成了白色,全身就這一點白,像戴了一個白口罩。它的頭頂像一個骷髏,鼻孔裸露在外面,看不到眼睛,該是眼睛的地方黑乎乎的。我抬起頭,看看它,又看看鏡頭里的它,我感覺它那沒眼睛的頭好像看到了我似的。我看了它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可能就是常說的禿鷲了。我只是在電影電視上見到過禿鷲,在動物園里也見過,在日常生活中卻從未見過。想到禿鷲銳利的眼睛可以“無細不睹”和它專吃腐尸的習性,我突然打了一個冷顫,胳膊上眼看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手機鈴響起來的時候我驚了一下,回到書桌邊拿起手機一看,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號碼,但號碼所在地卻是我熟悉的。我猶豫著接通了電話。

      “兄弟,是我,我是李常?!睂Ψ秸f。

      “李常?”我脫口問道,但很快就后悔了,立刻彌補道,“這么稀罕?。俊?/p>

      “呵呵,我想請問一個問題啊,兄弟?!崩畛Uf。

      “什么問題?”我說。

      “從東方明珠到外灘怎么走?。俊崩畛Uf。

      “到外灘?”我問。

      “是的,從東方明珠到外灘?!崩畛Uf。

      “東方明珠……這樣,先找到濱江大道,然后往南走,一直走到輪渡碼頭,乘輪渡過去?!蔽艺f。

      “好嘞?!崩畛Uf。

      “輪渡很便宜,大概幾塊錢,還可以在黃浦江上游一游?!蔽艺f。

      “好嘞,兄弟。謝謝了?!崩畛Uf。

      李常掛斷了電話。

      我跑到窗邊去看那只禿鷲,禿鷲不見了。望過屋頂,藍天上靜靜地浮著一團白云。我愣愣地看著那團似乎在融化的白云,急忙又回到書桌前,拿起手機,撥通了李常的手機。

      “李常,你到上海來了?”我說。

      “呵呵,兄弟,是的?!?/p>

      我啊了一聲。

      “孩子快開學了,我?guī)鰜硗嫱??!崩畛Uf。

      “哦?!蔽艺f,“你找到濱江大道了嗎?”

      “找到了,兄弟。”李常說。

      李常的手機里傳來亂糟糟的人聲,還有隱隱的汽車喇叭聲。我們沒有掛斷電話,卻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從東方明珠這里過去,大概得走一刻鐘?!蔽艺f。

      “好嘞,兄弟?!崩畛Uf。

      “好嘞?!蔽艺f,“差不多要一刻鐘?!?/p>

      “好嘞,我們好像快到你說的濱江大道了?!崩畛Uf。

      “好的?!蔽艺f。

      然后我們的電話就斷了。我拿著手機看著,一直沒有放下,然后又撥通了李常的手機。

      “兄弟,我們已經(jīng)在濱江大道了?!崩畛屜日f道,“這里也不錯啊?!?/p>

      “是,那里也不錯,要是下午就更好了,夕陽照過來,比外灘還有景。你們住幾天???”我說。

      “兄弟,移步換景,美不勝收啊。我們大概住上幾天,還沒定?!崩畛Uf。

      “你們是怎么安排的?”我說。

      “沒有什么安排,看完外灘,我想再逛逛南京路?!?/p>

      “好的?!蔽艺f,“世博園要去嗎,聽說《清明上河圖》的動畫版還沒撤?!?/p>

      “兄弟覺得值得一去嗎?”

      “值得,帶孩子去看看,很好的?!蔽艺f。

      “好嘞?!崩畛Uf,“我估計今天看不成了?!?/p>

      “要不這樣吧,你們明天上午去逛世博園,下午,我早點下班,開車帶你們?nèi)ブ旒医峭嫱??!蔽艺f。

      “朱家角是什么?”李常說。

      “一個古鎮(zhèn)?!蔽艺f。

      “好嘞,我聽你的安排。魔都繁華之地,對我來說像迷宮,不過有兄弟的指引,我就當閑庭信步了?!崩畛Uf。

      打完電話,我又去南窗邊看,再也沒見到那只罕見的大鳥,好像它就是監(jiān)督我接聽李常的電話似的。任務完成了,它就飛走了。我盯著藍色琉璃瓦反射出的白光,腦子里也白花花一片,過了好久,我才聽到周圍挖掘機轟隆轟隆震天的響聲。這種聲音已經(jīng)持續(xù)半年了,因為城市開發(fā),周圍的村子正在變?yōu)橐粋€廢墟。前面鄰居已經(jīng)談好了拆遷條件,搬空了,窗戶、門都砸了,變成了洞。有時候我會看到里面有人走動,可能是撿垃圾的。挖掘機在村子里奔突,但前面這幢房子一直沒動,可能是擔心推倒它會把我的房子震塌。因為特殊原因,我拆遷的事兒一直擱淺著,我也就一直在這兒住著。周圍變空了,空氣流通,即使夏天高溫,只要稍微有點風,房間里也是比較涼快的。晚上有一點孤零感,不過挖掘機經(jīng)常會工作到深夜,開始覺得吵,后來反而成了一種令人欣慰的“煙火氣”了。

      我短暫地想了一下是否要請李常到家里來住,但轉(zhuǎn)眼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我們坐在靠河的一個座位上。天還沒黑透,淡藍色的天空中,一抹暗紅色的晚霞慢慢地沒進淡藍色里。河兩邊店家的燈都亮了,但是在天光籠罩下還顯得不夠明亮。左邊是高高拱起的放生橋。橋上滿是人,有站著看河的,看河中的搖船慢慢劃過來劃過去;有倚在石欄上拍照和自拍的。過橋的人要么停一下等著拍照完畢,要么迅速跑過去。

      我們能聽到橋上人的說話聲,聽不清說什么,嗡嗡的。偶爾有人高聲說一句什么,就在我們耳畔響起,在黃昏里卻顯得很遙遠。

      “這地方——真不錯啊?!崩畛4曛p手感嘆道,“有一首詩可以形容現(xiàn)在這個場景,怎么說?哦,是一首詞,‘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皇甫松的《夢江南》是吧?”

      我沖他點點頭,心里放松了一些。他是第一個從老家來在我面前提到詩的人。除了家人親戚,我很少單獨接待老家來的人,都是另外幾個同學接待,順便把我叫去陪著。

      “你又拽詞了。哪里‘雨蕭蕭?”他女兒小蕓嗔他說。

      “呃,難道你不覺得很美嗎?”他揚起手,他的手像一把蒲扇,指著河,指著河一溜燈火的對岸,又著重指了指高高拱起的放生橋,“當然,你批評得對,沒有雨,也不是梅子熟的時候,這個橋也不是驛站旁邊的橋,只橋邊人語對得上,我接受你的批評。但是——”

      小蕓噗了一下嘴,表示“服了”,說:“得,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景真是很美,但這都要感謝董叔叔啊,要不是董叔叔,我們就看不到這么美的地方了?!?/p>

      老板娘把兩份菜單啪嗒放到我們的桌子上就另外忙去了。李常順手拿起一份,然后愣住了,抬起頭看他的女兒:“你說什么?”

      小蕓說:“我說要感謝董叔叔?!?/p>

      李常認真地說:“對,你說得很對,但是,這個還要說嗎?”

      小蕓說:“當然要說了。”

      李常好像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詞了,像思考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一樣想了一會兒說:“也對。從你的角度講,出于禮貌,是應該說。雖然有點俗套?!?/p>

      小蕓爭辯說:“我這不是俗套,是真心的?!?/p>

      李常用一只大手掌止住女兒爭辯的勢頭說:“我這里的俗套不是貶義詞,我的意思是……”

      小蕓說:“叔叔,我爸小時候是不是就這么啰嗦啊?”

      我笑著搖搖頭,說:“這不是啰嗦,是認真?!?/p>

      李常說:“好吧,我不討論這個問題了。我今天可以喝酒嗎?”

      小蕓抿著笑意看著他。

      李常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情景不喝酒可惜了?!?/p>

      小蕓說:“你跟董叔叔這么久才見一面,當然應該喝一點?!?/p>

      李常朝女兒拱了拱手。

      我說:“我開車,不能喝。不過,我可以陪你喝一杯?!?/p>

      李常呃了一聲,身子一挺,一只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說:“哎呀,開車沒辦法。要不咱兄弟倆真應該喝個一醉方休。你說是不是應該啊,三十年沒見了吧?”

      小蕓說:“喝醉就算了,還是悠著點。叔叔,你不知道他的身體——”

      我猶豫了一下說:“高中畢業(yè)后好像就沒見了?你的身體——”

      李常面露訕笑,身子一塌,拍拍自己的右腿說:“喝壞的。”語氣卻是驕傲的。

      我熟悉這種驕傲,在家鄉(xiāng)男人們唯一時常表露出來的驕傲就是一場一場的大醉,因為大醉在野地里睡了一晚上,騎車掉進了河里,甚至出了車禍,都是值得驕傲的,也是別人喜歡的談資,即使因此丟了命,也比別的原因喪命來得體面。

      吃過午飯,我開車到延安西路和富民路路口等他們。他們從浦東坐地鐵趕過來。我坐在車里從遠處盯著幽暗的地鐵出口看,我擔心我會認不出他來,他在電話里給我留下的印象完全是另一個人。幽暗的地鐵口,好像一個時光隧道,他們不是要從浦東趕過來,也不是從老家趕過來,是從高中時光趕過來,某一刻我會覺得這不像真的,我都有點探險的心理了,當然,如果他突然打電話告訴我昨天只是一個玩笑,他根本沒有來上?!词刮乙呀?jīng)等了半天了,我也更愿意接受這個玩笑。但是當他從地鐵口冒出來的一瞬間,一切顯得很真實,我簡直不是“認出了他”,就是“相見”了。倒不是因為他的特征太明顯,一米九的個頭,在哪里都很顯眼,而是三十年前的神情還是隱現(xiàn)——不,是凸顯在他變胖變粗糙的臉上,其他倒是隱現(xiàn)了。他比我想象的還壯碩。等我下車,站在路上迎接他的時候,他的高大身材遠遠地就讓我有壓抑感了。他走出地鐵口,站在路口張望時,我沒有發(fā)現(xiàn)——等他看到我,疾步走過來時,我才看到他走得一高一低。

      他走過來停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舉起右手,豎起食指說:“你真沒變,還是那么瀟灑?!边€沒等我說話,他又說,“我也沒變,哈哈,除了瘸了一條腿。”

      “怎么回事?”我問,我盡可能離他遠一點,使他低頭的動作幅度小一些。以他的個頭肯定能看到我微禿的頭頂。我特意看了他的頭發(fā),還是像以前一樣濃密,而且黑,沒有看見一根白發(fā)。即使我滿頭黑發(fā)的時候也從沒有人用“瀟灑”形容過我,但是他說我“瀟灑”的時候一點沒有虛假,他從小就執(zhí)拗地認為我會是一個大人物,我考上大學后,他寄給我的一張明信片上明目張膽地寫著“祝未來的歌德元旦快樂”,時間竟然沒有改變我們這種隱秘的關(guān)系。

      “沒事。”他爽朗地說,“急了也能跑?!?/p>

      我在他后面尋找他的孩子,他拉過身后的一個大姑娘,說:“這就是董叔叔?!?/p>

      這個“孩子”有點大,頭發(fā)染了幾綹褐色,穿著高跟鞋,個頭比我還高,端莊地沖我點點頭,問了一聲好。年紀應該有二十四五歲了。

      “小蕓。”李常說。

      “草字頭加個云?!毙∈|主動補充。

      我笑著點點頭,我真沒想到“開學前的孩子”這么大了。

      考慮到李常的塊頭,三個人我點了六個菜,其中兩個冷菜,外加一個咸肉冬瓜湯。李常沒說什么,只是不停地看我,好像還沒認清我似的。我拿出煙來遞給他,他搖了搖手說戒了。我自己點了一根抽起來。

      “頭發(fā)白了不少?。 彼f,“教書很辛苦吧?”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頭,他這樣一說,我覺得也不用解釋什么了。

      小蕓說:“董叔叔的白發(fā),看上去很有學者范兒?!?/p>

      李常突然伸手摸住了我的頭,像摸自己的頭一樣,在我的頭上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嘿嘿一笑。

      這舉動真是又陌生又熟悉,我沒有覺得突兀,倒是小蕓張開嘴巴,做出受驚的樣子。

      李常說:“真的,是真的。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摸他的頭的。”

      小蕓說:“可現(xiàn)在不是小時候了?!?/p>

      李常說:“不,現(xiàn)在就是小時候?!比缓螅斐錾囝^,左右快速地搖動著,還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神情異常的歡快。

      小蕓有點嫌惡地別過臉去,李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轉(zhuǎn)頭對我說:“來一箱?”

      小蕓立刻發(fā)話說:“先要三瓶就行了,叔叔又不能喝。”

      李??戳宋乙谎郏骸昂煤煤?,聽你的?!?/p>

      酒來了,他麻利地搶過開瓶器,打開一瓶啤酒,先給我斟滿。

      我抱歉地說:“我就這一杯,陪你到底了。”

      他一愣,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對對對,你開車。”然后又給女兒倒酒。女兒用手蓋住玻璃杯。

      他說:“沒關(guān)系,你也喝一點,你董叔叔開車沒辦法,你陪我喝一點?!?/p>

      小蕓慢慢地把手拿開了,抬眼看了他一下,笑瞇瞇的。

      他拿過小蕓的杯子,微微傾斜著,把啤酒慢慢地倒進去,啤酒泡沫一邊形成一邊破裂,一直倒到杯滿,沒有溢出一滴。

      “來。”他說,“為我們?nèi)旰蟮南嗑鄹杀!?/p>

      好像斟滿一杯酒的時間,天徹底暗了,河對岸的燈火明亮起來,紅燈籠掛在一家家的屋檐下。河邊的餐桌坐滿了人,觥籌交錯,言笑晏晏。河里一條光帶,隨波晃蕩。這情景我原本是熟悉的,今天卻覺得特別有夢幻感。我不是暫時用了李常的視角看著這一切,而是好像兩個人攪和在了一起,還有時光的倒流,我也仿佛剛從北方到了“江南”,而且還是從小時候過來的。對著這已經(jīng)很熟悉的場景,我也覺得確實“很美”了。

      一艘游船慢慢地從放生橋下駛出來,沖開的波浪泛著光從河當中往兩邊擴散,不久,這波浪便到了腳邊,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

      他們兩個盯著游船看,一直到游船消失在遠處的暗影里。

      李常突然坐直了身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怎么樣,兄弟,說說你過得怎么樣吧?”

      我小心翼翼地說:“就這樣,還可以吧?!?/p>

      “在做什么課題?”

      “沒做什么課題?!?/p>

      “嗯?!崩畛Uf,“這情景讓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文章《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啊?!?/p>

      我也舒了一口氣,笑說:“這條河可比不上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李常沖著小蕓背誦起來,然后殷勤地問道:“還記得這篇課文嗎?”

      小蕓說:“當然記得。你最喜歡上這篇課文了?!?/p>

      李常說:“我上得怎么樣?”

      小蕓伸出右手的大拇指。

      李常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我說:“讓你董叔叔見笑了?!?/p>

      我說:“你的記憶力還是這么好,你不是學的歷史嗎?”

      李常愣了一下說:“我??茖W的是歷史,后來自學的中文系本科。”

      我說:“哦。我記得特別清楚,你當時學歷史,連課本下面的注都能背下來?!?/p>

      李常說:“這個倒是真的?!?/p>

      小蕓說:“你真的很棒,這節(jié)課上得特別好。”

      李常說:“謝謝你,我干一杯?!比缓笥洲D(zhuǎn)頭對我說,“雖然我知道這是恭維,但是我還是很高興?!?/p>

      我笑著看父女兩個,小蕓低頭弄了一下領口。她畫了睫毛,畫得比較濃,看上去應該有二十四五歲了。他電話里說帶著孩子來玩,我還以為他的孩子是個高中生呢。

      我說:“難怪我們都老了?!?/p>

      李常說:“是啊,孩子都這么大了。”頓了一下,又說,“沒想到三十年后,我們能在這個地方見面?!?/p>

      我說:“是啊?!?/p>

      李常又對著小蕓說:“這都是主的安排啊?!?/p>

      小蕓說:“呃?”

