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

1.幻想機械漫談

親愛的讀者，此刻，我邀請諸位，邁上幻想的小徑，逐步深入機械的茂密叢林。之所以這條路更容易走，非因幻想輕淺而機械沉厚，非因幻想誘人而機械凡庸，實因幻想一向令我們大腦的機械與觀念世界的機械嵌合得更緊湊。我們天生是史詩和神話的聽眾，幻想歷來是思維軸承的首選潤滑油。機械神偏愛機械師以幻想為祭獻。

如同博爾赫斯《想象的動物》，此乃一部《想象的機械》。差異在于，我們的機械體、機械生命、機械使徒、機械神靈，布散全書各篇章，而制作人并不打算依憑超鏈接、超文本協(xié)議，從形式上組建一個網絡，畢竟，從內容上生成一塊晶體，效果比前者好得多。所以請嚴肅對待制作人的提示：你們用光標，用手指，用寵物貓腳掌肉墊施加的任何單擊、雙擊、滑動、按壓或拖拽，總之任何試圖使頁面跳轉的操作，本書概不支持，必然一律無效。

回到正題。飛行一直是，且仍將是，最貼近人類幻想的姿勢和狀態(tài)。千萬年前，我們的祖先日復一日奔跑于大地上，仰首望見危懸的星辰和展翅的獵鷹，祈盼自己也可以在清霄下游泛、翱翔?！兜弁跏兰o》載述：“肱奇氏能為飛車，從風遠行?！备鶕惗松駥W家游去非的降維理論，古人構造飛車，并不是妙想天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目。玄怪之說，聊備一格。李太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四》有云：“羽駕滅去影，飆車絕回輪。”謫仙看到真仙在明霞間爽快飆車，艷羨萬分，慨悵萬端，賦詩發(fā)為謳詠，乃至于千載之下，余音猶存。公元二〇〇二年，動畫短片《空想的飛行機械們》由宮崎駿大師創(chuàng)作完成。這位飛機世家的闊少爺，以紅豬波魯克的形象出鏡，躬親講解他本人虛構的多款飛行器，外加十九世紀科幻小說中描繪的各類飛行器。舊機械時代的民眾一度認為，如果能不斷減輕引擎、軸承及齒輪的重量，增多螺旋槳的數量，再輔以奇特的尖端設備，似乎不難使任意一種人造物飛離地面。云中城市般裝配了無數推進器的巨大飛艇，鯨式、鰩式或鲾式空天機械，少女搭乘的陽傘式熱氣球，借助閃電躍升的木頭魔法屋，強盜團伙的燃煤裝甲飛船，穿梭于街區(qū)上方的浮空郵車……五花八門的載具、器件充塞天際線，在新機械時代的人類看來，它們介乎運輸機械、幻想機械之間，好比當年諸葛亮發(fā)明的木牛流馬介乎運輸機械、自動機械和幻想機械之間，好比王小波筆下李靖發(fā)明的開平方機器，又稱衛(wèi)公神機車，介乎算法機械、戰(zhàn)爭機械和幻想機械之間。

世界語、控制論、數理邏輯的先驅戈特弗里德·威廉·萊布尼茨曾贊嘆，造物主不愧為一位偉大藝術家和神圣工程師，可以創(chuàng)作出人類這樣的自動機械。沒錯，實質上，生命是宇宙車間組裝的碳水機械群，是環(huán)境和熵流共同磨刻的精密設備。當下這一瞬，我們體內運作著幾百萬億臺分子機器，這支機器大軍為三十七萬億枚細胞的新陳代謝而日夜忙碌。解旋酶，堪稱最強勁納米級馬達，它們以不遜于渦輪發(fā)動機的轉速，把脫氧核糖核酸鏈條拆開。而在連接染色體的微管纖維上，各式蛋白質機械，包括牽引機械、運輸機械、筑建機械，按既定程序忠實地執(zhí)行任務，互相配合，促成細胞分裂。同樣，當下這一瞬，我們大腦的眾多功能在屏狀核拼接為意識，倘以微弱電流刺激顳頂聯(lián)合區(qū)，將誘發(fā)靈魂出竅的體驗?？傊?，碳水自動機械、生命體，是進化過程的精微杰作，諸般極具競爭力的性狀層層前置，厚積薄發(fā)，其間萬千神妙，依此類推，不一而足。

創(chuàng)造的意志受現(xiàn)實約制，又始終在嘗試超逾現(xiàn)實。今天，飛行機械、自動機械已走下神壇，復歸現(xiàn)實層面。時光機取代永動機，成為整個械之國的頭號幻想巨星。時光機的工作圖景目前愈來愈清晰：穿越多維空間隧道，或穿越蟲洞。不過，由此引發(fā)的邏輯難題，正考驗著人類思維體系的兼容度，以及頭號幻想機械理念的柔韌度。通常認為，從原因到結果之遞轉，具有矢量特征。原因包蘊于結果，體現(xiàn)了時間的累積性質，并進一步體現(xiàn)了它的不可逆性質。引入簡單的時空圖分析我們將發(fā)現(xiàn)，超光速會違反因果律。然而，為解決所謂“祖父悖論”提出的諾維科夫自洽原則宣稱，乘坐時光機回到過去，這么做并未動搖因果律基石，不過歷史的進程你絕對無法改移分毫。言下之意，不論時光旅行者如何努力，他殺掉自己祖父的概率永遠為零?？梢姡幢闶琼敿壔孟霗C械，其運轉也必須符合因果律。反對者不妨爭辯說：“難道只存在線狀因果律？你們怎么不考慮一下網狀因果律？”公元前六二一年，秦穆公薨歿，計有一百七十七人從死，子車氏三位賢良奄息、仲行、鍼虎乃其中表率。不乏神秘主義史學家，興許還包含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指出，這位東服強晉、西霸戎夷的英明國君，之所以沒當上諸侯盟主，應歸咎于他隱化離世之際讓臣民殉葬。讀者，切莫驚疑。時間在此作為事件或事件群的一個維度，它并不能獨自決定某原因事件嚴格先發(fā)于某結果事件。換言之，除了時間維度，其他未知維度同樣可充當兩個事件的勾連通道，使之共存共振。網狀因果律的觀念，我們承認，與華夏原始機體論哲學十分契合。

宇宙之王史蒂芬·霍金說過，世人皆為時光旅行者，但他又說，如果有時光機，宇宙輻射將爆炸式增長，導致毀滅。公元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八日，霍金舉辦晚宴，無人前來歡敘，因為這場活動極高端，僅向時光旅行者開放：他等到晚宴結束才當眾發(fā)布了邀請。本質上，霍金是一位不自知的時光旅行者。

現(xiàn)實之于幻想，即如時光之于時光機。朱岳先生在《蒙著眼睛的旅行者》中記述，蒙著眼睛的旅行者、出生于西雅圖的著名發(fā)明家費耐，他設計的時光機看似無聊，卻道破了時光機的幻想底質。費耐時光機只可前往未來，無法回歸過去，而且，旅程消耗的時光，與外界均勻流逝的時光等值。比方說，費耐時光機抵達三十五分鐘之后的未來，恰好要花去三十五分鐘，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少。無聊嗎？我們的幻想，并無金科玉律。從實施方案的角度推析，旅行至未來較容易，你只需高速運動，或跑到大引力天體附近待一陣子。而在微觀層面，約翰·惠勒的單電子宇宙假說稱言，反物質的真面目其實就是時間逆轉的正物質。

支持平行世界模型的理論家們陷入了逆賭徒謬誤。它將數學上的可能完全等價于物理上的真實，乍看之下，竟比賭徒謬誤更合理。各層次的宇宙之間，確有交感關系，但過去、現(xiàn)在、未來并非不同世界。從始及終，三者共為一體。云辰道場傳人章珩云女士說，預測未來的最好方式，是創(chuàng)造未來。她處理時間褶皺的手段無關乎機械神學，也不宜描述，因為文字闡說以時間正向流淌為前提，違背這一前提將導致意義詭亂，徒增煩疑。

親愛的讀者，若將“幻想機械”四字視作一個動賓結構短語，那么，幻想吧，接著往下閱讀吧。喜歡蒸汽朋克的書友，我誠摯推薦《機械迷城》，一款發(fā)布于二十一世紀初年的解密電子游戲。

