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廟川
廟川是天水的小地方,天水是甘肅的大地方,甘肅是中國不大不小的地方。每一個地方都是確切的存在,大不包含小,小中不見大,一切都不動聲色,又似乎暗藏玄機。在清晰與模糊之間,最能見人的個性,譬如廟川人經(jīng)常說一句話:身穿長工衣,懷揣地主心。可見此地民風悍然,人不輕易低頭,活得卑微卻倔強。
廟川的地形,用一川一廟便可概括。川是從瓦窯里開始,到懶龍?zhí)督Y(jié)束的一塊川地,分三處分布著十五戶人家,戶主分別是南邊的王建雄、王權(quán)利、王收喜三家;北邊的黃賢舉、黃聰林、黃賢斌、黃賢齊、黃良生、王志強、李根來、余金寶、鮮向東、王小明十家;西邊的吳鵬飛、楊小蘭兩家,后來這兩家也搬入了北邊。每戶人員數(shù)量不等,多的近十人,少的僅一人。一川兩坡的地,讓這十五戶人家繁衍生息,自給自足。
一廟是指王建雄、王權(quán)利、王收喜三家一側(cè)的花石崖上的廟,叫石崖廟,廟左側(cè)有一塊片狀懸石,用木棍頂著,據(jù)說已有百年。石崖廟多年無人進去,但墻上的壁畫新鮮如初。前些年修葺一新,將壁畫保留了下來。石崖廟下面就是花廟河,其水潭將石崖倒映在水中。人們在河上搭兩根木頭為橋,過來過去頗為方便。花石崖上有幾個溶洞,以前有鳥兒鳴叫出入,廟修繕后人來得多,從此不見鳥兒。
廟川的東面是大廟溝,廟川人挖藥材、割竹子、砍柴和放牛,都在這條溝里。廟川人吃的野菜,都從大廟溝采摘。與大廟溝相對應的是西邊的小廟溝,也能挖藥材,但沒有竹子,更砍不了柴。有幾年野豬多出現(xiàn)于小廟溝,當時野豬尚未列入保護范圍,有人將其捕獲,吃了幾頓可口的野獵肉。
以前三處人的飲用水,一處吃泉水,一處吃井水,另一處吃大廟溝的溪水。統(tǒng)一實行自來水后,廟川人埋設水管從小廟溝引來水,從此方便很多。無論是以前的泉水、井水和溪水,還是后來的自來水,做出的飯菜都是同一味道。廟川人說自來水也沒什么好,如果它斷了,不滴一滴,我們用泉水、井水和溪水做飯,味道都是一樣的。廟川人愛面子,愛就愛在固執(zhí)和認死理。
認死理的人,可能與飲食習慣有關(guān),譬如長久吃一類食物,就會影響觀念和文化心理。廟川人吃的玉米面食有馓飯、攪團、鍋鯽、節(jié)節(jié)子(面條)、芭子饃等;小麥面食有臊子面、面片、扁食、饅頭、烙餅等;常吃的蔬菜有土豆、白菜、包包菜、豆角、茄子、黃瓜、西紅柿、辣椒等;調(diào)味菜有韭菜、芫荽、大蒜、花椒等;野菜有香椿、烏龍頭、水芹菜、娃娃菜、野沙蔥等。廟川是山區(qū),雨水充足,莊稼蔬菜長得好,人們從來不怕餓肚子。
有如此豐富的食糧,廟川人便形成自足固執(zhí)、天地皆讓我活的生存理念。譬如下雨天,廟川的男人三五成群喝罐罐茶、吃烤饃饃,閑扯天南地北,談論百姓皇帝,圖個自在舒坦。屋里頭的(家庭主婦)做好了飯,讓娃娃來叫自家男人回去吃飯,男人雖然喝罐罐茶、吃烤饃饃半天,但終歸還是不頂飽,他起身和娃娃返回,等待他的是一餐晚飯,常常會是臊子面,或者漿水面。
二、下飯
在廟川村,人們一般不怎么炒菜,即便是炒也炒不好,但小菜卻頗為豐富,無論早中晚的任意一餐,小菜都不可少。廟川人將吃小菜稱為“下飯”,意即吃飯的下一口要吃小菜,吃起來有滋有味。
下飯,遂成為小菜的代名詞。
吃玉米馓飯、攪團、鍋鯽、漿水面片等,下飯的有炒咸菜、腌胡蘿卜條、涼拌菠菜粉條、炒辣椒圈、炒土豆絲、炒韭菜,小碟則有蒜瓣、油潑辣子、咸鹽,另有一小壺香醋。也不是每頓都要有這么多下飯,至少有兩三樣即可。有的下飯可能并不動一筷子,但也要備上,那才是過日子的樣子。下飯的搭配也很重要,譬如玉米面食泛甜,下飯要酸辣一些,吃起來味道豐富,也很可口。
廟川人把小麥面叫白面,用于做臊子面、饅頭、烙餅等。以前的白面少,廟川人一年也吃不上幾頓,即便是吃一頓臊子面,也是家中有高興事,或者要做什么大事,男主人才會說搟個面吧,女主人便和面搟出面條,熬出臊子澆頭,全家人高高興興吃一頓。這一頓的下飯也很重要,除了常見的幾種外,炒辣椒圈和酸辣土豆絲必不可少,因為廟川人把臊子面稱為甜飯,必須配上與吃玉米面食一樣的酸辣下飯。還有漿水面條,廟川人稱其為酸飯,則要配上以辣和咸見長的下飯,譬如炒辣椒圈和炒咸菜絲、炒腌菜絲等。有些人家的早餐是饅頭,和一碗漿水拌湯,但下飯卻是涼拌黃瓜、醋泡蒜片、油潑咸菜等兩三樣,吃得亦是有滋有味。
有了下飯,簡單飯食便多了味道,亦有了儀式感。人們吃一兩口飯,再吃一口下飯,有品有味。譬如吃臊子面,主婦會有意在臊子中少放鹽,食者根據(jù)自己的口味輕重,自行放鹽、醋、油潑辣子等,吃的是順心順意,享受的是安然自在。
有一戶人家做好了臊子面,又端上下飯,不料娃娃不小心卻打翻了下飯,那下飯便沒辦法再吃了。男主人一腳踢在娃娃屁股上,將娃娃呵斥出去。那娃娃的哭聲,與屋外的雨聲混雜在一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廟川人的怒氣重,即便是吃飯也壓不住性子。多少年后那娃娃長大成人,會變成又踢下一代娃娃的人。
以前的下飯單一,廟川人一筷子僅夾少許,美其名曰“彈(dan)筷子”,意即是個意思就行了,現(xiàn)在的下飯品種多了,彈筷子這個叫法,已一去不復返。
三、吃相
吃相見人品質(zhì),亦見人性,更見人命運。北方與南方不同,故兩地人的吃相便也不同。北方人歷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南方人則精致多菜且葷素搭配。譬如喝酒,更有東北虎干不過西北狼,西北狼干不過南方小綿羊的說法。地域不同,人們在吃喝上自然彰顯個性,甚至忘乎所以。
廟川人的吃相,多為快速、直接和舒暢,同是一盤菜或一碗飯,放在不同的地方吃,便有不同的情形。譬如下地干活回來的人,給他端來一碗酸漿水面片,他端起碗一口氣便可吃完,你搞不清他那架勢是吃還是在喝。干活出力的人,吃飯也習慣使然,無論如何都慢不下來。
在家中飯桌邊的吃相,則要看季節(jié),譬如農(nóng)忙時,哪怕是早餐也要快吃,慢了老人會扔下一句話:日頭(太陽,更多指時間)不等人,說完便拿著農(nóng)具出了門。年輕人趕緊把最后幾口飯塞進嘴里,起身便往外跑。如果在農(nóng)閑時,小孩或年輕人吃得快了,也會受長者指責:又沒有什么急事,把饃吃好,把湯喝好,才不枉種莊稼吃了那么多苦。
地里沒活,吃相便緩慢。入冬后冰天雪地,寒風吹徹,人們便很少出門,吃飯也就慢了很多。廟川人把吃飯稱為暖身子,所以慢慢吃飽,身上自然便暖和。入冬后甚至一天吃兩頓飯,早飯吃得晚一點,可以把午飯包含進去,吃完在外面曬一會兒太陽,覺得很舒服。晚飯吃得早一點,在四五點即已吃完。廟川的氣候冷,吃完飯把土炕燒上,天一黑就上炕暖著。廟川人將此稱為暖炕,過的是舒心隨意、輕松自在的日子。
地里有活,吃相便快得急不可待。人常說,麥黃三五天,不收全落地。有的人甚至顧不上吃飯,天一亮就下地,中午在田間地頭吃送來的飯,吃完一抹嘴就又割麥,直至天黑才回去。回到家吃的是晚飯,很豐富也很扎實。這頓飯一般在炕桌上吃,吃飯的人背靠炕柜,慢慢悠悠地吃。到這個點吃飯便不用急,而且因為今年的收成好,吃相便顯得從容慰悅,隱隱能感覺到幸福感。
廟川人是北方人,其北方人典型的屈折和謙卑,由吃相可見一斑。
四、吃個飯
廟川人請客的代名語,除此之外還有“吃飯來、一搭里吃飯”等等,無論是當面邀請,還是托人捎話,都是要請客的意思。如果在家里請客,那就是大事,請客者要提前做好準備,受邀者必鄭重赴約。通常的情況是受邀者要帶上茶葉、雞蛋等,不可空著手去。
請吃的菜品,大多是燉豬肉、炒雞肉、蒸扣肉、紅燒豆腐、炒雞蛋、紅燒丸子等葷菜,素菜則有紅燒茄子、炒豆角、炒黃瓜、炒白菜等。豬和雞是自家養(yǎng)的,蔬菜是自家種的,取之即用,源源不斷。
也有正趕上一家人正在吃飯的外人,本來是來說事的,但主人很快就說,他大大,來吃個飯,說著把一碗飯塞到那人手里,示意先吃飯后說事。如果那人是來討要說法的,譬如這家的孩子打碎了他家的玻璃,或者這家的牛羊吃了他家的莊稼,他來是索賠的,但是人家把碗筷已塞到他手里,而且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他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寒暄幾句便起身離去。
如果一家人要辦紅白事,事先要登門去請親戚、鄰居和連手(朋友),請的方式亦是說某天請你吃個飯。受邀的去跟紅白事,會先吃一頓燴菜墊肚子,然后正式吃一頓席,一般為十三花,或九碗三行子。此時都是請來吃個飯的人,所以人們不再談莊稼,而是表情凝重,一副身在大事中的模樣。也難怪,無論是紅事還是白事,雖然是某一家的大事,但被邀請者皆為親朋,要把面子端住。不僅如此,還要給長者讓座,給小孩夾菜,忙上一陣自己才吃,吃相優(yōu)雅從容了很多。
趕上紅白事去別人家吃個飯,輕松自在,如果輪到自己家請人來吃個飯,則要忙前忙后好多天,直至事情結(jié)束,也顧不上吃一碗有油炸豆腐的燴菜。幾年后有人還記得那人辦吃個飯的事,說你那次辦得不錯,從此讓廟川的吃個飯上了一個檔次,那人便很欣然,花了錢又忙碌那么長時間,總算沒有白費。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見,在一旁說風涼話,不就是在廟川這么小的地方辦了一個吃個飯嘛,好又能好出個多大的天?那人聽后,臉又陰了。
五、端飯
端飯是廟川人的傳統(tǒng),意即自家做了好吃的,譬如燉豬肉、煎油餅、炒臘肉、包扁食等,要給親朋、孤寡老人,或者長輩端一碗過去。家庭主婦會選大一點的碗,把菜壓瓷實,再在上面放兩個饃頭,蓋上一塊紗布讓小孩子端去。端飯的小孩子必是先吃過了的,否則端到半路會忍不住吃幾口,有的小孩子自律能力差,弄不好一口氣會全部吃完,拿著空碗回去說送到了,瞞天過海永不被家人知道。
以前的廟川村,端飯是最好的肉菜,平時不怎么吃,但凡吃都要多做一些,盡量讓困難的人也吃一碗。端過去的肉菜,會連碗一起放下,那些老人很珍惜端飯,會把一碗飯菜分好幾頓吃,吃完了把碗洗干凈送回。
廟川村在年前殺了豬,會燉煮一大鍋,請全村人都去吃,此情景稱為吃殺豬菜。不論誰家殺了過年豬,會通知每家人不要做晚飯,無一例外都會被邀請過去吃一頓。今天你家殺了豬在你家吃,明天他家殺了豬又在他家吃,循環(huán)往復,樂此不疲。那些走動不便,或不愿意走動的老人,便要專門給他們把端飯送過去。
春節(jié)期間唱秧歌(社火),要提前兩三天黏糊秧歌的旱船、燈籠和旗幟等,這樣的活兒一般都在寺廟中進行,到了中午,每家每戶便做好飯端過去,大家碰上哪家的便吃哪家的,沒有人挑剔。到了每晚唱秧歌時,人便多了起來,便一改端飯為叫飯,仍是每家每戶做好飯,去叫唱秧歌和看秧歌的人來吃。如果叫不上人,或者做的飯沒有被吃完,便心有不安。
