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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四川人

      2023-07-10 11:14:23羅偉章
      江南 2023年4期
      關鍵詞:陳壽三國志王安石

      羅偉章

      陳壽:為三國命名

      三國時間不長,名聲很大,中國不必說,日本、韓國和東南亞地區(qū),也都熟知。那段歷史,仿佛成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領域均可言說和借鑒的百科全書。只是這功勞,不能算給陳壽。陳壽所作《三國志》,乃三國唯一信史,與《史記》《漢書》《后漢書》,并稱“前四史”,但若對歷史不抱特殊興趣,大概不會讀它。十之八九,讀的是《三國演義》。1990年代拍攝的84集電視連續(xù)劇,日本制作的眾多影視和動漫,凡涉三國,藍本都是“演義”。自從有了《三國演義》,《三國志》就活到陰影里去了,陳壽這個名字,布滿塵埃。

      這事很值得思考?!度龂尽犯σ粏柺?,即獲盛贊,說作者敘事精純,有“良史才干”,說該書“明乎得失,有益風化”;后世學者,稱其“筆高處逼司馬遷”,是最低限度的國學必讀書,毛澤東更將它作為枕邊讀物。眾多哲言智語,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街談巷議,必有可采”“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國之有民,猶水之有舟,停則以安,擾則以危”等等,都出自《三國志》,可它為什么會全面輸給千載之下的《三國演義》?

      文字障礙并不存在,能讀懂演義,大抵也能讀懂志書。演義好看,當是首因。比如關羽斬了顏良,棄曹營,奔劉備,事情就結了,但在羅貫中筆下才剛剛開始,接下來,還有漫長的“過五關斬六將”。借東風、空城計、七擒七縱,根本就沒有的事,卻在演義里風生水起,巨浪滔天。

      歷史的想象力,輸給了文學的想象力。

      然而,首要原因只是表面原因。

      深層原因在于價值觀。

      三國波譎云詭,幾乎每天都有大事發(fā)生,無論是30余萬言的《三國志》,還是60余萬言的《三國演義》,若疏于剪裁,加十倍也嫌薄。剪裁的最高尺度,正是內(nèi)在價值觀。看演義,官場中盡奔走之士,朝廷里少盡責之人,戰(zhàn)事頻仍,草菅人命,但遺憾的是,我們聽不到一匹戰(zhàn)馬的嘶鳴,也見不到它們垂死掙扎的情狀,數(shù)百人眾,除關羽死后一絲游魂有稀薄懺悔,再沒有誰自省片刻;即使關羽,也是被動懺悔。通觀全篇,喧囂無以復加,生命卻是沉默的。

      回看《三國志》,亂多奸少,尤其曹操,“奸雄”二字幾與之無涉。操有鴻鵠之志,乃蓋世英杰。志愈宏者,為人愈多,為己愈少,因此王陽明說:“能干大事業(yè)的人,自有其真摯的精神在。”對曹操而言,挺立亂世、鞭撻宇內(nèi)的氣概自不必言,單是“各因其器”“不念舊惡”,就非常人能比。

      作文著史,皆是寫是非,有境界者能超越是非。歷史透徹的冷眼,往往于濁穢處觀人情,并以此塑造民族性格。戰(zhàn)國時代,心術臻于極致,三國反倒沒那么復雜,《三國志》也沒那么復雜,而《三國演義》復雜,并在心術上強力加持。這可算羅貫中最大的敗者。比較起來,魯迅先生批其“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倒是小可了。人間所謂正道,在于你得到的,是你應該得的。凡讓他人付出犧牲甚至巨大犧牲的得到,都不應該。而心術,恰恰是算計別人,獲取“不應該”。如果本不應該卻自以為應該,就是不可救藥。

      我們輕志書而重演義,除喜歡演義的故事,還有沒有對厚黑的迷戀?

      這是很值得認真去想的。好書之所以好,正是因為它能幫助我們看見自己。讀書的目的或者說境界,也在于能從書里反觀自身。

      歷史是國民的公物,梁啟超由此倡導史學革命:變“帝王之學”為“為國民寫史”。梁公一番苦心,但混淆了史與文。在史家那里,社會即政治。陳壽亦不免。然周旋于王公貴胄權謀干戈之間,能張望黎庶,抽出筆墨,記下“民垂泣”“百姓大餓”“民人相食”“白骨交橫于曠野”……已是“國民史”。相對于史學,文學對此應承擔更大責任。社會在政治中消隱,文學的使命,就是要復活社會的生機與疼痛。但在《三國演義》里,它同樣只是模糊的背景。

      這是不是說,《三國志》好,《三國演義》不好?當然不是?!度龂萘x》不僅好,還差一點就變得偉大。——要是羅貫中能寫出人物的自我審視,能多一些生命情懷,他和他的書,該是多么偉大!不偉大,但照樣好??嚯y中出華麗,卑微中顯巍峨,紛亂中見秩序,在羅貫中筆下都有,而且他貢獻了眾多符號性人物,比如說到諸葛亮,自然就代表足智多謀和公忠體國;說到關羽,即刻會想到絕倫逸群和義薄云天。同時,他比較如實地表達了漢末至魏晉的英雄觀:推崇功業(yè),道德退隱。這種英雄觀與儒家學說相悖,所以成了亂世。但它提供了另一種精神維度:注重個人價值的彰顯。有沒有這種維度,是不一樣的。