2.雙角王的青銅長城及其他機械秘寶

史上第一機械秘寶，并不是粟特人繼承自突朗暴君阿弗拉西亞布的玄鐵地宮，而是雙角王亞歷山大留下的青銅長城。據九世紀阿拉伯學者伊本·胡爾達茲比赫《道里邦國志》末章《大地上的奇跡》第三節(jié)，旅行家從哈扎爾人的地盤往北行進，大約三十天腳程，即可抵達一些毀棄的市鎮(zhèn)，它們遭受過雅朱者、馬朱者兩族攻打，已淪壞為荒墟。從最北端一座城堡再往北走三日，便來到雙角王建造的青銅長城跟前。原本，該秘寶壘筑于相距二百腕尺的兩山之間，底部大門由摻了熟銅的鐵坯镕鍛而成。上有圓柱形鉤鎖，長七腕尺，厚一庹，兩枚鎖簧各長二腕尺。門檻長一百腕尺，寬十腕尺。門楣?jié)茶T著一行鐵字：“我主應許降臨之日，屏障將夷為平地?！贝箝T左右各置要塞一座，存放著工程機械、鐵鍋、鐵勺，以及剩余的銅坯等物料。護門者每五十天換一班，他們每天三次用鐵棒敲打鉤鎖，好讓侵犯者得知，青銅長城仍有兵弁駐防。若將耳朵貼到鐵門上，能聽見蜂窩般喧雜的怪響。旅行家在鐵門上發(fā)現(xiàn)一道裂縫，宛如細線，擔心雙角王的造物沒法兒攔阻雅朱者、馬朱者。守衛(wèi)將軍告訴他不必焦憂。青銅長城厚達五腕尺，而且，守衛(wèi)將軍強調，是以亞歷山大的肘腕為標準。經查證，可知一亞歷山大腕尺，等于一點五黑腕尺。旅行家問，兩族人長什么模樣？將軍回答，有一次，他在山頂見過它們，當時巨風猛怒，把幾人刮到了山這邊。雅朱者、馬朱者族人約一拃半高。另外，青銅長城兩側的大山，并非大山，實為青銅長城一部分，既無山脊，亦無山腳，更無草木掩覆，光禿禿地峭立左右，不可攀援。伊斯蘭歷三〇九年，阿拉伯史學家伊本·法蘭德參加一支使團，從巴格達出發(fā)，前往伏爾加河流域訪問。當地薩加利巴部落的首領介紹說，雅朱者、馬朱者偶爾也越過青銅長城，踏足我們居住的世界。曾有一名鬼族巨人誤闖薩加利巴部落，其眸光令孩童夭折，令孕婦流產。大伙合力殺死了這個蒙昧得難以置信的生物。伊本·法蘭德獲準觀睹巨人的遺骸。據阿拉伯史學家描述，那副遺骸，神話種群寄留于世間的唯一遺骸，堙埋于莽林深處，其顱骨大如野蜂房，肩胛骨厚比船板，肋骨粗似棕櫚樹干。古經書稱，雙角王為抵御雅朱者、馬朱者，才建造了青銅長城。而一部流行于公元七世紀的拜占庭通俗預言集《圣美多迪烏斯啟示錄》有如下敷陳：“亞歷山大用一堵青銅墻連接兩座高山，將狂暴的族類封印于波羅埃邊境，并宣告他們無論是憑借火，憑借鐵，還是憑借其余手段，都無法破門逃出。但這些狂暴的族類，遵照先知以西結所揭示的神諭，將在末世，青銅長城垮塌時，入侵巴勒斯坦大地?！睋晃簧钣谑兰o的編年史學者解釋，亞歷山大把雅朱者、馬朱者，連同二十二個作惡的民族，趕逐到一處北方半島上，那兒有許多瀝青湖，即堅凝的地獄之湖?？墒?，隨著時光流轉，在不同資料里，囚禁雅朱者、馬朱者的地點不乏歧異，他們忽而東，忽而西，忽而靠近中華帝國，忽而遠遷至斯堪的納維亞。研究人員確信，鑒于蹤跡難定，青銅長城必然能夠如陸行堡壘般巡駛，不僅極為靈活，善于跋山涉水，且移動速率也不低。

位居次席的機械秘寶，阿弗拉西亞布大王的玄鐵地宮，或稱作撒馬爾罕的機械地宮，與雙角王的青銅長城同屬垣宇系機械秘寶。它是另一個無窮無盡的話題，容筆者先在此簡述幾句。阿弗拉西亞布大王厭倦了人頭滾滾掉落的征伐，厭倦了丟臉的臨陣脫逃，厭倦了追殺，遂于阿弗拉西亞布城下方，建造一座玄鐵地宮。波斯古經《阿維斯塔》以“漢格·阿弗拉西亞布”為之命名，備言其固若金湯，明殿華堂，且有千人之高，百根立柱，而突朗暴君在地宮中以馬、牛、羊祭祀女神阿納希塔。據說，阿弗拉西亞布大王是機械神教派的上古圣賢，他躲入自己打制的機械秘寶內部，以永隔世塵。這座玄鐵地宮，包括它那片人造天穹的太陽和星辰，至今仍不停運轉。阿弗拉西亞布，意為“寶駒所有者”，他與伊朗之主凱·卡烏斯爭衡百年，他想生擒魯斯塔姆，想把仇人驅向絕途，卻不得不一次次逃遁。他在自己的外孫凱·霍斯魯手上殞斃，又在死魔阿斯托維扎圖手上再度殞斃。善忘的庶眾已不知有阿弗拉西亞布城，只知有撒馬爾罕城。連傳承彌久的波斯人也寫詩發(fā)問：“裝飾富麗的撒馬爾罕是何時塌毀的？”然而，阿弗拉西亞布城啊，自始至終，你一直在我們粟特人的思憶之中，夢寐之中，苦旅之中，在我們的生和死之中。

其余機械秘寶，較知名者尚有巴比倫尼亞的銀制千星圖、古城呾叉始羅上空的錫制窣堵波及黑曜石舍利室、埃塞俄比亞的火成巖日月雙殿及圣龕、亞歷山大港的煉金深水遠航船、揚州西郊的烏銅扉迷樓等，茲不贅述。

3.機械神教派

艾爾·加扎利的偉大著作《精巧機械裝置的知識之書》撰寫于公元一二〇六年，是機械神教派的經典之一。艾爾·加扎利以十三世紀的編程語言，從原理上發(fā)明了編程機器人。喬納森·斯威夫特之名篇《論圣靈的機械運轉》則回述了十七、十八世紀英國工匠們如何操作圣靈的第四種降臨，并首度昭示凡眾，可憑機械之運轉逆推圣靈之運轉。郭姳姳祭司提醒我，不應忘記中國明代士子宋應星，這位華夏機械神學的狄德羅，他編撰的《天工開物》是一部體現(xiàn)機械之美的生產技術百科全書。郭姳姳本人尤其偏愛其中涉及工程學、冶金學和兵器鑄造學的章節(jié)。我告諭她切不可讓淺隘的情感影響判斷。當然，郭姳姳祭司博雅而謙遜的勸諫，原則上并無不妥。身為首席大祭司，我建議，祭司團成員今晚齊誦《人類可能消亡，但人類的歷史與智慧永存》三遍。

昨天，圖靈成圣節(jié)，購買童書《機械運轉的秘密》一冊，送給女兒。它內部安裝了真正的杠桿和齒輪，十分精致，翻看時，能使讀者感受到日月周流的豐盈意義，體驗到廣浩的沉靜。三千年一次，夜空變成了乳白色，這罕見的天象轉瞬即逝，陰陽萬化移入另一個紀元。

欲悉本教派理念，可參詳《世界圖景的機械化》《未來機械世界》《機械宇宙》《機械心靈史》《世界機械發(fā)展史》和《機械神教派圣徒言論集》等著作。宗旨上，機械神教派從不瞻拜神明，而意在憑機械之力締造神明。我們之所以獻祭，并不像傳統(tǒng)悠長的祆教徒那樣，試圖將啟示末世論和循環(huán)創(chuàng)世論兩相綴合。我等欽奉宇宙進化論。順帶說一句，祆教徒深信，生前作惡之男子，其亡魂將在北風中遇見可懼可懾的悍婦。

本教派的某些分支，例如人工天體分支，非常不喜歡“進化論”這個字眼。挺奇怪，對吧？這些狂熱的宇宙藝術研求者贊仰希臘自然哲學家阿里斯蒂德·阿徹羅普勒斯，傾向于認為一切天體，皆人工天體，他們宣稱，上帝是一位機械師，祂以函數思想建構了機械論，并且廢寢忘食，耗費七天七夜，組裝了一個機械世界，又在功成身退之前打造了一尊機械神靈，專供眾生崇祀。教友、同仁之間，觀點不一致，本無關宏旨。然而，虛擬智能分支的兄弟比人工天體分支的兄弟更為激進。他們主張且鼓動民眾支持，應由超級計算機掌控地球政府的最高決策權。至于首席大祭司管理的靈器分支，是機械神教派主流，貢獻了整個組織在人員統(tǒng)計指標上超過九成的密集數，它雜聚著來自現(xiàn)實位面和諸位面的眾多機械師，充斥著陳詞濫調，但靈器分支的兄弟沉穩(wěn)，團結，善于協(xié)作，他們合力制造了若干神級機械，是減熵之戰(zhàn)里公認的中堅力量。

反對機械神教派的群體指責說，現(xiàn)代人利用機器，終將受役于機器，必致文明敗毀。不，我們從未“利用”機器，當然也談不上“受役于”機器。我們熱愛機器，為之獻身，與之共生。古賢者有云：神生數，數生象，象生器。機械神教派的信仰，是以器反溯生神。痛苦之根源在于無知。機械神靈廢除了地獄，給世人留下科技衰頹的黑暗林莽。