六、捎飯
有幾年廟川的竹子銷路好,人們收完秋糧便都去割竹子,一季忙下來能掙不少錢。廟川的竹子與南方竹子不一樣,最高也就一米多,但常常是密集的一大片,運氣好的人碰到,能割上好幾天。割下的竹子一百根算一捆,但廟川人習慣稱為一把,有的人一天能割十把,有的人則一天只能割兩三把,力氣大小和手腳靈巧與否,是關(guān)鍵原因。
到了中午,每家每戶便做好飯送過去,讓割竹子的家人吃。起初是每家都有一人送飯,后來大家覺得送飯的人太多,便每天選一人集中送,每家每戶輪值。大家把輪值的人叫送飯,其他人家則叫捎飯。那幾年一直在割竹子,捎飯一名便被叫了下來。
捎飯大多是扎實的飯菜,譬如米飯、饅頭配炒肉等,要讓割竹子的家人吃飽,以便下午繼續(xù)干活。主婦們把捎飯用瓦罐盛好,讓輪值的人用背簍背走。那背簍專用于送捎飯,是村里手藝最好的急娃子編的。急娃子小時候長到十歲,仍只有兩三歲孩子那么大,他母親著急地說,我的急娃子,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他后來長了一點,但仍然很矮,而急娃子一名卻被叫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急娃子雖然手腳不利索,但也在割竹子的行列,他割竹子時專挑筆直的,彎曲的從來不在他視野。正因為如此,他每天只能割一兩把,一個冬天下來也掙不了多少錢。有一年到了臘月,他與大家一起吃完捎飯,用幽幽的語氣說,明年不用在山里吃捎飯了,說完又幽幽一笑。以前有人說急娃子會預言,便覺得竹子被割了這么多年,也許明年再也長不出新竹子,那真的就割不上了。不料第二年沒有人收購竹子,大家都閑了下來,捎飯這個名詞也不再被人提及。
七、換飯
一日三餐,張家做的每一頓,與李家的不一樣,李家的與王家的又完全是兩種樣子。好吃的都在別人家,這是心理原因,因為自家的飯吃習慣了,偶爾吃一次別人家的飯菜,便牢記味道并念念不忘。
于是就出現(xiàn)了換飯。
自己家做好了飯,不愛吃,便端一碗去別人家,聲稱家里的娃娃沒胃口,他阿姨(對鄰居主婦的習慣稱呼)給舀一碗你家的飯,我們家這一碗留給你的娃娃吃。那主婦趕緊舀一碗飯給那人,并說吃完了再來端。換飯僅一碗便已足夠,哪怕在下一頓再來換,也不能在同一頓頻繁去換,那樣就失了禮節(jié)。
喜歡換飯的人,主要是自家的飯菜不是缺油,便是無肉,所以便換一碗別人家的飯解饞。廟川人的嗅覺很靈敏,能準確聞出誰家在做什么菜,他一旦動心,別人家的一碗飯菜便必然是他的。有人分析換飯原因,認為他們的嗅覺之所以靈敏,是因為長期不能滿足味覺補充,就像口渴并不只是嘴想喝水,而是體內(nèi)神經(jīng)在左右著人。所以在廟川這樣的地方,換飯是唯一的換口味方式,時間長了便會變成習慣。
上面提到的那換飯人,打的是為娃娃換飯的旗號,其實是為滿足自己口腹之欲,那換來的一碗飯菜,還沒到家就被他吃完。翌日他家娃娃去換飯的那家人,說昨晚他家的洋芽節(jié)節(jié)(玉米面)好吃,他吃了一大碗,晚上睡覺都撐得肚子不舒服。那人換飯的事于是傳開,他再也不好意思去換飯。
另有一人專以換飯過日子,每頓隨便做一點便去別人家換。他的一碗飯清湯寡水,卻一天又一天換得十幾家的不同飯菜,吃得有滋有味。有一人看不下去便對那人說,你這個樣子的活法,等于全村人養(yǎng)了你。那人說有廟川村,就有換飯這個事情,就必然有換飯的人,你有什么本事改變?別人不好再說什么,他便仍然靠換飯度日,直至終老。
八、借鹽
冼家女人做飯做到一半,發(fā)現(xiàn)沒有鹽了,便拿小碗去楊家借鹽。到了楊家柵欄門外先叫一聲,他楊阿姨在家嗎?我家沒鹽了,借一點鹽。屋內(nèi)應聲出來一個男人,冼家女人便又說,他楊大大在家啊,我家沒鹽了,借你們家一點鹽。楊家男人說不知道屋里頭的把鹽放在哪兒了,等她回來了給你送過去。結(jié)果楊家男人忘了此事,冼家女人左等右等不見鹽來,最后認定楊家不想借,于是吃了一頓沒鹽的飯。
借鹽是讓人難堪的事,去借怕被人拒絕,不借又沒辦法解決,所以但凡借鹽都猶豫再三,才拿著碗出門。廟川是買東西不便的偏僻之地,最近的商店也在十里之外,如果平時儲存物資不足,一旦斷糧斷炊便讓人抓狂。楊家男人既然已答應借鹽,冼家女人便可再去一趟,但窘迫猶如漩渦一般淹沒了她,她無力把腳步挪出門去,便被窘迫的漩渦吞沒。
另有王家女人,是從外地嫁過來的,受廟川村傳統(tǒng)少一些,做事便大方灑脫很多。她有一次去借鹽,對方含含糊糊想推托,她便笑著說就借你一點鹽,又不是借你身上的肉,啰嗦什么,趕緊去給我取過來!那人不好再說什么,忙不迭地取一碗鹽遞到她手上。她端著鹽笑著回家,不知是笑自己潑辣,還是笑那男人很輕易就被她拿下。
楊家男人當時忘了冼家女人借鹽的事,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凈。冼家女人從窘迫的漩渦掙扎出來,便對楊家產(chǎn)生了恨意,從此不再與楊家人說話。不說話是廟川人表達情緒的常見方式,一家人不對另一家人說話,另一家人有所覺察后便憋著,也不與對方說話,兩家的關(guān)系從此再也無法恢復。
九、火炕子
廟川村的每戶人家都有火炕子,常見的是在地上挖一個坑,抱來柴火點著,便可烤火取暖,還可以燒水,做簡單的燉煮飯菜。很多人家的火炕子離灶臺不遠,是為了做飯方便,譬如在山上獵捕了獸物,便在火炕子上掛一個鐵吊罐,將其慢慢燉熟。那樣的情形多在以前,現(xiàn)在的動物多受保護,已無獵捕行為,火炕子上的鐵吊罐多用于燉煮豬肉等。
火炕子無論春夏秋冬都燒火,有些人家的早餐,也可以在火炕子旁完成。譬如將鐵架子放置火炕子上燒湯,下面一邊烤火一邊就可做成。還有放置幾天已冷硬的饅頭,切成片放在火堆旁烤,待飯做好便已烤得焦黃,取之即可食用。
火炕子的用處可謂多矣,譬如烤嫩玉米、火燜土豆等,都可以在火炕子旁完成。有一人突發(fā)靈感,將一頭大蒜埋入火堆中燜熟,居然十分好吃。還有人出門時在火炕子上蒸一鍋土豆,回來便吃上了可口的熟土豆。入冬后如果吃飯的人少,人們便在火炕子上做飯,一個鐵吊罐或煮或燉,一個鐵架子上的小鍋或炒或燴,很快就能吃到嘴里。吃到嘴里是廟川人對吃飯的專用詞,含有辛苦勞作,終于換來口腹之福的意思。
火炕子大多都不熄火,將長木頭邊燒邊往里推,可保證徹夜不熄。還有的人會在臨睡前把火封住,第二天早上捅開仍有明火,添柴火進去即可生火。據(jù)說距廟川不遠的一個村子,有一戶人家的火炕子,從清代至今從未熄滅過。那一家人為何那般精心照料火炕子,無人能說清原因。
有一人病了,尋醫(yī)問藥均不見好轉(zhuǎn),一位老人說,讓他坐在火炕子旁邊烤上三天,看看效果如何,那人被烤了三天,奇跡般痊愈。
十、柴火
廟川人做飯用的柴火,以青岡木為多,且為粗棒,可劈開成條,耐燒而且火勁足,做飯不用老往灶膛里添加柴火。其他的雜樹多是細柴,用于剛開始點火,待火燒大,亦到了做飯吃緊的關(guān)頭,便要用青岡木柴,否則火候不足會影響味道。廟川四周的山上都長有青岡,以前林業(yè)政策寬松,人們在臘月砍一些青岡,備足一年夠用的柴火?,F(xiàn)在禁止亂砍亂伐,人們便上山把枯死的青岡拉下山,也能維持燒火所用。
廟川人吃飯講究柴火飯,像馓飯、攪團、蒸饅頭、燉豬腿等,都要燒火力足的柴火。他們說柴火飯的味道好,換成用別的柴火做,或者在另外的地方,做不出廟川人常吃的味道。有一人炒青辣椒,第一次用了細柴燒火,炒出的辣椒生辣爆裂,吃得那人一臉不自在。后來他改用青岡木燒火,一下子把辣椒炒到位,吃起來辣爽可口,頗為順意。
木炭是廟川人的另一種柴火,在山上的炭窯中燒出后,整條背回碼放在閑屋中?;鹂蛔哟蠹s在十多年前逐漸消失,原因是人們都已改燒炭火,無論喝罐罐茶、烤饃饃和燒水,還是在冬天取暖,都頗為方便。
在一戶人家,火盆中的青岡炭火燃燒得很旺,午夜時光因此沒有絲毫倦意,反之卻有了一股要急于表達什么,或者要說出什么的氣氛。其他人都已經(jīng)睡了,只有兩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各持一個罐罐茶壺,在一杯一杯地喝著茶。兩位男人中的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他的親家,他們邊喝茶邊談論兒女的結(jié)婚之事。喝完罐罐茶,事情已經(jīng)談定,那親家便下炕穿鞋要回去。主人勸他住一晚,他搖搖頭說,天亮后還要給那一窯青岡木炭滅火呢,去晚了會浪費一窯的好青岡。主人只好任由對方離去,他準備睡覺,卻看見那一盆青岡木炭燃燒得很旺,便把火盆端下炕放在地上,心想后半夜會暖和一些。
十一、火在笑
小時候幫母親在灶膛前添柴看火,母親在灶臺前忙個不停,她偶爾會停下對我說,快聽,火在笑。我側(cè)耳聽見灶膛里的火焰在呼呼作響,而且極富韻律,真的像是在笑。母親說火笑了是吉兆,聽到火笑的我一定能把書念好。別人讓我好好念書我不愛聽,唯獨母親的話我能聽進去,而且會增加信心。
其實火笑,是燃燒的火焰升騰時,因灶膛內(nèi)溫度太高,加之沒有對流的空氣,便自然發(fā)出的聲響。即便如此,火也不經(jīng)常笑,偶爾笑一次也是突然而起,把動聽的聲音傳入人的耳朵。如果在通風的地方或在野外,火則不會笑。有人說,火只會對經(jīng)常圍在灶臺前的人笑,無疑,家庭婦女是聽火笑最多的人。
火笑了,在北方農(nóng)村有多種說法,且都與做飯和吃飯有關(guān)。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從未聽見火笑,在出嫁前一天聽見火在笑,村里人遂議論,有祝福亦有擔心。那女孩的母親不高興地說,就是個火燒出的響聲嘛,哪有那么多的說法。不料女兒出嫁三天后哭著回來了,原因是丈夫剛結(jié)婚就家暴,女兒的婚姻就那樣宣告結(jié)束。之后女兒做飯時經(jīng)常聽見火笑,不僅是她,連她母親也同樣緊張,不知火笑是吉還是兇。
火除了笑,還會炸響。常常是正在做飯,灶膛里便發(fā)出一聲脆響,讓人驚恐大鍋會被掀翻,但那響聲平息后,卻不再有聲響,直至灶膛里的火又發(fā)出笑聲,人們才放松下來。
十二、罐罐茶
每天早上,廟川人在喝罐罐茶,天水人在喝罐罐茶,甘肅人在喝罐罐茶。遠的地方不說,單就廟川來說,早晚溫差大,所以早上便要喝罐罐茶,那燙熱的茶汁入肚,身上就暖和起來,人也就醒過了神。也許屋外寒風呼嘯,一場雪正落得緊,但是喝了罐罐茶,滿足感足以讓天地變小,讓寒風退卻。
專用的罐罐多為鐵質(zhì)或陶瓷的,有短小的把子,但因為要放在明火上煮,人們便做出易于取放的鐵絲把子,用完往墻上一掛,避免下次到處找。罐罐都不大,先入茶葉后入水,放火炕子的火堆旁或爐子上,很快就煮出濃釅的湯汁。罐罐一次僅能煮出一小杯茶,但廟川人要的就是這樣,一次煮出一杯的口感好,而且頻繁操作,其儀式感也讓人心滿意足。喝一頓罐罐茶,大約需要一小時,有二十小杯左右即可喝足。