      作為史學家,陳壽對羅貫中的寫作大概不以為然。他或許認為,自己寫的才是“真”的。然而,中國的史學與文學,都脫胎于經(jīng)學,文史不分家這種又好又壞的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就開始了,到司馬遷,成為集大成者。設若陳壽沒有文學家的筆力,其同代和后世,根本就不會認他。

      事實上,我們的許多史學大家,即使不說文深于史,也旗鼓相當,并會在某種場合,有意無意地展現(xiàn)自己的文學才華,孤傲如陳寅恪,也要來一本《柳如是別傳》。歷史之于中國,文學傳播的力量大于史學,我們從《三國演義》去看三國史,從杜詩去看唐代史,從《水滸傳》和《金瓶梅》去看宋代史,從《紅樓夢》去看清代史?;蛟S全世界都一樣,不然,馬克恩和恩格斯就不會認為巴爾扎克《人間喜劇》所呈現(xiàn)的歷史內(nèi)容,如同鏡子,“反映了整整一個時代”。這種“詩意”傳播,使歷史成為改造的和想象的歷史,從而含混了真正的歷史。

      有真正的歷史嗎?

      相對而言,是有的,比如《三國志》之于三國史。

      《三國志》的可貴,于此盡顯。

      但陳壽若有在天之靈,他也不得不承認,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全面碾壓了他的《三國志》。對此,他無力改變,只是在背后冷笑。

      他有資格冷笑。要是沒有我陳某人的《三國志》,何來你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這話不說絕對成立,也基本成立。“演義”借鑒了評書和話本,這是實情,但主體和源頭故事,是《三國志》給的。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固然重要,發(fā)生之后記錄下來,或許更加重要,因文明由此生焉:經(jīng)陳壽記錄,歷千年累積,而有了《三國演義》?!叭龂边@個稱呼,也是陳壽首創(chuàng),至少是在書里首創(chuàng)。從王朝劃分,本無“三國”之謂,其前段,屬東漢,后段,屬魏晉,但陳壽以“三國”命名,形象地昭示出朝廷暗弱、鼎足而三的分裂格局,且音節(jié)響亮,柔軟的美學與堅硬的事實達成和諧。若改為《漢末晉初志》,一點勁也沒有。

      著作家能為事物命名且被普遍認同,是很大的本領,也是很大的功績。

      說陳壽,竟說了這么多書。這是故意,也是不得已?!肮室狻笔且驗椋悏凼莻€寫書的,對寫書者而言,書是其核心所在,是他最大的人格。說“不得已”,乃因陳壽這人,實在沒什么好說的,資料少,也普通。

      史載,陳壽作蜀臣時,宦官黃皓專權,眾皆趨炎,獨壽不附,但怎么個“不附”法,并無可靠細節(jié)。他數(shù)次遭貶,似可旁證,貶煩了,作詩曰:“關山不似人心險,游子休歌行路難?!痹娨庵兄皇欠悍航庹f,少沉痛之感。哪像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聽就痛不可忍,且是“大我”之痛,是前之所謂滿篇是非,卻化是非于悲憫、于沉郁和憂思,因而不見是非。再如謝眺之“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起因無非是遭人忌恨,受了委屈,可一旦落筆,卻有高古蒼涼開闊渾厚的曠世之境。由是觀之,陳壽被貶,也就是官運不濟而已,命運之中的深創(chuàng)巨痛,是談不上的。

      又說,陳壽搞“有償新聞”,時有丁氏兄弟,陳壽去對兄弟倆說:給我千斛米,我為你們老爹作傳。誰知“丁不與之”,陳壽也就“不為立傳”。這事記于《晉書》,《晉書》和《三國志》一樣,同屬二十四史,是正史,陳壽的劣跡似乎板上釘釘。但考證起來,丁家“外無摧鋒接刃之功,內(nèi)無升堂廟勝之效”,且結黨營私,是晉之罪人,“不得立傳明矣?!?/p>

      還說,陳壽為父守喪期間,讓婢女床前侍候。可那些天,陳壽病了,婢女是侍候湯藥。真是沒趣。

      陳壽一生,其實是平淡的。

      要從根子上了解這個人,還是只能去他的書里。

      除《三國志》,陳壽還有《古國志》《官司論》等,要么失傳,要么不顯,所以還是從《三國志》說。

      前面提到“英雄觀”這個詞,羅貫中給出了自己的英雄觀,可我們讀演義,其實看不到英雄,連關羽也不算,關羽有武士精神,有陽剛氣象,這不簡單,我們民族整體陰柔,所以渴望陽剛的先賢,才將陽剛列為“諸德之首”?!欢P羽還稱不上英雄。義和利,自然義高,但正如儒有“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義也有大義和小義,小義只服務于利益集團,大義才與英雄靠近。演義中人,都在利益集團中奔走,因此沒有英雄。

      《三國志》有嗎?

