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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在下

      2023-07-10 03:01:46萬寧
      江南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店里

      萬寧

      我挺會安撫自己的。比如說忙。明明忙得一塌糊涂了,我還是會抽空在心里跟自己說,忙過這段,就好了??墒墙酉聛淼臅r間,還是忙,甚至更忙了。

      我除了在早上睡醒之后,拉開窗簾,見到自然日光,之后,洗澡洗衣,洗臉化妝,準(zhǔn)十點趕到大堂打卡,聽店長訓(xùn)話,就開始工作。我被安排在各類房間里,有三四人一間的,有兩人一間的,也有單間的,房間里恒溫恒光,有新風(fēng)系統(tǒng),就是沒有窗,待在里邊,分不清白天與黑夜。剛開始我還看墻上的掛鐘,刻意讓自己記住時間是在上午或下午還是夜晚,后來就忘了,反正快到凌晨,客人就少起來。這個時候我不關(guān)心時間了,我睜不開眼,全身酸痛,就想回宿舍,倒到床上去挺尸。

      偏偏這時,汪寶不合時宜地微信視頻過來,他是掐著點打過來的,興許他已睡過一覺。我微閉雙眼,跟他哼哈兩句,他是個話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啰嗦一遍。沒什么新鮮事,我擺著手,說莫噴鴨屎了,我困死了。汪寶裂了筋,發(fā)起瘋來,大喊:丁冬青!你是什么老婆,跟老公講話,咯樣不耐煩!你屋里是不是有別的男人?要是以前,聽到這個話,我會發(fā)飆??墒乾F(xiàn)在,我只是閉著眼睛,把手機向房間的各個角落掃圈,然后有氣無力地說,你看完沒,我真的困了。汪寶這個時候涎著臉,又喊起來,別,別,別掛,姚小瑤給我發(fā)了幾條短信,要我救她。

      我被撲了一悶棍,瞌睡就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望著手機里的汪寶,等他把事情原委說出來。偏偏他也只是望著我,然后離題萬里地深情起來,老婆,你瘦了。放平時,我會趁機給他進行家史教育,告訴他我一個人在外邊打工不容易,你們在家得省著花。可是今天沒心情,講話自然嗆人,我想都沒想,就問:你干嗎不去救她?

      汪寶一臉懵,在手機屏幕里嘿嘿干笑,連連聲明,不敢,不敢。我有些失望,也為姚小瑤。男人在很多時候不夠仗義,你汪寶當(dāng)初與姚小瑤還談過那么一段時間的。

      可是,救與不救,我也一時答不上。畢竟姚小瑤的事太復(fù)雜了。

      關(guān)了手機,我的睡眠找不回來了。耳朵里全是春雨的滴答聲。其實,這陣子我也收到過姚小瑤的短信,要我叫汪寶找?guī)讉€人去古藤島把她接出來。我沒回復(fù),這些天確實太忙,忙得沒有任何空閑容你想別的事,還有是自己小心眼,深知防火防盜防閨蜜硬道理。更何況,他們當(dāng)初還有那么一出。自己又不是圣人,又怎么放心讓更不是圣人的汪寶去救她。還有更大的問題是,救了她,她可以拍屁股走人,可是她家里人跑到咱家去找麻煩怎么辦?

      沒有回復(fù)姚小瑤,心里還是惦記她。白天在下點與上點的空當(dāng),我從柜子里摸出手機,總會留意她是否又發(fā)來短信。我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姚小瑤在家的處境。平常我急著回藤鎮(zhèn)時,她總是把嘴一撇:我不回去。附帶翻個白眼。

      說起來,我來楓城做事是姚小瑤帶過來的。我那時在家?guī)?,生活得一團糟,女兒三歲多,雙胞胎兒子一歲多,沒日沒夜地帶著仨孩子,公公婆婆還老挑剔沒帶好,給孩子買任何一樣?xùn)|西,哪怕是奶粉、衣服什么的,我伸手要錢時,都會遭到汪寶的白眼,仿佛這錢是我花了。那眼神格外扎心,那痛帶著恥辱。那天姚小瑤從古藤島輪渡到鎮(zhèn)上,準(zhǔn)備坐中午的班車回楓城,當(dāng)時她正吃著一碗米粉。我?guī)е⒆觽兟愤^,女兒聞到肉香,擤著鼻孔,嚷著要吃粉。我劈頭一巴掌,對她開吼。丁冬青,這仨孩子都是你的?姚小瑤喊過來。我衣衫襤褸,臉色蠟黃,就是一鄉(xiāng)里帶崽婆,她雖沒有刻意打扮, 白T恤牛仔褲,神清氣爽的。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年齡只差在月份上。我的吼聲戛然而止,表情悻悻,女兒不吭聲了,倆兒子在推車?yán)餅閭€塑料綠烏龜掐起架來,又哭又叫的。姚小瑤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們,我蹲下去,在推車下面摸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綠烏龜交給那個要搶的兒子手里。笑過之后的姚小瑤把頭埋進碗里,發(fā)出滋滋的喝湯聲,這聲音濃香四溢,牢牢攥住了仨孩子的目光。剛接住綠烏龜?shù)膬鹤影丫G烏龜一丟,指著灶臺上剛下出來的粉嚷著要吃。我沒來得及緩口氣,就想沖上去扇他巴掌。

      姚小瑤笑彎了腰。丁冬青,我好慶幸自己沒嫁人。說完,她跑向路邊開過來的班車,上了車,還笑著朝我揮手。我是在那個晚上,給姚小瑤發(fā)短信的。我說與其在家伺候人,不如去外邊伺候人。她回復(fù)了三個字:哈哈哈。我不管不顧,又發(fā)過去。我說:在家伺候人,累死累活,還遭人唾棄。出去伺候人,不管怎樣,多多少少還能賺點錢。有錢,我就是大爺。我就是站在那,看著載著姚小瑤絕塵而去的班車打定主意的。我不想一輩子帶著這三個討債鬼,過著乞討的生活。我要出去。賺錢自己花或者給孩子花。

      我好慶幸自己沒嫁人。姚小瑤這句話刺激了我,我欲哭無淚,感覺這仨孩子本來是姚小瑤的,我?guī)退诉€幫她帶著。當(dāng)年,汪寶與姚小瑤相了親,兩人交往到要談婚論嫁了,鬼使神差,她們一幫女同學(xué)聚個會,姚小瑤把汪寶也帶過來,只是這次聚會后,汪寶就與姚小瑤分了手。不是我長得比姚小瑤漂亮,相反,姚小瑤比我漂亮十倍,還魅力十足。我們班上同學(xué)叫她姚小妖,好多男同學(xué)都喜歡她。所以,當(dāng)汪寶丟掉姚小瑤改來追我時,我以為他是在拿我開涮,我沒理他。我家住在古藤島的西邊,隔著湘江,叫藤西村,卻與東邊的藤鎮(zhèn)不是一個鎮(zhèn),也不是一個縣,更不是一個行政市,我們屬衡洲市。那個時候,汪寶坐渡船到湘江中心的古藤島,再從島上坐渡船去藤西村,來來往往的,無論在哪,他都能找到親戚。也不知他施了什么計,我老媽硬是幫我相中了他,當(dāng)時我在衡洲市一工廠打工,村里愛管閑事的人告訴我媽,說我與車間里某個伢崽好。