用的茶葉是山茶,一斤二十塊左右,葉片大味道濃,煮出的湯汁頗為濃釅,一般人喝覺得苦,硬著頭皮喝完一杯,死活不接第二杯。廟川的男人三十歲左右開始喝罐罐茶,早中晚都喝,一直喝到老。我離開廟川村時,還不到喝罐罐茶的年齡,三十年過后回去,同齡人都用罐罐茶招待我,我也能喝下去。
有一次回去,我的一位發(fā)小約我去他家喝罐罐茶,想必他做了準備,除了罐罐茶還有別的食物。但我在第二天早上要急于離開,他遺憾地說沒有喝上罐罐茶,一上午會精神不振,多少喝上幾杯。車來了,他拉我往他家走,同時招呼司機也喝幾杯,早上的罐罐茶嘛,不喝一天沒精神,多喝絕對好處多。于是我們便在他家喝了罐罐茶,他媳婦很快端來了玉米節(jié)節(jié),吃過一碗后渾身溫熱,出門后一點也不覺得冷,揮揮手與發(fā)小告別,上車離去。
好幾年沒有回老家去,很懷念罐罐茶。
十三、烤饃饃
可以理解為喝罐罐茶的專配,有的老人一邊喝罐罐茶,一邊吃烤得焦黃的饃饃,就是一頓早餐。廟川人過幾天會蒸一籠饃饃,除了第一頓可吃到熱乎的外,其他時候都是涼的,所以烤饃饃在每日都可以見到,甚至每頓飯都必不可少。
烤饃饃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將整個饃饃放到火旁邊,翻來覆去地烤,烤熱了揭開表皮,里面的饃芯溫熱可口,像剛出鍋的一樣。另一種是將饃饃切片,同樣放到火旁邊翻來覆去地烤,同樣會烤得焦黃,吃起來脆酥爽口,嘎巴作響。
在野外也可以烤饃饃,譬如去村后的大廟溝放牛,或者去山坡上拾柴,中午不能回家吃午飯,便生一堆火烤饃饃。不論是在家還是在野外,烤出的饃饃都差不多,邊吃邊喝自帶水壺中的涼開水,便應付一頓。
還有一種烤饃饃,卻不是用火烤,而是在鍋中放油,將饃饃切片貼熱鍋烤,待兩面都變得金黃便出鍋。有人喜歡放鹽和花椒,叫椒鹽饃饃。這一類烤饃饃一般都是配炒菜吃,家庭主婦們炒好了菜,用一個小鍋迅速將饃饃片烤好,便和菜一起端上飯桌。
廟川人認為吃烤饃饃養(yǎng)胃,便經(jīng)常吃,有人甚至把剛出鍋的饃饃也烤著吃,大人甚至督促小孩也堅持吃烤饃饃,有人說小孩的胃好好的,沒必要這么早就養(yǎng)吧?大人們說,壞胃都是從好胃轉(zhuǎn)過去的,早養(yǎng)有好處。
十四、火燒子
是廟川人利用火堆下的熱灰,燒出的一種餅。此餅美其名曰“火燒子”,意即用火燒出的餅。燒這種餅有兩個關(guān)鍵,一個是面要用剛打下的新麥;另一個是先燒好火,積一層炭火以備加溫。因為這兩個原因,做火燒子一般多在夏季麥收后,具體做法是先用石磨將新麥磨出面,和面揉好后撥開熱灰,將面餅放進去蓋上一層熱灰,再在上面鋪一層炭火,燒半小時即可掏出食用。
火燒子的味道鮮香,口感酥脆,是小孩子的最愛。其實只有小孩子吃火燒子,大人是不怎么吃的。我小時候淘氣不好好上學,母親用多種方法誘惑和激勵我,其中就有星期天用新麥面給我做火燒子,但條件是星期一必須按時起床去上學。我吃著火燒子點頭應下,到了第二天卻瞌睡得不行,聽到母親的腳步聲近了,或是因為愧疚,便一骨碌爬起。
小孩子吃上好東西,會忍不住對小伙伴們炫耀,吃不上的小孩或搶,或用惡毒的語言詛咒。廟川民風彪悍,小孩子到五六歲便已學會詛咒,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會將某人或某事詛咒得體無完膚,猶加墜入地獄永不會復生。譬如與火燒子有關(guān)的一件事,一小孩拿著火燒子邊走邊吃,其神情極具滿足感。另一小孩便詛咒他,他哭著回家告狀給母親,母親在第二天又做一個火燒子,掛在他脖子上,以防被別的小孩搶走。所有小孩子都沒見過那樣的陣勢,頓時不知所措,更忘了詛咒。
小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慢慢就忘了詛咒,到了三十歲左右,便徹底不再詛咒。人長到了這個年齡,更多的是無奈和隱忍,詛咒還有什么用呢?
十五、蜂蜜
家養(yǎng)的蜜蜂,產(chǎn)蜜量不高,但蜜汁的含糖量很高,食之很甜。
早先,廟川人養(yǎng)蜂用的是土辦法,鋸一根粗木頭,再橫切將中間掏空,就可以養(yǎng)蜂了。那樣的蜂桶用時間長了,會裂縫或變形,廟川人便用藤條捆一圈,又能用幾年。夏天時蜜蜂外出釆蜜,廟川人不管它們的死活,到了冬天則要用白糖喂它們,不然到了開春蜂桶里靜悄悄,蜜蜂已被餓死。
廟川人養(yǎng)出的蜂蜜,濃稠密黏,舀一小勺子入口,其綿密濃甜的味道浸遍舌尖,亦讓味蕾受到強烈刺激,一口就咽了下去。但廟川人不擅長加工,所以人們吃到的蜂蜜,僅為從蜂巢中流出的,難免會有雜質(zhì)。有一人滔滔不絕地講述蜂王漿如何好吃,但卻不知如何制作蜂王漿。
外面的養(yǎng)蜂人,會用大卡車拉來幾十箱蜜蜂,在廟川一帶放養(yǎng)。他們用的是統(tǒng)一制作的方形蜂箱,有通風窗,放蜂人在早上打開出入小口,蜜蜂便成群飛出采蜜,晚上又自行飛回。廟川人因那樣的蜂箱受了刺激,遂將自家的蜜蜂稱為土蜂,將外面來的蜜蜂稱為洋蜂,并試圖改裝木質(zhì)蜂桶,終不成功。
廟川人想嘗嘗洋蜂產(chǎn)的蜜,那些養(yǎng)蜂人說臨走時才打蜜,到時候給每家送一瓶,誰也沒料到養(yǎng)蜂人在一夜間,將蜂箱裝車拉走了,廟川人終歸還是沒有吃上洋蜂產(chǎn)的蜜。
多年后,廟川人也開始往外賣蜂蜜,才知道一瓶蜂蜜至少兩斤,值二百塊錢左右。他們便明白當年的養(yǎng)蜂人,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悄悄離去。
十六、煙熏肉
我二叔是廟川的專業(yè)殺豬匠,廟川人在整個臘月間排隊請他,他每殺完一頭豬,主家會給他一吊子肉(長條形,三斤左右),十余家的豬殺下來,差不多能收一頭豬的肉。一生單身的二叔,每年也能吃一頭豬肉。
廟川人殺了過年豬,除了將一部分煉成臊子外,其他部分如前后腿、項圈(脖子)、長條形五花肉等,掛到火炕子上面的房梁上,利用火炕子煙火熏成,以待不同的季節(jié)食用。煙火熏成的也就是臘肉,但廟川人的概念中沒有臘肉一說,他們將其稱為“煙熏肉”。這個說法也說得通,因為火炕子的煙火每天都熏那肉,即使不抹咸鹽也不會腐壞,而且味道也很純正。
煙熏肉有時候會在房梁上掛一年,一天天被煙火熏著,很快就變了顏色。但人們卻不取下,直至要吃時才搭梯子上去取下一塊。平時,人們在火炕子旁烤火,煙熏肉會啪的一聲掉下油滴,在火中炸出一聲響。人們這才想起上面還掛有煙熏肉,便抬頭去看,如果煙熏肉還多,便覺得殷實幸福,如果只剩下一兩塊,便想著要省著吃,過日子不能鍋里不見油,飯中不見葷腥。
吃煙熏肉大致在兩種時候,其一為家里人要外出辦大事,便取一條五花肉,切成片炒兩三個菜,以示出門順利吉祥。其二為家里來了客人,也要取一條五花肉炒菜,算是待客肉菜。
有的廟川人家,到了第二年底又殺過年豬,房梁上的煙熏肉還剩有幾條,新殺的豬肉掛上去后,有新有舊,顯得殷實富足。不過再好的煙熏肉也不能時間太長,否則生蛆便無法吃了,所以上一年的煙熏肉,要盡快吃掉。
十七、臊子
廟川人煉臊子,是過年豬宰殺后的兩三天,選擇脂肪厚又帶瘦肉的部位,切碎后煉成臊子。煉臊子時,起初的火要大,等油脂煉出便調(diào)小火,慢慢把瘦肉煉冶收緊,吃時會有不錯的口感。廟川人煉臊子是大事,挑選好的肉在案板上堆成山,要用很多時間才能切碎。煉臊子用的是大鍋,油慢慢煉出,瘦肉亦收緊,煉好后一并裝入大缸中,慢慢吃上一年。
臊子在缸中會凝住(豬油的原因),白汪汪的一層,挖開后下面也凝著,再取用就知道要用力。廟川人都用鐵勺挖取臊子,一勺不夠再挖半勺,一勺太多抖進去半勺。臊子中的瘦肉略顯黑,但不是因為變質(zhì)發(fā)黑,而是被白膩豬油映襯的原因。臊子中的瘦肉,吃起來密實緊湊,很有嚼頭,不失為臊子的一大特色。臊子的油和瘦肉都是煉熟的,入鍋熱化后即可放菜爆炒,不然油會被燒得無味,瘦肉也會變得干癟,吃起來影響口感。
廟川一帶氣候濕潤,將一缸臊子放置陰涼處,倒也不會腐壞。每家每戶裝臊子的是專用缸,除了臊子不裝別的。時間長了,似乎臊子能養(yǎng)缸,但凡老缸裝臊子總不會壞,而新缸就不好說了,冷不丁哪天揭開缸蓋,臊子上面就是一層毛,那一缸臊子便不能吃了。是因為缸內(nèi)的水分沒有瀝干,或者透氣漏風,壞了一缸臊子。
臊子大致有兩種吃法,一種是做臊子面的澆頭,從大缸中挖一勺臊子,用于炒香蔥姜蒜,增加澆頭的油肉感和獨特味道。別的地方做臊子面的澆頭,會用清油爆炒新鮮五花肉,或放一些肉丁,吃起來鮮香。但廟川人喜歡用煉出的臊子做澆頭,覺得那樣的味道更醇厚。
另一種吃法,是用臊子炒菜,譬如炒土豆絲、炒白菜、炒辣椒等等,一勺臊子入熱鍋,很快就會化開,爆炒出的菜味道好,吃起來可口。有的廟川人喜歡挖一小勺臊子,放入熱飯中融開,亦有醇濃的味道。
有的廟川人家,剛殺豬時煉的臊子不夠,吃半年便從房梁上取下一兩條煙熏五花肉,煉出新臊子接著吃。新臊子不如老臊子好吃,那家人覺得飯菜味道寡淡,心里亦盤算明年要一次多煉些臊子,爭取吃到殺下一頭過年豬。
十八、豬腿肉
廟川人對豬腿肉情有獨鐘,每殺了過年豬,都要選帶骨肉的前后四條腿,單獨剁下掛在通風的地方。豬腿呈扇形,在蹄部穿一個眼,用鉤子倒掛起來,是農(nóng)家人屋檐下的風景。豬腿大說明養(yǎng)的豬肥大,豬腿小則說明養(yǎng)的豬小,會讓看見的人嘖嘖幾聲,心想這么小的豬腿也好意思掛出來。
廟川人將豬腿肉簡稱為豬腿,但凡他們提到豬腿,并不是說豬身上的一條腿或四條腿,而是說要吃一頓豬腿肉。豬腿有骨有肉,尤其是肉,吃起來有難得的糯綿感。吃豬腿肉,其實是邊啃邊吃,吃的是外面的豬皮,一入口便有膠原美感;啃的是骨上帶肉,精細柔嫩,很有嚼頭。
在臘月二十九或三十,訂婚的小伙子要背一條豬腿,去給對象的父母拜年。在別的地方,拜年在大年初一才開始,但廟川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必須要在臘月二十九或三十完成此事,因為對象的父母也許在大年初一會吃豬腿肉。以前的人說生兒子持家養(yǎng)老,現(xiàn)在的人則說生女兒值錢,一大筆彩禮不說,連豬也不用養(yǎng)了,準女婿會早早地把豬腿送來。如果有兩三個女兒,兩三筆彩禮加起來足以養(yǎng)老,還愁什么呢?有一小伙子東借西湊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辦完喜事的第二天就有人來要賬,被逼得沒辦法,只好上新疆打工掙錢。
四條豬腿,送出去一條,還剩三條是自家人吃的。逢年過節(jié),從房梁上取下一條,清洗去表面的熏漬,然后剁成塊,與白蘿卜一起燉煮,待燉熟后每人一碗,配一個烙餅或饅頭,吃得頗為過癮。