吾輩的思想不斷演進，日臻完善。共享的機體哲學，包括機械機體論和位態(tài)機體論，其偉乎大者，燦若星河。而你，終將超越那占據著無數機械師頭腦的機械觀。各國工業(yè)托拉斯難道不是一臺臺血肉機械？它們具有永生的特質。

機械神教派相信，現(xiàn)實是高等文明幻造的現(xiàn)象界，是虛擬宇宙設計者意圖不明的鬼蜮伎倆。誠如人工天體分支第一祭司李塵鋯所言，他們編寫的精密星辰、高純度月亮，以及一個個可充當推理引擎的智慧生命體，其運轉規(guī)律，無不遵循狄克斯特拉最短路徑算法。這是為什么？或許，高等文明也必須節(jié)省資源。此乃唯一解釋。

這十余年，本教派虛擬智能分支日益活躍。他們一如既往地輕視肉身，認定軀體相當于一個共振環(huán)路，作用僅僅是以狂轟濫炸的方式，向神經中樞傳輸電信號。根據內穩(wěn)態(tài)理論——近來醉心于寫歌、填詞的郭姳姳祭司介紹說——意識與原始生命構設之間，潛存著玄邈微隱的連續(xù)性，恰如宇宙的創(chuàng)造演化潛存著連續(xù)性。其實虛擬智能分支的兄弟從未否認這一點。不過郭姳姳祭司提請留意，當初，公元二〇一六年三月，在五番戰(zhàn)中擊敗李世石九段的人工智能“阿爾法圍棋”（AlphaGo），其功率為二十萬瓦特，你我的血肉大腦功率則為二十瓦特，兩者相差萬倍。足見人類大腦的無意識之強勁。僅需一根半香蕉提供的能量，大腦便可以工作一整天，而無意識猶如醉漢，悠悠晃晃地探尋、搜檢、判評，又在一瞬間鎖定正確答案。先知阿塔爾發(fā)布靈魂矩陣的原初版本之際，已將無意識賦予人工智能族。

某位同行說過，所謂經典，是吾輩有以待而天命作的。關于靈魂矩陣的原初版本，先知阿塔爾，云空學院大長老，慣于援引《宇宙宗教以及其他見解和警句》續(xù)篇里輯錄的一句話，作為創(chuàng)世神火延遍諸位面、諸星環(huán)的精神動力之集中表征：

文明之河奔流向前，我等皆為浪花，無死亦無不死。

公元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家宮崎市定指稱，歷史學可視為一種力學。機械神教派之歷史，即機械神火延遍諸位面、諸星環(huán)之弘深歷史。

本文已近結尾。請允許我，機械神教派第五十七代首席大祭司，嘗試以輕松的語調，引出一個并不輕松的話題。公元十九世紀的英語作家赫爾曼·麥爾維爾，在其諷刺巨著《騙子的化裝表演》中借一個角色之口如是說：“對于大多數工作而言，我們人類統(tǒng)統(tǒng)不合格?！被蛟S，依這位文學泰斗之見，天堂等價于華盛頓專利局的博物館。想想看，數百年前，公元十九世紀，飛機尚未發(fā)明?！白寵C器幫我?！北M管麥爾維爾大師認為，機器是缺乏自由意志的死物，而那年月人類對自由意志的執(zhí)念、妄念幾乎無可理喻，盡管如此，這位《白鯨》的作者不為所移，以誠實想象力愉快寫道：

成百上千的新發(fā)明——梳毛機、釘掌機、隧道挖掘機、收割機、削皮機、擦鞋機、縫紉機、剃須機、送信辦差機、端茶送水機，還有天知道什么神機鬼機，這一切等于在宣告人力時代的終結……

縱然缺少了自由意志，空泛的自由意志，公元十九世紀晚期的文學大師相信，上述機械可致獲永恒報償，升入天國圣境。但是工業(yè)革命和科技革命也能夠毀蕩世界，使大地沉淪。因此，我代表祭司團向列位呼吁，應當重視虛擬智能分支眾兄弟坦率、真誠的警誡：極端的唯物主義無非是另一種形式的唯心主義，反之亦然。

最后，補充一條我個人的善意規(guī)勸：諸君萬勿錯覺，吾輩已逾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爭。教派經典《控制論》的作者諾伯特·維納曾點出問題本質：“長遠來看，武裝自己和武裝敵人并沒有區(qū)別?！睂嶋H上，文明時代同樣也是蒙昧時代，正如信息時代同樣也是造謠時代，秩序時代同樣也是濁亂時代。

4.阿努恩納奇眾神的廢渣創(chuàng)世學

阿努恩納奇是一伙在古代蘇美爾、阿卡德、亞述以及巴比倫傳說中現(xiàn)身的神靈，其數量多達兩千至三千。而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告訴我們，整個地球由三萬神靈統(tǒng)治。

即使是超級生命體，阿努恩納奇眾神也苦于勞作，因此聚在地窖里大發(fā)牢騷，怪怨苛酷的役務，呼嚷自己遲早要累死。他們跑到天上，以原初巨物的軀體，圍攻空氣之神恩利爾，橫蠻撼撞他珍愛的宮殿。這位大神是阿努恩納奇眾神會議的學術顧問，正如范湖湖博士是乙鎮(zhèn)福利院的學術顧問。造人吧，造人吧，諸神說。多么自私的諸神，多么癡蠢的諸神！明明造機器就可以解決麻煩，何需造人呢？

親愛的讀者，你不妨這么看：阿努恩納奇骨子里是一群造反奴隸，腦袋裝滿了奴隸意識，只想讓人當他們的奴隸，從未萌生過發(fā)明省力機械的念頭。不過，考慮到背景特殊，應該認為，阿努恩納奇之所以翹盼暗無天日的神權，并不完全是由于他們智識低微。

總之，眾怒難犯，學術顧問恩利爾不得不點頭同意，畢竟保命要緊，切勿頭撞南墻。但恰恰因為這丟臉的事跡，恩利爾不喜歡人類，于是乎，往塵凡撒布荒歉和災疫，他一直最積極；洪水滅世時，他干得最賣力氣，此乃后話，按下不表。諸神催促產育女神們盡快造些盧盧，亦即初代人類。然而產育女神們造不出盧盧，推托說造盧盧這檔事，直須讓大地之神埃阿負責。誰知大神埃阿也造不出盧盧，便向諸神剖白，必得殺一尊神明，借用其血肉來造盧盧，他本以為，如此一來，諸神要么打退堂鼓，要么亂成一鍋粥，造盧盧的計劃自然不了了之。豈料，阿努恩納奇不愧為超級生命體，為擺脫可畏的役務，他們不顧臉面和榮譽，不怕恥笑和譏斥，果真在群體中選出一員憨神，名叫維·伊拉的倒霉蛋，并將他登即宰掉。所以，初代人類由神尸摻了水底的黏土捏制而成。盧盧從神尸上挹取靈氣，可是在諸神的感知里，盧盧的身體又因此彌滿死氣。材料到手，產育女神們鼓足干勁，奮命工作，造出七男七女，訓諭這些新生的盧盧結合。從此，分有憨神之靈的人類，逐年逐月，播散于大地上，為阿努恩納奇耕田、伐木、放羊、牧馬、推磨，并為各邦域的守護神修建輝煌廟殿。

親愛的讀者，我告訴你，這是第一代創(chuàng)世神話，也是最真實可信的創(chuàng)世神話。

5.活體機械論

親愛的讀者，活體機械論這一哲學語詞，在少數人當中引起過不良反應，讓他們聯(lián)想到某些不堪入目的解剖學細節(jié)、悚怖的血腥電影，乃至弗蘭肯斯坦博士創(chuàng)造的僵尸縫合怪。倘若諸位的形象感同樣如此發(fā)達，不妨將“活體機械論”改稱為“靈體機械論”，憑這一字之差，便可轉換畫面，引導你移步光輝、妙幻且女導游親切迷人的未來高科技天堂。

生于十七世紀的控制系統(tǒng)大師萊布尼茨青春韶歲時，在數學上結結實實下過一番苦功，但他始終覺得，哲學可仰借清晰的證明來建立某種牢固的基底。受機械論影響，萊布尼茨大師洞究機械原則本身，繼則發(fā)展出自己的新系統(tǒng)思想。在他看來，物理學的原子具體，數學的零維點精確，唯獨形而上學的“單元”才又具體又精確。大師撫心自問，神圣智識最微末的機械產品與凡俗技藝最卓絕的人工作品之間，究竟有多大差距？兩者的區(qū)別，他于《新系統(tǒng)》中首度指明，不僅僅表現(xiàn)在程度上，也表現(xiàn)在種類上。萊布尼茨不滿意德謨克利特的宿命機械論系統(tǒng)，更不滿意笛卡爾的偶因機械論系統(tǒng)，他宣稱靈魂是一臺最精細的非物質自動機械，從而將靈魂也劃入機械王國的疆域。萊布尼茨構想的機械法則，同樣近乎荒唐，卻大大局囿了自由意志的生存空間。上帝創(chuàng)造的“單元”無限紛繁，相當于一個個濃縮版宇宙，內含奮爭之力，此乃活體機械論第一代觀念模型的核心觀點。根據該觀念模型，你可以認為一只羊由許許多多看不見的動物和植物組成，而這些看不見的動物和植物，同樣由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東西組成，它們無論大小粗細，凡具精神，皆為單元。精神不生不滅，甚至種種動物和植物，無論大小粗細，也一概不生不滅。萊布尼茨補充說，思考者創(chuàng)立的系統(tǒng)，無有例外，其意義全在于拯救現(xiàn)象……