      車間好大好大,我只能看到流水線上我前面這個人的背影,就是那個伢崽,他每次回頭拿芯插板時,都要看我一眼,好像這也是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粗粗?,我就來氣了,我惡狠狠地甩給他一道目光,可他的目光黏乎乎的,一沾上就洗不掉的那種。汪寶追我的時候,我看都不看他,我的眼睛完全被伢崽的目光恍惚了。我的野蠻媽媽直接沖到工廠把我接走,她打聽到這個伢崽家有三兄弟,住在羅霄山脈下的一個山?jīng)_里,離衡洲市二百多公里,離藤西村四百多公里,我媽說嫁咯遠,那我白生你了。我被要挾回來,這個伢崽追到藤西村,對我媽說,他可以做上門女婿。我爸有被打動,我是獨女,可是我媽中了邪,她就覺得汪寶好,離家不遠,也是獨子,她去他家時,見他家在藤鎮(zhèn)的南頭立了一棟三層樓房子,更是鐵了她的心。在我家她不同意的事,就肯定沒戲。那個伢崽最后號啕而去。我也就破罐子破摔,想著不能嫁給意中人,那嫁誰都一樣。

      我哪里想到嫁人是這回事,在陌生人家里日常生活還看人臉色,措手不及的是養(yǎng)崽,跟下豬崽般,先來一個,又來兩個。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被綁架了。那天早上,一屋子人都在早飯,我說我要出去打工。說過之后,我把一個剝好了的水煮蛋遞給女兒。沒有一個人看我。汪寶低頭喝著粥,公公在啃苞谷,婆婆在給倆孫子喂面條。風(fēng)兒都沒吹一下,我剛才像沒有說過話。于是,我又大聲說了一遍。汪寶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孩子誰帶?我也冷漠地回了一句,我不管,當(dāng)初是你們要生的。我說過這話后,自己就回娘家了。我媽生病好幾天了,我被仨孩子纏著脫不了身?;丶业穆飞?,我越想越憤憤不平,口口聲聲是汪家的苗,帶他們時候,怎么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汪寶白天去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打工,公公天天閑逛,婆婆每天下午雷打不動趕場麻將。生下女兒后,我堅決不肯再生,可是他們一家人天天在我耳朵邊念,沒有想到倆兒子落地后,他們倒是不管不問了。我爸我媽一開始以為撿到便宜,閨女生了仨孩子,總得有一個跟他們姓,這邊還只是表達了一個意愿,不成想公婆跳起來罵:汪家的血脈,怎能跟外人姓?這話噎得我爸我媽就想往湘江河里跳。這事的直接后果是爸媽很少來藤鎮(zhèn)看我,更不可能把仨孩子接到藤西村去住。我媽回古藤島娘家時,有時會端上一盅用毛巾裹緊的飯豆、墨魚、豬肚子湯或是排骨湯,坐著輪渡來到汪寶家,也不說別的,她只是把湯遞過來,要我趁熱吃了。我女兒聞到香味,嚷著也要吃。我媽一推,指著我婆婆,說找你奶奶去。女兒一歪一歪真的跑向她奶奶,我媽眼睛一橫,伸手捋著我的頭發(fā),說還不吃點,我的女兒瘦得只剩骨頭了。我媽在這件事上做得過分,有時湯送來了,我沒空喝,可我媽不干,她情愿幫我打理娃,也一定要看著我吃完。她振振有詞,說這世上,她不心疼自己的女兒,就沒人心疼了。說得我心里酸楚楚的,又忍不住朝她翻起白眼,這婚不是你逼著結(jié)的嗎?

      當(dāng)然,說這些話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在那天把我的想法與我爸我媽說了,我媽從病床上坐起來抓住我的手,狠勁點著頭,說趁年輕,去闖吧,以后要錢的地方多著呢。我是那種想好了就行動的人。第二天是谷雨,我站在山坳上藤西村自家屋場,隔著湘江,看到古藤島有人在沙土上種花生,種花生的人中肯定有我的舅舅。一吃花生舅舅就說,世上的花生,就數(shù)古藤島的好,籽滿肉厚。我坐著我爸的摩托車,順著江堤,吹了十幾公里的江風(fēng),在傘鋪鎮(zhèn)橫跨一座湘江大橋,在那我坐上班車去楓城找姚小瑤。

      找到姚小瑤,我懵了,她的工作是每天抱著別人的腳丫子,搓呀、掐呀、捏呀、拍呀,最開始我一看見面前的蹄子就翻胃惡心,特別是看到有腳氣的、灰指甲的,這些腳又丑又臭,不但粗糙還布滿死皮,好在洗腳的屋子里光線昏暗,肉眼看不見的,能看見的都是些腳丫子。我在楓城,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著姚小瑤,與她擠一張床,上十個人一間房,早出晚歸,每天打仗一樣。一段時間后,我徹底摸清了這個叫人之康的養(yǎng)生健康城的具體構(gòu)造,我萌生了朝最頂級技師發(fā)展的想法。姚小瑤在楓城混了幾年,她的想法是哪里輕松哪里錢多點,她就跳槽過去。我們同在人之康時,她經(jīng)常抱怨,天天見不到天光,人白得跟假的樣。有個女客人見姚小瑤手腳麻利,要她去她那兒做,洗頭美發(fā)。姚小瑤掂量了一下,就去了。她去的理由是店子在街邊,空時可以在天空下透透氣,其實我也心動,到店里去看了,里邊的環(huán)境與人之康截然相反,人聲鼎沸,吹風(fēng)機大聲喧囂,洗發(fā)水、燙發(fā)水、染發(fā)水混雜在空間,人立馬陷入混沌中,相比之下,我喜歡人之康的安靜,而且我開始對人體的筋絡(luò)入迷了。所以,姚小瑤在外邊搞得風(fēng)生水起時,我一直待在人之康,學(xué)各門各派的手法與技藝,以至于手掌開始肥厚,大拇指彎曲變形。

      夢又濕又沉,疼痛在身體里游走,如同睡在水上。夢里,我媽打來電話,說古藤島被水淹了。古藤島是我舅舅家,外婆在時,我在島上念書,古藤島如同我的家。其實地處湘江中心的古藤島,隔幾年,就要淹一次,但我還是在夢里嚇得一激靈。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汗?jié)n漬地躺在床上,竟然有些慶幸,這只是個夢。摸出手機看時間,才剛過五點。接下來一天的勞累是實打?qū)嵉?,于是又閉上眼睛,想著再養(yǎng)養(yǎng)神,只是身體散了架子般,腦袋里殘存的東西仍在奔涌,且漫無邊際。

      窗外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的雨聲幾乎成了一種幻覺。好多天沒去室外,每天不是宿舍,就是工作間,昏天黑地的,雨到底下成啥樣了,我是不知道的。有人說我瞎掰,上班路上總會見到雨吧?我只得八卦一下。住的地方與上班的地方倒是隔了一條街,但電梯直接到地下停車場,從那兒穿越,你可以到達附近的任何一棟樓。城市的地下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一個又一個的停車場交織其中。