一條豬腿也就吃一頓,所以在哪個時間或哪個季節(jié)吃,要計劃好時間。廟川人吃東西都有計劃,吃要有吃的說法,說更要有說的話題。吃完了豬腿肉,人們不再說吃豬肉,雖然經(jīng)常用臊子炒菜,但那是過日子,不像吃豬腿肉,才是真正的吃肉。
十九、豬蹄
豬腿包括豬蹄,燉煮前先將豬蹄剁下,放在火上把毛燒干凈,然后用鉗子把蹄子的外殼夾住扯下,再把蹄縫里面的毛用燒紅的鉗子燙干凈,放入清水中泡一會兒,用刀刮洗干凈,與豬腿肉一起燉煮。
豬蹄吃起來筋道,而且有嚼頭,大人小孩子都喜歡吃。因為豬蹄都是整只燉煮,所以比豬腿肉塊要大,但再大也只有一塊,由誰來吃就成了問題。按廟川人的習慣,但凡少的東西都由年長者吃,豬蹄也不例外。但老人卻死活不吃,是因為覺得不好意思,便極力推卻,如果你還是堅持勸說,老人們會發(fā)火,甚至還會動手。廟川人的脾氣就是這樣,到了最后已無對錯,只看順不順老人的意愿,順了意愿,哪怕錯也是對;不順意愿,對了也是錯。鄉(xiāng)村老人,有時候讓人覺得比村口的樹還高,比河邊的石頭還大。
老人們推來推去不吃,反倒讓小孩子逮到了機會,他們眼明手快,一把從碗中搶到豬蹄,邊往外跑邊吃,等到大人們把他們追上,那只豬蹄已被吃得差不多了。
廟川村的大人,無一例外會給小孩子灌輸一個說法:吃了豬蹄,在近處說不到媳婦,只能到遠處去說。廟川人把說媒稱為說媳婦,如果一個小伙子到了年齡,便請德高望重的長者,出面去給瞅定的姑娘家提親。我小時候不聽話,大人不讓吃豬蹄卻偏偏要吃,等到大人發(fā)現(xiàn),一個豬蹄早已進了我的肚子。大人們便生氣地說,你娃在眼前頭說不上媳婦,恐怕以后是跑遠路的命。我當時覺得那是詛咒,心里便恨恨地想,我長大后如果去了別的地方,一輩子也不回來。
長大后,我遠行新疆并成了家,不知與小時候吃豬蹄有沒有關(guān)系。
二十、豬頭肉
廟川人在一年之中,只能吃一次豬頭肉。豬頭因為脂肪少,加之豬腦內(nèi)部容易腐壞,所以宰殺后不可久放,一般在火炕子上掛十幾天,就必須吃掉。廟川人將豬頭肉只稱為豬頭,準備吃時只簡單地說吃個豬頭,大人小孩自然都明白。豬是臘月二十五左右殺的,掛十多天也就到了正月十五,所以元宵節(jié)是廟川人吃豬頭肉的日子。
做豬頭肉一般是鹵煮,先用火將殘留的毛燒去,然后放入清水用刀刮去燒漬。廟川人做豬肉,不火燒便不放心,所以清洗和刀刮很費事,但人們不嫌麻煩,好像經(jīng)過這兩個程序后的豬頭肉更好吃。最后是將豬頭從中劈開,再沖洗一遍,讓豬頭上不留一毛一污漬。
鹵煮豬肉,先入沸水煮出血沫和臟物,然后撈出放入另一大鍋,那鍋中的水早已燒開,翻滾的水花像人一樣急切。豬頭入鍋先煮幾分鐘,此時可準備花椒、砂仁、大香、草果、茴香、桂皮、肉蒄、香葉、山奈、香草、丁香、干姜、碧波、香砂、干辣椒等,一并放入小布袋中,封口后用小鐵錘砸碎,然后放進煮豬頭的大鍋中。
這便是鹵料,鍋中的豬頭便是被鹵煮。
鹵好后,要將兩個豬耳朵,和一條豬舌頭另行切下,用作其他方式食用。鹵豬頭不用爆炒,但偶爾會涼拌,根據(jù)個人喜好而已。吃豬頭肉,一定會事先準備一碗調(diào)料,待豬頭出鍋便撕開蘸著調(diào)料吃,十分過癮。
廟川人喜歡吃蒜,吃豬頭必然會備好當年的脆蒜瓣,吃幾口肉,就吃一顆蒜瓣,用他們的話說,那樣吃豬頭肉,給個皇帝都不換。
二十一、口條
口條就是豬舌頭,一般情況下,將口條與豬頭肉一起鹵好放涼,然后切片,與木耳、粉條、胡蘿卜絲和在一起,放咸鹽、蔥段、姜絲、蒜末、胡椒粉、辣椒面、香醋等,最后將一勺熱油潑上去,就是一道難得的涼拌口條。之所以說難得,是因為吃口條,與吃豬頭肉和豬蹄一樣,一年僅有一次。做涼拌口條的家庭主婦,在操作中頗為慎重,生怕一不小心搞砸,落下被人議論一年的話把。
也有廟川人將口條切片后不放他物,單一涼拌而吃的,那樣便不能用盤子裝,只能用小碟。涼拌口條滑溜、脆爽、鮮嫩,咀嚼起來味道不同。之所以說不同,是因為廟川人不吃其他家畜的舌頭,只吃豬口條,一代一代吃下來,吃出了彌足珍貴之感。
吃口條,以小口吃為宜,與廟川人以前下飯的“彈筷子”頗為相似。有的菜,以量大吃起來為爽,譬如豬頭肉,大口吃,圖的是痛快;有的菜,卻要小口吃,每口只吃一點點,吃多吃快了便沒有滋味。在廟川村,吃飯和活人一樣,有的人一年下來掙不少錢,有的人一年分文未掙,但只要糧食夠吃,都能活下去。
吃涼拌口條,一般都要喝酒。廟川人喝酒不講究,十幾塊錢一瓶的能喝,兩三百元一瓶的也能喝。問他們哪個酒好喝,如果他們喝多了,會說十幾塊錢的酒味道足;如果沒有喝多,又會說兩種酒差不多,連人都喝不醉,哪個好哪個不好,又有什么意思?
廟川人邊喝邊吃,直至大醉一頭歪倒,否則不會停頓。不管是醉還是沒醉,最后只會剩下酒,而口條則一點也不剩。
二十二、豬耳朵
涼拌豬耳朵,常放的配菜有胡蘿卜絲和細粉絲,除了蔥姜蒜和香醋外,還要放香油,而且要多放一點,才能提味。廟川人在大年三十晚上吃豬腿,用他們的話說人在屋里,肉在碗里,便不需別的什么菜。而涼拌豬耳朵,在大年初一吃過早飯后,要趕緊涼拌好,以備招待來拜年的人。一頭豬就兩個豬耳朵,實際上切不了多少,所以胡蘿卜絲和細粉絲要多放一些,用于撐面子的下酒菜。別處的下酒菜,有炒熱菜,但廟川人對此不屑一顧,認為酒本來是燒的,配上涼菜吃才最好。當然也有熱菜下酒,但最多是韭菜炒雞蛋,至于肉菜或其他蔬菜,端上桌也沒有人動一筷子。
豬耳朵比口條和豬頭肉脆軟,可切出很細的絲,如果斜刀切,亦可切出斜片,吃起來有嘎巴聲響。在所有的肉食中,豬耳朵是最脆的,難怪人們要將其單獨烹制。廟川人自然知道豬耳朵的好處,所以從不爆炒,他們認為那樣做的人比豬還蠢,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正在吃豬身上最好的東西,就別罵豬了。
人們在過年時空閑,來拜年便會多坐一會兒。多坐酒便喝得多,菜也吃得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涼拌豬耳朵。家庭主婦會把握好量,每加一盤僅撥少許豬耳朵,多撥胡蘿卜絲和細粉絲,就又端上了桌。雖然有一盆涼拌豬耳朵,但不知道還會來多少人,如果端不出涼拌豬耳朵,男人們會破口大罵,甚至還會動手。廟川人把面子看得重,如果面子受損,不讓搞砸了的女人吃點苦,便收不了場。
典型的鄉(xiāng)村暴力,是巨大的畸形民風,也是傳統(tǒng)根系上開出的惡之花。有一人因為涼拌豬耳朵沒有及時端上桌,他覺得沒有面子,便打了老婆,結(jié)果被判了三年,廟川人這才知道打老婆也犯法,從此便沒有人敢再打老婆,做涼拌豬耳朵的婦女們,再也不會那么緊張。
二十三、豬尾巴
同樣也少,也是一年才能吃一次。廟川人卻不直接叫豬尾巴,而是叫一根皮、一節(jié)香、肉棍子等。此物簡單,從宰殺的豬身上剁下后,多用于燒、鹵、醬、涼拌等。廟川人在平時做飯很簡單,他們把做飯復雜的人稱為“燒料子”,并不對別人吃得好而嫉妒,而是壓根看不順眼。但廟川人對待一根豬尾巴,卻掌握了如此之多的烹調(diào)方法,不得不說是例外。
一根豬尾巴,剁長一點有四五截,燉湯或紅燒都可以,譬如豬尾巴紅棗湯、豬尾巴木爪湯、紅燒蘿卜等。剁短一點有七八截,做黃豆燜豬尾巴、胡蘿卜煲豬尾、泡椒豬尾、杜仲煲豬尾等等。因為豬尾巴的數(shù)量有限,大人會給每個小孩子分好,避免他們爭搶打架。小孩子吃飯狼吞虎咽,兩三口便已吃完,便眼睜睜地望別人,父親或母親便把自己的一份給他,并說吃了這一截就沒有了,只有等到年底殺過年豬才能吃上。那小孩子便天天到豬圈前念叨,豬啊豬,你長快些,快快長到年底。有懂事的小孩嘲笑說,豬怎么能掌握時間,你應該對時間說讓它過快一些,很快就到了年底。那小孩一瞪眼說,我給豬在說話,豬不應聲你應聲,你是豬嗎?一句話把那小孩噎得怏怏然離去。
豬尾巴鹵熟后,連皮帶骨都可以吃,其皮綿軟酥爛,其骨脆爽可嚼,廟川人夾一塊入口,只見腮幫子蠕動,要不了幾下就平靜下來,已把豬尾骨咀嚼咽了下去。
吃豬尾巴大多在臘月,此時雖然快要過年,但卻是最忙的時候,有人便后悔剛吃了豬尾巴,一忙都忙“忘”球掉了,還不如放在過年時吃。外面寒風吹徹,快要下雪了,那人感嘆著,又趕緊去干活。
二十四、碗
廟川人家的碗,多為老碗,不僅圖案古樸,而且瓷質(zhì)也頗為老舊,大概用了數(shù)十年。不是廟川人舍不得換新的,而是他們對老碗有感情,總覺得用一個碗吃了幾十年飯,就好像活了幾十年人一樣,心里踏實。還有一種心理原因,日子過得并不富裕,而且多數(shù)時候處在貧窮之中,對于已擁有的東西自然珍惜。
雖然都是老碗,但分粗碗和細碗,質(zhì)地也截然不同。粗碗雖粗,但卻結(jié)實;細碗精致,卻讓人覺得須小心使用,否則碎了心疼。人們吃飯也分粗碗和細碗,譬如吃玉米面食,或塊狀的飯,還有燉肉等,便用粗碗。而吃面條、喝湯等,則用細碗。粗碗細碗在碗柜中也分開放,吃什么飯用什么碗,從不含糊。
據(jù)說以前有木頭碗,還有泥碗,我小時候沒見過,一定早已不用。但我見過木勺、木鏟和木桶,結(jié)實耐用,在我到新疆后好多年,廟川人一直還在用。除此之外,每戶都備有一套紅白事專用的碗,但凡誰家過事便集于一處,可同時上十桌左右的酒席。我們家的是一套白底藍花碗,在廟川村僅此一套,過完事我去收碗,只管挑白底藍花的,穩(wěn)穩(wěn)能挑夠十五個。
我離開廟川村已有三十一年,至今已變成新疆人。某一年回去,大哥說還留著我小時候吃飯的碗,問我要不要帶走,那一刻,我覺得我與故鄉(xiāng)的根沒有斷,而且還隱隱在延續(xù)。
二十五、筷子
廟川人用筷子很講究,我曾見過筷子頂端包銅和銀的,顯得頗為金貴??曜邮瞧胀ㄖ衲荆菢右话?,似乎味道就不一樣了。其實那樣的筷子并不常用,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或逢年過節(jié)由長輩使用。
廟川村背后的山上到處是竹子,而且優(yōu)質(zhì)樹木也不少,做出筷子一點也不難,但人們只在廟會上吃羊肉時做木筷子,吃完也不帶回,下次在廟會上再制作,不怕麻煩。正月十五的廟會上會殺羊,然后燉煮熟了,每人吃一碗。廟川一帶水草豐美,羊長得肥碩,但膻味重,有的人吃一頓幾天都不散味,不將筷子帶回的原因便在于此。
有的人家用的是老筷子,老到什么程度呢?上面明顯有包漿,但不影響吃飯,吃完了放進熱水清洗,也不會泡脹或裂縫。老年人說,任何一雙筷子,被洗的次數(shù)永遠多于吃飯的次數(shù)。真是那樣,每一頓飯后洗碗,都要把老筷子洗一洗,瀝干水后端端正正插進筷子籠中。
買來了新筷子,要用熱水煮一煮才會用。原因還是因為廟川村潮濕,須將筷子的水分殺盡,才會用得時間久。有了新筷子就天天用,用熟了才好用。其實一雙筷子在生活中并不重要,但廟川人認為沒有筷子,再好的飯也吃不到嘴里,所以筷子才是飯的根源。
有一年一家旅游公司到廟川村,口口聲聲說要打造文化,村中的一位老人讀書多,對旅游公司的人說,打造文化是很糊涂的說法,文化是經(jīng)過幾百年幾千年才形成的,比如筷子,你說你要打造,你會打造出什么?