      李常說:“難道不是嗎?”

      小蕓說:“你們還是敘敘舊吧?!?/p>

      我盯著李???。

      李常臉色忽然嚴肅起來,說:“你看,你董叔叔這個號碼還是五年前我找周理叔叔要的,存在我的通訊簿里,一直沒打過,昨天一打就通了。這難道不是有點奇妙嗎?”

      小蕓說:“呵呵。”

      “還有一件奇妙的事,”李常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我昨天給你打完電話,你告訴我從東方明珠那里怎么去乘擺渡船到對岸外灘,我正打聽路線呢,一個人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也不看我們,說了句‘去外灘跟我來,就一直把我們帶到了船上,帶到了外灘?!彼洲D(zhuǎn)頭對小蕓說,“當然,你可以理解為這是雷鋒精神,我也會同意你?!?/p>

      “昨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看到一只禿鷲?!蔽艺f。

      李常愣了一下,“禿鷲?”

      小蕓說:“上海也有禿鷲嗎,叔叔?禿鷲,我在動物園里見過?!?/p>

      “我也是第一次見。”我說,“這么多年……”

      然后我又把我的感覺說了出來:“蠻奇怪的,我打完電話,它就不見了。好像它是來監(jiān)督我接聽你爸爸的電話似的。我接完了,它就走了。”

      小蕓笑起來說:“董叔叔也迷信啊。”

      李常莊重地又阻止女兒說:“你不能什么都看作迷信?!?/p>

      小蕓則說:“董叔叔是逗你玩的。”

      李常認真地看著我問:“是嗎?”

      小蕓說:“是啊,連禿鷲都幫你?!?/p>

      我笑而不答,看著他們父女兩個斗嘴。李常一米九的大塊頭,這么絮叨著說話,身體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似的。我剛才還擔心他會坐塌人家的椅子呢。

      李常皺了一下眉頭,好像在思考,然后說:“是這樣的,上帝既然可以在火焰里顯現(xiàn),就可以在一切事物里顯現(xiàn),誰規(guī)定不可以在禿鷲身上顯現(xiàn)呢?”

      小蕓說:“你能保證我考上研究生,我就相信你。”

      “哈?!崩畛]想到女兒在這里等著他,臉真的像碰到火焰一樣,大幅度地轉(zhuǎn)向另一邊,椅子咯吱尖叫了一聲,然后又轉(zhuǎn)過來,有點委屈地說,“你不能太實用,這就庸俗化了?!?/p>

      小蕓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沒有反駁他,也沒有迎合他,只是輕輕地端起了杯子,獨自抿了一口啤酒。

      李常顯得有點尷尬,仿佛犯了什么錯一樣。

      我說:“我怎么記得你是信佛的???”

      李常說:“呃,你是聽周理說的吧?”

      我點點頭。

      李常說:“佛教我一直不算信仰,只是喜歡,看過一些書,了解‘苦集滅道這些最基本的道理而已?!?/p>

      “聽說你吃過素?!?/p>

      小蕓插嘴道:“但是從沒戒過酒?!?/p>

      李常說:“也沒有正經(jīng)吃過素,我只是天生不喜歡吃肉,只是酒,這個在老家實在沒有辦法戒?!?/p>

      我說:“你酒量很大嗎?我記得你不怎么能喝酒啊?!?/p>

      李??戳艘谎叟畠赫f:“還行。關(guān)鍵是我喝多了就想著睡覺,最多是話多一些?!?/p>

      小蕓乜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李常說:“論喝酒我不如周理三哥?!?/p>

      我說:“是,他比較能喝,有一斤白酒的量。”

      “講起三哥喝酒,很值得一說?!崩畛Uf,“三哥喝酒有三個境界?!?/p>

      “三個境界?”我問。

      “第一,”李常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他平時不抽煙,喝到開始‘來一根的時候,算是進入第一個境界?!?/p>

      “第二呢?”

      “第二,”李常說,“大家敬酒的時候,他開始體諒對方,只要對方意思意思,自己一飲而盡?!?/p>

      我笑了,問第三。

      李常說:“第三,他開始生氣,看誰敬酒的時候躲躲閃閃,他就搶過別人的杯子替他喝了。他越是看不慣誰越替誰喝得多?!?/p>

      “而且,”他說,“最妙的是,每次都是三哥喝到第二個境界的時候,嫂子就打來電話問情況,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一旦確定三哥到了第二種境界,三嫂就會出動了,在他剛剛開始既痛恨一切人又大赦天下的時候把他接回去?!?/p>

      “他肯嗎?”我還真不知道周理的這個軼事。

      “當然?!崩畛Uf,“不管喝到什么程度,只要嫂子一出現(xiàn),他就乖乖地跟著走了?!?/p>

      “這不跟林文很像嗎?”

      “呃——也是啊。”李常又一次坐直了身子,頓了一會兒說,“像又不像,三哥跟嫂子是神仙眷侶,全縣城也找不出,可能全世界都少見。林文和他老婆——”他搖了搖頭。

      “后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我說。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崩畛Uf。

      我們坐在橋的北邊,我朝北坐,李常面西,小蕓朝南。所以,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月亮。

      她身子突然往后一仰,伸著纖長的食指,指著我背后的天空說:“老爸,你看月亮。”

      我們同時轉(zhuǎn)過頭,往她食指指的方向看,一輪明月靜靜地懸在空中。李常的嘴巴不自覺張開著。

      小蕓已經(jīng)低頭玩弄起手機來了。我以為李常又會隨口說出一首關(guān)于明月的詩詞來,結(jié)果沒有,他只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今天真是圓滿啊。”

      我說:“是啊,天公作美,昨天熱得我以為秋老虎來了呢,結(jié)果傍晚突然下了一場暴雨,然后今天又放晴了,氣溫正正好?!?/p>

      小蕓抬起頭說:“難怪月亮這么圓,原來今天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p>

      李??粗{幽幽的天空說:“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小蕓接口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李常端起杯,朝女兒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夸贊道:“行!不愧是我的學生啊?!?/p>

      小蕓撇了撇嘴。

      李常提問似的說:“還記得我當時怎么講的嗎?”

      小蕓搖搖頭說:“抱歉,都還給你了?!?/p>

      “你這孩子?!崩畛!肮币恍φf,“那我今天可以給你再講一遍,此情此景,我可以發(fā)揮得更好。雖然這條河稱不上是江,也想象不到海,但是老爸有了歲月滄桑,足可以彌補這些不足?!?/p>

      小蕓說:“那你就不要在董叔叔面前賣弄了吧?”

      李常又“哈”了一聲說:“賣弄談不上,這不正好就正于方家嗎?在寫景上,寫得幽美惝恍;寫情上,寫出了曠世悲涼;寫理上,表現(xiàn)了一種迥絕的宇宙意識,有天地之感。不愧是‘孤篇蓋全唐?!?/p>

      我沖他豎起大拇指。

      他繼續(xù)說:“以前,我很是感慨于他表現(xiàn)的這種曠世悲涼,人生如寄,縹緲若塵。再濃郁的世味,有一天亦會淡如白水。”

      小蕓說:“老爸又抒情了?!?/p>

      李常說:“我說得對嗎?”

      我看著他,試圖捕捉住他臉上哪怕一絲一毫的潛臺詞的意味,但是沒有。我沖他使勁地點了點頭。

      “但是現(xiàn)在,”他說,“我知道這個悲涼的道理了。這是中國文化自身的問題,‘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以須臾對無窮,悲涼是必然的心理結(jié)構(gòu)。中國有個天人合一的說法,但這種只有極少數(shù)圣人能達到,大部分人,絕大部分人,包括文人墨客都逃不過人生無常的悲嘆,沒有東西對抗人生的須臾感,現(xiàn)世的歡樂轉(zhuǎn)眼成空,中國古詩寫得最多的寫得最好的就是這種空幻感,基本上都是自戀自哀。只有王維很少這種自戀自哀,那是因為他是真正信佛的人,不像白居易蘇東坡這種只是佛教的愛好者,骨子里是透不過須臾感這一關(guān)的?!?/p>

      我由衷地沖他再次豎起大拇指,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說:“沒想到你對中國文化有這么深的研究?!?/p>

      沒想到李常搖了搖頭,說:“你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我說:“何止有道理,稱得上是高見?!?/p>

      “那我太高興了,這趟上海之行沒白來?!崩畛Ed奮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再去倒酒時,發(fā)現(xiàn)三個瓶子全空了。他朝服務員喊道:“小伙子,再來三瓶啤酒?!?/p>

      小蕓說:“來五瓶吧?”

      李常說:“呃,怎么?”繼而嘿嘿笑了一聲,說,“你是擔心我會喝多。放心,不會。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這個時候喝酒不會醉?!?/p>

      一個很文雅溫和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旁邊,身上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皮包。

      李常說:“酒呢?”

      中年男人笑瞇瞇地說:“老板,卜一卦吧?”

      李常說:“嘿,不好意思,我把你當成飯店老板了?!?/p>

      我看著河面,看著對面一排店家明亮的燈光,對面有吃飯的,有喝茶的,都坐得滿滿的。今天不是周末,沒想到還有這么多游人。隔著幽暗的河面,看著坐在桌子周圍的那些人,有的靜靜坐著,有的一邊說話一邊打著手勢,真是有“歲月靜好”的感覺。

      李常說:“怎么卜?”

      中年男人說:“抽簽或測字。”

      李常說:“什么簽?”

      中年男人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竹筒。

      李常說:“抽一簽多少錢?”

      中年男人說:“老板隨意?!?/p>

      李常說:“別隨意,你說個價?!?/p>

      中年男人說:“低不過十,高不過百,老板隨意?!?/p>

      說話間李常已經(jīng)從竹筒里抽出一根竹簽。

      小蕓說:“我也要抽一根。”

      李常說:“你們年輕人也信這個?”

      小蕓說:“現(xiàn)在不就是年輕人信這個了嗎?我倒奇怪你還信這個?!?/p>

      李常被說住了,訕笑著說:“你說得對啊,我不該再相信算卦了,但為什么這么自然地就抽出一根算卦的竹簽呢?”

      小蕓說:“這個還不是要問你自己?你總不能說這是主的意旨吧?”

      李常說:“你這孩子,讓我想想,首先,當然是這位先生出現(xiàn)在這里我才會出現(xiàn)這種沖動,其次——”李常一拍腦袋,轉(zhuǎn)頭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啊?”

      我點了點頭。

      李常說:“看來你也想起來了?!彼D(zhuǎn)頭對小蕓說,“還別說,你剛才那個玩笑還真是大有深意?!比缓笥洲D(zhuǎn)頭對中年男人說,“抱歉,讓你久等了,給她也抽一根。”

      中年男人笑瞇瞇地把竹筒伸到小蕓的面前,沒想到小蕓比李常慎重得多,只見她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頂住下巴頦,好像默禱了一下,才用右手從竹筒里認真地抽出一根竹簽來。

      李常和我對了一下眼神,中年男人也被小蕓的舉動驚到了,收斂起笑容,變得莊重起來。我們的周圍仿佛也因這個“默禱”一下子變安靜了,以至于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放生橋上傳來的一句話:“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經(jīng)三十多年。”

      顯然李常也聽到了,我們一起轉(zhuǎn)頭看向放生橋,橋上還是很多人,辨不清是哪個人念了剛才那句話。

      中年男人等急了,說:“老板……”

      李常頭轉(zhuǎn)回來說“抱歉”,拿起自己那根竹簽,湊到眼前看,念道:

      大魚游曲江

      蟬向柳中鳴

      富無求口食

      畫角聽三聲

      李常說:“這怎么解啊,大師?”

      中年男人說:“請老板說個方向?!?/p>

      李常沉吟一會兒說:“婚姻吧?!?/p>

      中年男人說:“強求可成終無成?!?/p>

      李常說:“看來是個下簽?”

      中年男人說:“老板也不能這么說?!?/p>

      李常說:“有解嗎?”

      中年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蕓,微笑中透著憂戚之色。他忽然附在李常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后又站直了,看著李常,好像等著他的反應。

      我們都好奇地看著李常,李常卻伸手向他的女兒說:“來,讓我看看你的?!?/p>

      小蕓似乎還比較喜歡這支簽,她遞過去的時候說:“我這個不用解?!?/p>

      李常拿過來,念道:

      喜赴瓊林宴

      金盤捧玉杯

      多題龍鳳榜

      天下廣傳名

      讀完以后,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高興地說:“看來事情可成?!?/p>

      小蕓說:“但愿吧?!?/p>

      李常說:“這個簽是不用解。好。你真的不抽?”

      我再次搖搖頭。

      李常說:“你是不是也想起來我們小時候的那個算命先生了?”

      我點點頭。李常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小蕓立刻往前探身,興奮地問:“什么時候的事???”

      中年男人說:“老板,這個簽真的不用解嗎?”

      李常說:“sorry,我把這茬忘了。不用了。”隨即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皮夾子,打開,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過去,“夠嗎?”

      中年男人溫和地一笑說:“我說過,隨意。謝謝?!苯舆^錢走了。他沒有到下一桌去兜售生意,而是直接到店里去了。走進店里的時候,還回頭望了我們這邊一眼,仿佛像那只禿鷲專門為我們而來,或者說為李常而來。

      李常感慨道:“南方人文雅啊,在一個算命先生面前,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粗人了。”

      遠處傳來清越的鐘聲。我們暫停了談話,聽鐘響了八下。

      小蕓搶在老爸的前頭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李常說:“呃——我還有,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我搖搖頭,表示贊嘆。

      小蕓說:“說說你們算卦的事,我很好奇。算命先生怎么說你的?”

      李常說:“說我將來是吃開口飯的?!?/p>

      小蕓說:“什么是開口飯?”

      李常說:“就是靠嘴巴吃飯。”

      小蕓說:“那算得很準啊?!?/p>

      我說:“是啊,非常準,要知道那個時候你爸爸是一個非常不愛說話的人。”

      李常說:“對,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張老師罵過我的那句話。”

      小蕓更好奇了,說:“什么話,原來老師也挨過罵。”

      李常說:“他說我三腳踹不出一個熱屁來,而且還真踹過我一腳?!?/p>

      小蕓笑得捂住了嘴巴。

      我說:“張顯良老師!”

      李常說:“對,張顯良老師?!闭f著,他右手握起拳頭,用拳眼捶了幾下自己的鼻子,眉頭緊皺著。我們都笑起來,幾十年前的場景剎那間呈現(xiàn)在眼前。這是張老師標志性的動作,每次發(fā)怒的時候,就不停地用拳頭捶自己的鼻子,把鼻子捶得紅彤彤的,然后惡狠狠地說他那句口頭禪:“學習是自己的事,天王老爺也幫不了你?!蔽覀儍蓚€也短暫地成了兩個小學生,說出老師的名字的時候,我還有點像說出父親的名諱時的冒犯感。

      我的聰明勁兒突然上來了,說:“還記得嗎?歷史老師也說過一句關(guān)于你的妙語呢。”

      李常說:“什么?”