      我在穿越停車場時,看到開進來的汽車濕漉漉的,把外邊的雨水帶到地面。在店堂,那些走進來的客人,臉色蠟黃,皮膚浮腫,嫌棄地拎著用塑料袋包裹的雨傘,嚷著,這雨,沒完沒了,下得老子一身痛。人之康健康城在上午十點以后,一撥又一撥的人,試圖通過疏通筋絡(luò)、袪濕排毒,來解決頸椎、腰椎的疼痛,或是頭部、手部與腿部的麻木,反正來這里的人,吆喝喧天的,嘟囔著自己哪哪都痛。這天是小滿,中醫(yī)說雨多傷脾胃,此節(jié)氣做艾灸,可養(yǎng)陽護心脾。店里趁機搞活動,所以人滿為患。我在這天馬不停蹄地做了7個客人,累得全身酸痛,見到凳子就想癱下。

      我是這里的高級技師,每天的點單率幾乎百分百,剛?cè)胄袝r,擔(dān)心沒人點,可如今,又就怕點得太滿。我也想喘口氣,喝口水,拉伸一下自己的筋骨,可是到了這,我的想法就是個屁,沒有人在乎,就連我自己也不在乎??腿藖砹耍揖偷蒙?。今天背運得很,七位客人里有三位胖子,一位腰椎與腿部不適,一位頸椎與手臂麻木,另一位濕氣太重,要拔火罐與做艾灸。每回見到胖子趴在按摩床上,我就冒虛汗,腳步不自覺地往后退,按摩時老能聽見這攤?cè)鈴拇捕蠢飩鞒鲈拋?,你沒吃飯吧?對,對,就是這里,用點力氣呀。我的大姆指隔著白色按摩布,撥開脂肪,在某塊骨縫里找到一些結(jié)節(jié),用暗力按住,再上下滑動。此刻,這些人通常會不自覺地抽搐,呻吟或者號叫,我面無表情,見怪不怪,甚至?xí)@得無奈,說你這身體太勞損了,不痛才怪。我說這話,語氣是平和的,絕對聽不到任何的幸災(zāi)樂禍,不過,給胖子做按摩,通常是開頭難度大,只要按對點,他們沒有不會扯起鼾聲的,到了這個時候,就只要走走程序,中間偷個懶,自己打個盹,也算是小休一會。偏偏今天來的仨胖子,都有同伴,按得他們剛打起鼾,趴在邊上的人又挑起一件事來講,他們?nèi)檀蛑v,我這邊全程都不敢懈怠。

      眼看著熬到夜里十一點多,前臺又接到一個預(yù)約的電話,點名要我做個九十分鐘的SAP。這是不要人活了,我立馬拒絕。店長小茄子垮著一張臉。沒過凌晨,你就得接活。說完還朝我翻白眼。她本來黑眼珠子就長得小,不用翻就是白眼。來的人是位四十多歲的瘦男人,剛從麻將桌上下來,他哈欠連天,手在他肩膀上剛剛按了幾下,如雷的鼾聲就在店里悠揚。

      快到點的時候,我撤了??腿嗽谀窍胨嗑?,是他的自便,反正單在他進店時買過。我是閉著眼睛穿過停車場的,我腦袋里爬滿瞌睡蟲,這些蟲子正一點一點吞噬我,一進宿舍,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不省人事是我的主觀愿望,這個時候,我恨不得與世界失聯(lián)。我想關(guān)掉手機,可是不敢,我怕汪寶發(fā)寶氣,最后收場的又是自己。其實每天夜里互通信息是我要求的,快十年了,只要汪寶沒出去鬼混,他都會把仨孩子的好事壞事說個仔細(xì),至于汪寶的鬼混也就是出去與人吃吃夜宵打打牌什么的。這些年,他倒是出去少了,公公婆婆晚上堅決不肯看娃,汪寶只得乖乖地守著他的崽女,守得煩了,他就會來吵我。我也煩,我告訴他我好累。你累個屁,夏天熱不到,冬天冷不著。這話他不過腦子就直沖過來,卻引爆了郁結(jié)在我心里的炸藥,于是火光沖天。夫妻的吵架是沒有預(yù)兆的,來了,就是場風(fēng)暴,狂轟濫炸后,又雨過天晴,甚至晴空萬里。我們經(jīng)常為了眼屎點的事,吵得昏天黑地,直至相互拉黑,并發(fā)毒誓,理你不是人。只是,沒過幾天,女兒電話過來,哭天喊娘的,家里日常的大事小事又得與汪寶說,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都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的,孩子大的繳用都問我要。你在外邊賺錢,就該你出。為了這事,姚小瑤還嘲笑過我,說汪家這是吃定你了。我也委屈,但卻找不出不給孩子花錢的理由,汪寶在鄉(xiāng)里上班只有那么一點收入,而且他家砌的那棟房子錢,這兩年才還清。有時候見店里女孩去相親,我忍不住交代,千萬別只看人家的新樓哈。姚小瑤倒是把眼睛擦得賊亮,其后果是都成老姑娘了,卻還沒把自己嫁出去。在楓城打工十來年,她這里做一下,那里做一下,跳來跳去,就沒找到一個理想的工作,賺得一點可憐巴巴的錢還總被人算計,防不勝防。姚小瑤十五六歲就出來混江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拿了工資,就往家里寄,可是她媽媽還總嫌少。那年,姚小瑤的爸爸忽然生病走了,她抱著我哭了好久。也是那之后,她回古藤島少了,她說爸爸在家時,家里井井有條,門前香樟樹上爬滿金銀花,爸爸帶著哥哥與弟弟,湘江上,洲島里,打魚種地,忙個不停。島上的特產(chǎn),花生、西瓜、油菜,家里種得一垅一垅的。再后來,哥哥與弟弟不出去打工也不到地里勞作,天天抱個手機玩?zhèn)€不停。媽媽給她打電話,不說別的事,只說快些寄錢回家。她的兄弟給她留言,老說發(fā)個紅包哦。剛開始,她也發(fā),到后來,她問,你們?yōu)槭裁床怀鋈プ鍪拢克麄冋f外面的事,不會做。最后還補一句,沒讀好書。我聞所未聞,世上有這樣死血的。我島上舅舅說過,姚家兄弟成了島上出名的懶漢,偏偏那個娘,伺候成癮,還老出面問女兒要錢。姚小瑤便開始躲。她怎么躲,有些年節(jié)是躲不過的。

      年前的時候,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不明白越是接近年關(guān),越有人涌向人之康,每天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個接一個地做,給孩子買東西都得趕早,在早上十點之前去??諝饫镲h蕩的年味,讓我慌亂,我從來沒有如此想家想孩子,甚至想汪寶。盡管昨晚才跟他吵過架,我跟他說,我年三十下午才能回家。因為店里規(guī)定,只有年三十上午還在店里做事的,才可拿到年底紅包1888元,我告訴汪寶,我要拿到這個錢。汪寶一聽,就諷刺我,你掉到錢眼里了,年飯都不回來吃!我當(dāng)時就火了,吼起來,說我他媽的就想掉進錢眼里。

      沒有想到那天傍晚,姚小瑤來店里找我,當(dāng)時我剛下點,正準(zhǔn)備晚餐。她提著大包小包的,說她過年不回去,店里過年不關(guān)門。我順便問她吃我店里的盒飯不?她沒猶豫,就說也好。她說她店里的飯菜不好吃,正想換換口味。我知道她店里不包飯的,也知道她店里過年放假到正月初八。就在早上我路過時,看到她店里的告示。