二十六、香椿
香椿是廟川人最喜歡的野菜,在四月底或五月初便可釆摘。也有在房前屋后栽種的,但長出的香椿芽不如野生的好。香椿芽只能掐一次,而且不能把頂端的掐去,否則會影響其長勢,弄不好還會枯死。
野生的香椿樹長在山間,一般都在向陽的山坡上,發(fā)芽即長出嫩葉,那嫩葉就是人們喜歡吃的香椿。廟川人熟知香椿發(fā)芽不超過一周,便會準確無誤地上山去釆摘。香椿樹有高有低,低的用鐮刀即可將枝葉拉彎,然后把嫩葉掐下。而高的樹則枝葉繁多,人要爬上去,才能把嫩葉掐掉,不能掐的則用鐮刀砍斷,但不能砍太多,必須給香椿樹留下生長存活的機會。
把香椿葉摘回家,有兩種吃法。第一種是就著新鮮勁兒吃,譬如焯水后涼拌,或者炒豬肉,都很好吃。香椿味濃,入口即有酥麻清爽之感,咀嚼間味道更濃,是野菜中味道最獨特、口感最舒適、味覺最直接的一種。尤其是炒豬肉時被油浸過,其味更濃香,讓人食之忍不住稱奇。
第二種吃法為焯水后晾曬成干菜,留待入冬或過年時吃。干香椿先入水浸泡,約半小時即葉片舒展,與新鮮無異。此時的香椿不宜涼拌,但炒豬肉卻是絕佳,尤其是濃郁的香椿味入肉,吃起來感覺肉質(zhì)有綿密的酥麻味道。有的人在春季摘的香椿多,入冬后可吃好幾頓,尤其是正月初二的那一頓,大人小孩都吃得滿嘴流油。平時吃肉時嘴不會流油,但香椿炒菜的味道太好,讓肉一點也不膩,便忍不住多吃了幾塊。
二十七、烏龍頭
烏龍頭與香椿差不多同時長出,廟川人吃香椿的同時,也在吃烏龍頭。更為相似的是,烏龍頭和香椿都是春季長出的嫩芽,只不過烏龍頭剛長出時是一個苞卷,早了里面的果肉少,晚了苞卷舒展而開,長出枝葉便沒辦法吃。采摘烏龍頭最好的時節(jié),是苞卷長大,在舒展而開的兩三天前,里面的果肉飽滿,及時摘下炒肉最好。
烏龍頭喜歡生長在樹木稀疏、能照到陽光的山坡上,別的樹還沒有發(fā)芽,它們的枝頭已經(jīng)冒出綠晃晃的苞卷。烏龍頭樹的斜枝很少,最多也就兩三個,所以長出苞卷的都在頂端。龍頭樹不粗亦不高,但上面有不能碰的刺,摘烏龍頭的人手持一把鐮刀,將其頂端拉彎到面前,捏住苞卷一掰就摘了下來。
那小苞卷含有濃密的黏汁,從摘下到拿回家的幾個小時,便分泌出黏糊糊的汁液,一摸黏人一手。于是要用清水洗幾遍,然后入鍋中沸水焯過,那黏汁才會消失,其苦味也會驟減。烏龍頭只可新鮮吃,多放幾天會蔫,果肉會無味。大多數(shù)廟川人在摘回烏龍頭的當晚,會做一頓豬肉炒烏龍頭。做這道菜要多放肉,且是肥瘦相宜的五花肉,炒出來才好吃。
有一人運氣好,上山碰到一片烏龍頭林,他掰了半天便是一整袋子,背回家洗干凈后卻發(fā)愁,家中沒有豬肉,那么多那么好的烏龍頭讓他干瞪眼。少頃后他硬著頭皮去鄰居家借了一斤豬肉,當晚終于吃了一頓豬肉炒烏龍頭。
二十八、五味子
五味子也就是野葡萄,但比栽培的葡萄大,在山上碰到后摘一串,拿到手里沉甸甸的。離廟川不遠的人將其稱為山葡萄,但廟川人沒有葡萄概念,在稱呼中不提“葡萄”二字,只叫五味子。這么叫好像有五種味道,但其實也沒有,有的五味子泛酸,有的很甜。廟川人在平時記著有五味子的地方,等到它們差不多成熟了,就說進溝摘幾串五味子吃。摘回來洗凈,大人象征性吃幾顆,小孩子不怕酸,往往能吃一串,吃完后說話都變了調(diào)。
有一種紅色的五味子,顆粒小卻長得密實,摘一串在手是好看又好吃。紅五味子極少,專門去找往往找不到,只有在山中挖中草藥或割竹子,偶爾一抬頭就看見一串或幾串,便忙不迭地摘下。五味子藤一般依附在別的樹上,如果不是五味子吸引人,經(jīng)常會被忽略。很多植物的果籽落地,第二年會長出嫩苗,幾年下來便是一片。但五味子并不生長,無論落下多少果籽,卻一直都是那么一根藤。有廟川人說鳥兒喜食五味子果籽,也有人說五味子果籽極難生根發(fā)芽,能長出藤的那一顆果籽,不知是多少顆里面的幸運兒。
有幾人去大廟溝挖黨參,碰到兩串紅五味子,摘下后商議每人分半串,帶回去給小孩子吃。分第一串時顆粒散了一地,有的甚至滑落進荊棘中,已無法拿回。于是便分第二串,嘴上都說小心,都說慢一點,但還是先斷后散,讓那幾人失落得嘆氣。此事傳回村中,老人說一串五味子之所以長得密實,就是不愿意分開,你若要把它分開,它就不會讓你吃上。
眾人聽得唏噓不已。
二十九、山瓜
山瓜是野香蕉,長成后會裂開,露出含有籽粒的果肉,掰開可將籽粒一并吃下。廟川一帶真是神奇,只要進入溝里或上山,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少中藥和野果。其原因是廟川一帶屬于秦嶺末尾,氣候南北融合,所以生物便長得豐富。
山瓜一名是廟川人獨創(chuàng),你如果給廟川人說起香蕉方面的知識,他們會搖頭說香蕉是什么玩意兒,沒吃過也不想吃。廟川人倔強,得不到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以否定方式拒絕。他們經(jīng)常說,河里的水流著哩,地里的莊稼長著哩,夠吃也夠喝了,受那個氣去折騰沒用的東西干什么?
山瓜的果肉糯軟,而且很甜,吃起來好像不是水果,而是某種食物。從藤上摘的時候要摸到果蒂,緩緩將其掐斷,便是一個完整的山瓜。如果用力去拽,會把山瓜扯碎,掉到地上便無法再吃。摘下的山瓜最好在當天吃掉,放一夜則會餿掉,一沾舌頭便是一味酸味。
山瓜和五味子在同一時期成熟,經(jīng)常能見到從大廟溝回來的人,左手握著山瓜,右手提著五味子,一進門就引來小孩子們的歡呼。
三十、瓢兒
瓢兒也就是野草莓,廟川人對草莓一說亦沒有概念,即便見到栽培養(yǎng)殖的草莓,仍只管叫瓢兒,并認為家草莓沒有野瓢兒好吃。每年端午節(jié),很多小孩便出門,去山坡或溝中的草地上摘瓢兒。大人在這幾天管不住小孩,也就任由他們?nèi)ク?,到天黑了自然會回來。小孩子在外面摘吃了一天,手里還拎著扎好的小捆瓢兒。瓢兒是吃不飽的,他們一進門便向灶臺張望,期待大人能給他們留飯,或者晚飯已經(jīng)做好。
瓢兒大致有三種,以貼地而長的為多,而且成片出現(xiàn),常常驚得小孩子們歡欣若狂。廟川人把這種瓢兒叫地瓢兒,從根到頂端也就四五寸長,小孩子連根拔掉,舉到嘴邊把瓢兒咬下,又把手伸向另一根瓢兒。第二種瓢兒的果粒大 ,一根只長一顆,圓鼓鼓水晶晶,很遠就能把人的目光吸引過去。廟川人稱這種瓢兒為大瓢兒,是小孩子的最愛,但凡看見便直奔過去,一把揪下塞進嘴里。第三種瓢兒長在一人高的細枝藤上,密密匝匝一大片,小孩子一把抓住藤枝,一顆一顆摘著吃。那藤枝上有刺,就連包裹瓢兒粒的外壺上,也把尖刺直愣愣地聳立,因此被稱為刺瓢兒。
吃完瓢兒,天很快就熱了,夏天也就來了。有一小女孩沒吃夠瓢兒,天天哭著讓父親進大廟溝給她摘瓢兒,父親怎么哄都沒有用,便只好說我去找找,讓小女孩先止住了哭泣。其實過了季節(jié)哪里還有瓢兒,父親發(fā)愁回去沒辦法給女兒交待。突然,他看見一棵樹上有五味子,便爬上去摘,五味子比瓢兒好吃,一定能讓女兒高興起來。不料摘到五味子的同時,卻掉下去摔斷了腿,但他為了不讓女兒失望,遂拖著斷腿把五味子拿回了家,從此落下殘疾。
多年后,那女兒長大成家,每次回娘家扶著父親走動,表情都不自然。
三十一、木耳
廟川一帶多雨,有時候一場雨下好幾天,廟川人便望著黑乎乎的天空,說這雨像提著桶往下倒哩!雨多,黑山溝、喂兒溝、大廟溝、瓜里溝、大西溝、小西溝等溝里的山水暴漲,然后流進花廟河中,花廟河便暴漲得更厲害,洶涌流淌之勢,像是要沖到哪里去打人。
雨多卻對一樣東西有益,那就是木耳。廟川人都種木耳,其方法也簡單,在干枯的青岡木棒上鑿出小孔,將菌種塞進去,用鑿出小孔的木蓋嚴實封住,一場雨后,每個小孔便長出水靈靈的木耳。廟川人種木耳,多的在山上有幾十架,在雨后摘下曬干,賣給收購木耳的人;少的在房前屋后也有幾架,但不賣,留著自己家吃。廟川人的木耳質(zhì)地柔軟,口感細嫩,味道鮮美,風味獨特,在天水一帶有名。木耳的吃法有不少,臊子澆頭是必須要放的,木耳炒肉、魚香肉絲、麻辣香鍋、毛血旺、麻辣燙等,都有顏色深黑、口感獨特的木耳。
也有野木耳,比種植的木耳肥厚,吃起來有粗硬的口感。這一類木耳的生長也不一樣,比如好端端活著的櫟樹、楊樹、槐樹、銀杏樹等,有時候不下雨,也會在嫩綠繁茂的葉片間,陡然長出幾片黑色木耳,讓人覺得突兀意外。廟川人都習慣在干木棒上種木耳,更認為木耳是雨水的賞賜,所以人們對木耳的觀念、情感、認同和接受,已猶如密密匝匝的次序,再也塞不進活樹長木耳的事。
以前一斤木耳可以賣五塊錢,種木耳多的人家,一年產(chǎn)量可達一百斤左右,收入五六百塊錢。那時候有工作的人,也就是被廟川人稱為吃公家飯的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七八十塊錢。廟川的木耳產(chǎn)量高,人們?yōu)橘u上了好價錢而自豪。后來木耳漲到一斤十塊,優(yōu)等的甚至到了十五塊,廟川的木耳因此便難賣了。廟川人說,以前買木耳的人都是吃公家飯的人,現(xiàn)在他們買不起,我們留著自己吃,等于也吃了公家飯。
三十二、地軟
一場大雨后,地軟從地里冒出頭,軟軟地鋪在地上,猶如被水浸泡過,水靈嫩生,肥潤脆滑,見者抓緊時間拾撿,裝入籃子提回家。太陽一出來,鮮嫩肥潤的地軟,會干縮得很小,便無法再采撿。所以說,它們往往因一場雨醒來,又在一場雨后沉睡。
廟川多地軟,每逢雨后,大家便提一個小竹籃去野外撿地軟。說起來有意思,地軟是一種在短時間內(nèi)蓬勃生長,展示生命的陸地生藻類植物,如果長期不下雨,它們便呈干枯收縮狀,但卻仍然活著,只等大雨一下便綻放生命光彩。