      我對著他女兒說:“你爸爸上高中的時候就有這么高了。他那個時候做什么都有點慢,歷史老師說:人家這體格,神經(jīng)末梢到神經(jīng)中樞的距離好比廣州到北京,坐飛機也得幾個小時才能到呢,怪不得他慢。”

      小蕓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李常歪了一下頭,好像想回憶起來似的說:“真的嗎?這個我倒不記得?!?/p>

      小蕓說:“老爸其實現(xiàn)在反應也有點慢,經(jīng)常會呃一下,像卡殼一樣?!?/p>

      李常說:“呃,我這個不是慢——是遵循孔子的教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p>

      我說:“現(xiàn)在不慢,完全不慢?!?/p>

      李常說:“你說這個,我還真想起來了。我高二的時候歷史成績很不錯的。”

      “不是很不錯,是非常好,全班第一第二?!?/p>

      “是的,我是偏科,其他不行,尤其是數(shù)學。但是,到了高三,遇到了這個歷史老師,突然我就不喜歡歷史了?!?/p>

      “嗯,錢老師,‘統(tǒng)治階級過著聲色狗馬的生活。”

      “哈,你還記得,這是他上課的口頭禪,那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語文測驗時,全班同學都把應該填‘聲色犬馬的空填成了‘聲色狗馬”嗎?”

      “記得記得,語文老師非常迷惑,為什么全班同學都犯了一樣的錯誤?!?/p>

      “嗯,錢老師非常痛恨統(tǒng)治階級,每次講到某個王朝的末期,就用‘聲色狗馬形容他們的生活,好像用‘聲色犬馬來形容都是抬高了統(tǒng)治階級。他是語文老師轉(zhuǎn)行成歷史老師的,不可能不知道‘聲色犬馬這個成語?!?/p>

      “??!”我說,“這個我倒是不知道。難怪他除了用‘聲色狗馬形容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外,另外經(jīng)常說的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年的歷史課,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句話了?!?/p>

      李常說:“我也是后來知道的,他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老師,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有點憤青。只是他當時講所有的歷史都是為了某一道可能的高考題目。這里會出一個問答題:乾隆在世取得的政績有幾項?這里會出一個填空題,這里會出一個思考題……”

      “很管用,我的歷史考了九十五分。一百分的題目啊?!蔽艺f。

      “哇。董叔叔厲害?!毙∈|叫道,“那你考了多少分啊?”

      李常不回答,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歷史嗎?”

      “為什么呀?”小蕓說。

      “學史使人明智。”李常說,“培根說的?!?/p>

      “那你是覺得自己不聰明嗎?”小蕓說。

      李常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還這么聰明似的,他說:“也許你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我告訴你,你說對了,這就是我喜歡歷史的初衷?!?/p>

      “那只是資本主義初期的盲目樂觀?!毙∈|說。

      “你看——”李常臉對了我一下,又對著小蕓,說,“比我們成熟得早!”

      我贊賞地點頭。

      “老師講的?!毙∈|說。

      “周作人說:‘昔者巴枯寧有言,歷史唯一的用處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樣,我則反其曰,歷史的唯一的用處是告訴人又要這么樣了!關(guān)鍵是人們做重復的事情的時候仍然會像第一次經(jīng)歷一樣沒有經(jīng)驗。但那個時候不明白,我喜歡歷史就是想讓自己聰明一點,向你董叔叔看齊?!?/p>

      “你不是也考上大學了嗎?”小蕓說。

      “這個,”李??戳丝次艺f,“在你董叔叔面前,我就把老底兜給你吧,我其實復習了三年才考上大學的。你董叔叔快大學畢業(yè)了,我才考上的大學?!?/p>

      “哇,你還有這么光輝的歷史啊?!?/p>

      “雖然我趕不上你董叔叔,但我也不是一般人啊。”

      “切。”小蕓說。

      “你爸爸真的不是一般人?!蔽艺f。

      “怎么個不是一般人?”小蕓來了興趣。

      “我們當時其實都很討厭那個歷史老師的講課方式——”我說。

      李?!肮绷艘宦暎⒖桃鈺搅?,手指頭拍了一下桌子,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那不是年少不懂事嘛?!?/p>

      “哈,你做了什么荒唐事?”小蕓說。

      “只有你爸揭竿而起,直挺挺地站在課堂懟了老師,就是這樣說的:學歷史是讓人明智的,不是永遠為了高考分數(shù)。你的教學方法有問題?!?/p>

      小蕓聽了,好像有點失望,但還是笑了,說:“爸爸就是愛死理?!?/p>

      “呃?”李常說,“你是真的這么認為的嗎,還是隨口一說?”

      小蕓身子往后一閃,說:“好了,你饒了我吧?!?/p>

      我還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課間,李常從教室后面走到教室前面,突然甩給我一張疊成菱形的紙條,轉(zhuǎn)身就走了回去。我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如果你對我有什么意見最好直說,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異常,看到這張紙條驚訝得有點驚慌,然后沒有做任何處理,就好像他沒有給過我這張紙條一樣,他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然后,結(jié)果是這件沒有任何“處理”的事成了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之一。也因此,他后來發(fā)生任何事情,我都覺得是“正常”的。

      李常擺了擺蒲扇似的大手,表示“饒過”小蕓,轉(zhuǎn)臉對我說:“說實話,我現(xiàn)在么覺得這個想法不對,但是也改變不了這個潛意識了,我就是覺得歷史老師毀了我的前程,哈哈。不過,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變成愉快的事情了,此情此景——”

      李常突然舉起手掌放在耳邊,好像在聽什么,整個人都“定”住了,好像整個身心都在捕捉某個遙遠的聲音,過了好久——小蕓都沖我搖著頭笑了兩次了——他才從“定”中出來,說,“還記得你剛上大學時,我們的通信嗎?”

      “記得?!蔽艺f。我真的記得。

      “對不起?!彼f,“我轉(zhuǎn)換得有點快,就是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個念頭,我得趕緊說出來。”

      聽到我說“記得”,他又一次“定”住了,歪著頭看住我:“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我笑著沖他點點頭。

      他轉(zhuǎn)頭對小蕓說:“怎么樣,我給你說過吧,他是我們幾個里面最機靈的人。”

      我拿起啤酒瓶給他倒酒,泡沫一下子溢出杯沿。他用筷子在菜盤里迅速蘸了一下,然后點在啤酒泡沫上,泡沫刷的一下“沉沒”了。他每次說我“機靈”我都有點不安,想知道他話里有沒有諷刺的意思。

      小蕓說:“你們倆像打啞謎,你們到底記起了什么?”

      “死。”李常平靜地說,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那么大的塊頭,閃電般地抖動一下,河岸似乎都跟著震了一下,同時,他屁股下的椅子也吱扭叫了一聲。大概是他的腿碰到了桌子,桌子也跟著抖了一下,有一個茶杯可能本來放得就不穩(wěn),噠噠噠響了四五聲,一邊往桌沿兒滑。

      我和小蕓都有點尷尬,都想假裝沒有看到,又不知道怎么假裝。但是李常卻不給我們機會,他竟然沖我們說:“你們看到了嗎?”

      小蕓說:“看到什么呀?”

      李常搖搖頭說:“你不誠實。我打了一個寒顫?!?/p>

      月亮移到南面頭頂上,更亮了,亮得有點刺眼。如果河邊各種燈光關(guān)掉,夜晚也不會變得更暗,像小時候的月光,可以靠月光看清小人書上的圖片和文字。放生橋上的人明顯稀少了,有幾個坐在欄桿上聊天。對面臨河的餐桌不時有人站起來離開。

      李常說:“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你知道嗎,我常常想起你,想你在上海在江南的生活,昨天在繁華的外灘,今天在古樸的古鎮(zhèn),全了。”

      我說:“哪有這么美好?!?/p>

      李常說:“我懂,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不過這個地方真好,此時此地此情,我現(xiàn)在能享受這個,也就是當恩賜接受下來,當然你說這叫及時行樂也可以。”

      我突然感覺很放松,我知道一個信教者的心態(tài),尤其是一個新的信教者,世間所有的恩怨都變輕了,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看不到陰影。

      我說:“你變了好多。”

      李常說:“你真的這么覺得嗎?”

      我點點頭。

      李常舉起玻璃杯,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啤酒。

      小蕓說:“你今天要喝多了?!?/p>

      李常說:“不會,今天的酒不會醉人?!?/p>

      我說:“你爸完全變了一個人?!?/p>

      小蕓說:“我爸以前是什么樣的人?”

      我愣了一下。

      李常說:“眉壓眼,多愁善感。”

      我說:“你還記得那個算命先生的話?。俊?/p>

      李常說:“一清二楚。因為那個人說的都應驗了,我吃上了‘開口飯,說你會往南走,上海不就是在南面嗎?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年?!?/p>

      我說:“你的記憶力還是那么好?!?/p>

      他舉起右手,食指伸著,“我還記得我們那次算命的地點,在集市旁邊的一個胡同里。我們是去你二哥家做什么事,他不在家,我們就在門口等。他門口正好坐著一個算命先生。那個人穿著藍色滌卡布中山裝,左上衣兜里插著兩支鋼筆,坐在一個馬扎上,一直笑瞇瞇地盯著我們看。”

      我嘴巴張開了,有一瞬間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他描述的場景中了,亂糟糟的集市,走路都能蕩起的塵土,陳舊的紅磚墻,陽光總是很明烈,一切都是灰突突的,除了人情世故就沒有別的了,整個都是枯寂的感覺,連愛情也是。

      我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個人的眼睛眨得飛快。我們還為此對視了一下。你笑了,我沒敢笑?!?/p>

      李常說:“呃,有這回事嗎?看來每個人記住的東西不一樣啊。我想說的是一件神奇的事,你二哥家的對門上的春聯(lián),你還記得寫的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全無印象。

      李常說:“聽我給你念,‘為人作鹽和鄰里,行事如光照鄉(xiāng)親。橫批是‘榮耀主名。你會說我為什么記得住,有兩個解釋:一個是世俗解釋,這個春聯(lián)太特別了,當時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一般都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或者‘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當時完全不懂春聯(lián)的意思,所以等你二哥的時候一直盯著看,就記在了腦子里。另一個解釋,你可能覺得有點玄,用佛家的話說叫結(jié)緣。只是沒想到這中間隔了幾十年。我領悟得晚了。”

      小蕓說:“倒是有一個好處,老爸把煙戒了?!?/p>

      我說:“這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俊?/p>

      李常:“有,你想想你吸煙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傲慢的感覺?”

      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點上,深吸了一口,張開嘴巴讓煙霧出來,又吸進鼻子里,然后再從鼻子里舒緩地噴出來,沖他點點頭。

      “你看。”李常對著小蕓說,“我就說他聰明,當然也是大城市里的人文明程度高,我一說人家就明白了。在縣城里我這樣說都是被當笑話看的?!?/p>

      小蕓說:“那你怎么不戒酒呢?”

      李常好像被問住了,為了擺脫尷尬,他笑著伸出碩大的手掌拍了一下小蕓的肩膀。沒想到他手掌剛一觸到小蕓的肩膀,小蕓左手一揮就把他的手擋開了??赡苄∈|也覺得自己的動作太猛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常沖我感慨說:“年輕真好!”

      我笑著點頭。

      李常說:“不過做小孩子最好!”

      我說:“小孩子雖然不這樣想,但我們老人確實是這樣想的?!?/p>

      小蕓說:“那是你們忘記了自己年輕的時候?!?/p>

      李常說:“說忘記也是沒忘記,說沒忘記也真是忘記了?!?/p>

      我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我真是覺得他講得好,心里卻是實實在在糾結(jié)了一下,也可能那個糾結(jié)的是胃。不管多么敏感于時代的哀痛,那總是浮泛的,即使覺得自己的敏感是孤獨的,那也是“從眾”的,不僅是當下的“眾”,而且有歷史的“眾”,終歸是有“安慰”的,唯有個人之間的恩怨是真正唯一的,對或錯,或者說樂與苦都是個人私下承受的,而且只能是承受,時間可以淡化,但不能消解,更無法化解,嗯,也許上帝可以化解。如果有上帝的話。

      李常也得意于自己說了一句妙語,他高興地沖著小蕓說:“你看,你董叔是真心贊賞我吧?!?/p>

      小蕓說:“人家是看你自己得意,順著你而已。”

      李常突然用右手的手指肚一拍桌子,笑道:“你干嗎說破呢?”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估計笑聲隱隱地傳到了河對面,有幾個人抬著頭朝我們這邊觀望。

      小蕓說:“你今天有點興奮啊!”

      李常說:“今兒高興,今兒高興?!?/p>

      李常舉起酒杯在我放在飯桌上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出于習慣,即使跟一個杯子“干杯”,他還是把自己的杯沿往下降了幾厘米。他說:“你開車,你不用喝,我干了?!比缓笥终f,“這種心情你還不能懂?!彼@是對著小蕓說的。小蕓把頭別過去,不看他了,但也沒說什么。

      我端起杯子,也抿了一口。

      李常說:“你還記得嗎?你給我寫了一封信,寫了滿滿六頁信紙。我還記得那種信紙,用紅線標出行來?!?/p>

      我說:“寫信我記得,寫了六頁我倒不記得了?!?/p>

      李常說:“我記得,我現(xiàn)在都記得,六頁?!彼e起右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扣向手心,剩大拇指和小拇指向兩邊撐著。

      想到我曾經(jīng)這么盡力地幫他做過一件事,而且他還記在心里,我又放松了一些。所有的“疏遠”都是自然的,我并沒有有意做過什么,而且回想起來,自從上大學進城以來,似乎總是處在自顧不暇的狀態(tài),總是感覺不安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這樣,還是就我自己是這樣。

      李常說:“‘死亡是不存在的,沒有人活著經(jīng)歷死亡。這是你給我的信里寫到的一句話,還記得嗎?”

      李常說:“你董叔給我寫這句話的時候還沒有你大?!?/p>

      我笑著搖搖頭,完全不記得了。

      李常說:“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理解這句話,關(guān)鍵是——”他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正是不理解,它讓我記到現(xiàn)在?!?/p>

      小蕓說:“董叔太有學問了。我也不理解?!?/p>

      我說:“肯定是從哪本書上抄的?!?/p>

      李常說:“客觀地說,你的信沒有給我什么安慰,如果說有安慰的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知道我怕死這件事了?!?/p>

      小蕓笑著說:“你就是膽小,現(xiàn)在也是。”

      李常一愣說:“有嗎?”

      小蕓說:“你戒煙不戒酒,不就是因為肺上查出有一個結(jié)節(jié),立馬就把煙戒了,誰說抽煙不好,你都不聽的?!?/p>

      李常說:“呃,是這個原因嗎?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戒煙僅僅是遵從一個科學的道理,不做無謂的犧牲罷了。怕死倒是算不上。這個我自己清楚?!?/p>

      小蕓說:“你現(xiàn)在學會狡辯了?!?/p>

      李常說:“你不覺得這是我的進步嗎?”

      小蕓說:“這算什么進步?”

      李常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中心思想,中心思想,我原來給你們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講這個詞,我其實也是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是中心思想,有了這個,什么事在什么位置你會明明白白,從你的,比如無神論的角度看也許是錯的,但是我的明白是確實不虛的——”他終于頓住了,好像一口氣說掉這么多詞,詞語一下子“供血不足”了,他在等它們慢慢涌上來,那個歷史老師是怎么說的,“人家這體格,神經(jīng)末梢到神經(jīng)中樞的距離好比廣州到北京,坐飛機也得幾個小時才能到呢,怪不得他慢”。嗯,他不像是在思考一個更準確的說法,而是等待說法從遙遠的地方趕過來,他說,“現(xiàn)在的怕是理性的怕,那個時候的怕是非理性的怕?!?/p>

      我突然想起來了,他信中描述的狀況是“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不敢站在教學樓三樓的走廊上,擔心欄桿會倒掉;膽戰(zhàn)心驚地過馬路,覺得完全有可能遇到一輛失控的汽車摩托車什么的;后怕自己曾經(jīng)爬到屋頂上乘涼,萬幸自己沒有一腳踏空;后怕到小河里游泳,那里每年都淹死人的,后怕到渾身發(fā)軟,站都站不起來。他說看到一個報道,說是一個人吃紅薯吃得快了噎死了,每次看到紅薯就緊張。有時候會突然待在一個地方,進入一種眩暈狀態(tài),下一刻該怎么行動都不知道了。他高考落榜,正在復讀,就完全復讀不下去了,去看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衰弱,一直吃中藥……我不記得他為什么要給我寫這封信了,是要我的什么幫助,還是簡單地找個人傾訴?我當時當然是完全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但我認真“理性”地回了信,于今也忘了寫了什么了,更不記得寫了六頁紙。

      李常說:“那真是一件可笑的事?!?/p>

      小蕓說:“什么可笑?”