      年三十的下午,汪寶開了輛萬把塊錢的二手車來接我,臉色如同那刻的天色,灰暗陰沉。盡管如此,他還是幫我從宿舍搬出這些天我買的過年物資,這些東西零散地堆放在后座,我屁股在副駕駛座剛落下,人還沒坐穩(wěn),車就心急火燎地往藤鎮(zhèn)沖。與此同時,他冷著臉啐了一句:搞得自己跟個干部樣。只是沒想到,他的這句話,把我弄笑了。有這么傻的干部,年三十還不回家?汪寶別過臉,一股子較真的勁閃在眼睛里,他說:沒有嗎?電視里盡是。年三十都在外邊跑,日理萬機呢。我笑得要岔氣了。這是哪跟哪。笑過一陣,我理直氣壯了,說累了一年,過下干部癮,不可以嗎?汪寶沒接茬,眼睛盯向前方,一門心思開著車。我的笑容有些落寞,便收了回來,只是剛剛收下,靠在車窗上的頭格外沉,晃了幾下,我就睡著了。

      夢很飄忽,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在夢里炸響,我不管不顧地沉入睡眠,直至汪寶野蠻地?fù)u晃我,說還睡,到家了。

      家里正等著我們開年夜飯。汪寶斜了我一眼,說都是為了你,把年飯改晚上了。我立馬有些不安,藤鎮(zhèn)的風(fēng)俗年飯是在中午。好在家里喜氣洋洋,我沒見到公婆的不快。我把今天得的紅包給了婆婆,感謝她一年來對孩子的照顧。孩子們咋呼起來,向我伸著手,我說都有,晚上來我房間,帶你們的成績單來。倆兒子夸張地怪叫一聲,樣子很泄氣。

      飯桌上吃了什么,我完全沒感覺。我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一家人吃完了就坐在廳屋看億萬中國人都看的春晚,我上樓洗了個澡,我只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睡個好覺。睡之前,孩子們擁著我坐到床上,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家里近來的大事小事,當(dāng)然他們最真實的目的,是想知道我到底給他們買了啥。我享受著他們的親昵,在某個瞬間,覺得一年的辛苦也還值。汪寶說我狡滑,孩子沒帶兩天,全被我籠絡(luò)了。我笑而不答,這得感謝姚小瑤。從前,孩子們要啥,我直接把錢給汪寶,要他去買。或者網(wǎng)上下單,東西直接寄到家里。那個時候我回家總是兩手空空,如此幾次后,姚小瑤看怪物般看我,說見過傻子,沒見過你這么傻的。他們用的,明明是你辛苦賺來,可是你卻給了他們一個錯覺,以為那些東西從天而降,以至于你回不回家都不重要了。

      人是物質(zhì)的,小孩子更是。反正姚小瑤的這些話我聽進去了,孩子們越來越大,我要讓他們知道媽媽在楓城并非享福。慢慢地,我形成了一種中心,孩子們需要什么,會跟我陳述理由,我覺得可行,就在楓城或者網(wǎng)上買,由我月休時帶回家。我享受著他們想我回家的愉悅,我不會追根刨底地去在乎,他們是想我還是更想我給他們買的這些東西。偶爾,我也會帶他們到人之康,讓他們看看媽媽是怎么上班的,吃飯不準(zhǔn)點,從白天做到黑夜,自己腰酸背痛得要死,卻還要站在那,去緩解他人的腰酸背痛。兒子們粗心或還太小,看了只是看了,可是女兒看了很受刺激,問那些讓你按摩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小兒子說都是有錢人。大兒子說都是身體不舒服的人。女兒說都不對。女兒欲言又止,這與她那天看到我給一個與我年紀(jì)差不多的人做護理有關(guān),她問為什么躺在哪兒的人不是你?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不想用各種大道理蒙蔽她,說職業(yè)不分貴賤,這是分工不同。我沒有掩飾我的自卑與遺憾,我說媽媽小時候沒讀好書,能做個技師實屬萬幸了。女兒半張著嘴,怔怔地看著我。一個月后,女兒的老師告訴我,女兒在沒有任何征兆之下,成績不可逆轉(zhuǎn)地好了起來。

      過年對我來說就是休息??磧裳凵磉叺挠H人,又抓住時間陷入睡眠。當(dāng)然我無論多么想睡,我也得在初一去見我爸我媽,我沒有沿襲當(dāng)?shù)貍鹘y(tǒng),拜年按初一崽初二郎什么的,我是獨女,我在與不在,嚴(yán)重關(guān)系到我爸我媽的心情。我喜歡在藤西村山坳上的土屋里聽爸爸媽媽的哈哈聲。只是時間過得太快,眨眼就到了晚上,我催汪寶帶著孩子回家,我說我要留下陪我爸我媽。汪寶不情愿,嘴里滋滋地抽著冷氣,說有這樣的嗎?我摟緊我爸我媽,說我就是這樣的啦,你回家去陪你爸你媽。一旁的孩子挺會學(xué)樣,他們摟住我的脖子,嘴里嚷嚷,說我也要陪我媽媽。汪寶嘿嘿地干笑幾聲,說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媽當(dāng)真了,她的封建迷信又上來了,她說使不得、使不得。最后,汪寶帶著倆兒子回藤鎮(zhèn)了,我與女兒待在藤西村。待在家里,就是聽我媽念叨,聽著聽著我的瞌睡就來了。這時,女兒就會朝我媽豎起手指,要她別說了。我媽撇了撇嘴,神情錯愕。我在娘家隨心所欲,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山坳里散養(yǎng)的雞我想吃哪只就吃哪只,我爸就怕我不吃。我媽對我爸開嚷,你殺了剁了,我來用茶油老姜豆豉爆一下,再用白芷燉在灶上。我媽知道我就愛這一口,聞到雞肉香,即使還在睡眠,也會立馬起床,先喝下一口,然后不住地喊媽,湯吞下,咂著嘴,直喊鮮,真的是透鮮了。我爸在一旁抽著煙,看戲樣看我,說這兩年你學(xué)會拍馬屁了。說得我都要掉淚了,我不敢對他們說,我在外邊轉(zhuǎn)了一圈,為了我殺雞細(xì)心燉湯的,這世間別無他人。年歲越長,這湯就成了瓊漿玉液,喝的時候心尖尖會發(fā)顫。

      初三,我去古藤島給舅舅拜年,順便去姚小瑤家,把她讓我?guī)У臇|西送過來。屋里冷火秋煙的,她媽媽斜了一眼我遞過去的東西,沒好氣地說,她白生了個女兒。我接不住話,只好灰溜溜地離開,剛走到她家院子的香樟樹下,她媽媽追了出來問,小瑤她們店子真的這么忙?過年也不休息。我哼哼哈哈回應(yīng)著,城里過年都不關(guān)門。都不關(guān)門,你咋回來了?一個男聲翁聲翁氣地撞了過來。我別過臉去,看見姚小瑤的哥哥姚大櫓蹲在屋檐下,邋里邋遢的,端著碗吃著啥。不知是早飯還是午飯。我想說我的假是積攢下來的,或者說我有孩子必須回。我抿了抿嘴,覺得怎么回答都是對牛彈琴,便轉(zhuǎn)身離開。