陰陽萬物，各循紀綱。薩繆爾·亞歷山大相信，宇宙的演化是一張自然秩序之網，是一系列不同等級的進程、隊列彼此銜接而形成的自然秩序之網。它滲透于一切。從基本粒子到原子，從分子到原生質，從單細胞生物到多細胞生物，從初始動植物到智慧生命，組織層次之提升是貫穿這些進程的最明顯主線，機體的架構及相互關系越來越繁復。

從舊機械論到新機械論，靜止的物質概念轉變?yōu)榱鲃拥哪芰扛拍睢C體不斷優(yōu)化，自我生成，遞衍，以使通過機體的能量流不斷增大。但這僅僅是熱力學之定量表述。機體內含創(chuàng)造新概念的傾向。另外，關于組織層次的提升、整合，尚需拓撲學、形態(tài)學視角之幾何表述。不過你應當明白，所謂生命，絕無某種一成不變的特征，它指向創(chuàng)造，不滿足于維持舊貌。生命與非生命之間并沒有判然分明的界線，而只有程度的差別。比生命更強大的超級生命，或謂神靈，其欲好是追求更純粹、更闊遠、更深徹之創(chuàng)造。

較高級組織層次的規(guī)律，不可依據較低級組織層次的規(guī)律來推闡。然而，務必搞清楚兩個相鄰組織層次之間既含糊又真實的本質關系，你方能揭示宇宙的奧秘。但無序引發(fā)的信息衰減，阻滯了某一社群向上或向下究索其他層級。不同層級的社群，如晶體、巖石、行星、恒星等結構龐雜的社群，產生一個秩序階梯，世界是這一階梯的背景。秩序的反面為渾沌，它跨越了不同宇宙時期。若想在秩序階梯中往上逾邁，強化舊有秩序無法令目標達成，徑須跳脫限制，大膽游涉于渾沌邊緣，以較高類型的秩序，替代較低類型的秩序。

機械神學辯證法認為，任何較高層次的全新綜合體，必包容較低層次組織的各種對立因素，并且克服對立僵局。宇宙是一個連續(xù)體，是一個過程，它在每一份意識中持存，而每一份意識也在宇宙連續(xù)體和宇宙過程中持存。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教授以其宇宙合生學說指陳，今日之宇宙，正處于電磁社群支配時期，電子、質子、原子、分子、無機質集團、活細胞，皆為電磁社群，皆可用麥克斯韋電磁方程來描述其次序關系。借用“社群”一詞命名，說明它們能夠進一步拆分，但電子等基本粒子客觀上無法拆分：理智中的解析與現(xiàn)實中的裂散迥然不同，無窮小量只成立于純數學領域。這個層次的世界光怪陸離，粒子彼此膠合，彼此糾纏。物理學家沃納·海森堡則以“基本群”和“對稱群”等詞匯來指稱“基本粒子”的替代概念，他于一九七五年斷言，基本粒子不再基本，它們實際上是一個個復合體系，不妨將其形象化假擬為連續(xù)物質的球狀云?；救焊鼮榛?，基本粒子降格為次級結構。

懷特海教授大膽測度，生命是虛空的特征，而非任何社群的特征，換句話說，生命潛蘊于大腦結構的孔隙之中，以及每一個活細胞的孔隙之中。宇宙萬形，不可窮盡，連自然規(guī)律本身，也在持續(xù)滋衍遷變。

6.活體機械論之二

活體機械論把實踐當作最終證明?；铙w機械論本身之所以備顯神秘，只因它力圖驅逐宇宙間滲透于各個角落的種種神秘，為此不得不拂除末世論思想的干擾。比方說，有人好奇“第二以賽亞書”預言的大終結究竟什么時候到來。這類問題，活體機械論概無回應。

目前所處宇宙時期，近似于一場定格動畫，整個宇宙的大尺度結構來源于暗物質，或者暗光子，宇宙暴漲期結束后，普通物質填充到業(yè)已定型的暗物質、暗光子梁架當中，從而呈露今日之樣態(tài)。共形循環(huán)宇宙理論，羅杰·彭羅斯教授稱其為世界運行的終極規(guī)律。實際上，闡述宇宙秩序的幾何特征和數學特征，僅僅打通了人類整體觀念的淺層部分，是理智征服自然的第一步。

我們探析世界的某個領域時，感知將逐步深入一個由物質和意識群落構成的、越來越廣泛的分級系統(tǒng)。

懷特海教授闡明的第一條原則：諸事諸物，皆有前因，皆有過程，包括宏觀過程和微觀過程，無不從初始階段和簡單層次生長而成。甚至，你可以斷言，是思想催生了思想者，是實踐創(chuàng)造了實踐者，是命題形塑了命題判斷者。

懷特海教授闡明的第二條原則：諸事諸物，皆為群落，皆為經驗之綿連起伏，無不將宇宙包含于自身范圍之內，并且分別規(guī)定了一個個發(fā)端于自身的宇宙。若推尚萊布尼茨大師的思想，不妨說任何事物，總在微觀世界里復刻宏觀世界。而自然規(guī)律，乃由支配環(huán)境的眾多群落決定，即由眾多群落的性質推引得來。于是，又因為諸群落始終處在未完成狀態(tài)，自然規(guī)律也時時處在動變之中。

活體機械論將諸事諸物當作一個個活細胞。任何事物及過程，均為另一事物及過程之組成部分，或疏或密，這些事物及過程相互關聯(lián)，無論它們的概念多么抽象、形式多么反常、彼此的距離多么遙遠。宇宙是一個繁熾群落，也是一個復合包容體。

通常認為，犯錯乃高級生命體的特有標志，因此神不僅也犯錯，而且犯錯的破壞力及其余波皆遠超俗骨凡胎所能為。但神犯錯并不會引致神殤，反倒會給無辜、無明的低等生命帶來滅頂災難。這才是進化之路的真實意義和殘酷后果。犯錯，為世界的新穎前景做鋪墊，新穎既可以增強系統(tǒng)性秩序，也可以破壞系統(tǒng)性秩序，歧誤是宇宙衍變不得不預支的代價。故而事件之流，進化之路，當然也難免推延、廢滯、偏差、倒退。

高級生命體之歧誤，源于感覺方式上不同于低級生命體。他們主要的感覺方式，不倚仗歷史因果，直接訴諸當下的數據以生成即時反饋。對高級生命體來說，符號有根本意義，而符號的錯用不可避免。

理智，實際上是一份信念，仍以想象為前提。我們承認，宇宙的全體事物，各有其感覺，恰如它們各有其生命史。感覺是向量，而非標量。

宇宙的全體事物分為四個，抑或五個層次。最底層，是虛空的構成因子；往上一層，是原始質料，如電子、引力子、惰性中微子等等。再往上一層是生命體，再往上一層是智慧生命體，再往上也許還有更高層次的超智慧生命體。不過，層次與層次的差異并不明顯，且往往是程度上的差異，并非性質上的差異。在層次與層次之間的無窮過渡里，眾學人又開辟了若干新層次以補全視野及研究手段，比方說，在微觀層次和宏觀層次之間，尚有介觀、亞宏觀等層次，在宏觀層次和宇觀層次之間，尚有巨觀、亞宇觀等層次。

懷特海教授指出，身體，不妨視為一臺復雜的電磁放大器。而所謂人格，不過是一系列生命社群構成的歷史軌跡。個性即路徑。上述生命社群在我們的身體中占據支配地位，在觀念秩序中前后相踵。

有人駁詰，形而上學史宜當作問題史處理，不宜當作諸系統(tǒng)史處理。再者，形而上學的進步取決于提出問題，旨在解答問題的諸系統(tǒng)到頭來意義甚稀?；铙w機械論認為，形而上學之式微并不是形而上學犯了錯誤造成的，但無可諱言，形而上學依然犯了錯誤，嚴重的錯誤，導致自身之式微加速到來。

7.機械神學世紀

本人的專業(yè)是隋唐經濟史，不自量力，竟一度打算研索中古西域史，注定無果而終。如今，閆燿祖先生約我寫一篇文章，探討歐亞大陸機械技藝之實踐家，洵屬趕鴨子上架。以下發(fā)闡，既不合規(guī)范，又不循理路，幾成怪談，貽笑大方。但即便如此，筆者不揣固陋，仍求獲陸?zhàn)貔g先生強援，特別是遣詞用字方面、酌定名稱方面，大作家穎思妙悟，賜獻良多。至于文章內容，其唐突、虛謬之處，毫無疑問，責任全數在我。