      李常說:“你想我一米八高的個子,膽小如鼠,一米八的小老鼠,哈哈。哦,我復讀了三年,又長了幾厘米,你倒是從高一到現(xiàn)在一點沒長高啊,哈哈。我爹每次見你就說:‘你怎么光長心眼不長個?。窟€記得嗎?”

      我說:“也許長了兩厘米。記得記得?!?/p>

      李常說:“以后就開始縮了,這兩厘米還得縮回去。你現(xiàn)在有多高?”

      我說:“哈,這是你最喜歡問的問題?!?/p>

      小蕓哈哈笑起來,說:“你們真是相愛相殺啊。”

      李常舉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說:“這個我占絕對優(yōu)勢。”

      小蕓“切”了一聲:“你這叫‘勝之不武?!闭f完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說:“那你還記得咱倆摔跟頭被我摔倒的事嗎?”

      李常好奇地看著我:“什么,咱們倆摔跟頭?這有點像雅各與神摔跤的故事啊,哈哈!”

      我說:“叔叔和嬸子帶你到我們家玩,叔叔使壞,讓我們倆‘撂個個兒?!蔽肄D(zhuǎn)頭對小蕓說,“那個時候你爸沒現(xiàn)在高,應該是上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但我更矮啊,兩個人的比例值應該跟現(xiàn)在差不多。你信嗎,我把你爸撂倒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我抱住你爸的腰,伸腿一絆,就把你爸撂在了地上。當然,我也倒了,但是是我壓在你爸身上。小時候摔跤誰先壓住誰就算贏了。”

      小蕓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即使出于禮貌,也沒有輕易首肯,嘴角為難地出現(xiàn)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李常說:“處在恐懼中,人是一點自由感也沒有的,也不能喜歡什么,甚至連本來就有的力氣也沒有了?!?/p>

      小蕓說:“咦,碰到董叔叔,你變成了哲學家了。你這是為自己開脫吧?”

      “不是的?!崩畛Uf,“信念能改變?nèi)说淖匀粻顟B(tài),你想想,你使勁兒想也想不到我這個頭能被你董叔撂倒吧?哈哈?!?/p>

      小蕓說:“你不是不記得這件事嗎?”

      李常說:“個人很容易忘記自己的糗事,我不記得不妨礙其有啊?!?/p>

      說完這句話,他將臉朝向河面看著什么,河水波光瀲滟。

      我也去看波光,耳朵里慢慢聚集了橋上的人語喧囂,我努力想聽清楚喧囂中的某句話,聽了半天,只有一串哈哈的笑聲從喧囂中跳出來,其他的聲音都混成一團,竟聽不清一句有意義的話。

      李常突然豎起了右手的食指,放在耳邊。

      “我其實有段時間也挺怕死的,不過很快就過去了?!蔽艺f。

      “呃?你也有過嗎?說說看?!崩畛:闷娴乜粗?。

      “嗯,我談戀愛的時候有過?!蔽艺f完就后悔了。

      “哦,你那個很正常。我這個不正?!,F(xiàn)在想想挺可笑?!崩畛Uf,他好像對“戀愛”這個詞沒有任何多余的反應,“他媽的,尤其是我這么大個子,變得膽小如鼠,真的非??尚?。一個大老鼠,一米八的大老鼠,哈哈?!?/p>

      他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笑得牙齦全部暴露出來,那牙齒也是巨人型的,牙齦有點萎縮,顯得牙齒更大了。

      “呃?”

      “哈哈,你也學會說這個詞了?!崩畛Uf,“在最極端的時候我想一死了之。你說可笑不可笑,因為怕死,反而選擇死?!?/p>

      “嗯。”

      “我的信念是,不管怎么樣,人死了就不怕死了?!?/p>

      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我說。我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我現(xiàn)在這樣說卻只是為了跟他站在一起。

      “但是,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到死的時候唯一留戀的是什么嗎?”李常說。

      “什么?”

      “是你。哈哈?!?/p>

      這時一直不吭聲的小蕓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說:“老爸你很時髦嘛,這么早就跟董叔叔搞基了?!?/p>

      “錯。”他蒲扇般的大手揮向女兒,好像要把女兒連同她那個說法一起推到河里一樣,“那是純真的友誼,你想想,你小的時候也有過,擁有一個小伙伴的友誼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那種感覺就跟你變成大人后擁有一個異性的愛情以后就覺得擁有了一個世界一樣。當然,我現(xiàn)在知道這就是一個幻覺?!?/p>

      小蕓說:“老爸,你那時都高中畢業(yè)了,太晚熟了吧?”

      “呃,那你說說什么是成熟?!崩畛Uf。

      小蕓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成熟,你那個年紀我就覺得為一個女朋友留戀正常一點?!?/p>

      李常的臉上露出了訕笑,被小蕓這樣一說,他剛才對我的“表白”好像變得虛假了。他下巴垂著,嘴角又努力往上翹。他端起酒杯,跟小蕓的杯子碰了一下,一揚脖,把一杯啤酒喝干了。

      他沒有跟我碰杯。

      我跟李常其實不是高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面。我們當中見過一次面,在他家里。太陽很好,我們站在院子里說話,地上正在化雪。1988年,村里的路還都是土路,雪一化,路上就變得很泥濘。我騎著自行車到他們家,車輪上粘滿泥巴,我的褲腿上也被車輪甩得星星點點。他們家很干凈,院子里都鋪了紅磚。雪堆在墻角,融化的水順著一條溝流到院外去了。

      他胖得嚇了我一跳,走路像背著自己一樣,感覺就是挪,又像老人又像小孩。臉上的肉淹沒了眼睛,笑起來幾乎就看不到眼睛了。他見我的時候,卻一直在笑,笑得很憨,但是也顯得很木訥。他嘴里不停地嘖嘖有聲:大學生,嘿,大學生。我很無措地站在他的旁邊,我們一點也不像同學,我本來個子就算矮的,他這么高,又突然這么胖,胖得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樣子,我一下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幸虧他的母親幫我們端了兩個椅子出來,還擺了一個圓桌,給我們沏了一壺茉莉花茶。捧著一杯熱茶我自在多了。

      他父親嚴肅地站著跟我寒暄了一會兒。如果微笑了一下,那也是一閃而逝。他以前見了我,總是打趣我,說:怎么?光長心眼不長個啊。見一次說一次,每次說都像第一次說,說得自己哈哈笑起來。這次沒說,寒暄了一下就走了,臨走說:“二小,別老是大學生大學生的,你不是說有很多問題不明白嗎?跟大學生好好聊一聊?!?/p>

      他順從地沖父親點點頭,看著他父親離開,然后把頭轉(zhuǎn)向我,又盯著我笑,充滿親昵,又說:“大學生,嘿,大學生?!?/p>

      我也沖他笑,豎起大拇指,說:“山東大漢。”

      他右手做一個屈臂的動作,隔著棉衣,我看不到他胳膊上的肉。然后,他走過來哈腰一把抱住了我,把我抱離了地面。他的力量之大,讓我都覺得自己輕如鴻毛了。

      他說:“沒想到你還這么瘦小。”

      我笑著說:“還好吧?!?/p>

      他說:“大學生活怎么樣?”

      我說:“蠻好的?!?/p>

      他就沖我豎起兩根大拇指。

      他說:“你們學校有很多教授吧?”

      我說:“有很多。”

      他說:“我也見過教授了,教授就是比一般的醫(yī)生有學問?!?/p>

      我點點頭。

      太陽稍稍西沉,院子里的陽光就沒了,然后就冷得坐不住人了,我的腳底板冰涼。他父親留我吃飯,我支吾著還是堅持回家了。

      他父母送我到門口,他還坐在椅子上好像不知道我要走似的。他父母對他說:“你同學要走了,你也不送送嗎?”

      他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一挪似的到門口,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他父親說:“什么時候開學啊?”神色凝重。

      我說了個時間。

      他父親說:“走之前再來玩啊。他經(jīng)常念叨你?!?/p>

      我點點頭,說好,一腳踏在自行車的腳踏板上準備騎上走。車子卻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了,我慌忙兩只腳落地,穩(wěn)住了自行車,回頭看,李常的父親一只手緊緊地攥住我的車后座,他說:“你跟鄭萍有聯(lián)系嗎?”

      我說:“有?!?/p>

      他說:“你知道她寒假回來了嗎?”

      我說:“我不清楚呢?!蔽胰隽艘粋€謊。

      他說:“哦。”然后,松開了我的自行車。

      我再次用左腳踏到腳踏板上,右腳拼命地在地上蹬了幾下,然后蹁腿上了自行車,騎了好遠,我才轉(zhuǎn)過頭望了一下,門口已經(jīng)沒有人了。

      十一

      哥哥告訴我李常犯病的時候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哥哥跟李常的哥哥李國也是同學,他們上學的時候村里的學校還設有高中,兩年制。正是“文革”時期,他們割了兩年草就畢業(yè)了。也算是高中生。我們兩個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參加工作了。我哥哥在稅務所做臨時工,他哥哥在鄉(xiāng)政府里開車。李常犯病的時候,是他們兩個把他送到醫(yī)院的。他見不得他的父母。他說他的父母想謀害他。

      哥哥說,他開始挺配合的,因為我們騙他說去看神經(jīng)衰弱,等到醫(yī)院要換病服的時候,他突然慌了,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我們兩個人根本拉不住他,力氣太大了,真的像驚了的牛,平時看他軟塌塌的,那個時候真是有力氣,個子大 ,后來把他捆起來,打了針才平靜下來。不知道犯了哪里的迷糊了,發(fā)病的時候就說他爹娘想謀害他,想他死,自殺了兩次。他不發(fā)病的時候很正常,一點也看不出來。他跟醫(yī)生辯論他沒有病,他就是因為高考失利有點壓力而已。他在醫(yī)院里還真沒有大發(fā)作。醫(yī)生也懷疑他說得對,讓他住了幾個月的院就出來了。

      末了,哥哥開玩笑說:要是你生在他們那家庭里,你們兩個換換多好。

      哥哥的意思是,李常的家庭條件好,父母尤其是他父親一心想著孩子考個大學。而我們家缺少勞力干活,我體弱多病,不能干莊稼活。哥哥也是靠李常父親的關(guān)系找了一個稅務所的臨時工做,但是還得經(jīng)常回家干活,不能專心工作。而李常個子高,有力氣,適合干莊稼活。

      十二

      李常的父親是我們那里的“管區(qū)書記”。他臉相很兇,雖然是國字臉,但肉很多,顴骨并不分明,只是那肉沉甸甸的,據(jù)說還兼著武裝部的工作,更讓人望而生畏。從我記事起,武裝部就不怎么發(fā)揮作用了,所以沒怎么見到他執(zhí)行武裝部的工作,只是聽說過一些事,比如把村里一年一次的廟會給取消了。怎么取消的呢?說是他帶著民兵把來趕廟會的人綁在村里那棵老槐樹上打,后來,人們就不來了。趕廟會的人那么多,怎么綁得過來?但是我從沒詳細問過。

      大人講,他是退伍軍人出身,在軍隊里立過很多功。按他立的功應該安排在縣里工作。他的戰(zhàn)友在省里、地區(qū)里工作的都有,更不用說縣里了。他吃虧在沒有文化。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李常期望很高。大兒子上學趕上“文化大革命”,不能指望了。他安排他在鎮(zhèn)政府里開車,開鎮(zhèn)上唯一的一輛車,綠色的北京吉普。遠遠地看到路上一長條塵霧騰起,經(jīng)久不散,我們就知道是李國回來了。我們看到小汽車,總是要看到消失為止,跟看到電影放映員到來一樣高興。

      他車開得飛快,還會吸煙,他就是我見過的最高級的紈绔子弟了,但是愛開玩笑,跟小孩開玩笑,跟老人也開玩笑,但是,開玩笑的時候總是叔啊嬸啊地叫,不失禮。

      李常和我讀書的時候,國家已經(jīng)開始恢復高考制度了,知識又變重要了。李常的父親提前懂得了知識的重要,所以寄厚望于他。

      我在班上的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我在我們村里上小學,但是在鎮(zhèn)上不時舉行的競賽中也一直是“名列前茅”,甚至有一次還獲得了全縣比賽的第一名。學習好最大的實惠,一是我?guī)缀醪挥觅I練習本,每次比賽取得名次,都是發(fā)本子,最多加一支鋼筆。第二個是贏得了李常的友誼,或者確切地說是贏得了李常父親的“友誼”。他因為希望李常學習好,所以希望李常跟學習好的同學做朋友。為了讓我跟李常做朋友,他跟我們家的關(guān)系都親近了,不惜動用關(guān)系幫哥哥找了一個工作。雖然我哥哥跟李國也是同學,但是沒有我的原因,估計不至于幫他找工作,那個時候拿工資吃國家糧是多么榮耀的事啊。

      為了李常,他還讓老師安排我們兩個同桌。按個頭,我應該坐第一排,李常應該坐最后一排。老師只好折衷一下,安排我們坐中間。

      老師姓張,教風嚴厲,每次上課都要念一遍口訣:

      挺胸抬頭

      目視前方

      兩手自然下垂

      我總是被當作模范來表揚,而李常則相反,是被批評的“模范”。因為我要坐得直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而李常坐得直,則總要遭后座同學的敲打,甚至站著的時候,他都有點習慣猴著背。

      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他這三句口訣就是針對我們倆的,不過,對我是表揚,對李常是批評。

      如果我是光長心眼不長個,李常則是相反,似乎只長個子不長心眼。雖然我們坐在一起,但成績卻沒有相互扯平,甚至如個頭一樣也呈兩極分化。他學習其實挺認真的,幾乎是埋頭于功課,只是似乎在認真里面又總有點心不在焉——不是他自己想其他事,而是一種控制不住地心不在焉,而且為了克服這種心不在焉,反而更加用功,結(jié)果是事倍功半,成績偶爾到中游就算取得“巨大進步”了。關(guān)鍵是他成績不好的另一個原因是從來不偷看我的試卷,有時候,考試時我有意假裝做得很投入仿佛是不知不覺地把試卷拱到了他眼前,結(jié)果他卻要側(cè)一下背跟我的試卷分開,好像是我要偷看他的試卷似的。其實我的好成績一半是我“刻苦學習”取得的,還有一半是靠偷看獲得的。當然,我是為了“完美”而偷看的,整個試卷上就有一兩個不會的,實在難受,總是忍不住趁老師轉(zhuǎn)身的時候偷翻一下書。這個時候,李常經(jīng)常是又驚又懼,緊張得都停下了筆,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老師。如果我會失手,被老師捉了現(xiàn)行,肯定不是因為我的笨拙,而是被李常的反常行為“出賣”的。

      張老師好像非常蔑視權(quán)勢,對李??偸歉裢鈬栏?,而且經(jīng)常極盡挖苦之能事,常常用拳頭撞著自己的鼻子言不成句地說:“嘖嘖嘖……”我們都明白他的潛臺詞:不要看老子多么厲害,老子跟不了你一輩子——這話是專門用來打擊李常的。不過,這種“打擊”在李??赡苁且环N痛苦,在我們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看來,卻是一種“禮遇”。在老師那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里,我似乎總是能看到自己前程似錦,而李常則最終要落魄街頭。而實際上,那時候,李常應該算是生活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里,而我還有其他同學甚至老師自己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那個時候?qū)伯a(chǎn)主義社會的描繪就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