      初五我就上班了。正月里人們忙著應(yīng)酬,來店的客人抽風(fēng)般,要么就不來,來呢,一撥一撥的,約好了一樣。沒人的時候,世界好像忘了此處,陡然的冷清在大堂里漫起荒涼。姚小瑤會在黃昏時段過來找我聊天,順便蹭餐晚飯。我問她這些天怎么過的,她說追劇追得不知白天與黑夜。很顯然,她并不回避我知道是故意不回家的事實。我們嗑著桌上別人從老家?guī)淼哪瞎献?,話兒講得有一搭沒一搭,不講話時,別人以為這里正在進行嗑剝瓜子比賽。我在這無聊中聽到姚小瑤笑了一聲,這笑很突兀,我凝神靜氣地望了她一眼。她又笑了兩聲,說我媽要我給她買三金,年前打了幾個電話。藤鎮(zhèn)一帶流行相親的時候,男方送給女方金項鏈金耳環(huán)金戒指。我說是你哥哥要相親吧。姚小瑤說她也是這樣問她媽媽的,可是她媽媽說,她這輩子沒有戴過,她就想戴戴。姚小瑤的南瓜子剝得噼里啪啦響,憤憤不平地嘀咕道:我也沒戴過呢,我也想戴啊。

      耳朵里偶爾會響起姚小瑤這句話,盡管她說這句話的口吻充滿戲謔,但她眼角的那顆淚似乎會不斷放大,大得晃動起來,晃到我眼晴里。寒涼在這刻從遠而近浸透過來,以致我全身冷顫。即使事隔好久,那感覺依然刻骨。只是沒想到,年過了這么久,好久沒聯(lián)系的姚小瑤會在古藤島發(fā)出呼救,她的呼救被江水拍擊,聲音微弱得聽不見。我有心想幫,又幫不上,感覺那是她家理不清的家務(wù)事。

      雨一直在下。從雨水、驚蟄、春分,到谷雨、立夏、小滿,中間還有個雨水紛紛的清明,反正這些節(jié)氣到了今年就是下雨,大雨小雨一直下著,晴的時候還不忘飄點零星太陽雨,都說這天氣瘋了。這個午后,我下點得特別晚,都快兩點了,蒸鍋里的盒飯,熱氣倒是冒著,但吃到嘴里,有股子漚味,我疲憊地吞咽。一直沒弄清,明明是餓了,卻又吞不下飯菜,有時吞下了,會突然反嘔。我的身體是不是出狀況了。我把我的疑問講出來,休息室里一位正在瞇眼的女技師,嘻嘻一笑,怪模怪樣地望著我,說你上個月啥時探的親?莫不是你老公又把種子給你種上了?屋里像扔進一枚炸彈,粗野的笑聲如同瓦礫碎片,落了一地。就在這嘈雜之時,前臺服務(wù)員帶了個人進來,是姚小瑤的哥哥姚大櫓,我沒有想到他居然來此找我。我不言語,倒想聽聽他會說啥。話語在他嘴里囫圇著,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來,指著要我看,嘴里有股子惡氣,他說,這個姚小瑤太過分了,她居然自己一個人在楓城買了房。

      這話石破天驚。

      我沒忍住往心里抽了一口涼氣,想姚小瑤這個鬼,看不出呀。我仔細(xì)看著姚大櫓遞過來的單子,是一張催還款單。我問咋回事,他說他媽要他來城里把姚小瑤的工辭了,本想問店里要點辭工費,沒想到店里給了他這個單子。他問,姚小瑤買的房子在哪?可不可以退了變錢?我說你問姚小瑤就曉得了。可是話沒說出來,我的火噌地就冒了出來,我沖著面前的男人說,你有味哈,這是姚小瑤買的房子,你憑什么要把它賣了。他梗了梗脖子,扯起氣魄來,說她是我妹,怎么就不可以?他這歪理把一屋子人都給怔住了,有先明白過來的人,竟拎著身子嘰嘰歪歪地笑得跟抽風(fēng)樣。姚大櫓覺得自己沒講清,解釋說我們沒有分家,我妹妹又沒有出嫁,那她買的房子就是我們家的。

      聽上去蠻有道理,我聽得卻想吐血。這世上有這樣的哥哥嗎?我呸了起來。虧你想得出,你妹妹十幾歲就出來打工,你為啥賴在家里?沒想到姚大櫓的回答,還是讓我笑翻了。他說他要在家照顧娘。可見他一點都不傻就是懶。我本想說你娘不到六十,根本不用你照顧??晌易罱K把話吞了回去,費這口舌毫無意義。

      過了芒種,馬上就是端陽,我想我媽用古藤島上笤竹葉做的清水堿粽,在外邊是吃不到的。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在端午節(jié)休假?;厝サ哪翘炀尤粵]有落雨,汽車在沿江公路上行駛,感覺是在湘江之上行走,江水隨時會蕩進車?yán)?。?dāng)然這是錯覺,但因了這錯覺,我居然就沒了瞌睡,我在想江中心的古藤島不知怎樣了,還有姚小瑤。

      到家時,婆婆正在廚房炒菜,辣椒味散在前坪的黃昏里,倆兒子趴在石桌上寫作業(yè),我一出現(xiàn),他們立馬圍攏過來。汪寶也湊上來,幫著把行李搬進屋,順便從冰箱里端出一大碗放了砂糖的楊梅,我還沒吃,幾只爪子伸了過來,汪寶腰一扭,拍開這些小手,說這是給媽媽吃的。他越過障礙,把晶瑩剔透酸汁欲滴的楊梅呈在我面前,頗有邀功的媚態(tài)。他吆喝,燕窩山的楊梅,特意為你留的。口水頓時橫流在嘴里,我眉開眼笑,嘴兒卻嘟得好高,說就是楊梅噻,我還以為是燕窩呢。汪寶也笑。我們從小就知道,順著湘江往南十里的燕窩山,楊梅名揚天下。我吃過一顆,面對汪寶又送到嘴邊的楊梅搖了搖頭,我說不能多吃,我正那個,吃了會縮血量,到時肚子痛。汪寶把碗往桌上一放,白眼就翻了過來,說生理期回來干嗎?我七竅生煙,罵了句你畜牲不如。男人對你的一點點好,都藏著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嫁雞隨雞,嫁個狗屎,你也得吞下。這些道理不知何時在我腦袋里根深蒂固。

      夜里,我沒有跟汪寶計較,跟他講家里的未來。我告訴他姚小瑤都在楓城買房了。他聽得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說我們家做不到去楓城買房,但得去縣城買一套。孩子們的初中高中什么的,得去縣城上。很顯然,姚小瑤在楓城買了房,汪寶頗受刺激,這回輪到我跟他翻白眼了,我罵他有什么用。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你平時去縣城轉(zhuǎn)轉(zhuǎn),有合適的,我們貸款搞個首付吧。汪寶往后一仰,說拿什么抵押?我拍了拍墻壁,就這個房子唄。汪寶順勢一腳,把我踢到床下,說你想得出,沒了這房子,我們?nèi)易∧娜??太一根筋了,只是抵押,又沒有說要收了你的房子。我從地上爬起,氣極敗壞地朝汪寶摑過去,只是我的手還在空中,就被他死死攥住。他涎著臉,居然呵呵地嬉笑,說不是故意的。我掙脫著還是象征意義地扇了他一巴掌。他皮笑肉不笑的,還抱緊我親吻了一下,說你是世上最好的堂客。這一補,來得太突然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笑容討好的成分太明顯了,我的后腦勺有些發(fā)涼。果然他開腔了。這些年,你攢下的錢終于可以派上用場。