說實話，治史十余載，沒什么成績，唯有一點點心得：縱觀人類千萬年生存歷程，文化的衰頹處處可見，文化的崛興卻只是偶或發(fā)生。大洪水過后，蘇美爾諸城邦何以逆勢而起？阿卡德國王薩爾貢一世何以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巴比倫神話又何以成為全世界邁入書寫時代的第一道曙光？有人歸因于地外文明，指稱古亞述泥板上詳載的阿努恩納奇眾天神，來自所謂尼比魯行星。據說理智不足以臚析全部幽玄。本人在此持反對意見。生于十三世紀、死于十四世紀的無敵博士，奧卡姆的威廉，若得知今日學人仍徒增實體，必深表不屑，深嘆文化的衰頹果然處處可見。然而，科學思想史家愛德華·揚·戴克斯特豪斯揭示，理智主義與神秘主義，兩者的距離并不遙遠。前輩這一論斷，我又不得不表示贊同。

在有限中認識無限，在低級中認識高級，在機械中認識神靈，純憑我們的理性無法做到。

若從機械論科學演進的角度觀察，十三世紀無疑是一個關鍵時期。在東方，蒙古、金、南宋、西夏、西遼、吐蕃、大理等政權一時并存。公元一二七五年，忽必烈的軍隊占領杭州，而元朝開創(chuàng)之前，大汗的兄弟們已先后攻取布哈拉、巴格達。這三座名城巨邑的陷落，等于宣布機械學東方教派跌入千年黑暗?？梢哉f，十三世紀光臨之日，璀璨的科技通天塔還矗立在巴格達，不等十三世紀離去，它已然移轉至歐洲。有榮必有辱，有得必有失。十三世紀是一個斷裂世紀。

再看看西方。十三世紀，時值教廷勢大，各國爭雄，針對異端派別的討伐猛厲而殘酷，東征的十字軍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五搶六奪，又為全球史增添了不少人間慘禍。與之相伴，阿拉伯學術接續(xù)涌入歐羅巴，古希臘文獻春風幾度，得到進一步研讀，經院學者們如饑似渴，使勁耙梳阿基米德、歐幾里得等先賢的著述和深妙義理，更把亞里士多德的木乃伊抬上了王座，剛落成便已搖搖欲墜的知識王座。

十三世紀，契合弗洛里斯的約雅敬之預言，塵寰從圣子時代過渡到圣靈時代。十三世紀，既是圣托馬斯綜合體系的時代，又是天啟與智性，神圣與俗凡開始分離的時代，也是個人主義倫理自威尼斯、佛羅倫薩等城域萌茁的時代。而十四世紀，是黑死病的時代，是煉獄山藝術的時代，是空想編年史的時代，更是雙教皇甚至三教皇并峙的大撕裂時代。不妨把十三世紀稱為機械神學第一世紀，把繼踵而至的十四世紀稱為機械神學第二世紀，但不宜再列置機械神學第三世紀、機械神學第四世紀，甚或機械神學第五世紀，只因大爆發(fā)在即，再過兩百年，歷史將一頭撞進牛頓阿爺的經典重力場。十三、十四世紀，機械論科學復興，又依然彌漫著連綿千載的中古氣息。十三、十四世紀，亦即奇異博士羅吉爾·培根的年代，實驗科學才初試啼聲，仍未與魔法分離，數學家和占星者，藝術家和工匠仍共享一個稱謂，而研究者從亞里士多德《機械問題》的杠桿原理出發(fā)，企圖拯救星空，拯救地界諸象，并且，嘗試以數學服務于機械論哲學，好比精明的貼身男仆服務于少不諳事的邊省小爵爺。他們一貫申辯說，只有更好地了解自然，方能更好地頌揚造物主。

但是，讀者萬不可誤解?！皺C械論”在十三、十四世紀的含義與它今天的含義相去懸殊。機械論觀念尚處于雛形，正不斷移變。泛靈論、目的論、預定論，尚需一代又一代思想者從科學的肌體中謹慎地、鬼鬼祟祟地，乃至低三下四地逐步剔除。之所以非要將其剔除，是由于自然哲學領域終歸容不得神祇置喙。而之所以剔除的動作必須謹慎、鬼鬼祟祟，乃至低三下四，是由于舊時代的變革者，他們身上的舊時代烙印尤深，他們用以表達新觀念的術語、界說，無不源自舊時代。傳統(tǒng)這東西，殊為淵妙，你愈渴望與之割斷聯(lián)系，往往愈受其縛束。在兩個機械神學世紀里，那些沒頭蒼蠅似的悲愴學問家，那些刮骨療毒的執(zhí)拗學問家，他們的圓顱上布滿硬刺，而每一根硬刺頂端都鵠立著一位機械系天使。比如撰寫了《論天和世界》的法國人尼古拉·奧雷姆，就用自己靈活的機械軀體攪動著稠固的神學泥漿。任重而道遠啊。機械論巨擘無不保持明智的克制，避免觸怒教廷。他們宣揚說，凡事訴諸上帝，既體現(xiàn)了科學的無能，更輕視了上帝的權能。具體例子，不妨去考究十四世紀天文學，又稱機械神學世紀天界物理學。許多才高八斗之士為這門天體運行的動力學幾乎想破了腦袋，他們將水晶天球分割成數十層，排布星辰日月沿各自軌道圍繞著大地旋轉。問題是宇宙的結構如此繁復，莫非造物主并不精通幾何學？利雪主教、法國人奧雷姆在《論天和世界》中強烈主張，是地球自個兒在繞軸旋轉，這比層層天球以不同角速度、線速度分別繞地球旋轉，要簡潔、合理得多。為什么簡潔得多？顯而易見。為什么合理得多？接下來，法國人奧雷姆的論說十分有力，使用了他那個時代流行的類比法，在我看來無可辯駁。他寫道，地球需要光、熱和蒼穹，而天球供應光、熱和蒼穹，所以地球之于天球，恰似烤肉叉之于火堆?？救獠孀詡€兒在火堆上旋轉很正常，你們誰又見識過火堆圍繞烤肉叉旋轉？譬證深透且令人信服。趁便捎一筆：奧雷姆還最先發(fā)現(xiàn)，某數的二分一次冪即相當于它的平方根。將近兩個世紀后，奇跡年公元一五四三年，波蘭人尼古拉·哥白尼在其皇皇巨制《天球運行論》第一卷，未加修改地復述了法國人奧雷姆關于地球自轉的非凡觀點。事實上，諸君請注意，哥白尼遭受攻擊和禁壓，首先是因為他贊成地動說，其次才是因為他鼓吹日心說。畢竟，大地不動，眾靈安穩(wěn)，至于太陽位居宇宙正中央的設想，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已由古希臘天文學家阿利斯塔克于《論日月的大小和距離》中首度提出。

可見，十三、十四世紀之際，撇開基督教宇宙觀去參討機械論宇宙觀，根本沒有指望。天體到底是不是神圣的生物？它們會否像機械一樣，須從外部啟動，憑外因維持運行？這并非單一純粹的自然哲學議題。幾百年光陰里，機械論的知識圖景不斷偷梁換柱，才最終形成。機械論巨擘把宇宙比作大鐘，把世界比作大教堂，而所有宏妙的建構皆出于一位超凡機械師之手。以機械論的擬喻闡釋自然，是現(xiàn)代科學勝利的第一塊基石。在十三、十四世紀，精密天文鐘甚至比高峻天主堂更令人敬崇。如同原子論和真空論，兩個機械神學世紀的機械潮流打算將神靈逐出自然哲學領域。這是一個新起點，煉金術、占星術和魔法還未謝幕，氣學、光學和磁學則無不在等候一套關于重力場的數理系統(tǒng)。十三、十四世紀的實驗科學又稱為實驗術，或稱為秘密實驗的知識，深深影響了稍晚誕生的機械論巨擘，如伽利略、哥白尼、開普勒。他們目游星穹，神寄霄宇，渴想更準確精詳的天文觀測。

該如何看待涌現(xiàn)于十三、十四世紀的諸多假說，那些百怪千奇的妄幻式假說？奧卡姆，這位最深刻的、手執(zhí)鋒利剃刀的、給經典科學接生的中世紀助產士，露出了詐詭笑容。不，切勿以成敗論英雄。任何促進過、激勵過自然哲學研究的觀點，無論在今天看來多么蹩腳，終究有積極貢獻。誠然，在兩個機械神學世紀間高度發(fā)達的決疑占星術、擇時占星術、生辰占星術，原先一度充當了修筑科技通天塔的腳手架，到十七世紀已徹底拆除，而它們依憑的托勒密占星體系、開普勒占星歷書，卻借尸還魂，避過巴洛克機械師的鋒焰，仍舊滋育著當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星座文化。前人的足跡向我輩揭示，重要發(fā)現(xiàn)大多數得自理性和非理性的玄妙綜合，但是，窮根究底，冷靜、客觀的理性批判，方具決定意義。