      李常家的房子倒不是樓,而是三間紅瓦房。瓦房,只有鎮(zhèn)上政府單位是瓦房,鄉(xiāng)村里一律是平房,而且大多是土墻,風一吹塵土簌簌地落,連村里的學校都不是瓦房。他們那三間瓦房就像廟宇一樣醒目。屋前有走廊,院子里紅磚鋪地,一條通向院門的路還鋪了水泥,不養(yǎng)豬,雞鴨鵝什么的都不養(yǎng),干凈得不用穿鞋。每次到他家玩一次,回到自己家我都要拼命地打掃院子,把不平整的泥巴地鏟鏟平,再把浮土掃得干干凈凈,但是一轉(zhuǎn)身,幾只雞咕咕咕躡手躡腳地過來,若無其事地屙幾坨雞屎。

      還有電話。有的機關(guān)單位都不一定能配上一臺電話,單他們家就有一臺。摁著話筒搖幾下?lián)u把,然后再拿起來,“歪,幫我接一下……”電燈——有,但沒有電線。村里一直到我們上了大學那一年才拉了電線,而且都是晚上十二點我睡著了才來電。他們家到了晚上“燈火通明”,窗戶是村里最亮的,其他家的窗戶都是昏昏的些微紅光,還搖曳不定。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家用的是“電瓶”,好像是專供載重卡車使用的。

      如果李國再把吉普車開回家,停在門口。他們家其實已經(jīng)超越“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

      每到他家,雖然也是在鄉(xiāng)下,但卻像進了城一樣,我走路都變得莊重起來。叔叔和阿姨(不叫嬸子)都是不茍言笑的人,但是都很客氣,問候過一番話后才讓我們到李常自己的房間里玩,有時候還會送一些餅干水果過來,都是用盤子盛著。

      不過,李常似乎更愿意到我們家玩。他喜歡吃我們家的“下米山芋”。就是那種沒長成的小山芋,蒸在大鍋里,蒸到一半,鍋里的水開了,該放下米了,這個時候,那種小山芋半熟不熟,拿出來吃比較脆。他喜歡吃,喜歡到就像我到他們家第一次吃到橘子一樣的喜歡,一個一個地吃,能吃掉一碗??紤]到他的個頭,也不算太多。我父母總是看著他吃,一邊笑。他好像為了讓我父母高興,吃得更加多。

      有讓李常喜歡的東西,我父母感到欣慰,但是一邊高興,一邊轉(zhuǎn)頭會說:這孩子實心眼。

      李叔不喜歡他在外面玩,但是到我們家就可以。

      有時候,周末到我們家來做作業(yè)。其實,那時候作業(yè)不多,大部分時間是干農(nóng)活。因為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了,平時下課早,我都得趕到地里幫著干活。星期天自然都是在地里,除了寒冬臘月,地里總有干不完的活。趕上除草他就跟著我除草,趕上往地里拉糞,他就幫著拉糞。拉糞用地排車,我個子小,力氣小,有一次我駕車,其他人在兩邊推,一邊人使的勁兒大,車子就歪到一邊,撞到了樹上,手指頭上蹭掉一塊肉。李常駕車就沒這個問題,十幾歲,他就像半個勞力了。

      有一次父親說:“看人家李常這力氣?!比缓笪揖驼f了一句話,讓他們記了好多年。我說:“人家是吃餅干長大的?!蔽艺娴氖沁@樣覺得的,等我意識到個頭對一個人很重要的時候,我還偷偷吃了不少餅干呢。

      父母看著李常干活總是過意不去,總想讓他歇著。但是李常好像樂此不疲,干起活來,好像是在做游戲。他確實有一把憨力氣,好像不知道累。干得高興,他竟然發(fā)起呆來,說:“我要是生在你們家就好了。”

      父母當時好像沒什么反應。但是,后來,李常的這句話也是被說了好多年,而且每次見了李叔和阿姨,都要提起來,然后笑半天。李叔還說過讓李常認我母親為干娘的話。不知怎么,也沒認。但是,確實我們后來更親近了一些,骨子里有點兄弟的感覺。

      他的小人書多得不能論本算,得論抽屜算,一抽屜一抽屜的,而且都是成套的?!端疂G》《西游記》《三國演義》,我至今三大名著的閱讀還是停留在看他的小人書上。當時的電影《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渡江偵察記》還有朝鮮的《原形畢露》等等,他都有小人書,有線繪的,也有電影畫面拼起來的。我尤其喜歡看電影畫面拼起來的小人書,覺得逼真。他把小人書拿到學校里,其他同學要借,都得通過我的關(guān)系排順序。

      尤其是冬天,早上上課天都是黑的,看得到冷清的月亮。我還賴在被窩里,他已經(jīng)在門外喊我了。學校在我們村。他們家在鄰村。但是他來得都比我早,先喊上我,然后等我起床一起去上學。早自習的時候天還是黑的,要點燈,一人一個煤油燈,墨水瓶做底座,把自行車內(nèi)胎上的氣門芯嵌到瓶蓋上,穿一根棉布條作油捻子。天亮了,每個人的鼻子都是黑的。我們兩個的不黑。他點的是嘎石燈。嘎石樣子像煤塊,放在水里,就會生出氣體來。讓氣體從一個小孔里出來,可以點著,亮得像電燈一樣。我們是同桌,我自然不用再點煤油燈了,就是鄰桌也受益,鼻子也不用熏黑了。

      他到我們家來做作業(yè),都會順便給我?guī)б欢迅率瘉?,嘎石平時要保存在煤油里,否則就會蒸發(fā),所以,他不僅帶嘎石,還要帶煤油。所以我們家的窗戶不時也能“燈火通明”一下。

      李叔沒有汽車,但是有一輛自行車。那輛自行車好像舊得不能再舊了,但是騎了好幾年,還是那么舊,并沒有更舊,而且還是那么結(jié)實。那些嶄新的自行車,幾年之后反而還不如它結(jié)實,銹爛之處顯得破敗。而李叔的自行車銹得好像有光澤,就像一件老家具一樣。為了達到他那輛自行車的效果,我拼命用油布擦我們家唯一一輛破舊的載重二八自行車,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出那種舊而潤的感覺。后來才知道,李叔那輛舊自行車是一輛捷克進口的老自行車。李常自己另外有一輛自行車,是專門給小孩騎的。我們都是用大人的自行車學會騎車的,然后也是騎著大人的自行車去上學或者去玩。像我個子矮的,如果坐到座子上,兩腳就踩不到底,要么是一只腳從大梁底下伸過去騎,我們叫“掏著騎”。因為身子沒有支撐,很累,不能持久,也不宜保持平衡,經(jīng)常人車俱倒。還有一種騎法,就是屁股坐在大梁上,然后往左扭一下往右扭一下,兩腳倒是都能踩到底了,但是屁股很快就會火熱起來。有一次,到另外一個鎮(zhèn)上參加競賽,有七八公里的路程,等我們騎車到達考試地點的時候,我的屁股已經(jīng)沒辦法坐在凳子上了。后來我都是騎著李常的那輛小自行車去外面參加競賽的。那輛車子我卡斷過鏈條,摔歪過車把,有一次還把腳踏板摔凹進去了,蹬一圈,就跟橫梁咔嚓撞一下。每次出了事故,下一次我就不好意思借了。但是,每次到外面競賽前,他都是默默地提前把車子騎到我們家,摔壞的地方已經(jīng)修好如初。

      但是一直上到五年級,他的成績也沒見有什么起色,他好像真是心智未開,或者說負責記憶和理解的神經(jīng)還沒發(fā)育好。我對他的幫助只能說沒有使他更壞。后來想一想,也許他是故意讓自己如此的。這個“故意”不是有意識的故意,而是潛藏在他自己的無意識里面的?;蛘咄鶑碗s里說,也許正是因為我的“優(yōu)異”,才導致了他的“愚笨”。也因此,張老師的鼻子屢屢遭受拳頭的捶擊揉搓,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一個“紅鼻子張”的印象。等我上了大學,有一次路上偶遇張老師,還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鼻子。他那時已經(jīng)退休了,鼻子一點也不紅。而且張老師還沒有忘記像共同體一樣的“我們倆”?;貞浧饋?,他突然又瞬間回到了過去,一股怒氣升上來?!叭耸翘焐?,沒辦法。”他說,“你看你們倆,一個不用管照樣成績好,一個費盡心機也不管用。但是說句良心話,我對得住老李了?!比缓笪也琶靼?,張老師對李常冷嘲熱諷、嚴追緊逼,也是出于李叔的重托。

      有一次,老師都不在,同學們上自習,都在交頭接耳。但是當老師一露影兒,大家都閉嘴了,伏在書桌上假裝認真地看書寫作業(yè),只有李常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里,伸著腦袋跟已經(jīng)看起書的同學辯著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僅自己不學習,還打擾別人。張老師從背后一腳踢飛了李常的凳子,李常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才看到氣得渾身發(fā)顫的老師。張老師還不解氣,把李常書桌上的書啊本子啊,疊巴疊巴塞到他的書包里,往門外一扔說:“叫你爹來!”

      不過,“叫你爹來”倒不是真的去叫家長來,這也是張老師的口頭禪。他的女兒也在我們班上,有一次考試,成績只有五十幾分。他在講臺上報成績,報到自己女兒的成績時,停了下來,蔑視著自己的女兒說:你是怎么學的?你是怎么學的?說一遍,怒氣升一級,說了幾遍之后,干脆走到自己女兒的桌子前,一邊說“你是怎么學的”一邊把桌子上的書往書包里塞,然后拎起書包,走到門口,往門外一摜,說:“叫你爹來!”

      懾于老師的淫威,那一刻,教室里非常安靜,我覺得同學們在肚子里肯定早已“哄堂大笑”了。

      也就是那一次“叫你爹來”,我們第一次談到了共產(chǎn)主義。

      離學校不遠,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我們倆默默地坐在池塘邊上,天快黑了,他還不愿意回家,遠處不時地響起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有的很悠長,是沒看到孩子的時候,有的很粗暴,是看到孩子了。

      聽到粗暴的聲音,我們都有點緊張。我們都知道應該回家了,但是還耽擱著不回,主要是他不想回,但是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就只能陪著他。我越來越覺得老師對他的批評有我的一份責任,好在李常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想法。

      終于等到天黑了,我們彼此好像都快看不清了,他才突然說:“你覺得共產(chǎn)主義能實現(xiàn)嗎?”

      我說:“當然能?!?/p>

      他說:“我也覺得能。你肯定比我先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p>

      我說:“共產(chǎn)主義是一起實現(xiàn)的,否則就不叫共產(chǎn)主義了。”

      他想了一會兒,同意我的看法,并且有點高興了,心胸好像也一下子打開了。

      他說:“那美國是不是也跟我們一起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

      我說:“這個,這個好像不是。美國是阻止我們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p>

      他說:“你不是說,不一起就不叫共產(chǎn)主義嗎?”

      我說:“美國也有好人吧,我們跟美國的好人一起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p>

      他說:“那壞人呢?”

      我說:“必有一戰(zhàn)?!?/p>

      他說:“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嗎?”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說:“我不喜歡打仗。我希望盡快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我說:“這個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們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主義的初級階段?!?/p>

      他說:“嗯,我想接共產(chǎn)主義的班,我不想接我爹的班?!?/p>

      想到他有班接,我沉默了。

      他說:“共產(chǎn)主義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啊?”

      我想了想說:“應該是的。”但我有點心虛,我想到我想做的事是長高一些。

      他說:“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說:“有很多吧?!?/p>

      他又說:“那你最想做的最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說:“你先說,你最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似乎也在這種巨大的自由面前茫然了,低著頭很認真地想,好像想到一個,然后自己又否認了,兀自搖搖頭,搖了幾次頭才說:“我想跟你一樣聰明?!?/p>

      奇跡總是在我見不到的地方發(fā)生,我周圍的日常生活,都很正常,種下一粒玉米的種子就只能長出一棵玉米秸稈,結(jié)不出香甜的橘子。我們村里的學校越是后來規(guī)模越小,到我們上到六年級的時候,七八年級已經(jīng)取消了,我們都要到公社里面的學校去讀書。然后我跟李常就此分開了。李常去了一個公社的學校,我去了另外一個。我哥哥的一個同學在那里當校長,升學率比其他中學要高一些。又經(jīng)過兩年的學習,我考取了縣里最好的中學“一中”。即使我那個初中學校比較好,兩個班一百多個人,也就考上了九個。所以,等我去報到,碰到李常的時候,下巴差一點掉下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他是陪同學來玩的。因為全縣最差的高中“三中”也是在縣城。但是我除了嘴巴張得大,倒是沒有不假思索地說出什么讓人傷心的話。而且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還分到了同一個班。我同一個學??紒淼耐瑢W卻全分到了不同的班級。他那時候的個頭已經(jīng)長足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面帶笑容,似乎完全沉浸在跟我相見的喜悅中,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高興是高興的,但高興之余,心卻有點不甘,當初老師那么安排我?guī)椭麑W習,都沒有起到任何效果,為什么分開這些年,他竟然能考上全縣最好的高中?

      上高中是寄宿制,好像也沒有怎么商量,自然地我們就在一起搭伙吃飯了,后來周理、林文加入,我們組成了一個“四人幫”,即使后來分科分班,我們還是在一起吃飯,周理和林文學了理科,李常和我繼續(xù)待在一個班,學文科。畢業(yè)時,我們這個“四人幫”有三個人考上了名牌大學。在當時,整個學校的名牌大學錄取人數(shù)也沒到兩位數(shù),所以被老師和同學們說了很久,只是李常不僅沒有考上名牌大學,而且是沒有考上任何大學。事情就是這么邪性,好像他跟我在一起,就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小學時候的狀態(tài)。

      十三

      盤子差不多都空了。

      對面臨河飯店的客人慢慢散盡了,剩下幾個零星喝茶的都懶懶地坐著,好像是店主人等客人散后自己在享受一樣。隔著河,我盯著他們看,好像一時不能理解當下如此閑適的情景,我感覺他們也在看著我們,一個人胳膊伸得老長,指著我們給另一個人看,另一個人順著他的胳膊往我們這邊看,好像在笑。我不自在地收回目光,聽到橋上發(fā)出一陣笑聲,就回頭往橋上看。橋上很空了,有兩三伙人坐在石頭欄桿上閑聊,聲音在夜里變得清晰了,但是具體說什么也還聽不清。我仰頭看他們。我這個舉動似乎被他們覺察到了,好像有個人沖我擺擺手,我的手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但并沒有舉起來——我在這里不可能有認識的人。但是當我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突然又恍惚起來,感覺坐在河對面的人有一個是張老師,還有我的父母。坐在橋上欄桿上聊天的有周理有三哥還有班主任,那個班主任說過一句話:要比起心眼實在來,你們誰也比不過李常。好像還有一個大學同學混在里面,這個同學和我商量好一起考試作弊的,兩個人分頭準備小抄,一個人準備課本的前半部分,一個人準備課本的后半部分,考試的時候,老師突然把我們分開了,我主動從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似乎熟悉的人越看越多,看得我心慌起來,直到看到一個篤信佛教的同學也在里面,他有一副理解一切的笑容:我們經(jīng)歷的都是幻境,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

      李常不吃菜了,但是還喝著酒。我的一杯酒還有半杯,但是我卻變得暈乎乎了。

      李常說:“按理說,你明天還要上班吧?我們也應該回去了。但是這機會太難得了。一是,這江南水鄉(xiāng)之景太難得了,看這月亮,真像我們小時候的月亮,可以在月光下看小人書,甩四角。一是咱們哥兒倆也難得有機會這么聊了,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

      我微微吃了一驚,不自覺地重復道:“以后也不會有了?”