      我一聽,徹底懵了。什么男人,平躺著,腦袋里盡想些打劫的事。我拼死拼活賺來這點錢,總有人在算計。這可是我養(yǎng)老的錢!那一刻,我出奇地鎮(zhèn)定,睜著并不動人的眼睛,眼睫毛無辜地垂閉幾下,佯裝很不解地望著他,說我哪攢了什么錢?每個月賺的幾個錢全被你們姓汪的掃蕩一空。汪寶嘿嘿地干笑了幾聲,臉色冷了下去,說裝,你就會裝。說著狠命踹了我一腳,蒙頭睡下。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里我媽的電話就擂了過來。她在等我給她做艾灸。從我記事起,她就念叨著痛,說她的身體哪哪都痛。我在給別人做艾灸時,突然醒悟,這是濕氣。我媽出生在四面環(huán)水的古藤島,嫁在臨江岸邊,身體沐在水汽中,痛疼自然來襲。我?guī)е鴰缀欣习瑮l,趕往渡口。早前,我把人之康給客人做艾灸的木箱子拍給了我爸,要他照著做一個,好讓我回家給我媽好好灸一下濕氣。

      坐在機帆船上,望著浩瀚的水面,忽然就覺得自己渺小,湘江里的水仿佛是從天上洶涌而來,急急地往前跑著。多日的雨使得江水渾濁發(fā)黃,水里各種漂浮物,動物尸體、水草枝蔓、易拉罐、塑料袋,在水浪的拍打下,后浪追前浪,撞擊出層層泡沫,而一個一個的江中漩渦,又把它們沖散,化為烏有。水鳥追逐著這些糾纏在一起的物體,有時甚至站了上去,在漩渦來臨之際,它們一躍而起,在空中發(fā)出嗷嗷的叫聲。船上有人感嘆,今年還好,雨這樣落,這端陽水還算溫柔。都在慶幸河里的大水沒有漫堤或者沖垮了堤。如此閑聊中,船就到了古藤島。一個跳板,橫在船板與江堤之間,的確是水漲船高,平常到岸后,我們要爬幾十級臺階,才可到江堤上。

      我橫穿古藤島,在島的西邊又搭渡船去藤西村。我爸我媽老早就在坳上張望,看見湘江河里橫渡的船,就認(rèn)為我在船上。我一進屋,我媽就端來一盆剛從樹上摘下的枇杷,黃燦燦的香甜,引得喉嚨里的饞蟲亂蹦亂跳,還有鍋甑里散發(fā)出來的粽子香,讓我只想坐下來大吃一頓。做艾灸是要時間的,我吃了幾顆枇杷,立馬就關(guān)上房門,按人之康的程序開始給我媽做艾灸。我爸進來幾輪,看我把這個類似火籠的木箱子垛在我媽的頸部、腰部與膝蓋窩上,木箱子里燃著艾條,用幾條毛巾罩住,汗珠從我媽的身體里冒出來,最后呈線狀般流出。我手上的艾灸棒一直沒閑著,在我媽腳板的腳趾下端走動,我媽趴在汗水浸透的濕床單上鼾聲大作。我爸踮著腳,走到近前,對我舉起大姆指,悄聲說你媽一直失眠。說完又輕聲嘀咕,真的是學(xué)了巫術(shù),了不得。我覺得我爸越來越像我過世的爺爺,自己解釋不了的事就把巫字拿過來。我吃枇杷吃粽子都沒時間,哪有時間跟他解釋,他說是巫術(shù)就讓他說就是。

      我媽兩小時后醒來,連喊幾聲,舒服透了!天啊,人怎么一下就輕松了。我笑著開始清掃家里的食物,也高聲嚷嚷,要她多喝溫開水,不要吹風(fēng),風(fēng)是上頭的,特別是現(xiàn)在毛孔張開著,吹了風(fēng)頭會痛的。媽媽點著頭,圍上頭巾,臉上對我有了膜拜式的表情。

      吃過中飯,我提著我媽給我的粽子就往家趕,路過古藤島時,我去了姚小瑤家。她家與我舅舅家只隔幾個屋場,房子都是坐西朝東,正對湘江,她家離渡口幾百米的距離,按說她可以隨時坐船出去的。只是沒搞懂她為何老是在呼救。我的疑惑被浮動的金銀花香掠走,她家院門口匍匐在香樟樹上的金銀花似乎已經(jīng)開盡,香味卻幽魂般纏在了樹干上,忽然就記不清小時候在這里玩耍時看過的這樹這藤,那時候的眼睛里不裝這些。都到院子中央了,屋里沒有一個人走出來,我不得不亮起嗓子喊,姚小瑤,你在嗎?邊喊邊朝她家堂屋走。剛走幾步,我就傻了。我看見姚大櫓姚小櫓都在堂屋里,一個在竹床上靠著,一個陷在躺椅里,正中神龕下的太師椅上,坐著姚小瑤的媽媽。三雙眼睛齊刷刷地在我身上亂刮。我站在門口,喊了聲姚媽媽,然后把目光往屋里掃,姚小瑤呢?姚大櫓的嘴往后屋一撇,說在做飯。天啊,都這個時候了,還沒吃中飯。我驚呀起來。不想姚小櫓也跟著嘟囔,餓死了,餓死了。姚小瑤的媽媽扶著頭,說自己又眩暈了,剛剛嘔吐了三次。她用虛脫的笑容跟我打招呼,我走過去,幫她捏拿了幾下,一摸就知道是頸椎壓迫了神經(jīng),怪不得會天旋地轉(zhuǎn)。我說不礙事,等會我?guī)湍阌冒瑮l灸一灸,人也許會清爽一些。

      這樣說著,我直接沖進她家后屋的廚房,姚小瑤狼狽在一片烏煙瘴氣中,握著鍋鏟翻動著鍋里的碎辣椒與豆角,一大碗炒好的絲瓜放在灶臺上,砧板上有切好的辣椒與一碗洗好的魚嫩仔,看樣子她還要做一個辣椒炒魚嫩仔。姚小瑤灰頭土臉的,幾個月不見,不只憔悴了,還真是見老了,起碼老了好幾歲。我沒有開口講一句話,她哥哥就站到我身后了,沖著灶臺那兒嚷,幾個菜呀,還沒做好?!

      我失語了。此刻還真的不能亂說話。我退到堂屋,幫姚媽媽捏拿著幾個穴位,跟她說夏天來了,不要貪涼,脖子更加,受一點涼,眩暈癥跟著就來。

      姚小瑤端著碗邊吃著走過來,她說媽,你先去吃一點吧。姚小櫓停住玩手機,朝他姐碗里瞄了一眼,臉上立馬有了嫌棄。過節(jié)了,就沒點好吃的。姚小瑤斜了他一眼,要好吃的,你自己去買呀,誰欠了你的。姚小櫓都走了,姚小瑤還在說,都快三十了,就知道坐在家里玩手機。這樣說叨時,堂屋里只剩下我們倆,我盯著她,他們控制你,不讓你出去?姚小瑤點著頭,小聲說,還不只這些,他們總以媽媽的名義詐我的錢。媽媽看病的錢家里的繳用,都栽到我頭上。我們沒說兩句,姚大櫓過來了,看我的目光很瘆人。我莫名地心虛冒汗,哆哆嗦嗦的,我背起我的東西轉(zhuǎn)身走出堂屋,我怕我也被扣留。