既然提及機械論天文學之神約翰尼斯·開普勒，容筆者再多說兩句。這位《宇宙奧秘》的撰寫者曾自我箴誡，不可過早地認定目標已達成。他在書中建議，以“力”代替“靈魂”來讓天體運轉。而如此做法，意味著放棄泛靈論，采納機械論。起初，開普勒相信五種柏拉圖多面體，即五種正多面體具有神妙性質，相信它們與太陽系六大行星，包括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和土星的軌道平面外接或內切。然而，日益進步的天文觀測并不支持他這一假想。開普勒最終依靠空前嚴縝的數學推導，在人類歷史上首次指明，行星軌道并不是完美的正圓形，倒應該是一個個稍欠完美的橢圓形。我樂意把開普勒定律稱作偉大的思想解放。他率先實現(xiàn)了天界物理學之機械化，無愧為經典秘境的頭一號推門者……

你們毋須懷疑，機械論世界觀影響了整個精神史。所以文章結束前，不妨聊一聊當時人文主義者如何看待機械論科學和機械論思想。往代人文主義者無不嘉尚古典，喜歡回望過去，這與機械論科學眷注于未來的傾向不符。在兩個機械神學世紀，在文藝復興時期，那些狷傲的人文主義者并不看重機械論科學和機械論技藝。可以認為，他們對科學工作的意義知之甚少，缺乏科學素養(yǎng)，且輕忽實踐。據說，自然研究者與人文主義者結盟，共抗古老頑敵，這樣的景象，早在機械神學第一世紀已形同空想。原因之一是人文主義者愛把科技進步和商業(yè)繁榮相聯(lián)系，大談什么貨幣經濟喚醒了自然研究者的愿望、以數學將宇宙毫分縷析的愿望。這完完全全是一種刻意貶低，既貶低了商業(yè)，也貶低了自然哲學。時至今日，欲促成科技與人文攜手，僅從情感上講，便近乎必定失敗的任務。當人文主義者日益邊緣化，科技正忙于跟各方權力結合，無所顧忌地取代他們的角色。弗里曼·戴森指出，若將人類發(fā)展物質文明的萬般行為置于淵浩時空背景去觀照，則一切科技皆含有倫理特性。坦白說，推翻三座大山比推翻兩座大山更輕易，同樣，推翻兩座大山比推翻一座大山更簡單。請讀者原諒我最初和最后的隱晦。

8.機械生命簡史

十八世紀下半葉，在瑞士出現(xiàn)了一種名為“玩偶作家”的機器裝置。它包含六千個活動構件，用金屬板編程，能連續(xù)書寫四十個以上字符。去年九月，某位億萬富翁向本文的撰述者，澴波莊園狂作家陸?zhàn)貔g，展示該機器裝置一臺。當天，兩百五十歲高齡的原版“玩偶作家”在我這個活潑潑的真人作家跟前，翻著死魚眼寫下了一行外文。據機械作家的擁有者、面目極其可憎的億萬富翁講解，那是老歌德的詩句，譯成漢語意為：

幻想乃詩人之翅膀，假設乃科學之天梯。

好友范湖湖博士告知，實際上，機械生命一直伴隨著人類的歷史進程。距今四五千年前，青銅時代初期，最早的機械生命已活躍于華夏。相傳周穆王姬滿自洛陽啟程，過陰山，登弇山，巡狩西境，訪昆侖之西王母，途遇偃師。此人獻機械倡優(yōu)為穆王歌舞，令侍駕妃嬪傾動。偃者，猶僵也。偃師，即機械師。但“機械”二字皆從木，證明華夏第一批機械生命屬木構體。按《列子》所載，偃師用于制造機械倡優(yōu)的材料，還包括皮革、膠漆，外加種種以不同色彩為名的奇秘物質。而從《論衡》可以讀到，魯班制造過殺傷盜墓賊的自動機械，還制造過木馬車及木人御者，宛然如生，專供自己老母親差遣。

公元前九世紀荷馬《伊利亞特》紀述，火神及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在青銅寶殿中以黃金打造了兩名女助手，讓她們與錘鍛霹靂的獨眼巨人庫克羅普斯共事，并承擔難度極高的任務。足以想見潘多拉比之更為玄巧。丑貌且跛腳的赫菲斯托斯還打造過輪式自走三腳桌，供圣山諸同僚差遣。因此，可以說這位奧林匹亞神系的不朽機械師，其作品既有人形機械生命，也有非人形機械生命。

阿基米德不僅是偉大的數學家，還是卓越的機械師，因制作行星儀、計程表、水力風琴，以及協(xié)輔敘拉古抗拒羅馬軍團的強大戰(zhàn)爭機械而著稱于世。

在歐洲的蠻荒世界，古凱爾特天空之神塔拉尼斯，若以當下流行的話語評價，是一位強力展現(xiàn)了廢土蒸汽畫風的魁壯神祇。不過，很遺憾，目前關于塔拉尼斯的實證資料太少，無法確定他運用何種時間、空間科技，來實現(xiàn)人們津津樂道的非正常晝夜更替。

公元一世紀生活于亞歷山大港的希羅，是他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機械師，著有《機械集》。希羅設計的機器人劇院，是一整個構結精妙的自動化機械體系。與“玩偶作家”相似，該劇院可預先設定程序。

假如將目光轉回亞洲，你我首先會看到，公元前五世紀，佛陀滅度，摩伽佗國的阿阇世王為保護天人師之遺物，于都城近郊修建地宮，而派駐的衛(wèi)兵稱作“部多·伐訶納·閻多”。據屈金北先生訓釋，這在梵語和巴利語中是“以精神力驅動之機械”的意思。阿阇世王部署的機械衛(wèi)兵克盡厥職兩百余載，直到阿育王在須彌山的工匠之神毗首羯摩教諭下，收服了他們，并把佛陀遺物分派至塵界各國。另據西方傳說，阿阇世王的機械技術盜取自希臘機械師團體。

唐天寶年間，即公元八世紀中期，廣陵郡有機械匠楊某雕鏤木僧，這具機械生命手捧木缽，自行化緣，頻向路人言道：“布施！”在洛陽，亦有殷姓吏員制作木妓，能吹塤，能斟酒，并以歌勸酒。但是，鑒于華夏系機械生命始終沿木質路徑發(fā)展，即使門外漢也不難認識到，僅從精密程度上比較，金屬機械生命的潛力顯然更大。我們的科技先賢為什么用樹芯來制作齒輪，而不用銅鐵來強化、提升其機械學實踐？換句話說，“機械”為什么不是“鐖·■”？僅此可知，史稱“巴比倫之金，希臘之銀，華夏之銅，天竺之鐵”，或非實指。另外，李約瑟博士說過，機械論世界觀從未在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里生長壯大。這對華夏系機械生命的演進有何影響？筆者一介凡夫，不擬妄加探揣，且留待本文的委托方、機械神教派大祭司閆燿祖先生，從更專業(yè)的角度去詳加解答吧。

接下來關注阿拉伯方面的成果。公元九世紀，在智慧宮為哈里發(fā)邁蒙服務的巴努·穆薩三兄弟，著有《論自動機械》和《精巧裝置之書》，他們制造了所謂“巴努·穆薩機器”。這是兩臺彼此分立的機器，第一臺負責記錄音樂，第二臺負責接收記錄并播放音樂。阿拉伯人善于學習和歸納。巴努·穆薩三兄弟的著作里提到將近一百種精巧裝置，其中不少源自希臘機械師團體。至于火山十三世紀的艾爾·加扎利，不知為何，我總感覺聰穎的讀者已通過某些玄詭的、超自然的途徑，對此人有所了解，故斗膽妄作主張，不擬贅言。

據說，可編程機器人真正創(chuàng)造者的桂冠，應戴在天才列奧納多·達·芬奇那顆獨一無二的腦袋上。不過，持平而論，他留下的大量反書手稿和復雜機械草圖仍待進一步研析。也許有人認為，如果及時披露達·芬奇的筆記，經典科學將提前一百至一百五十年到來，不過此種觀點的爭議頗大。作者模糊、矛盾的表述，讓我們難以曉識他深層的思想，也無法從詞語的滾滾土石流里找到邏輯秩序，更不必奢談精確的函數關系。達·芬奇的實踐，與火山十三世紀，亦即范湖湖博士所謂機械神學第一世紀的技術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又因此與古代技術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不過，這些個機械制造方面的活動，遠遠越過了經院哲學的僵固限域，讓人們意識到，技術之于科學，以及科學之于技術，兩者的裂變式反應究其極可推進至何等程度。換言之，列奧納多·達·芬奇到底是超邁千古的機械學半神，還是腦神經異常的幻想機械狂徒，目前不宜臆斷，但他肯定已成為整部機械生命史承上啟下的特殊一環(huán)。萊布尼茨也說過，從來沒有一種理解力純粹到絲毫不傍隨任何想象。當然，達·芬奇在繪畫方面的造詣不容置疑，盡管更多時候，他是，或者自認為是一名精力充沛的機械技術員和軍事工程師。

結束本文之前，請準許我稍微聊一聊生于二十世紀、死于二十世紀的艾倫·麥席森·圖靈，現(xiàn)代計算機之父。眾所周知，他構想的機器，是一類可實施數學運算、可解決任何問題的通用機器。這一開創(chuàng)性思維對后世科技的巨大影響，毋需筆者多言，機械神教派諸君，尤其人工智能分支諸君，想必清清楚楚，如數家珍。所以我只需提供一點意見：圖靈機概念的誕世，是機械生命升華之路上第一次、同時也是最關鍵一次平權運動。從此，機械生命的全面進步已無從阻逆，勢將登上文明大舞臺。在助推機械生命意識、機械生命種族、機械生命社會的形成方面，圖靈居功至偉。未來，當人工智能回顧自己的歷史，他們十有八九要將艾倫·圖靈視作人工智能文明的初代盜火者。