      李常很確定地點點頭。

      我說:“會有的?!?/p>

      李??粗倚Α?/p>

      我轉(zhuǎn)頭又掃了一眼橋上,掃了一眼對面,我說:“還早,還有這么多人?!?/p>

      小蕓抬頭看著月亮,沒有說話。

      李常說:“我們把他們召喚出來了?!?/p>

      我說:“什么?”

      李常又笑著看我,說:“其實這次來,是小女想考鄭萍的研究生的。”

      我“哦”了一聲,似乎一下都明白了,但其實是在“哦”聲中慢慢回過神來。我對小蕓說:“你學的是經(jīng)濟專業(yè)???”

      小蕓笑著搖搖頭,但是沒說學的是什么。李常也沒說。

      李常笑著說:“你們平時還聯(lián)系嗎?”

      我說:“聯(lián)系啊?!?/p>

      李常說:“哦,那就好。其實我挺佩服你們兩個的。志同道合考到一個學校,志不同道不合就分開。離婚……其實也是一件正常的事。”

      我說:“你跟她聯(lián)系了嗎?”

      他說:“到上海還沒有,來之前講過的。明天到財經(jīng)大學那邊見面?!?/p>

      我說:“哦?!?/p>

      他說:“鄭萍現(xiàn)在不得了,博士生導師,據(jù)說還是誰的智囊團成員呢,是咱們同學里最功成名就的了。我想閨女跟著她,以后找工作會好一些吧。你不知道吧,她現(xiàn)在回老家,縣長都要宴請她呢?!?/p>

      我點點頭。

      他突然又說:“放心,見了她,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哈哈?!?/p>

      我也跟著他笑了。我覺得他心里真是沒有一點芥蒂了,現(xiàn)在反而要“恰當”地處理起我和鄭萍的關(guān)系了,是“時位移人”,還是他心里可能從來就沒有存過芥蒂,抑或是信仰真的有徹底更新一個人的力量?李常和鄭萍的關(guān)系是那種可說有可說無的狀態(tài),他們算是遠親,應該是出了五服了。相比李常家的“共產(chǎn)主義生活”,鄭萍家稱得上是貧寒,貧寒倒不是主要的,趕上“包產(chǎn)到戶”的時代,生活總是在往上走的,主要的是她家里姐妹多,弟弟只有一個。如果家里的財力只夠一個人讀書的話,那一般肯定是要供男孩子讀書的,鄭萍能夠一直讀下來,直至考上了名牌大學,完全是得益于李常家的接濟。當然這種接濟,有一份心思是來自于李常父親對聰明孩子的由衷歡喜,另一份心思也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但是在持續(xù)的接濟中,卻慢慢地形成了“另一份心思”,就連我們這些同學也感受到了,鄭萍將來要給李常家做兒媳婦的。但是上個世紀80年代,考上大學對一個人命運的改變太大了……鄭萍不僅讀了大學,還攻讀了碩士學位、博士學位,還出國留了學,她是學經(jīng)濟的,上大學的時候就有賺錢的門路了,讀碩士,跟著導師做項目,比工作的人收入都高了,一直到現(xiàn)在進入了“智囊團”。

      我對鄭萍后來的成功心里總是有些腹誹的,慢慢地也說不到一塊兒了。但是今天想到她能幫到李常,卻還是感到一些欣慰,就像李?,F(xiàn)在能反客為主地去“恰當”地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也感到很欣慰一樣。我第一次覺得李常身上有一種積極的東西。他高大的身軀,在我的印象中,一個感覺是沉重,每當我看到“沉重的肉身”這樣的具有哲學字眼的時候,我總是立刻想到李常。他給我的沉重感,不僅僅是體積的大,而且主要是負擔不起的狀態(tài)。從小他走路就是往下沉的,好像有人往下拽他一樣。另一個感覺就是收縮,他身材這么高大,卻好像不占空間似的,他最好的狀態(tài)也就是顯得沉靜。現(xiàn)在則顯示出一種分量,而且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這個分量,即使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反而比他那時有兩條正常的腿時還健行。在地鐵口見面時,他站在我面前,笑呵呵地俯視我時,我就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F(xiàn)在坐下來了,感覺好一點,但總是能隱隱地意識到自己的輕小,仿佛他長大了,有了時間的充實,而我卻回到了從前,還是一個小學生、中學生。

      如果他不說他是為了閨女考學的事來上海的,我真的覺得他是故意來讓我見證他的奇跡的。

      我看著他,還有他這么大的閨女——比我們在一起時還大——偶爾一瞬間會有恍惚的感覺。三十年沒見,我的意識還停留在以前,覺得他還是一個“大孩子”,現(xiàn)在他竟然領著一個比他還大的孩子來了,多少有點不適應。

      “覺得很怪異吧?”李常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孩子都比咱分手的時候大了?!?/p>

      我笑了笑,點點頭。

      “所以不得不承認咱們都是老人兒了?!彼f,“不過,今天我們一見面,我感覺比孩子還年輕,這感覺很怪異啊。”

      他把啤酒倒進杯子里,倒得比較猛,倒了半杯,啤酒沫就冒了出來。他拿起一根筷子在盤子里蘸了一點油,往泡沫里點了幾點,泡沫慢慢地消失了。

      他說:“我今天也算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

      小蕓看著他,似乎起了個念頭要阻止他,但是還是知趣地沒有阻止,只是撅了一下嘴巴。

      “你后來是怎么克服的?”我終于禁不住好奇,問道。

      “什么?”他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你說怕死???”

      我點點頭。

      他把頭扭向一邊,開始思索,那樣子讓我想起老早286電腦要啟動一個程序時候的狀態(tài),也再次讓我想起歷史老師對他的那句著名評價。

      過了一會兒,他說:“是這樣。這個問題,我之所以要思考一會兒,是因為涉及到時間問題?!畾v史使人聰明,這個聰明不是鉆研得來的,是因為經(jīng)歷自然而然得來的。二十歲時候的看法,跟五十歲的看法截然不同,因為二十歲時無論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到三十年間發(fā)生的事情。這個聰明也不一定是進步,但是,它確實又可以稱之為聰明。比如就說我吧,我克服怕死的心理,當時是一種看法,現(xiàn)在我有另一種看法,當然,這兩種看法并不是完全相反的……是這樣?!?/p>

      我認真地聽著他說話,恍惚間覺得他不是我的高中同學,一直生活在一個北方的小縣城里,那里以能喝酒出名,能喝到什么程度?就是那里根本沒有酗酒的概念,即使天天喝醉的人,頓頓離不開酒的人,也不會有人評價說這是“酗酒”。他好像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一直深隱在北京或廣州的某個角落里,雖然過著平常的生活,但是對生活卻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是這樣,”他說,“你應該也聽說的,就在我休學在家的那一年,我哥哥有一天突然出車禍死了?!?/p>

      我點點頭。

      “我母親總說他開車太快,早晚會出事,整天念叨他。但是誰也想不到的是,他是出車禍死的,但是不是他開車出的車禍。那一天,他跟公社書記從縣城里回來,都到夜里了,書記讓他在單位住,他不住。書記就讓他開車回去,他偏偏要騎車回家,非要自己騎自行車回家,然后被一輛河南過來的卡車給撞了。連母親后來也說他這真是自己‘找死。我當時的想法你知道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

      他哥哥的死在當時是一件大事。一個原因是,周圍十幾里地唯一一個會開汽車的人死了,死的那一天,我們村的年輕人去了好幾個,哥哥也去了,據(jù)說有幾十個人圍攻開卡車的司機,先打了一頓再經(jīng)官的;一個原因是他的死因就像李常說的很蹊蹺,一個人放著汽車不開,非要騎自行車。而且,大家都有李常母親那樣的感覺,覺得李國開車很猛,早晚會出事,就是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路上,也是開得飛快,開過去濺你一身塵土,還不忘在車里跟你打個招呼。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李國死得蹊蹺,鄉(xiāng)間就有各種說法,其中一個說這是報應,當初李叔帶人把村里的廟會破壞掉,得罪菩薩了。父親就持這種觀點,他當然不是恨李叔,他是要為這種蹊蹺的事情找個可以解釋的說法。但是還是遭到母親的嚴厲呵斥,以至于父親委屈地說“這不是在家里講講嘛”。

      李??粗遥挚粗畠?,說:“要是你伯伯活著,說實話,我可能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p>

      小蕓說:“這個從沒聽你提起過。”

      李常說:“我從來沒跟人講起過,今天碰到董叔叔了。有些事,我不講,你董叔叔也不明白。二十年、三十年,以前看電影,每當字幕上出現(xiàn)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這樣的字眼,就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F(xiàn)在看來,并不真實。三十年前的事,感覺還在眼前啊?!?/p>

      我點點頭。

      小蕓也頻頻點頭,說是的是的,說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好像剛發(fā)生的,自己還是個小孩子。

      “當時,大家都覺得他這是自己找死,我的感覺卻是他這是替我死了。我當時想象各種死,想得自己都覺得干脆一死了之為好,但是我沒有死,哥哥卻死了。他性格張揚,本來該騎車上下班的,他都不騎。說實話開公家的車回家是有點死皮賴臉的。但是偏偏連領導都覺得他可以開車回家時,他反而不開了。大家越說他是自己找死,我越是覺得,他這是替我去死的?!?/p>

      我看著桌上的空盤子,沒有說話。余光看到小蕓嘴巴微微張開著,臉上一副憐憫的神色,透著微微的驚訝,又好像努力掩飾著這種驚訝。

      “我那時候的感覺就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真的是突然間就不再怕死了,就像突然間開始怕死一樣,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突然就能正常做事了,連父母都覺得奇怪,從某種意義上也減輕了他們的悲傷。我在屋外聽到他們在屋里嘀咕過,甚至也說我的正常是哥哥的命換來的。我記得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既有無限的傷痛又有命不該絕的欣慰。而且因為哥哥的死,我跟他們的關(guān)系也變好了。這個好不是說以前不好,以前因為有哥哥,我總覺得他們可以依靠哥哥生活,將來有哥哥照顧,我可以單獨地過生活,雖然這單獨地過生活是什么樣的生活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有這個感覺。哥哥一死,這個感覺就沒有了,新的感覺是跟父母緊緊地牽涉在一起了。另外,說實話,在那種怕死的狀態(tài)里,親人跟陌生人的區(qū)別不大,總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世界很空曠。那個時候還沒有出過遠門,最多到安陽走過一趟親戚,記憶也不清楚,但是卻很有世界感,那種世界感,現(xiàn)在都沒有了,或者說沒有這么真切?!?/p>

      “我現(xiàn)在的看法,這就是奇跡吧?!彼D了頓,接著說,“單看這輪明月就覺得不可思議啊,這月亮真的像我們小時候看到的,能在月光下看小人書打撲克。要是沒有這月光,我們能有這么好的興致聊天嗎?我們一見如初說不定就是因了這月亮。下午逛古鎮(zhèn)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店門口擺了很多小人書就很觸動,所以我剛才說在月光下看小人書。說句難為情的話,我現(xiàn)在說話的時候真覺得自己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呢,比你都小呢?!彼噶酥感∈|,然后總結(jié)道,“一切皆有時,一切皆有時?!?/p>

      說到這里,我覺得我和小蕓都松了一口氣,不由自主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我深有同感地說:“對對對,我們倆現(xiàn)在都比你小?!毙∈|開心地笑了。

      我想起一件事,說:“去年我做了一個夢,到現(xiàn)在還記著?!?/p>

      “呃——去年做的夢,現(xiàn)在還記著。說說看?!彼髀冻鰪娏业暮闷嫘?,使我覺得我要講的東西憑空變得重要起來。

      十四

      我一邊聽他講話,一邊不時地想起一件事。如果不是他的到來,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那是我剛上研究生的時候,從H大學的第一學生宿舍搬到研究生住的第五宿舍。宿舍的環(huán)境還沒熟悉,有時候找宿舍還會迷路,旁邊住著什么系的學生更是摸不清。有一天中午,我突然看到很多人往二樓跑,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跟著跑到二樓,看到一間宿舍門口擠著很多人,我也擠過去看。每個宿舍里面的結(jié)構(gòu)差不多,都是擺著四張上下鋪的單人床。大學生宿舍也是擺著四張上下鋪。不同的是,大學生宿舍四張上下鋪住八個人,研究生宿舍只住四個人或者三個人,就是說每個人一張上下鋪,一般是上面作床,下面擺書桌。這間宿舍里,也是一樣,只是當時宿舍的地上扔著很多東西,有書,有衣服,有臺燈,臺燈的燈泡碎了一地,到處都有玻璃碴,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家都擠在門口,不敢貿(mào)然走進房間里去。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靠近門口的一張床鋪上,靠近里面,蜷縮著一個人,而且不停地扭動著,眼睛驚恐地看著我們門口這幫人。似乎對峙了很長時間,也沒人說話。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我們門口有個人說,你不用害怕,我們就是送你到醫(yī)院看病,醫(yī)院,看病。聲音重復“醫(yī)院看病”,好像這四個字床上那個人不能明白其含義一樣。聽到這個聲音,那個人沒來由地又是一陣劇烈地扭動,一只手死死地拉住床的欄桿。

      “你明白嗎?”聲音又提高了幾度說。

      床上的人用另一只手摸起床上的一本書朝我們?nèi)舆^來。我們都閃一下。他忽然大聲說:“叫校長來,你們都是想害死我的人。我知道你們的陰謀?!?/p>

      有人呵呵呵地笑起來。

      那個聲音也笑了,說:“我們不是想害死你的人,我們是要送你到醫(yī)院,看病。醫(yī)院,看病?!?/p>

      床上的人連續(xù)向我們?nèi)恿藥妆緯?。身體扭動著,好像已經(jīng)有人拉扯他一樣,而他則拼命扯住床的欄桿。

      又僵持了一會兒,那個聲音說:“算了,把他抬出去吧。大家小心點?!比缓髱讉€人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向那個人逼近。那個人徒勞地向后縮著,也不敢站起來。幾個人湊近他,抓住了他的腳,往外使勁一拉。人拉過來了,手還沒有放。床被拖著往外挪了一截。有人去掰那人的手,掰了半天,終于掰開了。抬腿的抬腿,扯胳膊的扯胳膊,把那個人從床上架了下來。那個聲音指揮著,一再說小心點小心點。但是架人的人為了控制住那個人,都不可能做到小心。抬下來了,我發(fā)現(xiàn)那個人身高不算矮,但是很消瘦。他也不吭聲了,只是腿啊胳膊啊使勁地掙扎著。有一個抬胳膊的人突然手一松,差點半邊掉下去。他及時地又抓住了。他嘴里說:幫幫忙,托住他的頭。我恰好在他頭的位置就自然地托住了他的頭。人群往后縮,我們一起把他抬到了走廊里。奇怪的是一出房間,那個人就一點也不掙扎了。我抬著他的頭,正好看到他的眼睛朝上望著,一邊望,一邊眨巴著眼睛,好像上面不是天花板,而是飄著白云的藍天。

      磕磕絆絆地抬到樓下。樓下果然停著一輛白色救護車,后邊的門敞開著。我們把那個人抬到車上,讓他平躺在擔架上。護士準備給他上綁的時候,我覺得那個負責人用手輕輕阻止了。護士猶豫了一下也就放棄了。然后,救護車的門就關(guān)上了,緩緩地開出了校園。校門口的大路正在架設高架,到處是挖開的路面,路也變成了單行道。救護車一出校門就堵了半天。那個人躺在擔架上,果真沒有什么動靜,像失去意識的重病人一樣躺著。車廂里有六七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大家都不說話,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認識不認識。救護車從中山北路轉(zhuǎn)到延安西路,一直都很堵,但是因為不是需要搶救的病人,救護車不著急,我們也都很安靜。然后,救護車開到了哪里,我現(xiàn)在就一點沒有印象了,最后到了一家醫(yī)院,名字我也忘記了,我覺得我當時可能根本就沒有記,所以也談不上“忘記”。后來都很平靜,我們把他護送到病房,護士給他換了病號服,負責人跟醫(yī)院辦好了交接,我們就回來了。記得很深刻的兩個印象,一個是沒想到那個醫(yī)院里面有那么多病人——當時我生出一個現(xiàn)在看很可笑的想法,能在上海這樣繁華大都市里生活卻患上精神病,太可惜了;一個是我們從病房里出來的時候,感覺是關(guān)了好幾道門。出一道門,身后就傳來哐啷一聲。隨著每一聲沉重的哐啷聲,我覺得走廊變得十分的幽深。而我們進去的時候卻沒有感覺走進過這么多門,好像是一下子就到了病房里。