      有,比如曹操。

      人言,陳壽作《三國志》,是晉統(tǒng)一天下之后,晉又承魏而來,因此陳便對魏(包括司馬氏)多有回護。我不這樣看。考察三國,魏確實氣象更熾。魏是力的象征,蜀和吳都失之纖弱。諸葛、姜維北伐不息,所謂“匡扶漢室”,無非拿大話做借口,以攻代守才是實情。這本身就是弱。而且,《三國演義》雖打著“尊劉貶曹”的旗號,但曹操的諸多非凡之舉(比如官渡之戰(zhàn)后燒掉部將私通袁紹的書信),羅貫中一樣也沒漏掉。我一直認為,羅貫中是以曲筆頌揚曹操。曹操重現(xiàn)實,但同時有理想,所以是英雄。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不可能成為英雄。理想主義者不會為了利益突破底線,實用主義者無底線。政治家和政客,也由此而涇渭分明?!吘?,曹操最終也沒有廢漢自立。

      在學者易中天看來,以曹魏為正統(tǒng),是蜀漢人的政治訴求。當時的蜀地,分為三大集團:荊州集團、東州集團、益州集團。劉備所屬荊州集團是外來者,益州本土集團并不歡迎他們的統(tǒng)治(當然,不歡迎,并不僅僅因為這個)。光祿大夫譙周,竟用拆字的方式來預測未來,說劉備的備,意思是足夠了,劉禪的禪,意思是讓出去,曹操的曹,是廣大而方正;幾相比較,自然后者更有前景。

      不過話說回來,陳壽畢竟是蜀漢人,中國知識分子,歷來有家國情懷,就算當時注重個人價值的彰顯和實現(xiàn),這情懷會淡一些,也不可能完全消失,蜀國被滅,對陳壽來說,即使家沒亡,國已破,而國破等于家亡。他如何面對這一處境,又有著怎樣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已無法揣度??梢砸徽f的是,如果陳壽帶著如此心境去回護曹魏和司馬,就是他避禍的手段了。

      我們不能對一個以曲筆和幌子自保的人置喙。

      但對陳壽“史德”的懷疑,不只那些。

      他說諸葛亮“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讀者因此憤憤不平,并大搞人肉搜索,終于扒出陳壽父親做過馬謖參軍,馬謖失街亭,被亮所殺,陳父遭牽連,領受髡刑。髡刑是剃光頭發(fā)。現(xiàn)代人聽來,這刑法類同玩笑,但古人眼里,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頭被剃光,是大辱,所以陳壽在書里報復。至于陳壽贊諸葛亮乃“識治之良才”,堪比管仲、蕭何,并費心撰《諸葛亮集》,讀者也不買他的賬。還比如關羽,陳壽說他“善待卒伍而驕于士大夫”,讀者也大有意見。諸葛亮和關羽,都是神一樣的存在,只有好,沒有壞,哪怕你說了他們一萬句好話,只要有半句“壞話”,你就是小人,就是居心叵測。

      與之相應,陳壽對譙周評價很高,拿譙周去比急難之士申包、范蠡。須知,魏將鄧艾險度陰平,后主劉禪出城納降,鼓動劉禪舉白旗的,就是譙周。此等“妖言惑眾”“賣主求榮”之輩,只配遺臭萬年,陳壽卻說“劉氏無虞,一邦蒙賴”,都靠了譙周的謀劃。再一搜索:哦,原來譙周是陳壽的老師!

      讀者幾乎忘記了,對亮、羽二人,你是從《三國演義》倒推回去看《三國志》的。你把人物的影子當成了人物本身。

      對諸葛之用兵,他的對手司馬懿有個評價:“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边@里的“權”,不是權力,是權變。此可置諸不論,連年征戰(zhàn),使蜀境凋敝,民生多艱,這是事實。所以當?shù)匕傩詹挪粴g迎劉氏集團的統(tǒng)治。譙周極其崇敬諸葛亮,但十分反對北伐方略。如果你去過武侯祠,對近代名士趙藩的那副對聯(lián)不可能不在意,道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當然,諸葛亮有他的苦衷,劉備三顧茅廬,仿佛離不了他,其實很長時間以來,他是被閑置的,以致“國家以蜀中唯有劉備”,劉備一死,“南中諸郡盡皆叛亂”,曹魏多人,都修書諸葛,勸其投降。因此諸葛用兵,除以攻為守的戰(zhàn)略需要,也是宣示天下:蜀中并非無人。

      關羽驕于士大夫,同樣是事實。關羽失荊州,走麥城,與子并死,除史學家呂思勉指出的遠因(劉備急于攻占成都),與關羽本人輕視知識分子關系甚巨:糜芳等正是被他輕慢,才抽了他底火,使他退無歸路。