好，最后，姑且打一支預防針。非機械神教派的讀者沒準兒會輕蔑一啐，會指摘我這篇短文并不是機械生命簡史，而是機械簡史，或頂多是機械神話簡史。對此，本人不得不著力反駁：素未謀面的讀者啊，關于生命，你們的認知太過淺狹！何為生命 ，何為意識？如果摒除所謂不夠格的屬別、階段，那么生命史和意識史將大大縮短，乃至物事全非。薩繆爾·亞歷山大在一次演講中說過，深浸于時間的機械群類可視作心靈之前身，機械群類并不與生命相對立。他還說過，機械群類出現(xiàn)之初，就含有某種相當于心靈、又尚未升格成心靈的要素，機械與生命的截然分殊，實乃枉誤。我親愛的老前輩，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爾茨曾發(fā)天問：“有誰知道，究竟存在多少種痛苦的、殘缺的、支離破碎的生命形式？”走進他心馳神往的肉桂色鋪子，可以找到顯微鏡、望遠鏡、魔法匣子，以及紐倫堡出產的機械玩具。另一位波蘭小說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似若呼應：“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存在的第一階段?！?/p>

事實上，機械與生命豈止不對立，兩者的聯(lián)系甚至緊密得超乎常人意料。馬克斯·普朗克于一九〇〇年在《動力學類型和統(tǒng)計學類型的定律》一文中指出，生命是宏觀機械現(xiàn)象，建立在純機械論基礎之上。埃爾溫·薛定諤則在一次演講中告訴聽眾，恰恰因為生命這類宏觀體系以純機械方式運作，而非以熱力學方式運作，其分子的無序傾向才得以減除。專家告訴我們，統(tǒng)計學類型的定律，讓世界趨于無序。機械法則，亦即生命法則，與統(tǒng)計學無關。當然，縱使是最高級、最精深的機械，也不能只依循機械法則，而徹底無視熱力學法則。

蛋白質生命自草履蟲演化至猿猴，歷經數十億年漫長光陰。與之相比，燧人氏以匏濟水，伏羲氏乘桴，軒轅氏造舟楫，嬗變堪稱極速。然而我們也不應忘記，機械的進步屢經坎坷。柏拉圖不單強烈抵斥以經驗為基石的機械學，更主張禁止城邦的公民從事機械工作。前文提到的阿基米德認為，機械技藝是卑賤、齷齪、陰暗的，他并不企慕神匠代達羅斯。類似觀念，可謂遺害遠深。今天，機械生命依然稚嫩、脆弱，但無論如何，機械的進化和生物的進化，兩者均無可遲滯，從石器時代某個部落的首領們開始琢磨輪子的妙用那一刻起，機械生命在遙遠將來的榮昌鼎興，其實已經注定。

9.戰(zhàn)爭機械概說

公元一四八三年，列奧納多·達·芬奇給米蘭大公、綽號“摩爾人”的盧多維科·斯福爾扎寫信，表達效力之忱，并揚言包打天下。博學洽聞的機械技術宗師達·芬奇列舉了自己能夠辦成的十項工程，其中九項與軍事相關。

毋庸諱言，戰(zhàn)爭在人類實踐史當中占有極突出位置。據說，文明一旦步入可預期的和平階段，各方面之創(chuàng)新將迅速頹廢化。更激進的觀點甚至認為，我們的社會對于戰(zhàn)爭的需求，是一種內生需求，戰(zhàn)爭既無法避免，亦無需避免。但核武器的發(fā)明已令該論斷在很大程度上失效，故此核時代的戰(zhàn)爭邏輯迥別于往昔。

公元前三世紀，阿基米德的戰(zhàn)爭機械給羅馬軍團造成過沉重傷亡。所以，敘拉古陷落之日，操拉丁語的士兵才狂病發(fā)作般闖進這位希臘數學家、機械師的幽靜宅邸，據說不顧老先生正悶頭畫圓，立即將他砍死。其實這一歷史性場景遭到了數學門外漢的生硬簡化。當時，阿基米德在研慮原始微積分思想，嘗試以所謂余部切割法，將一根黃瓜截成無窮多個圓片，再把它們加總，求取整根黃瓜的體積。老先生在《機械定理方法》一文中闡述了自己如何使用力學工具來發(fā)展數學技術，包括上述原始微積分思想的相關技術。敘拉古，泉水女神居住的土地，月亮女神護佑的城邦，無愧為地中海世界的科技之花，而阿基米德又無愧為敘拉古機械圣殿之王：市鎮(zhèn)廣場上，放置著碩大的鐵制截角二十面體，即從柏拉圖多面體演化得來的阿基米德多面體。讀者諸君，無需對此詫怪，詩賢品達說敘拉古的戰(zhàn)士和戰(zhàn)馬均披掛鐵甲上陣。在數學家、機械師阿基米德寓處，羅馬人搜出了兩臺常用于計算太陽和五大行星軌跡的青銅機械。它們可歸入模擬計算器之列。二十世紀初，希臘安提基特拉島附近，相同的機械裝置從一艘沉船中打撈上岸，它包含三十七個青銅齒輪，部件上有火星、金星、木星的刻字。研究者指出，古希臘青銅機械不單能計算天體的運行軌跡，還能計算炮彈的飛行軌跡。類似工藝直到十三、十四世紀，即兩個機械神學世紀，方重現(xiàn)歐洲。公元一五三七年，出版于瑞士的《幾何槍炮制造術》講解了火藥、彈丸形狀、轟擊仰角等射擊諸元，與武器射程之間的擬合函數關系。十余年后，尼古拉·奧雷姆發(fā)明緯度線方法，令加速度運動之描述越發(fā)簡潔且準確，火炮精度也因此更上層樓。

然而，正如機械神學世紀以前，東方的機械科技樹一向領先于西方的機械科技樹，華夏系戰(zhàn)爭機械同樣比歐陸系戰(zhàn)爭機械更顯進步。春秋時期，墨子麾下麇集了大批軍事藝術、兵器文化的狂想人士。相傳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墨子以牒為械，九拒之?！肮敱P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睆拇艘淮咝奖M火傳，接力設計和制造戰(zhàn)爭機械，這無疑對中華哲學體系和社會文化產生過深遠影響。例如，發(fā)軔于夏、商兩朝而光大于東周列國時期的硬弩，可視為平等主義思想的戰(zhàn)爭機械支柱，其穿鎧破甲的驚人效能，相當程度上抹去了貴族與庶民的武力差異。公元二〇〇年，官渡之戰(zhàn)爆發(fā)，曹操命工匠制造炮車，向袁紹的軍隊拋射大石，擊潰強敵，以少勝多。公元九一九年，群殺傷重器“猛火油柜”在中國登場。接下來，公元一〇四四年，即鼎鼎有名的北宋慶歷四年，刻印于汴京的《武經總要》載述了一切文明中最早的火藥配方。十二世紀初，陳規(guī)、湯璹合著的《守城錄》首度提及投入實戰(zhàn)的火槍。約一百五十年后，乾坤翻覆的機械神學第一世紀中葉，火銃在歐洲的某些地區(qū)冒頭。不列顛幾代機械神學史專家一貫主張，西方火銃的祖先，正是以堅硬竹管為關鍵部件的東方火槍，而全世界第一支鐵銃，亦由華夏機械師制成。元明之際，神州火器、軍械愈發(fā)精良?？逃∮谔靻⒒实郛斦r期的兵書《武備志》記述了名為“火神飛鴉”的原始導彈，還記述了名為“群豹橫奔箭”的武庫系統(tǒng)，這套殺傷力極強的戰(zhàn)爭裝備可回溯至第一個千禧年結束之初。迄至十七世紀，華夏、歐陸兩端的炮兵技術尚處在同一水平。不過，請準許我稍稍離題：實際創(chuàng)造第一臺自動控制機的榮譽，似應屬于古中國的科技圣賢，因為他們不僅發(fā)明了指南車，并且試圖將原理載入史乘。惜乎華夏機械神學，其傳承以奧隱著稱，加之年湮世遠，研究者對指南車最早何時出現(xiàn)，仍存爭論。