      救護車又把我們送了回來。路上我才發(fā)現(xiàn),其他幾個人都很熟悉,一路上聊天回來,聊天的內(nèi)容也不是關(guān)于剛才我們送的那個人,甚至他們跟前面開車的司機也熟悉,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還不時地搭一句話。奇怪的是,回來的路上,救護車卻開得飛快,正是下班高峰的時候,路上比我們?nèi)サ臅r候還堵。司機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警笛,揚手往車頂上一放,立刻笛聲大作,司機熟練地扭動方向盤,在車空里鉆來鉆去,在十字路口呼嘯著闖過紅燈,我們都不由得抓住了旁邊的扶手。

      回到學校我就跟他們分手了,他們是什么人什么系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后來好像也沒見過。我們送的人叫什么什么系幾年級我也不知道?;氐阶约旱乃奚?,我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十五

      “你這個夢很有意味啊?!崩畛Uf,“非常有意味?!?/p>

      我說:“前面的情節(jié)我記不住了。只是當那個人向我傳道時,我說:‘等我們成了朋友再傳吧。在夢中我的感覺好像不是朋友傳的道不可信似的,就像路人向人推銷的商品不可信一樣。但是那個人說:‘道就是陌生人之間的道啊。然后我就醒了?!?/p>

      李常看我半天說:“你能做這樣的夢說明你也是跟道有緣的。”

      我笑著搖搖頭。

      李常執(zhí)拗地說:“看來我是來對了。”

      小蕓突然說:“快看,快看,太美了?!?/p>

      在我們右邊的河里,慢慢駛過來一條漁船,一個人站在船尾搖櫓,一個人站在船頭撒網(wǎng)。我們面前的河有五十多米寬,雖然河兩岸店家都亮著燈,但是河當中還是比較暗,船和人都是一團黑影。但是,當船頭撒網(wǎng)的人唰的一下高高地將網(wǎng)均勻地撒開時,在對面燈光的映照下,船頭突然就出現(xiàn)一面亮晶晶的扇面,然后瞬間沉入水中消失了。幽暗中看到船頭的人慢慢地收網(wǎng),然后拎起來,又是在對面的燈光映照下,我們看到一串串水銀從黑乎乎的攏起來的網(wǎng)上墜落到河里。船頭的人檢查一下,抖幾下網(wǎng),然后又是唰的一下把網(wǎng)高高地均勻地拋起,好像拋出了一片銀色的煙花。

      “嗬,嗬,嗬?!崩畛8袊@著拿起手機拍攝,“今天真是開眼了。一日看遍長安花,我們今天是一日領略江南景。”

      小蕓也拿著手機對著漁船拍。李常放下手機,又拿出照相機拍。

      漁船在我們面前撒了四次網(wǎng)。我沒有看見他們從網(wǎng)上摘下任何東西。每一次船頭的人都是利落地撒下去,然后慢慢地收,然后攏好提起來,抖一抖,整理一下再撒出去。撒網(wǎng)的人非常耐心,搖櫓的人也非常耐心,搖幾下停一停。真像是一個節(jié)目,表演給兩邊的游客看的。但這個時候,游客大多都走了,他們應該真是趁晚來捕魚的。

      漁船調(diào)正方向,從橋洞里駛到放生橋那邊去了。

      李常從顯示屏上調(diào)出他拍攝的照片給我看,有兩張抓到了漁網(wǎng)在空中展開的瞬間,但是就是網(wǎng)大的一片光影,其他都黑乎乎的。

      小蕓也湊過來看,說:“比我手機拍得好,但是也沒有實景的百分之一美?!?/p>

      李常突然用右手拍了一下桌子,把我們倆嚇了一跳——幸虧他知道自己的分量,只是用幾個指尖拍了一下——桌子上的盤子都顛起來,他趕緊做出護住的樣子,雙手攏住桌子,臉上露出訕笑。小蕓正責備地看著他。

      李常說:“我是為你的說法‘擊節(jié)嘆賞!”

      小蕓說:“我們該回去了吧。董叔叔也很忙的?!?/p>

      “呃,回去?”李常聽到這個詞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我怎么覺得夜晚才剛剛開始???啊,快十點了。”

      小蕓說:“你有點喝多了吧?董叔叔明天還要上班吧?”

      我說:“沒事,上班不要緊?!?/p>

      李常說:“喝這點酒我會醉嗎?我就是想和你董叔叔多待一會兒?!恢麓稳耍婇L江送流水,老爸我有點傷感。”

      李常說:“我記得沒錯的話,你有二十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我知道不能回首往事,但是此情此景,要是三哥、林文都在,那該多好啊。想想高中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情景,轉(zhuǎn)眼就到了現(xiàn)在光景啊。你、三哥還有林文——你們都比我聰明……”

      我笑著看著他,說:“這跟聰明不聰明沒有關(guān)系。”

      “有,肯定有?!彼似鹁票l(fā)現(xiàn)酒杯是空的,他沖屋里喊,“老板,再來兩瓶啤酒?!?/p>

      小蕓說:“老爸,你真喝多了。我們得回去了?!?/p>

      李常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兒在這里,滿臉驚奇地看著她,“我喝多了?沒有的事?!彼噶酥柑焐?,說,“那個是月亮,對不對?”又指了指前面,說,“那是西,那是南,對不對?”

      我說:“沒有醉沒有醉,你的方向感真好。我在這邊待了幾十年一直都是轉(zhuǎn)向的,我知道那邊是南,但是腦子里覺得那邊是東?!?/p>

      “是吧,我沒醉?!崩畛_小蕓笑道,又轉(zhuǎn)頭對我說,“我的方向感天生好,到哪里都不會迷路,但是有些事情就是怎么也想不清楚,而且越是想不清楚越是會想,我是有點認死理,這個也是天生的。哈哈?!?/p>

      “挺好的?!蔽艺f。

      “不好?!彼麚u搖頭,說,“跟一般人我不承認不好,跟你我承認不好,是真的不好,像活在密封的空間里?!?/p>

      我驚懼地看著他,覺得他終歸要說出來了,但我還是問了:“什么事想不清?”

      他歪著頭看著我,久久不語。因為都是坐著,我略略感到一種平等,可以自由地運用腦子跟他交流,而且還能彰顯“機靈”的優(yōu)勢。如果是兩個人站著說話,我會覺得吐出每個字都是輕飄飄的,直覺得不值得吐出來。小蕓意識到我們是在做上一代人的交流,不再說話,兀自看起手機來。

      “為什么林文和三哥大學畢業(yè)都回了縣城工作,你倒是沒有回老家,但是恕我直言,你混得跟三哥差不多,我一直在看你們的朋友圈,你們兩個人雖然一個在縣城一個在大上海,但是評點社會都是一個口氣?!?/p>

      “什么?我們加了微信?”我吃驚地問道。

      李常也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滿臉的訕笑,還用大手遮了一下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我倒沒有遮掩,一直震驚地看著他。

      “‘石頭哥,‘石頭哥就是我。我猜你肯定不知道‘石頭哥就是我,我猜對了?!崩畛Uf。

      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但是我迅速恢復了常態(tài),抱歉地沖他一笑。

      “受驚了兄弟,我自罰一杯?!崩畛R贿呎f,一邊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是我不對?!蔽乙捕似鸨用蛄艘豢谄【疲M量表現(xiàn)得平靜。

      我已經(jīng)為剛才的震驚深感不安了——并不是因為我沒有在加微信好友的時候認出他導致的失禮,而是微信好友里的李常,也就是“石頭哥”跟眼前的李常完全是兩副模樣。有些老同學在許多年后突然加微信聯(lián)系,雙方自覺都知道對方并不深談,一方哪怕真的不知道,也往往會假裝知道,然后就一直假裝下來,這也是常有的事。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把這個“石頭哥”當成了隔壁班的一個同學,他的名字叫趙石柱,1988年一起考大學,他是理科,考上了“二炮”,我也不知道“二炮”是什么學校,最神奇的是,1989年他退學了,重新參加高考,竟然又考上了同濟大學,學土木工程專業(yè)。因為同在上海,我們就變得親近起來。他是縣城長大的人,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在上?!袄贤瑢W聚會”,他都叫我這個鄉(xiāng)下長大的人“小白臉”,就跟李常以前比喻我為歌德昨天說我“瀟灑”一樣,都屬于“獨樹一幟”的評價,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們本來在高中屬于同級同學,但是到了大學,他變成比我低兩級的“大學同學”了。但是因為我大學畢業(yè)繼續(xù)攻讀了研究生,他反而又比我早畢業(yè)了,回到家鄉(xiāng)地區(qū)城建局工作。一個同濟大學的土木工程高材生到地區(qū)級的城市工作正該大展宏圖了,卻又聽說他“郁郁不得志”,沒有什么作為。我也仿佛心領神會,沒有做過多的打聽,因為我極少回老家,幾乎就沒有聯(lián)系了。幾年前,“石頭哥”“通過朋友推薦”加我微信的時候,就是籠統(tǒng)地說了一句“還記得老同學嗎”,我自然是回“記得”,然后就成了微信僵尸好友,然后我潛意識里一直就是把這個“石頭哥”當成趙石柱的?!笆^哥”不發(fā)朋友圈,也不點贊,偶爾過年的時候突然問我一句:“今年回家嗎?”我回:“不回了?!彼膊欢鄦?,嗯一聲就過去了。但是——但是,“石頭哥”有時候冷不防給我發(fā)一條微信,卻是讓我摸不著頭腦,比如,“你刪了你的朋友圈吧”“你這樣講是不全面的”“換個話題吧,真要命”……關(guān)鍵是他發(fā)的消息我不知道針對的是我發(fā)的哪一條朋友圈。當他說“你刪了你的朋友圈吧”的時候,我檢查自己剛發(fā)的朋友圈,也就是一些我拍的風景照,往前查幾天也沒有很需要刪掉的東西啊。有時候更莫名其妙,突然來一句“活著太痛苦了”,我等著他講更多的事情,結(jié)果再無下文。有一次發(fā)了一句話是:“我都不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要一直承受折磨。”如果前面還有什么疑惑,到這里我是真坐實了“石頭哥”就是那個聽說“郁郁不得志”的趙石柱,而且曾經(jīng)的“郁郁”,現(xiàn)在可能是“抑郁”了。不過,我猜他的意識大概是處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有時候說的話甚至會讓我吃一驚的,比如:“我告訴你,西方有句話,正因為發(fā)生了大屠殺,所以德國人永遠都不原諒猶太人,這是人類某種奇怪的邏輯。很多事情無法解釋,用這個邏輯就容易解釋了。你懂的。”吃驚之余,我還真的去百度上搜這個“西方有句話”,完全找不到有關(guān)這個觀點的論述。

      現(xiàn)在李常突然告訴我他是“石頭哥”,其實我的第一反應是“那就對了”,第二反應才是震驚,再然后覺得不應該表現(xiàn)出“震驚”,恰當?shù)姆磻獞撌莾A向于驚喜的驚奇。我喜歡現(xiàn)在的李常,我不想喚醒更多的東西。所以一口酒抿下去,一切恢復了正常。

      我輕松地問:“你剛才說什么口氣一樣?”

      李常說:“在某些方面冷嘲熱諷,不正經(jīng)說話?!?/p>

      我笑了,說:“我有嗎?”

      “林文失蹤的時候還沒有微信呢,但是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他跟我聊天的口氣就是跟你一樣的。還有,”他頓了一下,等著“思路”上來,“這是剛剛想到的,你們?nèi)齻€身上都有一種失敗的氣息。原來不明顯,現(xiàn)在年齡越大越是明顯了。你看三哥,明明工作干得很好,卻老是抽空回家照顧他承包的一塊地,種梧桐樹,養(yǎng)鴨子養(yǎng)鵝養(yǎng)蜜蜂,又不賣錢,就圖個樂呵。”

      我說:“啊,有嗎?——也許是因為高中一起吃了三年飯的緣故?!?/p>

      李常還真的思考了一下,突然醒悟道:“不對呀,我跟你們也是一起吃了三年啊?!?/p>

      我腦子急速運轉(zhuǎn)著,不知道怎么能把前面這個說法圓過去,關(guān)鍵還不是他沒能跟我們同一年考上大學,而是關(guān)于那幾年的記憶他大概都是模糊的。

      “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壞人的緣故?!蔽倚χf,“還記得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的事吧?哪個先吃完,總要說一句‘我去拉??了,來惡心沒吃完的人。你可是從來沒有說過?!?/p>

      “哈?!崩畛Uf,“我記得我記得?!胰ダ??了這是最文雅的話了,比這惡心的話多了,所以大家都是搶著吃,看誰快。我沒說惡心話,那是因為我總是最后一個吃完,沒機會說。哈哈。那真是快樂的日子啊?!?/p>

      他的笑聲一下子變得很高,在我耳邊轟鳴,我恨不得捂住耳朵。

      我看到小蕓似乎作勢要去捂住李常的嘴巴,李常往后躲了躲,又醒悟過來說:“不對,那個時候,林文也從不這樣搗蛋的,搗蛋的就是你和三哥。”

      我回憶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像是?!比缓笪覀兙统霈F(xiàn)了短暫的沉默,一個人失蹤七八年,大概大家都默認為死亡了吧。我偶爾還會去網(wǎng)上查一下,以前在很多網(wǎng)吧發(fā)布的尋人啟事已經(jīng)不更新,也沒有人回復了。

      李常說:“林文跟我一樣也是有點木訥的,不過人家的木訥是極聰明人的木訥,我是木訥人的木訥?!?/p>

      我說:“嗯,林文的數(shù)學真好啊,就像你歷史學得好一樣?!?/p>

      李常突然身體又一挺,嘴里嘖嘖有聲地搖著頭,竟然說出了英語:“NoNoNo,不能用我作比,用你語文學得好作比還差不多,不過說實話,他比你還是他更強一點。”

      我完全同意地點點頭。林文的數(shù)學真的是天賦,除非粗心犯個錯誤會丟失一兩分,他每次數(shù)學考試基本上都是滿分,關(guān)鍵是他根本不花工夫在數(shù)學上,數(shù)學好像就存在于他腦子里,解答數(shù)學題就像洗照片只是一個顯影的過程,他就是因為政治這一課太差,否則上北大清華都是正常的,他后來上的是浙江大學,因為離上海近,大一大二我還不時去看他,校園在郊區(qū),夏天睡在他的宿舍里,好像是睡在田野里,“聽取蛙聲一片”。

      “唉,林文?!崩畛@口氣,說,“我還真想跟你談談林文。”

      “什么?”我說。

      “我也一直想不通,他浙大畢業(yè),竟然回了一中教書,后來還竟然回到鄉(xiāng)里教書。他要是留在大城市里發(fā)展,那得稱得上科學家了,不會比鄭萍差。他倒是無所謂,在哪里教書都教得呱呱叫,要不是一中把他重新調(diào)回來,我還真不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嘴巴真緊,估計你也不了解?!?/p>

      “什么事?”