有一個孩子運氣頗好,碰到了一大堆地軟,好像所有的雨水都落到了這一堆地軟上。地軟雖多以散狀分布于山野間,但偶爾也有成堆的,但凡碰到者都會為好運氣驚呼。那孩子悄悄把那堆地軟撿拾干凈后,才發(fā)出欣喜的聲音。他這一叫引得所有孩子都圍了過去,有羨慕的,也有失落的,更多的是想看看那成堆的地軟是何模樣,但他卻把塑料袋捂得嚴嚴實實不讓看。有一個孩子動了心思,提出與他投石頭比賽,每人用十個小石頭投向剛才撿拾地軟之處,他若投中得多,便贏走那袋地軟,如那小孩投中得多,他便付十塊錢。那小孩被十塊錢誘惑,遂同意比賽。結(jié)果那小孩輸了,剛剛到手的一塑料袋地軟到了對方手中。他懊惱得大喊大叫,流露出反悔之意,所有孩子都不愿意了,紛紛指責他不講信用,并用諺語教訓他:一個人不可能有兩個影子,一件事不可能有兩個結(jié)果。他被他們的氣勢壓得低下頭,他們便又訓他:說話算數(shù)的人,嘴一張是香的;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嘴一張是臭的。他的心理被擊潰,抹著眼淚回家去了。
不知道他回到家,會怎樣對家里人說這件事。
三十三、蘑菇
有的蘑菇?jīng)]有毒,可以吃;有的蘑菇含毒,不能吃。廟川人吃蘑菇已有好幾代人,一眼就能認出哪種有毒,碰都不碰一下。至于那些沒有毒的,則放心摘回,或紅燒,或煲湯,圖的是味美湯鮮,吃喝個痛快。
廟川一帶的蘑菇,大多長在林間矮草叢,或草地雜草中,大的一眼就可認出,小的要仔細尋找,否則你和它們見不了面,見不了面就喝不上鮮美的蘑菇湯。還有的蘑菇長在樹上,讓人疑惑它們嫌地上太陰濕,要爬到通風或有陽光的地方去,但是挪了幾步卻不得不停下,從此就掛在了那里。這一類蘑菇是不能吃的,雖然人們拿不出科學依據(jù),但是他們那樣認為,便猶如那些蘑菇身上有陰影,從不接近半步。
蘑菇一般在初夏便長出,入秋后如果沒有人采摘,隨著一層霜落下,就和草一起枯了。到了第二年,那個地方卻不會再長蘑菇,可見蘑菇是沒有生長規(guī)律的物種。人們釆摘蘑菇靠運氣,運氣好的話一抬腳或一轉(zhuǎn)身,就能碰到一個;運氣不好的人,尋出十里八里也找不到一個。釆摘到的蘑菇可以鮮炒,亦可焯水后曬干,在冬季用水泡軟,炒豬肉依然有鮮美之味。
廟川人本以為爛熟于心,食之多年的無毒蘑菇,是可以放心吃的,不料忽一日卻有一人中毒,上吐下瀉差一點要了命。與他同吃那頓蘑菇的人都沒事,唯獨他中了毒。不僅如此,他從此說不清楚話,看見有人上山便哇嗚亂叫,雙手比劃著什么。人們聽了半天猜了半天,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去釆摘蘑菇。
三十四、包包菜
包包菜,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包菜和蓮花白,在廟川村僅次于白菜。這里說的蓮花白,不是魯迅所說“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的那種酒,而是西北人常說的包包菜。包包菜好種,撒下種子不用管,到了秋天便一個個圓鼓鼓的,用菜刀從根部砍下,將外面的枯葉撕去,就是一個潔凈如玉的包包菜。
廟川人種包包菜,每家每戶都不同,有的人家喜歡吃,便種一大片;有的人家喜歡吃白菜,象征性種一點即可。別處的人種菜往外賣,廟川人頗為不解——自己親手種的東西,為什么要給別人吃?人們還堅信一個道理,種地的人一輩子種多少,吃多少,都是有命數(shù)的,把自己種的菜賣出去,可能會在某個時候挨餓。廟川人在大饑荒時挨過餓,所以人們認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把吃的東西放出去。
我當兵到新疆后,炊事班長指著包包菜說是蓮花白,我便知道不能再將其稱為“包包菜”,第二天在炊事班幫廚時,默念數(shù)遍蓮花白,從此改了口。
那炊事班長是甘肅武威人,其時已當兵五年,卻無望轉(zhuǎn)志愿兵(類似于現(xiàn)在的專業(yè)士官),只等年底復員回老家。我沒見他正兒八經(jīng)地穿過軍裝,不僅如此,他還不刮胡子,尤其是臉上的一顆痣上長出一根細長的胡子,他卻任其兀自長著,風一吹還左右飄忽。部隊很少有他那樣著裝的兵,但他卻毫無顧忌。后來我才知道連長和指導員之所以讓他三分,是怕惹得他不高興,全連近百人就得餓肚子。
正是如此一位老兵,做飯手藝卻堪稱一絕,僅蓮花白便可做出十余種,如熗炒、清炒、涼拌、醋溜、素炒、糖醋、肉炒、爆炒、水煮等,全連人最喜歡吃他做的手撕熗蓮花白,據(jù)說自他當炊事班長后,便強調(diào)蓮花白不挨刀,不論怎樣做均要手撕,那樣才不會破壞蓮花白的自然味道。
我曾親眼目睹過他做蓮花白的風釆,他指揮戰(zhàn)士操作,從頭到尾只有兩個字——放和起。放,就是蓮花白入鍋;起,則是炒到合適時候出鍋,一分一秒也耽誤不得,否則便不好吃。
三十五、豆角
廟川的豆角有多種,四季豆、白不老、刀豆、扁豆、豇豆等,其中的四季豆和白不老,可以吃好幾個月。廟川人吃豆角有個習慣,一旦豆角初長成便先摘些許,吃一頓豬肉炒豆角。廟川人將這時的豆角稱為豆尖尖,所以這一頓吃的是新鮮,吃過后就忍著,等豆角長大。
種豆角常在兩個地方,一是在菜園子里種幾籠,吃時提著籃子進去摘;二是種在莊稼地邊上,便于摘取。廟川人常說,豆角只要長到能吃,就會逼著你天天吃,不吃就會長成柴火。說的也是,四季豆一長老便會失去嫩脆感,入口咀嚼有枯竭之感。白不老這個名字雖然叫得好,但是仍然會長老,一長老便又枯又軟,讓人不愿摘取。
一年之中,廟川人吃的基本上都是素炒豆角,譬如放一點青椒,扔一把新摘的花椒,炒出來也好吃。有一次母親炒了一個豆角節(jié),也就是把豆角隨便掰成兩三寸的小節(jié),用臊子炒了,吃起來脆爽可口,尤其是咬開豆角散發(fā)出的甜味,讓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也有用豆角做湯的,但不是主要菜,常常只需兩三根,斜切開配入湯中,顏色鮮綠,食之可口。
廟川的豆角長得好,長得多,但廟川人做豆角的方法還是單一,我長大后走到外面,才知道豆角有很多做法,譬如土豆燉豆角、茄子豆角、素炒豆角、涼拌豆角、麻醬豆角、豆角燒茄子、排骨燉豆角、豆角燜面、豆角包子、番茄肉末炒豆角、鹽酥豆角、五花肉燜豇豆、豉椒豇豆、蒜香長豆、豆角蝦餅等等。于是便想,可惜了廟川那么多好豆角,如果放到城里,一定會獨領風騷。
三十六、黃瓜
黃瓜藤長起后要搭架,所以黃瓜都種在菜園邊上,以免擋住其他蔬菜需要的陽光。黃瓜出苗后長速極快,幾天就躥一截子,到一定的高度就得給它搭架,否則它趴下再也不會起來,也結(jié)不出小拇指般的黃瓜。搭架,也就是在苗跟前插一根竹子,用細線把苗綁在上面,那苗便順著竹子往上長,有時候還會纏繞而上,看上去很親密。
黃瓜開黃花,而瓜是綠色的,所以“黃瓜”因花而得名。那黃花尚未枯,花蒂處便長出雛形小瓜,等到黃瓜長到能摘了,瓜尖上還存留著那花。人們把黃瓜摘下,順手把花從瓜尖上掐去。入夏后的黃瓜長得快,趕著人們天天吃,如果吃不過來便摘下送人,過幾天對方會回贈一些東西過來。
黃瓜可燒菜,但廟川人只喜歡涼拌,隨便剁塊或切絲,或用菜刀拍碎,撒上鹽倒上醋,就是下飯菜。好多人做拍黃瓜拍得黃瓜亂飛,廟川人拍黃瓜有訣竅,將黃瓜裝入塑料裝,拍好后裝入盤子里,一點也不浪費。涼拌黃瓜是百搭,可配任何一種飯菜。有的廟川人來得更簡單,摘一根洗凈后直接吃,享受的是其脆甜的本味。
有一年,廟川的一個傳言到處飄飛,說丈夫兩年沒回家的李家女人(廟川人對家庭主婦的專稱),每晚摘一根黃瓜并不吃,而是用于做什么什么,傳得讓人聞之頭皮發(fā)麻。事情并不大,但李家女人潑辣,到處大罵有人嚼舌根,她一罵讓更多的人知道了傳言,一時間大家議論紛紛,好像她真的做了傳言中的事情。李家女人一怒之下跳河溺亡,人們收拾她家時發(fā)現(xiàn)一長串腌黃瓜,遂明白她每晚摘一根黃瓜的緣由。
第二年,好幾戶人家的黃瓜藤,都沒有長一根黃瓜。此為怪事,讓人唏噓不已。
三十七、茄子
廟川人將其稱為茄兒,與廟川人說話多帶兒字尾音的習慣有關(guān)。廟川的茄子以長條和短粗的為多,幾乎見不到圓形的。以前有人專門去跟集(集市),買回圓形茄子的種子,種下后只長苗不長茄子,只好放棄??赡苁菤夂蛟?,兩種茄子的皮都較厚,吃時要把皮削去。但削皮的茄子吃起來太綿軟,也不經(jīng)吃,炒一盤吃幾口就見了底。所以大多數(shù)廟川人都不削茄子皮,爆炒出來反而爽脆可口,是難得的享受。
茄子藤長得不高,常見的茄子都懸垂著,是菜園子中最有豐足之感的蔬菜。有的茄子已經(jīng)垂到了地上,卻不會腐壞,吃時洗干凈即可。長條和短粗茄子的根蒂都很好吃,切下時留少許茄肉,炒熟后味鮮肉綿,小孩子將其稱為茄把兒,說比肉好吃。一根茄子只有一個茄把兒,給最小的小孩吃。大人也是從小孩過來的,對茄把兒的味道爛熟于心。有很多吃的東西都是這樣,它僅屬于某個年齡段,到了一定年齡,不是它不香了,而是人沒有了胃口。
茄子長到一定時候就不長了,但可以在茄藤上垂掛,不怕老鼠啃食,也不擔心會被鳥兒叼走,但在霜降前卻要抓緊時間吃,否則被霜一熬就蔫了,就連平時光滑堅韌的茄皮,也因為失去水分變得軟塌塌的,讓做飯的人無法下刀,還怎么能做得出可口的炒茄子?