      剛走幾步,姚媽媽的喊聲罩了過來。妹子,你說了要給我艾灸的,怎么就走???我拍了一下腦門,說,呀,呀,差點把這忘了。我踅回屋里,兀自好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開始指揮,要姚大櫓去藤西我家把我爸做的木烤箱搬來。我再電話我爸要他拿一盒艾條來。姚大櫓沒言語,倒是飛快地往渡口去了。我先讓姚媽媽歇飯氣,要姚小瑤準(zhǔn)備好床單毛巾什么的,我們做這些時,目光相遇,卻總是欲言又止??鞠洹瑮l很快就拿來了,我關(guān)上房門,告訴姚家兄弟,艾灸時,謝絕男士觀看。姚媽媽跟我媽一樣也是大汗淋漓,接著鼾聲如雷,我邊灸她的腳板,邊問姚小瑤,為何不回楓城?她說她哥她媽與渡口開船的人交代過,所以誰開船,都不讓她上船。她還找了村里管事的,可是他們說,她應(yīng)該孝順,在家里好好照顧娘與兄弟。她說,困在島上,用石頭打天都沒有用。

      我們在她媽的黑屋子里小聲嘀咕,姚大櫓敲了幾次門,最后我把門敞開,他就真的進來瞅了瞅,又退了出去。我指導(dǎo)著姚小瑤用艾灸棒給她媽灸頸椎與頭部,盡管腰部或膝窩仍用木箱子在灸。我當(dāng)著姚大櫓面,說你姚小瑤不是學(xué)過艾灸嘛,后天我就回楓城了,到時你娘我娘的艾灸,你就負(fù)責(zé)做了,兩三天做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姚媽媽從好遠的夢里醒來,她呻吟了好幾聲,才確信是趴在自家床上,然后連喊舒服,舒服死了。她這樣大呼小叫時,汪寶的電話粗魯?shù)仃J進來,他說,你死哪去了?還不回來。我背起自己的包,拎著我媽給我做的清水堿粽,準(zhǔn)備回家。姚媽媽忽然擤了擤鼻子,然后又泄氣地嘆了口氣,說今年眩暈,過節(jié)都沒做粽子。這話如同幾條蟲子,濕濕的,黏在我心里。我順手把手里的粽子遞過去,盡管我心里不想,這是我娘做的,我還沒來得及嘗的。

      我是在端午這天午后搭車回楓城的。停了兩天的雨,這天又落了起來,望著雨,車?yán)镆晃簧夏昙o(jì)的人在搖頭,他說不怕七月半的鬼,就怕端午的水。農(nóng)村人都知道,到了端午還下雨,不但會漲大水,地里的農(nóng)作物也長不好。端午日雨,鬼旺人災(zāi)。這諺語在民間存活了幾千年,沒道理早就死了。我沒時間杞人憂天,我在這天黃昏的雨聲里又開始上點做事了。

      日子仍舊按部就班。汪寶有時會發(fā)兩句“你不在家,心里發(fā)慌”之類的寶話,挺煽情的,弄得我的眼睛跟進了沙子一般,要揉上半天。我爸隔幾天報告一次,姚小瑤給我媽做艾灸的情況,他說頭幾次,都是兄妹倆一起來,最近只有姚小瑤一個人過來了,你媽說她的手法也不錯。沒有聽到姚小瑤呼救,我的心口不那么發(fā)緊了。早兩天,我去了姚小瑤的店里,店長問,她不來了嗎?在老家她怎么還房貸呀。聽店里人說,姚小瑤買了個二手房,一室一廳,幾萬元首付后,每月還一千六,要還二十五年。房子到手后,姚小瑤以一千元租了出去,所以,她每月只要還六百元。都說她是神算的腦袋,撿了個便宜。說是這么說,店里人也說她節(jié)儉過頭了。幾乎不掏錢買飯吃,店里每天用黑豆黑米黑芝麻煮水給客人吃,到了晚上,這些要倒掉的渣渣,姚小瑤用碗裝下,吃下一半,當(dāng)晚餐,留一半做第二天的早餐,而中餐就吃店里的茶點。我聽得頭皮發(fā)麻,偶爾這樣吃可以,天天如此,也不知她的胃是如何承受的。我在店里拿了鑰匙,店里的小妹帶我去她的租住屋,就在店子附近,在高樓大廈的夾縫間,一個城中村。小妹告訴我,姚小瑤花兩百元租的。本來住在一樓,去年夏天,姚小瑤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一條蛇在與她對視,她嚇得全身癱軟,好在那蛇只是望了她一眼,又順著出水口溜走了。后來,她就搬到四樓。小妹告訴我時,我們正爬著樓,四樓的房間是水泥板臨時搭起的,推開房門,撲面而來的熱浪差點把我嗆暈,我連退幾步,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小妹說,她們店里的宿舍,每人每月要交五百元,姚小瑤嫌貴。我用兩個蛇皮袋把屋里的破爛全塞進去,小妹說,姚小瑤自己幾乎不買衣服穿,店里客人有不要的,她都要,撿了洗洗,就穿上了。店里人說她節(jié)約上癮了。正說著,房東來了,他問不租了嗎?她還欠三個月房租吶。因為姚小瑤有交代,我直接把話懟過去,六百元押金不退了。房東抿了抿嘴,無趣地退了出去。小妹嘆了口氣,說姚小瑤這么苦自己,那天她哥哥來店里橫,一口一句妹妹就曉得在城里享福。說到這,我問當(dāng)初姚小瑤是怎么回去的,她可是過年都在這熬著的。她媽媽病了,她兄弟在電話里哭天喊地的,說他們兩天沒吃飯了。姚小瑤的心腸再怎么硬,想著娘病了,就回了家,不想就出不來了。我們拎著東西出來時,小妹感嘆,姚小瑤要是早點嫁人,就不會這樣被娘家哥哥欺負(fù)了。我望著天,藍天白云的,我腳步開始虛飄,頭也眩暈起來。

      一眨眼就過了夏至,汪寶的夜間微信視頻幾天才有一次,我正好落個清靜。那晚我下點比較早,十二點多就躺在床上休息了,汪寶的視頻不合時宜地打過來,我習(xí)慣性地微閉眼睛,哼哼哈哈地聽他講話。一聲凄厲的號叫穿透過來,汪寶喊著,丁冬青快來救我!我一哆嗦,以為自己摁到電視劇頻道,定睛一看,嚇得從床上彈了起來。我看見汪寶雙手綁在一椅子上,昏暗的房間有幾個人影在晃動,似乎有人在打汪寶,一根青皮寬篾片,打下去時,汪寶就號叫一聲。打了幾下后,有個蒙面人跟我講話,他說汪寶欠了他們二十萬,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不還清,就等著收尸。他說的時候,汪寶隔著一定距離申辯著,他說,別聽他們的,我只借了十萬。一聲翠亮的篾皮聲拍在他臉上,那人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利息你就忘了,你們不趕緊還,利息還會漲。接著,又是一篾皮加上汪寶的慘叫聲,屏就黑了。