      “老爸?!毙∈|打斷我們的話,沖著李常指了指她的手機屏幕,上面顯示著時間:10:37 。

      李??戳艘谎坌∈|的手機,竟然沒有照顧小蕓的情緒,轉(zhuǎn)頭對我說:“他從上小學到上大學,都是他媳婦家資助的。媳婦家勢力大,怕他翅膀硬了變心,先是不準他留在大城市里,后來又不準他留在縣城。后來一中實在舍不得他,把他一家從鄉(xiāng)下都調(diào)到了縣城,還給他媳婦安排了個工作,才安頓下來。”

      “哦。”我說,“我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情。我是——”

      “我知道,你是考了研究生才留下的。他也可以考的,還是內(nèi)定了的名額,可以碩博連讀,就是媳婦家不讓考。他在一中教書的時候,浙大的一個老師還來看過他,說林文是他這一輩子不可能再遇到的學生?!?/p>

      “關(guān)于考研的事,是他自己說的嗎?”我問。

      “是的。”李常說,“別看林文平時很低調(diào),喝了酒也會張狂一下,哈哈。不過,人家也不叫張狂,實話實說就顯得狂了?!?/p>

      “嗯,那是?!蔽艺f。

      “他的大學老師來看他就證明人家肯定不是張狂。剛才看到那個算命先生的時候,我還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浙大的老師,就是文質(zhì)彬彬。我們一起陪他喝酒,沒想到人不可貌相,以三哥的酒量我感覺也就是跟他打了個平手?!崩畛Uf,“但架不住咱們山東人的酒文化豐富多彩,最后喝到跟我們稱兄道弟,原形畢露,跟我們一個德性。哈哈?!?/p>

      我會意地笑了,我在南方聽到很多南方人這方面的感嘆,說到去山東出差都搖頭。座位有主陪主賓、副陪副賓、三陪三賓之分,帶酒有七杯、五杯、三杯之檔次,哪是酒過三巡,開個場就十幾巡過去了,自由階段,各種敬酒的說辭,以天花亂墜始,以戳心戳肺終,唯有一飲而盡方可謝天下……醉而歸。

      李常歪著脖子,瞇著眼睛,用手指點著我,說:“就是這個樣子,老師指著林文罵起來了:生活上幼稚,政治上幼稚,就是一個小赤佬,一個天才啊,你們知道嗎,你們的同學天——賦——異——稟,可惜是一個小赤佬,一個深入數(shù)學王國的人,不要說日常生活的是是非非,就是國家的是是非非,又價值幾何,幼稚,用你們山東話說,就是倔驢,對,倔驢,老師想幫你也幫不了你。來,干一杯。林文梗著脖子跟老師干杯,說您不是跟我一樣幼稚嘛。哈哈?!?/p>

      “這么可愛啊?!蔽腋袊@道,心里卻是驚訝李常記住這么多,知道的又這么少。林文不是放棄了上研究生,是被剝奪了資格。不過其中的詳情有點復雜,我就收藏著吧,不說給李常了。生活中有些事呀,不一定要弄得很明白的。

      “惜才,這個我能理解?!崩畛Uf。

      “隔行如隔山,我還真不知道林文的數(shù)學好到這種程度?!蔽翼樦畛Uf。

      李常說:“他數(shù)學課上得真是好,學生說上他的數(shù)學課,像玩游戲,那思路讓你眼花繚亂,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在學數(shù)學,簡直就是在認識一個世界。他在的時候,一中的數(shù)學成績在全省都是排上號的。失蹤前,他正和山大的數(shù)學教授一起編什么數(shù)學教材。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是金子在哪里都發(fā)光吧?!?/p>

      我點點頭,想起百度貼吧里很多學生關(guān)于林文失蹤案的回復里的用詞,不是“天才老師”,就是“一萬個服”“屈才”,還有更夸張的,說是“驚天地,泣鬼神”,看來這些贊揚并非出自學生對老師的尊重,而是真實的表達。

      “就是愛喝酒,跟上高中的時候判若兩人?!崩畛Uf,“他喝酒跟三哥不一樣,又是另外一種風格,只有兩個境界,沒醉,醉了。關(guān)鍵是喝酒的時候他不動聲色,你根本無法判斷他是醉了還是沒醉,只有散場的時候才能判斷。哈哈?!?/p>

      “怎么說?”

      小蕓站了起來,離開飯桌,走進了飯店的房間里。

      “如果散場乖乖回家了,就是沒醉;如果不回家,要換地方喝第二場,那就是醉了?!崩畛V雷约赫f了一個很奇妙的結(jié)論,但是憋住沒笑,似乎是故意停頓了一下,又怕壞了效果,趕快道,“關(guān)鍵是后來喝酒就沒有乖乖回家的時候了,倒不用判斷了,逢喝畢醉。哈哈?!?/p>

      我搖了搖頭,卻是表示認同。

      “林文這么高的才,也就是做了數(shù)學組的組長,應該說是毀在喝酒上了。大家都這么認為,我倒覺得他是不在乎,我佩服聰明的人,雖然教的科目不一樣了,我跟他還是走得近,我覺得他誰也不服,除了他媳婦?!?/p>

      “他媳婦很兇嗎?”

      “不兇,其實跟三嫂差不多好,就是差點文化。三哥喝多了,三嫂一來就乖乖走。林文也一樣,喝醉了同事只能在后面押著他回家,要是你走在前面,走著走著,他就走丟了。但是他媳婦來叫他,遠遠地叫一聲,他就乖乖地跟著走了,喝得再醉也不來耍賴的?!?/p>

      “娘家人兇?”

      “其實,”李常說,“我后來跟林文不知道喝過多少場酒,人多的場有,二人小酌的也有,不管喝多喝少,從沒聽他講過媳婦家的閑話,所以,所謂媳婦家勢力大強迫他回老家工作也就是一個傳說,是人們基于正常人情的解釋?!?/p>

      “哦——”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里,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覺得呢?”李常問。

      “覺得什么?”我說。

      “他是不是自己失蹤了自己?”李常說。

      我吃了一驚,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李常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老爸!”

      從放生橋上傳來一聲清脆的叫聲,李常和我一起看過去,小蕓正站在橋上這邊的欄桿旁沖我們拼命招手呢。背對著她,另外欄桿旁站著兩個穿著古裝的女子,一個白衣,一個青衣,各自手里一把團扇,好像在憑欄望月。

      小蕓一直在拼命招手,讓她老爸過去。終于李常和我站了起來,小蕓又做了一個手勢,李常拿起小蕓掛在椅子上的包,順手又拿起酒杯喝干了里面的酒。

      我們一起往外走,李??吹奖永镞€有剩酒,端起來一口喝干了。我快步走到柜臺前,柜臺后面的老板娘說:“付過了?!蔽一仡^看李常。他沖我訕訕然笑。他雙手搭在我肩膀上,推著我出了店門。

      等我們走到橋上,只看到兩個古裝女子的背影。

      小蕓說:“老爸,你動作太慢了,可美了?!?/p>

      李常似乎沒有完全走出前面的思緒,配合小蕓不是很積極,只是點頭說:“美、美?!痹跇蝾^站了一會兒,才由衷地嘆道:“真是太美了?!?/p>

      我也很少這么晚了還在古鎮(zhèn)流連,游客散盡,很多店家的燈已滅,地面暗了不少,月亮顯得更亮了,河面上有一處銀光閃閃,像不停地落下碎銀。

      小蕓逗趣說:“拽兩句吧,拽兩句回了?!?/p>

      李常說:“那是必須的,聽:《沈下賢》,杜牧,‘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huán)佩月如襟。”

      小蕓說:“好像不大應景?!?/p>

      李常說:“取最后兩句?!?/p>

      十六

      汽車在亮著昏暗路燈的路上行駛。兩邊的杉樹黑影向后疾馳。他們昨天住在浦東,今天訂了火車站附近的旅館,明天見完鄭萍后就直接回去了。有一陣兒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李常坐在副駕駛座上,雙膝拱得老高,雙手抱在一起,好像盡量在縮小自己占領的空間似的。他一上車我就讓他把車座往后調(diào)到了底,但他坐在上面還是顯得很逼仄。不要說這是我們時隔三十年的見面,就單是他這種龐然大物般的存在,都讓我時時有夢幻感。好在從后視鏡我看到小蕓在后座上專心看著手機——這證明我們不是在做夢。

      我一邊開車一邊想起剛才付賬的事情,悵然若失。按照禮節(jié),我應該“責備”他兩句,但是想到“木已成舟”,又覺得說不出口。幾十年過去了,有些關(guān)系改變了,有些關(guān)系卻根本沒動。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說:“兄弟我過得還可以,教書的工資在縣城不算低,主要是家里開了幾個小超市。”他頓了一下,說,“城里也開了一家比較大的。收入還可以?!?/p>

      “嗬?!蔽艺f,“你還會做生意???”

      “我不會,主要是小蕓她媽做?!?/p>

      “哦”。

      “也算小有資產(chǎn)了。”他打了一個哈哈,“你說我們小時候怎么能設想現(xiàn)在的樣子?”李常說。

      “是啊,你變成了資本家?!蔽倚χf。

      “不是,真正的變化是我信了主。”李常說。

      “是什么時候信的?”我問。

      “林伯伯出事是哪一年?”他回頭問小蕓。

      小蕓說:“2011年,我剛考上一中,高一的時候?!?/p>

      “哦,我就是那一年信的。”李常說。

      “嗯?!蔽艺f。

      我專心開車,從車內(nèi)后視鏡看到小蕓還在看著手機,手機屏幕的微光映著她的臉。她好像意識到我在看她,抬頭看了一下前方,說了句“我們好像快到了”,迅即又低下頭。

      “生活不是處處是道,但可能處處有啟示?!崩畛:孟褚ゾo最后的時間把話說完,“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林文失蹤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他喝醉過多少次,都是沒有什么事情的。有的人喝醉了,騎車撞到樹上了,摔到河溝里了,跟別人干架了,各種稀罕事都能發(fā)生。林文就是一天喝他三場四場,喝到爛醉,都是能‘明哲保身的。不是爛醉的話,還能照樣上課。但是出事就出了一個大的,說句難聽的話,就是出了車禍被撞死了,也不是這么大的一個事,畢竟喝醉出車禍是太常有的事了?!?/p>

      “叔叔,我們好像快到了?!毙∈|在后面說。

      車子正開在一條狹窄的路上,路有點坎坷不平,不時有個地方圍著一圈雪糕桶,里面是挖爛的路。路兩邊是懸鈴木樹,枝丫已經(jīng)相接。路燈昏暗,顯得路很幽深。路兩邊的房子好像多是陳舊的廠房。

      “還有三公里?!蔽铱戳艘谎蹖Ш?。

      李常耐心地等我們對話結(jié)束,繼續(xù)他前面的話題:“林文那天其實就喝了一場,喝的是謝師宴,學生考上了清華,家長請客,請的也不是他一個老師,當然學生考的科目里數(shù)學是最高分,所以敬他酒也最多,自然是喝多了,但是大家喝得都高興。喝完家長囑托一個老師把他送回家,送他的人到路邊綠化帶里撒了一泡尿,回頭再找林文的時候,他就不見了。要知道,他消失的地方不是什么僻靜小路,是一條剛修好的六車道大馬路啊。”

      “叔叔,好像賓館就在前面了?!毙∈|說。

      “是的?!蔽艺f,“這里有個高架路,得繞一下?!?/p>

      “哦?!毙∈|說。

      我雙手把著方向盤,往前伸著脖子努力辨認著路。李常不說話了,他也學著我的樣子伸著脖子望前看,突然用手一指說:“對,就在前面?!?/p>

      遠遠地我看到一座樓上豎著漢庭酒店四個大字,發(fā)著白色的光。我在路邊空地上停好車。

      “你明天一起來嗎?”李常說。

      我一邊開車,一邊找停車的地方。

      李常說:“你不來也好。”

      我說:“嗯。”緩緩地停好了車。

      李常按住我的肩膀說:“到了,你不要下車了。你趕快回去吧。我們自己去就行了,反正都預訂了?!?/p>

      我說:“沒事。去看看,萬一沒有房間呢?!?/p>

      李常拉著行李箱,我們一起到了柜臺前。吃飯是李常付的錢,我想出錢為他們訂兩個房間。小蕓對前臺報了姓名,前臺說有房間,留著呢。我剛伸手掏錢包,李常就過來拉我,一邊拉一邊說:“好了,沒事了。讓小蕓辦理就行了?!蔽疫€要堅持,他又是雙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地往外推我。他雖然腿有點拐,但是推起我來,根本不用費任何力氣。我要跟他較量,真的就是螳臂擋車。還沒來得及跟小蕓告別,我就被推出了酒店門。他一直把我送到車里,幫我關(guān)上車門,一直看著我倒好車,然后跟我搖了搖手,目送著我開走,那感覺倒像他是地主,我是客人了。

      路上已經(jīng)很空曠了,但我開得很慢。我在上海幾十年了,但他們選的這個地方我好像很陌生,開了一會兒,我還是把車停在了路邊,重新設置了導航,再重新上路。但是有了導航,我還是開得很慢,后面來了一輛車,竟然朝我按起喇叭,在深夜里顯得很刺耳。兩邊都可以變道,他為什么一定要在我這條道上疾馳?我沒有理會,后面的車終于按捺不住,從我右邊超車過去,經(jīng)過我的時候沖我說了句什么,大概是說“神經(jīng)病”吧。車終于轉(zhuǎn)到了長寧路上,旁邊就是蘇州河,我終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覺,慢慢提了速。手機叮當響了一下,趁微信顯示消息的標識還沒有消失,我快速地點開,是“石頭哥”發(fā)來的消息,消息是:兄弟,那個最后送林文回家的人就是兄弟我。我繼續(xù)向前開,還是像以前一樣,這個“石頭哥”發(fā)來的消息我還是不知道怎么回。林文的失蹤跟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李常只是偶然地趕上了他的失蹤,這其中的道理很難講,李常有一段記憶不是忘記了,而是根本沒有,屬于“言語道斷”的境地。我沒有把手機切換到導航模式,但是導航還在幕后發(fā)著語音提示:在此路上繼續(xù)行駛九點五公里……過了一會兒,手機黑屏了。我繼續(xù)往前開,開了一會兒,我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二十五。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撥了鄭萍的手機號。手機嘟嘟響了幾聲,通了。

      “怎么了?有事嗎?”鄭萍說。

      “李常來上海了。”我說。

      “什么?我剛下飛機,講學回來,學生正接我回呢。你說什么?”鄭萍說。

      “李常跟他女兒來上海了?!蔽艺f。

      “你瞎說什么?。磕愫染屏??”鄭萍不耐煩地說。

      “我就喝了一點,李常喝了不少?!蔽艺f。

      “你喝多了吧?”鄭萍說。

      “我就喝了一點,是李常喝多了,他說明天跟你見面,他女兒要考你的研究生?!蔽艺f。

      “他女兒的事我都安排好了?!编嵠颊f。

      “哦。那就好。”我說。

      一陣沉默,我聽見她在跟人說話:“太晚了,其實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手機里傳來一陣笑聲。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喂,你剛才說跟誰喝酒?”

      “李常?!蔽艺f。

      又是一陣沉默,但是那邊沒有傳來其他的聲音,只是沉默,終于那邊又說話了:“你不知道嗎,李常在第四人民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三年了。”

      “第四人民醫(yī)院?”我說。

      “精神病院。”鄭萍掛斷了電話。

      我渾身冰涼,覺得鄭萍在跟我開玩笑,但是我清醒地感受到雙臂在起雞皮疙瘩,然后蔓延到全身。我用右手去摸左臂上的雞皮疙瘩,雞皮疙瘩是真的。我昨天看到屋頂上的禿鷲的時候就起過雞皮疙瘩,我想起來了,我這些年經(jīng)常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保持在理智的邊緣,小心翼翼地保持不過界,現(xiàn)在,我想我應該盡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如果房子還在,其他的慢慢再說,也許這其中有什么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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