有一戶人緊吃慢吃,還是沒有把茄子吃完,一場大雪落下后,那茄子掛在干枯的茄藤上,看得人不舒服。吃苦受累種莊稼圖什么,不就圖個嘴嗎?到嘴邊的東西卻吃不完白白浪費,還不如不種。那人被大家議論得受不了,在雪霽后將茄藤拔下,也不管上面的茄子,一把火燒了。第二年,他有意少種茄子,吃到霜降剛好吃完,他看人時終于變得輕松了。
三十八、韭菜
不僅是廟川,恐怕所有地方,韭菜都是懶人菜。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只要在一個地方撒下韭菜種子,年年便能長出韭菜。廟川的韭菜更是神奇,冬天時以為已經(jīng)枯死,但開春后卻又會長出來。人們?yōu)榱俗尵虏碎L得更好,會早早地在韭菜地里燒一把麥草,為新韭菜施肥。
第一茬韭菜十分嫩綠,人們會用于包扁食、炒雞蛋等。等到第二茬長出,就可以放開吃了,不論是熗漿水、炒土豆絲、紅燒豆腐、臊子澆頭、炒豬肉等,都可以放韭菜。韭菜一則顏色綠,二則味鮮,放入什么菜都合適。廟川人從開春一直吃到入秋,每天的碗里可見到韭菜。但韭菜卻不能單獨做菜,必須與別的菜搭配才行,說白了,韭菜就是作為配菜而存在的,甫一出現(xiàn)便是百搭,其他蔬菜在這一點上無法比。
廟川的韭菜分兩種,一種是細長條形,另一種是寬葉形。說是寬葉,也寬不到哪里去,只是相對長條形寬一點而已。長條形韭菜多用于熗漿水和做湯,而寬形韭菜則多用于炒菜,譬如炒土豆片、紅燒豆腐、炒蘿卜片等,選幾根切段放進去,好看也好吃。蘭州牛肉面有面細面寬之分,有一種寬面叫韭葉,與寬韭菜葉形狀一模一樣。
廟川人吃臊子面,臊子澆頭中必不可少韭菜。臊子澆頭十分豐富,有木耳、豆腐、胡蘿卜、雞蛋卷、豬肉、蔥花等,皆切為細丁,入湯一起燉煮出稠密狀即可,但切段的韭菜卻要在快出鍋時才放入,為保持鮮綠顏色,稍煮片刻即可出鍋。廟川人吃臊子面,喜歡先喝一口澆頭湯,然后吃一口湯中的韭菜,才開始吃面。吃完兩碗后遂發(fā)出感嘆,美滴很!廟川人說話是陜西口音,不了解的人,以為廟川屬于陜西。
三十九、大蒜
關(guān)于大蒜,有老話說:二小二小,頭上長草。還有老話說:抬頭的女人低頭的漢,最厲害的是獨頭蒜。前一個老話,出了廟川能明白意思的人不多;后一個老話,任何一地的人都能聽明白,并深知其含義。
以前的廟川人吃大蒜不多,后來糧食豐足,飯菜需要大蒜調(diào)味,便種得多了。廟川人還就種大蒜激烈爭論過,有人認為熗鍋用的蒜苗,用大蒜葉子即可;有人則強烈反對,認為應該用蒜苗,大蒜葉子也可以用,但不如蒜苗葉子好。爭論無果,堅持蒜苗好的那人干脆種了蒜苗,才將事實澄清,從此人們熗鍋便專用于蒜苗,而不用大蒜葉子。
廟川是個偏僻的地方,管不了那么多事情,索性便不管,于是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道理,日子也就那樣過著。有一年廟川的大蒜得災歉收,沒有大蒜,飯菜一下子寡淡了很多,人們從別處買來大蒜,每頓飯才算是有了味道。
廟川人將蒜分為新蒜和陳蒜,新蒜一說是指從地里直接拔出的蒜,鮮嫩辣味足,吃面時直接生吃,很是過癮。但這種吃法僅限于男人,女人和小孩從不那樣吃,原因是女人覺得不優(yōu)雅,小孩子覺得太辣不敢吃。至于陳蒜,則指從地里起出后,掛起來風干的蒜。讓蒜風干并不會讓蒜瓣枯干,而是讓蒜稈、葉和外部水分瀝干,以防腐壞。至于蒜瓣,即便長時間掛著也不會枯干。陳蒜也可生吃,但多用于炒菜,除了甜食外幾乎都可以用。廟川人炒菜與別的地方不同,在菜快出鍋時放入切好的蒜末,提味效果馬上增強。
有一句老話說:蒜有百利,但卻傷目。意思是多吃大蒜可消炎殺菌,健腦益智,預防癌癥、心腦血管疾病等,但對眼睛不好,吃多了會影響視力。有一位廟川老人對此不解,他說人活一輩子,到最后明明是眼睛老了,怪大蒜干什么?
于是人們?nèi)耘f吃蒜,把那句老話扔在腦后。
四十、藿香
藿香是廟川最鮮美的活性調(diào)料,之所以說是活性調(diào)料,是因為別的調(diào)料,譬如花椒、八角、桂皮和辣椒,多為采摘晾干后使用,而藿香則直接用鮮嫩的葉子,故稱活性調(diào)料很合適。
藿香不用多,一家有一兩棵足矣。一年一生的藿香長不高,所以一棵藿香便不能稱為樹,只能說是一株更合適。吃藿香僅需要葉子,而且不常吃,所以一株藿香的葉子常常吃不完。廟川人僅在做魚時放藿香葉,但也僅需三四片即可,多了則味太濃,讓魚肉不好吃,湯也不好喝。
記得小時候吃的菜中,則不多見放入藿香,但做魚卻必須要放,一則去腥,二則提味。藿香味烈,僅從摘下的葉子就可聞到麻烈烈的味道,等到入湯燉煮,其味道則迅速浸散,讓魚肉和湯汁滿是藿香味道,吃起來頗為可口。藿香葉子經(jīng)燉煮后并不融化,反而鮮活生動,將幾片綠色點綴在魚湯之中。
廟川人釣魚,要等到雨后河水暴漲,才會從河中釣出一種長得像泥鰍,被稱為“蛇魚”的長條形魚,然后開膛取內(nèi)臟,洗干凈后熬魚湯吃。按常理說,但凡是湯都是喝而不是吃,但廟川人卻將魚湯稱為吃,哪怕魚少湯多也如此稱呼。釣魚的機會是老天爺給的,有些年一場雨也不下,廟川人便釣不上魚,亦吃不上魚湯,滿滿一株藿香葉便獨自長出,又獨自凋零。
有的人家卻沒有藿香,要做魚了才后悔沒有種上一株,于是讓小孩去老侯家要幾片來,并叮囑孩子要多叫幾聲侯大大,侯大大給的話就摘四五片回來,不給什么也不要說就回來。老侯是我的堂叔,打了一輩子光棍。別人能種的菜他都種,別人種不了的他也能種,譬如藿香,他便在屋后種一大片,整個夏季滿是藿香味道,他在那香味中不忙不慢地過日子,十分舒坦自在。那小孩去了很久沒回來,母親心想他侯大大可能不給藿香,便準備做一頓素魚湯。這時門外傳來孩子的叫聲,媽媽慢一點,藿香來了!
四十一、芫荽
黃收堂弄了一蛇袋芫荽,坐班車送到了天水市。廟川人都說他進城賣菜去了,但他的架勢不對,恐怕賣不上幾個錢。黃收堂氣得不行,說他吃飽了撐的去賣菜,又不缺錢花。其實黃收堂經(jīng)常缺錢,但廟川人從不把菜賣出去,所以黃收堂死活不承認去賣菜了,一副看上去受了恥辱的樣子。
廟川人對很多蔬菜都喜歡別稱,唯獨對芫荽的稱呼很正統(tǒng),就叫芫荽,無論發(fā)音還是書寫,都是漢語言規(guī)范風格。芫荽是從西域傳入中原的古老物種,譬如其名就有胡芫一說,可見天水是芫荽傳播中的一次停留,作為天水氣候最濕潤的廟川,自然適合芫荽生長,于是便大面積種植。
芫荽還有一個名字——香菜。很多地方的人都用這個名字,但廟川人對此不屑一顧,他們認為芫荽的味道很沖,如果加工不好,會很難吃,怎么能叫香菜呢?同樣在很多地方,有人只知香菜,不知芫荽一名。當然對香荽一名,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廟川人種出的芫荽,初看像毛芹,但葉子卻小很多,而且更加鮮嫩,尤其是莖稈纖細,味道也更加郁香,多用于做湯、涼拌菜佐料,或者用于燙料,以及在面食飯菜中提味。
芫荽多得吃不完,到了秋末眼看要爛在地里,廟川人逢人就說,地里有芫荽隨便拿,一分錢都不要。有一人看見黃收堂地里有那么多芫荽,說第二天來拿,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來。黃收堂便收拾一蛇皮袋芫荽送過去,到了城里卻找不到那個人,便往街邊一放大叫,送芫荽,需要的人只管來拿。有一人挑了一把,問黃收堂那一把多少錢?黃收堂很不高興地說,送的,一分錢也不要,如果你付錢,我還不賣哩!那人一臉疑惑,拿著那把芫荽走了。黃收堂回到家一盤算,一去一回一分錢沒掙,反而貼上車費二十元,氣得他的嘴往一邊咧。
四十二、花椒
黃明明到湖南去打工,回來說那里的人把辣椒和花椒當菜吃,一口就是一個辣椒角角(整根),一口就是一串花椒。廟川人不理解,說那樣吃消化得了嗎,還不死里活里往廁所跑?黃明明說那里的人都那樣吃,好像也沒事。廟川人便問他那樣吃了嗎,他說沒有。廟川人覺得他是對的,作為廟川人,學別人吃飯干什么?
廟川不長胡椒,卻盛產(chǎn)花椒,一家一戶有一棵,便足夠吃一年?;ń窐湎矚g陽光,一般種在朝南的空閑地,開春后便發(fā)芽,長出葉子的同時亦會長出椒粒。花椒一說是個大概念,細分下來有花椒、麻椒、藤椒之分,椒粒有綠、紅之別。廟川一帶的是花椒,皆為紅色,入夏后遠遠能看見一樹繁紅。
花椒樹都不高,滿樹上下結(jié)果繁茂,吃一年也吃不完。夏季的鮮花椒粒鮮綠,正是麻味足的時候,做飯時摘一串放入,或者連葉子也放進去,提味效果明顯。有人把花椒摘下,晾干成純顆粒,燉肉時放一把。但一定要早放,晚了麻勁不入肉,不如不放。
我們家有一棵花椒樹,長在屋南邊的路邊,挑水時揪一把便可用之。記得燉豬腿肉、麻辣魚、爆炒雞肉等,都要放花椒,其味麻烈爽脆,是廟川飯菜獨有的味道。做肉菜可多放花椒,會使肉質(zhì)酥麻可口,其他素菜要少放一點,目的是提味,放過多的話便不好吃。
花椒也可用于腌菜,廟川人除了挿漿水外,還會將整棵白菜腌入大缸,以待冬天食用。做腌菜最要緊的腌料是花椒,如果沒有把花椒放進去,會被腌得酸澀難吃。廟川人深知此道理,所以放花椒腌幾個月后撈出,切絲與肉一起爆炒,椒麻酸爽味交加,不論就著什么飯吃,都能多吃一碗。
四十三、核桃
俗話說“桃三杏四梨五年,要吃核桃得九年”,核桃樹從栽種到掛果,需要的時間不是兩三年,所以廟川的核桃樹,要一二十年樹齡才結(jié)果。那些有一定樹齡的核桃樹,樹皮已皸裂,枝干也粗糙無皮,但正是這樣的核桃樹,才會結(jié)上一樹核桃。至于那些青皮嫩枝的核桃樹,結(jié)不了幾個核桃,成熟后掉落在地,人們碰到便撿上,碰不到則不去管它。
廟川人吃核桃分兩個季節(jié),一個是外殼剛裂開,從枝上摘下用小刀撬開,掏出鮮香的桃仁吃。此時的桃仁潔白脆嫩,入口咀嚼十分可口。這種吃法前后持續(xù)十天左右,低處的核核會被摘盡,高處的摘不著,便就不吃了。另一種是放干的核桃,砸開掏出核仁,入熱鍋炒干,然后用于包扁食、蒸花卷等。這種吃法在廟川很普遍,多少代人都不曾改變。
核桃成熟后,廟川的每家每戶都集體出動,一起去打核桃。打核桃也就是收核桃,因為要用一根長竹竿從樹上敲打,用一個“打”字更確切。打核桃之前,會先把樹下的草割干凈,以便核桃被打下后好收攏。開始打了,由一人持竹竿逐個敲打核桃枝,全部敲打完后,把殘留于枝上的核桃再敲打下來,就差不多了。有耐心的人,會將全部枝條再敲打一遍,也能打下來不少。即便是這樣也總是打不凈,幾天后樹下又有幾只核桃。
廟川人在酷夏會在核桃樹下乘涼,但從不在核桃樹下睡覺。他們說“核桃樹下埋活人”,可見核桃樹的陰性,有多么厲害。
四十四、扁食
廟川乃至整個天水,都喜歡吃扁食。扁食從做法到形狀,說它是餃子或餛飩都行,但廟川人卻固執(zhí)地叫扁食,而且只吃湯扁食,他們對于煮熟后蘸料汁的吃法,極為不解。他們說,扁食就是帶湯吃的,干吃有什么意思?問他們?yōu)槭裁磿菢诱J為,他們反而會瞪眼怪你為何提出這樣的問題,似乎廟川人多年吃湯扁食,就是天下道理。
包扁食的餡有兩種,一種是核桃仁,先用熱鍋煸干,然后在案板上用菜刀壓碎,與蔥花、芹菜末、瘦豬肉、香油、熟清油、咸鹽等調(diào)配在一起,然后攪拌均勻包入皮中,就是核桃扁食。此類扁食一經(jīng)咀嚼,便會散發(fā)出核桃仁的酥脆味,讓味蕾受到刺激。另一種扁食,是用煉過油的油渣當餡,包出的扁食鮮香脆爽,尤其是咀嚼時發(fā)出的嘎巴聲響,以及油渣獨有的味道,亦頗為好吃。
廟川人吃湯扁食,一碟油潑辣子必不可少,湯汁紅通通的,吃起來才過癮。廟川人還喜歡多放醋,所以人們吃的是酸湯扁食,外面人來廟川吃過一次,會念念不忘。有一人家做了湯扁食,醋卻不酸,吃起來只有一股辣味,吃不了幾口就放下了碗。酸辣是廟川人的習慣口味,不論是什么飯菜,酸與辣從來不分家,否則寧可不吃。
我當兵走時吃了一頓湯扁食,當時想,廟川人沒有餃子一說,就當是出門餃子進門面吧。兩年后回去探親,心想應該吃一頓臊子面或者漿水面,但還是一頓湯扁食,太想吃了,不管那么多,先吃一頓再說。