      至于譙周鼓動劉禪投降,實是大勢所趨。說他“賣主求榮”,可一國之內(nèi),誰為主?為一昏暗之主讓一邦蒙難,就算忠臣?此可參照劉璋當年投降劉備,劉璋說:我父子在蜀地二十余年,無恩德加于百姓,不忍再讓他們受涂炭之苦。且劉禪縱情聲色,老早以前,譙周就上疏勸諫過,請后主減樂官,削后宮,掙脫物欲,修身崇德。劉禪不聽,所謂“扶不起的阿斗”。譙周諫言中有句很厲害的話:“百姓不徒附?!蹦阋习傩論碜o你,你得給出擁護你的理由,不可能糊里糊涂又莫名其妙地擁護你。結果,譙周本人首先失望了。

      總之,陳壽置評,大抵是公允而妥帖的。

      特別值得贊賞的,是他有歷史眼光。

      歷史眼光也即未來眼光。

      那些懷疑,非但沒動搖我們對《三國志》的信心,還為它加了分。

      包括有人說,《三國志》的重要缺陷,是只有紀和傳,無表和志,而我恰恰認為,陳壽不拘泥《史記》和《漢書》開創(chuàng)的范式,正體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新精神。寫清那段歷史是他的終極目的,取什么體例,并不重要。他將“三國”分述,同樣是創(chuàng)新。這種寫法,既符合當年實情,也表達了一種尊重。

      但也不是沒有缺點。書中寫出征,前面說一萬人,寫著寫著忘了,說成三萬了。寫許攸叛逃袁紹,《武帝紀》稱:“許攸貪財,紹不能足,來奔?!薄盾鲝獋鳌防镉终f,許家犯了事,袁紹“收其妻子,攸怒叛紹”。寫馬謖的結局,有說被諸葛亮殺掉的(《諸葛亮傳》《王平傳》),有說馬謖是下獄病故的(《馬良傳》),有說是馬謖逃亡的(《向朗傳》)。這種前后矛盾處,還多。

      不過,上述缺點可以原諒,筆誤之外,某些事陳壽未必確知,只能提供可能性。但有種缺點不能原諒。比如他評黃皓:“操弄威柄,終至覆國?!毖灾亓恕|S皓弄權,其實沒翻出什么大浪,實不該承擔如此重責。前面說蜀國纖弱,將亡國之殤讓一個宦官去背,足見其弱。豈止言重,還是對統(tǒng)治者的迎合:出了事,自己不擔,就找個替罪羊。

      當然,可能我也言重了。陳壽或并非迎合,他就是那樣認識的。他的書再能穿透歷史,畢竟他是將近兩千年前的祖先了。以現(xiàn)代觀念去苛責古人,是無道。

      陳壽字承祚。祚者,福也。陳壽的確有福,他有個好老師譙周。譙周精研六經(jīng),通曉天文,為蜀之大儒,對陳壽的學業(yè)和人生,多有影響。陳壽還有個欣賞者張華。張華是學者,也是顯官(晉惠帝即位后,太后委張華以朝政),對落魄中的陳壽多有舉薦??杉葹槁淦牵惨姵鰺o福。數(shù)遭貶謫,即是無福,正如譙周早年對弟子的判語:“卿必以才學成名,當被損折?!奔词钦f,陳壽可憑才學揚名天下,但也會遭遇不幸。只是,譙周和陳壽本人,都沒想到他遭遇的最大不幸,是千余年后出了個羅貫中,寫了本《三國演義》,致世人忘了《三國志》。

      其實不會忘的。追尋真相的讀者,讀罷“演義”,自會生出念想,探究史實,于是去陰影深處,捧出他那部近40萬言的大書。

      《三國志》和《三國演義》,彼此成就,陳壽到底是有福的。

      陳壽的另一個福氣,是公元372年,也就是他去世75年后,河東裴家生下了個裴松之。裴家乃士族官宦之家,裴松之幼即好學,博覽群書,終成史學大家,其重要貢獻,是為《三國志》作注。陳壽善剪裁,但有時剪得太過,加上離時代太近,某些事還看不清,就省略了,裴松之翻閱典籍,補充了許多珍貴史料和繽紛細節(jié),前文所述官渡之戰(zhàn)前曹操部將私通袁紹的書信以及曹操的處理方式,就是裴注補充的。因為裴松之的注,《三國志》得以完整而豐富,從而成為真正的巨著,享有不可動搖的地位。當然,裴松之是陳壽的福,也是羅貫中的福。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裴注,羅貫中如何能把《三國演義》寫得那樣扎實、淵深和飛揚。

      說陳壽,還不能不提另一個人:夏侯湛。此人貌美,與美男子的標志性人物潘安,均被時人呼為“玉人”,若二人合稱,則為“連璧”。神逸貌美的夏侯湛是個著作家,還不是一般的著作家,《晉書》稱其“文章宏富,善構新詞”,赫赫有名的《昭明文選》,也收錄了他的作品。我要說的是,《三國志》問世后,夏侯湛正作《魏書》,讀了《三國志》,他就把自己的書毀了,不再往下寫了。這舉動讓我想起李白。崔顥在黃鶴樓題了詩,李白去游黃鶴樓,也想題詩,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是自尊,也是臉。我們往往很要面子,但常常不要臉,夏侯湛和李白都要臉:有偉大能識別,有優(yōu)秀愿承認。