      這是撞見鬼了嗎?我無法確信剛才這一幕是真實的。不想視頻電話又打了過來,那個蒙臉男人說,我把賬號傳過來,你趕緊把錢打過來,否則你老公的小命就沒有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黑屏了。我盯著手機,等它出現(xiàn)字幕,十幾分鐘過去,沒有任何動靜。我開始考慮對策,視頻又打了過來,鏡頭上是一張紙,上邊寫著賬號與開戶行,里邊人大聲吼著,用筆記好了,別弄錯了。明天我等你打錢。放了電話,我就淚奔了,前天自己去了趟銀行,我存了好多年的零存整取,數(shù)額剛剛到二十萬,當(dāng)時看到這個數(shù)字時,小心臟跳了好一陣。這個數(shù)字難道被人偷窺了?我蒙著毛巾默默流淚。早上,我打電話給婆婆,說汪寶被綁架了,對方要二十萬塊錢。婆婆忙著孩子們的早餐,她在電話里喊,你趕緊救人啊。她喊得真輕松。

      我第一次人在楓城,又不去店里上班,整個人坐立不安,恍恍惚惚,打了幾次110,在0字沒有摁下去時,又趕忙放棄。蒙面人說了,如果我報警,我見到的將不是活人。我毛骨聳然。幾次穿戴整齊,拿上那張記著賬戶、開戶行的紙,準(zhǔn)備出門??墒?,我的腳邁不動,其實是心有不甘,辛苦了這么多年,一瞬間就什么都沒有了。我和衣蜷縮在床上,頭懵懵的。我心疼錢,也心疼汪寶,篾片抽打他的痛總在眼前晃動。前臺打來幾個電話,說有預(yù)約,我謊稱病了。店長茄子以為我閉痧了,她派了店里一名技師提來一壺姜茶,還給我刮痧。她下手狠,牛角刮痧片來回幾下,紫黑色的印子就在皮膚上顯現(xiàn),我嗷嗷直叫,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這個技師是我的徒弟,她今天有些慌亂,在推筋刮痧時顯得異常小心,我盡量控制住情緒,不讓自己崩潰失態(tài)。我的手機響個不停,我把它推到枕頭底下,不去理會。這時,技師的電話也響了,店長叫她趕緊回店,十萬火急。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刮過痧后,人就徹底空了。昨晚自從那個視頻后,就沒合過眼,這會如同跌進沉沉的黑洞,人虛幻得有些失重,睡眠在這時意外降臨。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來時看見房門被人拍打,我從床上坐起來,第一感覺是那些追債的人追到這里了。我驚駭,趕緊從枕頭底下摸手機,準(zhǔn)備報警求救。門砰砰地響,伴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在喊丁冬青,是姚小瑤。我沖過去,把門打開。一股餿汗味騰撲過來,姚小瑤癲婆子樣搖了進來。大白天的,你干嗎不開門,養(yǎng)野老公呀。說著眼睛就往房間四處亂瞟。我的戾氣不知從哪兒沖出來,我他媽的,有野老公養(yǎng)就好了,一個家的,居然被人綁架,綁架了,還來問我要錢!我哭起來,還伸手打起姚小瑤來。

      姚小瑤又累又餓,趕來要與我分享她成功逃跑的喜悅,不想一下子就被拖進我的驚恐之中。這些日子,姚小瑤的漂亮被古藤島的紫外線糟蹋得一塌糊涂,黢黑的臉上只剩下眼睛與牙齒白亮,我在她發(fā)亮的目光里把事情講了一遍,她沒有我想象的驚恐,倒是沒當(dāng)回事地說,不打錢,看他們會把汪寶怎么著。我心想,汪寶又不是你的老公,打死砍殘,你都不會心疼。我后悔告訴了她,仰頭倒到床上,腳不小心碰到床頭的壺,她端起嗅了嗅,就喝起來。這是我喝剩的姜茶。喝下這個茶,姚小瑤顯然不過癮,她嚷嚷,搞點東西來吃。

      我沒理她,隨她在桌上翻找,女人的房間總歸會找到梅子、姜之類的零食,她吃東西的聲音驚天動地,我白了她一眼,她并沒看到,仍舊在那窮吃餓吃。我有些不高興,微信視頻電話就在此時打了進來,我示意姚小瑤躲到一邊去。沒有想到畫面一開始就血腥,手指一樣的東西,被菜刀剁下,砧板上血糊血海的,這晃動的場面里一直有汪寶歇斯底里的哀號。我在這邊,使勁喊著汪寶,汪寶根本沒聽到,就只是一副魂飛膽散屁滾尿流的慫樣。接著,鏡頭里那個蒙面人又出現(xiàn)了,他說,你還不打錢,過一會就不是手指了。說著電話就掛了。我肝腸寸斷,拿起手提包就往外走,我說,不行,再不打錢過去,汪寶就真的殘了。姚小瑤追上來,接過我的話,說他已經(jīng)殘了。這話沒錯,可我聽得想打人。

      從來沒有轉(zhuǎn)過賬,我在銀行問東問西,一單單零存整取屬非正常支出,銀行小姐問了幾句,說利息什么的都沒有了,我忽然就眼淚汪汪,我說我也不想取啊,可是要救人。銀行小姐小心地說,家人生病了?賬戶不是醫(yī)院呀。我猛然覺得自己話太多,便拿眼睛去望姚小瑤,姚小瑤鬼鬼祟祟的,隔著距離朝我比劃,那比劃的動作配著她的黑臉,看上去有點張牙舞爪。銀行小姐順著我的目光,狐疑地盯著姚小瑤,好像她是個外星人,外星人都是黑得發(fā)亮的。到后來,我再抬頭,整個大廳的人都在,就是沒了姚小瑤的影子。我填了幾次單,都填錯了,銀行小姐一直在微笑,耐心地等待著。我費了老勁才把那單子填妥,我出了一口粗氣,覺得汪寶總算有救了。單子還沒遞過去,我邊上站了兩名警察,他們對我說,有事要你核實。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我漲紅了臉,如同一名案犯,跟著他們出了銀行,上了一輛警車。

      雨在空中大行其道,我驚訝不已,隔著雨簾,我看見姚小瑤坐在另一輛警車上,她正拍打著窗玻璃,發(fā)出呼救的樣子。雨水順著她拍打的玻璃一道一道地流淌。我冷笑一聲。隔個肚皮隔座山。要是汪寶被人砍了,這輩子我跟她沒完。

      后來,要去服刑的汪寶突然一聲長嘆,他說姚小瑤就是他的克星,這樣躲,都沒躲過。他終于說出他與姚小瑤那場突然了結(jié)的戀愛。那年,一位算命的人說姚小瑤克他。他便沒說任何理由就分了手。沒有想到,兜了一大圈,汪寶還是栽在她手里。

      那個午后,如果沒有姚小瑤,我的錢就打過去了。銀行小姐說她瞧見大廳里姚小瑤的動作詭異,又看到我的雙眼噙著淚,就斷定我是被姚小瑤脅迫而來轉(zhuǎn)賬的,于是報了警。而汪寶的被綁架,就是他自己導(dǎo)演的一場戲。他想用這個手段,把我的錢詐出來,好去縣城買房交個首付。

      事情就這么簡單。一個老公想把老婆的錢放到自己口袋里來。這個想法再正常不過了,只是姚小瑤闖了進來,一切的一切就亂了套。

      一直在呼救的姚小瑤都要崩潰了,她說我做啥了?干嗎就把我懷疑成了犯罪嫌疑人?那天在警務(wù)室,面對警察的問話,她沒有回答一句,只是搖著頭,大聲號啕。我整個人都是懵的,站在那兒,眼睛里只有窗外瓢潑的雨,雨水順著玻璃狂奔直流。

      【責(zé)任編輯 傅煒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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