有一年我回天水去參加一個筆會,期間在清水縣,朋友早上帶我去吃了一頓扁食,里面放了綠菜,油潑辣子較多,因為不帶湯水,應屬于干拌扁食。回到廟川后,我說起清水的早餐扁食,人們都面無表情,事后我才知道,在廟川人面前不能夸別處的扁食,不然在廟川吃不上一頓扁食。
四十五、燴菜
做燴菜,可看出廟川人的隨意大方性格,還有放松下來的心態(tài)。一鍋燴菜,有什么便放什么,土豆、白菜、包包菜、胡蘿卜、白蘿卜、粉條、豆芽、鮮豬肉、臊子等等,每樣不用多放,但品種一定要多。不僅如此,調(diào)味菜也要放多種,譬如蔥花、姜絲、蒜末、芫荽、韭菜、花椒、青辣椒等,把湯味提到最佳。
在紅白事情上,來幫忙的人多,往往要做兩三大鍋燴菜,吃到前面的人,菜是菜,肉是肉,湯是湯,吃得舒爽稱心,會夸獎做飯的小媳婦幾句。吃到后面的人,碗里雖然是滿的,但卻是菜糊糊,吃起來沒味道。所以在紅白事情上吃燴菜,吃第一碗都會很快,吃完舀上第二碗慢慢吃,再也不著急。有的人飯量大,吃三碗才能飽,但舀第三碗有訣竅,不可把勺子伸入燴菜深處去撈,那樣撈出的是菜糊糊。正確的舀法是在上面輕輕漂著撈,可以撈出尚未煮化的蔬菜,還能撈到被人忽略的肉片。
吃燴菜的標配是饅頭,一般人吃兩碗,有兩三個饅頭足矣。新蒸出的熱饃頭,配脆爽的肉菜,濃味的湯汁,吃起來很是過癮。如此痛快地吃燴菜,除了紅白事外不會再有。廟川人也在家做燴菜,但家里的菜,包括油水和肉,都不會這么豐富。再說在紅白事上吃燴菜,還是很有意思的事,吃飽吃好,給主家多做一點事情。
吃燴菜是熱鬧,但熱鬧來熱鬧去就起了高潮,那被夸獎的小媳婦,受不了那些人話中的意淫之意,給一位說話最露骨的人舀燴菜時,只象征性舀了一勺子湯,卻在湯中泡了四個饃頭,那人在眾人的嬉笑聲中,硬著頭皮吃完了那四個饅頭。
四十六、釣魚
一個雨后的中午,廟川村前的小河暴漲成渾濁的洪流,但村里人卻迎來一次釣魚的機會。我像村里人一樣從土中挖出十余條蚯蚓,用線從頭穿至尾部串成一團,綁在一根竹竿上便向河邊走去。雖然我只有十三歲,但在九歲時已經(jīng)學會了釣魚,我頗為熟練地蹲在河邊,把竹竿伸進暴漲的河中。雨水攜帶泥土味流進河流,河中的魚被嗆得受不了,紛紛游到岸邊的清水中躲著,這時候有一團蚯蚓沉入進去,它們便爭先恐后去叼蚯蚓,引起竹竿的振動,釣魚者迅速將竹竿提起,四五條貪婪的魚便落入備在一旁的竹籃里。這時候全村人都在這樣釣魚,河邊隨處可見蹲踞著的人。
我在岸邊釣了一會兒,然后跳到河中的一塊石頭上將竹竿伸入河中,便因竹竿頻頻傳來振動感而不停地迅速提起,不一會兒竹籃中便有了不少亂蹦的魚。這時候,我身后傳來一聲輕柔的叫聲,是那位放蜂女人,她滿臉微笑,對我釣了這么多魚很是欣賞。我對她一笑,又低下頭專心釣魚。魚很多,不一會兒竹籃便沉了。有的魚被釣入竹籃后亂蹦著濺起水花,惹得站在河邊的放蜂女人開心地笑。
終于,她按捺不住也想釣魚的沖動,先是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后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江蘇話,我從她的手勢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跳回岸上,讓她跳到那塊石頭上去,把竹竿和籃子遞給她。她用我的方法很快便釣上了魚,高興得滿臉洋溢著喜悅之色。就在那時候,她因為彎腰蹲著,加之上衣的一顆扣子開著,我突然看見了她的一只乳房。她因為釣魚入迷而毫無察覺,但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一股很熱的東西在體內(nèi)奔涌。我覺得自己很下流,便趕緊扭過頭去。但過了一會兒當我再次注視她時,她的那只乳房仍吸引了我的目光,更要命的是,我被她軀體的美妙線條吸引,第一次覺得女人的身材居然那么好看。我愣愣地看著她,我當時的神情一定很反常,好在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神情,直至羞愧像一盆涼水一樣把我澆醒,我才趕緊轉(zhuǎn)過身去。
我青春期的第一頁,在那一刻被倏然揭開,好像寫上了什么。
四十七、摸魚
流經(jīng)廟川村的河,叫花廟河。花廟也是一個村,在這條河的下游,但花廟河從兩河口(兩條河交匯)開始,就有了這個名字。正因為是兩條小河匯成的河,所以水流不小,恩澤養(yǎng)育著兩岸的萬物。
魚,在這條河中有不少。
有一種鯽魚,最大的有一尺長,如果抓到一條,可供一家人吃一頓。于是,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會摸魚。所謂摸魚,就是盯住一條鯽魚,看它會鉆入哪塊石頭下面,然后伸手進去慢慢摸,只要摸到它們身上的任何一處,便一把抓住緊緊拽出,用一根柳條從腮部穿進去,再從嘴巴穿出來,就可以拎回家。有時候摸到好幾條,會用柳條串成一串,提回家的路上,一臉都是笑容。
廟川村吃魚最厲害的是急娃子,有一次我去偷看他在黑暗小屋里做什么,一眼就看見他將一條魚從鍋中撈出,待吹涼了便用嘴右側(cè)咬住魚頭,然后一點一點吞沒。很快,出現(xiàn)了一幅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那條魚從他的嘴右側(cè)進去,經(jīng)過一番咀嚼后從左側(cè)出來,只剩下一條整整齊齊的骨刺,而魚肉已全部進了他的肚子。矮小者雖然不具備高度,身上卻也有光芒,只不過在平時被遮蔽了而已。我為急娃子吃魚的本事叫絕,以至于我在多年后吃魚時,經(jīng)常能想起急娃子在黑暗小屋里吃魚的那一幕。急娃子身上的光芒僅此一閃即逝,平時在村子里的他,因為身材矮小哼哧哼哧走動,沒有吃魚時的那份瀟灑。
摸來的魚,廟川人先掏掉內(nèi)臟洗凈,然后裹一層面粉,入熱油煎至金黃。這時候可以直接吃,廟川人吃摸來的魚,至少有一半是這種吃法。另一種吃法是將煎好的魚切塊,用蔥姜蒜熗鍋,添水燒開后放入花椒、芫荽、豆腐、豆芽和粉絲,煮一會兒后將魚塊放入,再加香醋進去,就是一鍋酸辣魚。
以上情景,是運氣好能摸到魚的時候,很多時候那魚很狡猾,人是摸不到的,還會耗掉一天時間。最后,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空著手往回走。天黑得很快,天氣也變得很冷。
四十八、撈巴子
大雪飄飄揚揚,讓村前的小河一夜間結(jié)凍。這時候,村里的急娃子會起個大早,去看他的“撈巴子”在一晚上網(wǎng)住了多少魚。撈巴子是廟川人用竹子編成的長條形網(wǎng)筒,專用于捕魚。在河中架設撈巴子,必須先在河中用石頭砌成兩條石墻,形成“V”形河道,將撈巴子置于“V”字形河道頂端,凡夜間向下游游動的魚,必然會鉆入撈巴子。急娃子是用“撈巴子”網(wǎng)魚的高手,他不但能編出結(jié)實耐用的“撈巴子”,而且在立秋那天便在河中忙碌起來,僅用一天時間便砌好“V”形河道,并將撈巴子安置妥當,在第二天早上就能收魚。
我因為艷羨急娃子的撈巴子,在一個黑夜摸到那個撈巴子跟前,好家伙,正如村里老人所言,魚在半夜會從上游往下游游動,急娃子的撈巴子里果然有很多魚。我把外套脫下扎成一個包,將撈巴子里的魚全部撿入其中,興高采烈地回家。早晨,急娃子沒有從撈巴子中撿到魚,挪動著矮小的身體在我家門口叫罵。他沒有證據(jù),但斷定是我偷了他的魚,嘴里嗚啊嗚啊叫個不停。我們家只有我一個人,他見我不理睬他,表情便變得頗為痛苦。后來他嗚啊嗚啊地叫著走了,我叫來比我大幾歲的黃收堂,在我們家做了一鍋酸辣魚,美美地吃了一頓。
急娃子當年架過撈巴子的河床,如今已大變模樣,不但河床被拓寬,而且像是被削去了皮似的,露出白花花的石頭。當晚,我寫下一首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詩,其中有這樣一節(jié):
村前,河床裸露出密集的石頭,
已經(jīng)變得細小的水,從上面悄悄流過。
河流啊,在流淌中有多么堅硬的脊梁?
有一年我又回去,無事走到河邊站了半天,也沒有看見河中有一條魚。這幾年人們在這一帶開礦,冶煉排出的工業(yè)污水破壞了河流,不但河中的大魚全都死去,連小魚也不再出現(xiàn)。我在河邊坐了一會兒準備返回,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急娃子悄悄站在我身后,他的表情頗為怪異,對著河流嗚啊嗚啊地叫著,臉上有兩行淚水在流淌。
四十九、蘋果
廟川的每家每戶都有蘋果樹,廟川人吃的蘋果,都是自己家的蘋果樹上結(jié)的,外面的蘋果再好,人們也不艷羨,再說吃外面的蘋果還得買,花那個冤枉錢干什么。
我們家有三棵蘋果樹,一棵結(jié)甜蘋果,看起來紅吃起來脆,我們小孩天天往那棵蘋果樹下跑。另一棵結(jié)半甜半酸的蘋果,沒有人去摘一只吃,直到熬幾場霜,把酸味熟掉,才會有人摘一個嘗嘗,但已經(jīng)寒風吹徹,枝上不能再留果子,于是便全部摘下,放到地窖里去。還有一棵結(jié)面(粉、軟)蘋果,果肉糯面,吃起來不像水果,但又確實是水果。面蘋果放不住,摘下后并不放入地窖,而是放在家里吃。那棵面蘋果樹好像知道,它的掛果會成為人的負擔,所以每年掛果不多,但是人們也會在下雪前全部吃完。
有一年那棵面蘋果樹掛果很多,摘下后堆成了山。有一戶人家的小孩生病了,母親說去看看吧,父親說家里的面蘋果多,給提上些過去,母親便提了二斤左右去探望了一番。幾天后弟弟從一棵漆樹下經(jīng)過,手不小心碰到漆樹上,當晚就渾身起疹,臉腫得老大。廟川人把這種現(xiàn)象叫“漆咬了”,小孩子不注意,經(jīng)常會受這個罪。親戚們提著東西來探望弟弟,他們走了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包面蘋果,雖然換了包裝,但卻是我們家那棵樹上結(jié)的。看來送出去的面蘋果,在那幾天已轉(zhuǎn)了好幾戶人家,最后又回到了原主人家里。我們感嘆復雜而又簡單的世事,通過兩斤面蘋果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弟弟本來一直忍著癢痛,看到那樣的事,一下子就哭了。
五十、饞之說
北方的什么最讓人饞?
陜西人饞的是臊子面、羊肉泡饃、肉夾饃、葫蘆頭、蕎面饸饹、漿水魚魚、鍋盔、陜西涼皮等。臊子面是陜西人的家常飯,早中晚三頓都吃也不厭煩。羊肉泡饃和肉夾饃,是陜西人最喜歡的飲食,在家不方便做,隔兩天不外出吃一頓,渾身不自在。
廟川人饞的是漿水、臊子面、馓飯、攪團、酸辣扁食等。甘肅人的口味以蘭州為分水嶺,蘭州以東的人喜歡面食,與陜西口味無異;以南的人喜歡麻辣,與四川口味相近;以西的人則復雜一些,有青海、寧夏和新疆口味。甘肅地形為長條形,飯菜也便八面來風,隨之而變。
我這個廟川人,如今在新疆三十二年,已徹徹底底變成新疆人,饞的是拌面(拉條子)、烤羊肉串、抓飯、納仁、馕、手抓肉、烤包子、油塔子等。新疆食物至今仍保特游牧特色,許多食物仍然借助大自然,手工即可操作。如此一來,不但形式獨特,味道也與其他省份的食物迥然不同。新疆是典型的移民地區(qū),有時候十個人坐一桌吃飯,一問才知道來自七八個省份,且有疆二代和疆三代之說。從別處到新疆的人,要先過飲食關(guān),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須一直被新疆美食暗示、影響和引領,先成為味覺和吃法模仿者,然后才能養(yǎng)成飲食習慣。
一個人的口味,經(jīng)由三十二年變成另一種,這是一生最大的事情。
【責任編輯 傅煒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