      蘇東坡:怎樣做人

      言說蘇東坡,多愛說他的詩書畫三絕,說他怎樣釀酒,怎樣做好吃的,怎樣“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總之是突出他才華的一面,曠達的一面,“仙”的一面。這都沒錯,都是蘇東坡,然而,千載之下,蘇東坡還像我們的鄰居、朋友和導師,最根本的原因,不在其“仙”,而在其“人”。

      中國能稱仙的詩人,有兩位,一李白,二東坡,比較起來,李白更像是天上來的。蘇東坡自謂:“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蓋慧性圓通,必從戒謹中入。”他是有尺度的,有規(guī)矩的,不像李白,高興起來就“仰天大笑出門去”,愁苦起來就“白發(fā)三千丈”。考察蘇東坡的一生,盡管年少時即名滿京城,卻從沒狂過,更沒狂放不羈過。到晚年,他給侄兒寫信,說自己舊日文字,“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其實,那些文字雖縱論古今,但豪邁處也自有規(guī)約。就算蘇東坡是仙,雙腳也立于人間。所以我們不能以“仙”之名,將他簡單化、符號化了。他是藝術全才、大才,這沒有問題,但也不能因此無限漫延,認為他無所不通,比如釀酒,他兒子作證,只是試驗過,而且喝了會拉肚子。

      所以蘇東坡重要的既不是仙氣,也不是我們臆想的生活導師。

      他是人生導師。

      藝術創(chuàng)造、道德勇氣、民間情懷,共同建構了蘇東坡的生命熱情,也是他人生的三大目標。在實現(xiàn)目標的過程中,他遭遇了常人難遇的生活磨難,體味著人之共有的精神痛苦,他偉大,是在痛苦和挫折中站立起來,成就大寫的“人”。照林語堂的說法是,蘇東坡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干”。

      認識蘇東坡,可從四個層面:怎樣做人、怎樣做文人、怎樣做官、怎樣做臣子。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他怎樣做人。

      一、對事不對人

      蘇東坡人生的重大轉折,起因于王安石變法。

      該不該變,幾乎是不必討論的。宋朝的官員,比唐代超出10倍,宋代學者葉適稱:“自古濫官,未有如此之多?!敝了紊褡跁r,國庫空虛,邊塞不寧,土地兼并,民亂蜂起,神宗憂慮,力主變法。王安石應時而出。但對王安石的具體主張,司馬光、蘇東坡等,都深表質(zhì)疑,極力反對。蘇東坡第一個上書駁難,認為變法的實際效用,是損民力以補國力,如此與民爭利,民心必失,而人心如木之有根,魚之有水,農(nóng)人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失之則亡”。

      對此,王安石三言以對:“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睂⑻K東坡調(diào)離館閣,不讓他有接近皇帝的機會,可東坡繼續(xù)發(fā)聲,不諱己意,觀點鮮明,言辭堅定,讓王安石十分惱怒,派御史查訪東坡過錯?;实奂庇谥信d,正需鐵血手腕,對王安石鼎力支持,盡管查來查去,也沒查出蘇東坡任何問題——所謂“窮治無所得”,但如此情形,蘇東坡自知一番用世熱腸,已無力回天,便請求外放。

      這樣,他離開京城,去了杭州,任通判。

      從那以后,除短暫返回京師,蘇東坡基本上都在流放途中,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辛勞輾轉,越放越遠,直至海南儋州。

      從事的角度,是王安石變法造成了他人生的災難。從人的角度,是王安石造成了他人生的災難——至少表面如此。

      但我們來看看蘇東坡是怎樣評價王安石的。

      王安石去世時,已進入宋哲宗時代,哲宗對變法不滿,起用司馬光做宰相,王安石回到南京,騎驢閑游,郁郁寡樂,抱病而終。其時,蘇東坡任中書舍人,即哲宗的御用秘書,他代表皇帝,為王安石追贈太傅作“制”,起句便是:“名高一時,學貫千載,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

      怎么看都不像給對手寫的文字,而是對高山的贊美,對偉人的頌歌。

      王安石配得上這樣的贊美。作為權傾朝野的宰相,他不坐轎子,不納妾,死后無任何遺產(chǎn)。文學上,他和東坡一樣,位列唐宋八大家。他的改革,即使反對派,也承認“法非不良”,只是“所用非人”。當流弊日久,眾人唯唯,王安石挺身而出,勇于任事,敢于擔當。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對今天的我們也是更加重要的方面,我們要問:如果我是蘇東坡,面對造成自己一生劫難的人,能否棄一己之私,客觀為文?能否正視事實,放下偏見,把最美的言辭給予對方?