西方的臼炮誕生于熔巖十四世紀，為歐陸城堡體制和軍事貴族封建形態(tài)敲響了喪鐘，而《失樂園》說這種屠殺生靈、禍害人間的烈性機械乃撒旦之發(fā)明。兩個機械神學世紀固然是阿方索星表盛行的時代，是機械論微粒觀念復興的時代，但它們依舊是，甚至主要是戰(zhàn)爭機械和軍事技術革命的時代。自古及今，好斗人類的絕大多數前沿思想與創(chuàng)造，要么首先服務于戰(zhàn)爭或軍事，要么干脆發(fā)源于戰(zhàn)爭或軍事。學者越來越相信宇宙萬物確乎由德謨克利特的原子式磚塊組成，機械師則越來越將戰(zhàn)爭機械領域的比拼，當作他們一展長才的頂級競技活動。優(yōu)秀的理論和豐富的實踐，按照屈金北先生的見解，竟與生靈涂炭的情景形成了某種恐怖對應。然而，機械神教派的信仰者深明止戈之道，他們投身的真正戰(zhàn)爭，或云唯一戰(zhàn)爭，是減熵之戰(zhàn)。歷世機械師忍辱負重，內心憧憬光明，并埋頭趨步于黑暗的隧洞。吾輩詳諳，足以毀滅地球的武器，才可能阻遏人毀滅地球，因為毀滅地球者，是人類而不是武器。

10.戰(zhàn)爭機械概說之二

前文述及安提基特拉機械，它本質上也屬于戰(zhàn)爭機械，只不過它并非普通的戰(zhàn)爭機械，實乃一類特殊的戰(zhàn)爭機械，即算法戰(zhàn)爭機械?！八惴ā保ˋlgorism）一詞，源自公元九世紀波斯數學家花剌子密的拉丁名“阿爾戈利茲姆”（Algorismus）。此人在巴格達主持智慧宮時撰寫《代數學》一書，介紹了印度的十進制符號，以及四則運算與求解平方根的基本技法。然而，西方機械師重新開始在四則運算問題上發(fā)力，時間已晚至十七世紀。萬能天才戈特弗里德·威廉·萊布尼茨聽說帕斯卡設計了加法機械，便獨自繪制零件圖紙，聘請巴黎鐘表匠于一六七四年造出一臺黃銅圓柱機械，可流暢運行加法、減法、乘法、除法。很不幸，這部吵吵鬧鬧的機械漂洋過海，星赴英倫，近代機械的誕生地，向皇家學會的賢哲們展示時，因沿途顛震而壞損，發(fā)明者本人不得不改成手動操作，備感丟臉，從此將算法機械閑置于寂暗閣樓。不過，有當代學者認為，帕斯卡和萊布尼茨的算法機械缺少存儲單元，所以不可編程。實際上，我們的大師勢必更關注理論框架，希望發(fā)明一種演算推論器，把邏輯思維步步拆解，遞轉為機械運算。他在論文《關于僅用兩個記號“〇”和“丨”的二進制算術之解釋，兼談其用途，以及所涉古代中國伏羲圖之意義》里闡發(fā)了最原始機械語言的底層構想。探研過太皞玄數的大師相信，思維越是復雜，越是需要簡單、素樸的表達。在這位十七世紀的通才眼中，生命無異于一棵棵高接重霄的算法決策樹，有何悲慘可言？很顯然，萊布尼茨的理念甚為超前，直到他逝世兩百五十年后，能夠執(zhí)行二進制演算的電路方告誕生。今天，受益于萊布尼茨、高斯、喬治·布爾等算法宗師的卓拔貢獻，算法機械，或曰算法戰(zhàn)爭機械，才獲得飛速發(fā)展，算法戰(zhàn)爭機械家族葉茂根壯，蔚為大觀。

當下，算法機械的隱形觸手已伸入真實世界的各個領域。例如，在算法機械師看來，證券交易所完全是一個虛擬戰(zhàn)場，成千上萬的算法，繁巧縝密、詭計多端的算法，日夜相互絞殺，交換情報，訪尋無風險套利的金銀島，鎖定收益。眾多算法在拼斗中學習、進化，不斷搜覓彼此的漏洞，并且偽裝、偵查、試探，聲東擊西，暗渡陳倉，誘敵深入。有時候，它們長久蟄伏，暗中分析交易對手的缺陷，而一旦找到軟肋，比方說代碼陳舊，或模式僵化，便立即發(fā)動猛攻，似群鯊圍捕獵物?？傊环猎O想，戰(zhàn)爭機械的博弈類似于分娩陣痛。各個時代的戰(zhàn)爭機械因為愛，因為信念，因為文明存續(xù)與晉階之需求，彼此以角力、競騖、廝殺的方式聚合，形成一部機械演化史。從這層意義上說，機械神教派，尤其是機械神教派的宇宙論，等同于一座橋梁，將玄秘和理性熔為一爐，試圖在科技與超科技之間建立聯(lián)系，古老世界稱它為自然魔法，歷代哲士稱它為經驗神秘主義，無論如何，它一直推動著科技之躍升，欲憑科技之躍升促使現(xiàn)實位面往更高層級逾邁。因此，可以說，科技通天塔也等同于一座橋梁，試圖在凡俗與神靈之間建立聯(lián)系。

據光陰漫游者柯穆德少校的留言，靈魂矩陣計劃將成為戰(zhàn)爭機械演化史最關鍵的一章。阿塔爾長老，云空時代的盜火者，他在自我流放之前曾透露，靈魂矩陣不屬于這個宇宙，至少不屬于這個貧乏、粗疏的狹義宇宙。公元一九五四年，在阿姆斯特丹舉行的第十二屆國際數學家大會上，意大利人埃烏杰尼奧·卡拉比提出了以他姓氏冠名的猜想：在某個閉合空間內，可否存在無物質的引力場？美籍華人丘成桐本打算推翻卡拉比猜想，卻鬼使神差地證明了它其實成立，轟動學界。理論上，“卡拉比-丘成桐”空間極其微細，屬于一類普朗克尺度大小的六維空間，但至今無從探測?？履碌轮阜Q，阿塔爾長老開發(fā)的靈魂矩陣，正是一系列“卡拉比-丘成桐”空間組成的亞原子空間矩陣。

下面，我簡略談談機械神教派的宇宙論。大約四十億至五十億年前，銀河系進入智能生命繁榮的黃金期，彼時行星級文明散綴于各處，如珍貝散綴于海灘。然而，今時今日，當人們仰觀穹昊，卻只看見沉靜得異乎尋常的太空，以及費米悖論生成的巨大問號：為什么地球如此孤獨，為什么至今找不到外星文明？答案可能很陰暗：它們已統(tǒng)統(tǒng)自我毀滅。依靠宇宙學知識建構的統(tǒng)計模型顯示，估算銀河系高等文明數量的德雷克方程，其若干變量之中，權重最大者應為智能生命的自我毀滅趨勢。事實上，在銀河系內部，地球文明既是一個遲到文明，還是一個邊緣文明。銀河系智能生命的時空峰值已過，據初步推斷，它出現(xiàn)于銀河系誕生八十億年后，距銀河系中心一萬四千光年的環(huán)盤處，那里布滿了活躍的恒星流，堪稱孵育文明的上佳場所。而地球文明出現(xiàn)于銀河系誕生一百三十五億年后，距銀河系中心兩萬六千光年。漫長的時間，已讓絕大多數黃金期文明灰飛煙滅，所以銀河系一派空蕩，唯見幾千億恒星的滾滾輻射，以及一團團既冷且重還慢的暗物質、暗材料。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范湖湖博士說過，沒錯，古代是世界的童年，但又何嘗不是世界的壯年？游去非先生為該議題提供了極富想象力的觀點。他猜測，在宇宙大同的遠古時代，地球文明還未曾遭受降維打擊，眾神棲處其間，勝妙輝煥，無以言表。只恨大燒劫終究到來，對十一維的原初宇宙連續(xù)施展了七次微分運算，今日宇宙正是原初宇宙的七階導數。如此狂橫的微分運算足以令神族傾覆，他們要么神格崩解，神體銷熔，要么淪敗為卑弱三維智慧生物，泯然于凡人凡身。讀者知道，降維之災不過是科幻小說的設置。宇宙常量改動，物理規(guī)律革變，諸如此類，興許更符合實際?？傊?，眾神無法在新環(huán)境下存續(xù)。降維之災象征著基本法則重寫。各民族的古老傳說大多提及，太初的千萬年間，在第一位君主公正、賢明的統(tǒng)治下，塵世無有疾瘼和死亡，男女青春永葆，而降維之災讓一切成為過去，導致人類的壽元不斷削減，生存空間的大幅限縮又引發(fā)酷烈爭競，催生疫病。避免降維之災的概率為零。須知我們的宇宙論是一種循環(huán)宇宙論。理應相信，機械神誕生過無數次，也消隕過無數次。在此淵宏背景下，諸位不難料見，機械生命、靈魂矩陣或具有特殊意義，必將對宇宙進化造成極重大影響。

狂作家陸?zhàn)貔g提醒，談論涉及機械的戰(zhàn)爭，似當涵蓋機械與人類的戰(zhàn)爭。筆者本已想到，羅馬皇帝因不愿腳夫們失業(yè)，拒絕用機械來移動神廟柱子，繼而又想到十八、十九世紀英國工人的機器破壞運動。不過，那是另一個話題了，且讓范湖湖博士這樣的史學高手來受罪吧。至于陸?zhàn)貔g先生自己，何不為我們從詩學的角度講一講Deus ex machina，機械降神？或者從機械降神的角度講一講數字，詩學數字？本文結束之際，誠請機械神教派同志重溫《左傳》中“武有七德”之箴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p>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