      再看蘇東坡對章惇。

      章惇是蘇東坡的舊交好友,后來官至宰相,東坡落難時,他完全有能力搭救,可他不僅沒搭救,還將其從廣東放至海南,且陰使人追至海南,欲置東坡于死地。世易時移,徽宗上位后,輪到章惇被貶,貶所也是海南,而此時東坡已被赦免,正在北返途中,他要章惇的兒子轉告他父親,讓他注意身體,多加保重。蘇東坡說,他和章惇定交四十載,“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

      這種對情誼的珍視,對他人的原諒,是出于深刻的理解?!耙驗槔斫?,所以慈悲?!碧K東坡當過皇帝的老師,章惇生怕皇帝想起這個老師來,召回京師,奪了他的相位。在蘇東坡看來,章惇對他下毒手,不是人壞,是“事出有因”。而且蘇東坡也記得章惇的好處,曾經(jīng),有人進讒言,說蘇詩中有“蟄龍”字樣,是對皇帝行詛咒,若皇帝聽信,東坡將死有余辜,當時章惇為他說了話。

      蘇東坡晚年,非常喜歡陶淵明,把陶詩都和了一遍,認為古今以淵明為賢,因“貴其真也”。而“真”這個詞,常常被誤讀為不加束縛,怎么想的,就怎么說,怎么做——這是最膚淺的“真”?!罢妗钡纳畛羶?nèi)涵,是指正面意義和正價值。因此:真,正也。這才是蘇東坡喜歡陶淵明的本質(zhì)。

      在社會關系中,記人之善,忘人之惡,把事和人區(qū)別開,就是真,也是正。

      順便再看蘇東坡的同時代人。

      最先發(fā)現(xiàn)蘇氏父子的,名叫張方平,張方平怕埋沒人才,要向文壇領袖推薦。那時的文壇領袖,是歐陽修,而張方平和歐陽修有很深的矛盾,“二人交怨,久未通問”??蓮埛狡竭€是毅然給歐陽修寫了信。我們知道,歐陽修大力提拔蘇氏父子,特別是蘇東坡,成為蘇東坡一生敬重的師長。張方平并不因對方是仇人就不寫信去推薦,歐陽修并不因是仇人推薦,就置之不理甚至故意打壓。

      司馬光作為新法的強力反對派,與王安石鬧到水火不容,在給皇帝的奏章中,司馬光說:“安石……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睂ν醢彩u價甚低??墒呛髞?,司馬光當了宰相,王安石死后,司馬光擔心勢利小人趁機攻訐王安石,躺在病床上的司馬光,以宰相之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王安石人并不壞(如同東坡言說章惇),就是有些剛愎自用罷了,“死后朝廷應以優(yōu)禮葬之”。這樣才堵住了小人們的嘴。

      王安石當初,被稱為“拗相公”,性格孤傲,難以容人,對司馬光、蘇東坡等,恨入骨髓,但他并不禁止自家子女讀東坡詩文,他自己也常讀,每有人從南地來,就問:見到子瞻了嗎?帶來子瞻的新作了嗎?

      他們都是大寫的“人”?;蛟S政見不同,有時還矛盾尖銳,卻都對事不對人。這種胸懷和境界,源于秉心至公。他們心里只有“事”。在認為“新法病民”的立場上,蘇東坡和司馬光是同一陣營,后來司馬光主持國政,恢復差役法,蘇東坡又認為這是惡法,不惜得罪司馬,為民爭命。

      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把人分為兩種:消耗身份和塑造身份。當我們擁有了一種身份,為那種身份確立正直的定義,賦予具有光照的內(nèi)涵,便是塑造,否則就是消耗,甚至是掏空。讀書是為察己,反躬自省,我們有蘇東坡等人的器量嗎?我們很可能是反過來,對人不對事:人對了,事好辦,人不對,萬般難。我們可能根據(jù)與人的親疏遠近,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本質(zhì)上是沒有立場。

      了解一下烏臺詩案,蘇東坡的人格光芒就更加耀眼。烏臺,即御史臺,因院內(nèi)多植柏樹,柏樹上多有烏鴉,俗稱烏臺。蘇東坡因言獲罪,被抓進牢里,關了103天。諸多事實證明,他所受的牢獄折磨,吃住粗陋和被無端審訊外,還受了毒打。作為心性敏感的詩人,肉體災難同時也是精神災難,是對自尊心的摧殘??杉幢闳绱?,也未改其良善。面對深淵,他自己并沒有成為深淵。

      對人性,蘇東坡有著深刻洞察。元祐初年,朝廷起用“舊黨”,其中多為東坡朋輩,但面對現(xiàn)實利益,即使數(shù)年交好,也即刻成仇。為此,蘇東坡獨自感嘆:“人之難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險,浮云不足以比其變?!睂θ诵杂陌?,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去做。我們可以設想,如果蘇東坡也像別人,在利益面前喪失道義,喪失做人的本真,我們還會覺得他有這么親近嗎?還會讓他長在我們心里嗎?還會對他怎樣釀酒、怎樣做好吃的,津津樂道嗎?冤殺忠良的秦檜,不僅是進士,還是狀元,文采風流,善識古董,品鑒卓越,書法造詣深厚,自成一格,但今天我們不會去懷念他,只是唾棄他。

      二、內(nèi)視與反省

      被冤枉,被抄家,被毒打,被流放,蘇東坡從不怨天尤人。

      如果怨天尤人,他就不會對傷害自己最深的王安石和章惇說那種話。他只是內(nèi)視,只是反省。夜深人靜時分,他檢討自己,覺得自己仗著有些才華,就才華外露,今后需改正才行。是否改正了,倒很難講,比如剛從獄中出來,就又提筆作詩,詩成才擲筆感嘆:怎么改不了臭毛?。”热缫患胰诵写?,突被兵丁圍住,要抄家,妻子惶懼悲憤,邊燒丈夫詩文邊流涕責罵,怪丈夫管不住筆,讓舉家受難,可吟詩作文,終究伴隨了蘇東坡一生,證明沒有罵醒。

      文字和書畫,是他的語言,是他活著的依據(jù)。他反省,真正的意義不是做不做,而是做得好不好。因為他做的,是他該做的,是受良知的驅動做的。他的反省貫穿了他的所有生活,比如他在密州做官,后被人代,他調(diào)任別處,代他的人名叫孔宗翰,孔宗翰來之前,寄詩相告,蘇東坡答詩:“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他認為自己沒把密州治理好,讓百姓受苦,心里愧疚,愧到疼痛。這樣的移交詞,恐天下罕有。

      而史實告訴我們,蘇東坡無論去何處做官,都躬身為民,政聲卓著。治理西湖時,他挽著褲腿去現(xiàn)場,餓了,就與河夫同食。在潁州遇大水,一城驚慌,富人逃遁,他安撫民眾,平息民心,親赴抗洪一線,以其堅定和智識,保住了一座城和城中生靈,并改良河道,加固堤防,讓災難不再發(fā)生。到黃州和海南,他已不是官,最多稱為“罪官”,可知道黃州有殺嬰惡習,便致信官府,讓他們富民以財,教民以愛,改變風俗;看到海南的山間田野,多有尸骨無人收葬,病人無藥可治,饑荒無糧喂養(yǎng),又是想盡辦法,多方籌措,求官府朋友外,自己也捐錢,無錢可捐,就找弟弟蘇轍要,葬浮尸,治醫(yī)藥,購米糧,讓死者安息,生者安居。

      他描述的密州景象,或許是事實,但絕非因為他不作為。

      即便鞠躬盡瘁,沒能讓百姓過好,自己心里也愧,這就是蘇東坡。

      我們常常會談論一個話題:如果沒有王安石變法,如果沒有在那之后遭受的一連串打擊和厄運,蘇東坡就不是現(xiàn)在的蘇東坡了,在藝術上,他就遠不如現(xiàn)在偉大了。這當然說得沒錯,而我們需要考察的是,當厄運到來時,蘇東坡是如何成就了自己的偉大?

      以他被貶黃州為例。

      東坡詩文,名篇甚多,但以貶黃州后達到極致,文如前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詞如《念奴嬌》《定風波》,書如《寒食帖》,篇篇精品。蘇轍是個謹嚴寡言的人,平時不大表揚哥哥,但這時候也禁不住說:我哥去黃州后寫的文章,就天下無敵了。這絕非虛美之詞。拿出任何一篇,都流光溢彩,口口是肉,字字珠璣,擲之于地,能聞金石音。不僅文章,書法《寒食帖》,也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并稱中國三大行書。

      而那時候的蘇東坡,剛從“烏臺詩案”死里逃生,驚魂未定,前途未卜。他有很多冤,有很多怨,他有一萬個理由去恨別人,去哀嘆自己丟掉的官職和大好的前程。是的,他非常痛苦,拖家?guī)Э冢∩崞?,錢不夠用,就把每月的支出分成三十份,掛到房梁上,每天限取一份。這樣也無以為繼,就只能開荒種田了,握慣了筆的手,要握鋤頭和使牛棍了。

      在《寒食帖》中,他描述了那種苦:……江水高漲要浸入門內(nèi),雨勢來襲不見止息,小屋如一葉小舟,漂浮于蒼茫煙水,廚房里空空蕩蕩,只能在破灶上燒著濕蘆葦,煮些菜蔬……想回去報效朝廷,無奈君門深深深九重,想回到故鄉(xiāng),又與祖墳相隔萬里。想學阮籍作窮途之哭,然而“死灰吹不起”。

      心死了,不能復燃了。

      果真如此的話,蘇東坡就當真只能算個“才子”了。

      但他是蘇東坡,不只是才子,他要突破和超越。

      他開始內(nèi)視,開始反省。

      《赤壁懷古》這首詞,作為《東坡樂府》中最負盛名的杰作,都很熟悉,李一冰在《蘇東坡新傳》里說,讀來如萬里波濤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齊上心頭。在蘇東坡看來,無論是戰(zhàn)勝者周瑜,還是戰(zhàn)敗者曹操,都綻放了自己生命的光輝,照亮了時代,也豐盈了歷史,而唯獨自己,光陰虛擲,“多情應笑,早生華發(fā)”。

      他感受到的,懸之于心的,不是官場得失,而是時間的壓迫。

      這才是他真正的痛苦。

      痛苦有輕重:有的痛苦輕于鴻毛,有的痛苦重于泰山。

      重于泰山的痛苦,也有泰山的偉岸和力量。黃州時期的蘇東坡,正值人生盛年,怎經(jīng)得起這般浪費?又怎能容忍自己萎靡不振、茍且偷生?盡管“人生如寄”,也需珍重和珍惜。他要“重新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更加寬廣豐饒的自己。

      很多個黃昏和夜晚,他都帶著兒子,駕著小舟,去赤壁之下,聽疾風鼓浪。正是在這樣的時候,被他疏遠了的大自然,向他敞開,他塵封的靈性,漸次蘇醒。原來,若著眼于物,心胸再大,也難免失落,可要是“將天下藏于天下”,就無所謂失落了;要是將自己藏于天下,則“物與我皆無盡藏也”,“我”與天地,都有情有義,合二為一,雖身在此山中,也能破除迷障,識別真面目了。

      海明威講,做人,要“日日面對永恒”。

      這是人之為人的最高尊嚴。

      尊嚴,即塑造:塑造自己最飽滿的生命。

      而沒有反省,就不可能有尊嚴,也不可能有塑造。

      我們還可以再進一步。

      蘇東坡認識到了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但若因此就“順其自然”,卸掉作為人的責任,那又不是他了。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習慣于在儒道之間自由轉換,順時儒,逆時道,主體精神還是明哲保身。而蘇東坡不一樣,他的骨架是儒家傳統(tǒng),小時候聽來的范滂母子的故事,在他心里深深扎根。為人生和社會承擔,是其核心內(nèi)容——哪怕自己“處江湖之遠”,正被流放和打擊。

      真資格的知識分子的生活,說到底是心靈生活,這種生活形成人的事業(yè)和品格,其中最可寶貴的,是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至大至剛,配義與道。蘇東坡有篇文章,叫《潮州韓文公廟碑》,其中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闭f得明白,他要做的,是“人”——大寫的“人”。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看蘇東坡如何面對具體困難。

      流放途中,赤地千里,黃塵蔽天,一家人餓了,去一家小飯館充饑。飯館里只有豌豆,再無其余,兒子們都吃不下去,蘇東坡便教育:一個人,須勇于忘記昨日的玉食,眼下景況,有豌豆吃,已很不易,要知惜福,并作詩曰,“青斑照匕箸,脆響鳴牙齦”,不僅當成美食,還當成無上享受。

      可是畢竟餓啊,有天,東坡讀《戰(zhàn)國策》,見其中有言:“晚食以當肉?!备吲d得笑起來。晚食,不是指時間晚,是說餓得不行再吃,這時候啥都好吃,菜羹菽黍,“其味與八珍等”。天下根本就沒有不好吃的東西。

      在黃州,自家的牛病了,那可是一大筆財產(chǎn),沒想到妻子竟會醫(yī)牛,這讓他樂不可支,在不同場合,對人說過好幾回。他喜樂,不僅因為免去了損失,還與他的悲憫心有關,后來他見海南人殺牛治病,牛從廣東運過去,牛上船后,哀鳴出涕,讓他心碎,便寫了柳宗元的《牛賦》,加上長跋,交給瓊州一僧人,希望借他的手代為傳布,以改變蒙昧而殘忍的民風。

      深入煙瘴之地惠州,沒見蘇東坡叫苦,卻寫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日子似好得讓人嫉妒。當他這詩傳到朝廷,章惇等人真是嫉妒了,心想,你還過得蠻舒服的?那好,繼續(xù)流放,發(fā)配海南!可去了海南,他干脆把海南當成第二故鄉(xiāng),作詩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焙喼蹦盟麤]辦法。

      其實,海南自然比黃州更苦。一段時間,東坡終日枯坐,兒子跟新結識的朋友下棋,他分明不感興趣,也看上好幾個鐘頭。加之痔瘡頻發(fā),疼痛難忍,通宵難眠,更讓他苦不堪言。從他說“忍痛易,忍癢難”,我們還可以判斷,蘇東坡有嚴重的皮膚病??稍谶@之后,我們看見了他怎樣籌資葬浮尸,怎樣籌措糧食和醫(yī)藥,還教授民家子弟,培養(yǎng)出了海南第一個進士。我們同時看見了收入《四庫全書》的皇皇十三卷《書傳》,該書“明于事勢,又長于議論,于治亂興亡,披抉明暢,較他經(jīng)獨為擅長”。蘇東坡得罪過理學家程頤,程門弟子因此與東坡如同水火,但也不得不承認《書傳》的價值。

      在蘇東坡那里,希望永遠大于絕望。

      生活本身的力量,對他有無可比擬的滋養(yǎng)之功。

      要說是仙,這是真正的仙。

      要說是人,這是真正的人。

      【責任編輯 傅煒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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