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三聯(lián)書店在鋼琴家傅聰回國講學之際，約他進行了一次訪談。當被問及他認為父親家書中反映的最本質(zhì)的思想是什么的時候，傅聰?shù)幕卮鹗牵骸俺嘧又?。爸爸的信從頭到尾貫穿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就是這個?！薄陡道准視肥歉迪壬蕽嵏呷A、赤誠美好的精神世界的徹底呈現(xiàn)。重讀此書，重溫這位慈父的諄諄教誨，我們會因人生路上有這樣一位智者、長者同行而倍感欣慰。“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傅雷先生家書中的話幾十年后讀來，仍如旦晚才脫筆硯般新鮮。

為了培養(yǎng)出一位德藝雙馨、人格卓越的藝術(shù)家，傅雷先生苦心孤詣。他愿意隨時隨地給孩子做個“警鐘”，做面“忠實的鏡子”，這些家書非常完美地將品德教育、藝術(shù)修養(yǎng)、生活哲學等方面融合在一起。正如《傅雷家書》的策劃出版者范用先生當初的預(yù)言，這本書對年輕人、老年人都有益處，即怎樣做兒子、怎樣做父親。從這些情真意切的家書中，我們深深地明白，唯有嚴格規(guī)范自己，修煉出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擁，才能“以不斷的創(chuàng)造征服不斷的苦難，以永遠樂觀的心情應(yīng)付殘酷的現(xiàn)實”。

“先為人，次為藝術(shù)家，再為音樂家”，傅雷先生在家書中第一強調(diào)的是做人。“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shù)也好，頂要緊是humain（法文，人），要把一個‘人盡量發(fā)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是傅先生反復(fù)對孩子強調(diào)的話，把立身處世作為教育的核心。關(guān)于做人，傅雷先生在大的方面告誡孩子，要永遠保持獨立精神，要淡泊名利，維持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在小的方面提醒孩子，言行舉止和禮貌態(tài)度務(wù)須特別留意，為人處世不能馬馬虎虎，必須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國自古以來就重視德育，即理想人格的教育。儒家的基本精神“仁”，強調(diào)的就是關(guān)于如何做人的學問?！墩撜Z》：“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薄拔摹笔菑膶儆凇暗隆钡?。傅雷先生始終將孩子的品德修養(yǎng)擺在第一位，抓住做人這個根本，對其方方面面加以強調(diào)，決定了其家庭教育的格局非同一般。

傅雷先生閱歷豐富，對人生的奧秘了然于胸，他在家書中語重心長地向孩子傳授寶貴的生活哲學。傅先生教導孩子：“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fā)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tài)?！蔽覀冎?，常常接觸生機盎然的大自然，能在無形中解除疲勞、更新感覺，有助于求得恬靜閑適和保持童心，從而令藝術(shù)表達更豐富、更有生命力。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曾在《轉(zhuǎn)折》一詩中寫道：“自然的寶藏豐饒齊備/能裨益心靈、腦力/生命力散發(fā)出天然的智慧/歡愉顯示出真理?！币哺嬖V我們大自然是最神奇的所在，擁抱自然有益身心。傅雷先生告訴孩子：“學問第一，藝術(shù)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敝挥薪?jīng)過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感情，自我放縱會流于玩世不恭，使藝術(shù)頹廢。傅先生不厭其煩地鞭策孩子必須惜時如金，必須堅持富有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必須時時刻刻注意放松精神，“最折磨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而是操心”。

這些生活智慧來源于實踐，是傅雷先生人生閱歷的升華。誠如愛默生在《美國學者》中所言：“偉大的靈魂不僅是思想的強者，也是生活的強者?！毕嘈胚\用傅先生在家書中總結(jié)的這些智慧，我們也可以成為生活的藝術(shù)家，進而可以擁抱更加美好的生活。

關(guān)于藝術(shù)教育，《傅雷家書》中發(fā)人深省之處不勝枚舉?！罢嬲\是第一把藝術(shù)的鑰匙?！庇辛苏嬲\，才會有虛心，才能永遠對藝術(shù)保持謙卑?！八囆g(shù)是目的，技巧是手段?！比绻晃吨v究技巧，就休想夢見藝術(shù)，這樣的人是工匠而成不了藝術(shù)家?！八囆g(shù)沒有止境，沒有完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完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們?nèi)找岳^夜，終生地追求、苦練?！睂W海無涯，活到老學到老，人生因之充滿樂趣?！八囆g(shù)和學問從來不辜負人：花多少勞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誠和熱情，就得到多少收獲與進步?！币环指乓环质斋@，沒有任何捷徑可走。舉凡彈琴的姿勢、比賽前的心理調(diào)適、戒除藝術(shù)的斧鑿痕跡、莫扎特的音樂才華……家書中都有所涉及，細致入微。

傅雷先生有著極為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在音樂、美術(shù)、文學、翻譯等領(lǐng)域都頗有建樹，這使得他非常重視孩子們的藝術(shù)教育且采取的方法十分恰當。我們說，時至今日，他的教育理念仍然是十分先進的，對人們提高藝術(shù)修養(yǎng)和豐富精神生活仍然大有裨益。

傅雷先生還經(jīng)常在家書中跟孩子分享讀書心得，向孩子推薦好書。樸素、淡雅、天真的古典文學是他的心頭之好，他喜愛閱讀至情至性的杜甫詩，喜愛閱讀灑脫自然的蘇軾詞。他認為，“《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他常常緬懷魏晉南北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他贊許，“《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fā)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在古典詩詞學家葉嘉瑩先生的回憶中，令中學時代的她覺得“更感動和受用的”，也正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博通古今、學貫中西的傅雷先生有一個深刻的體悟：“東方的智慧、明哲、超脫，要是能與西方的活力、熱情、大無畏的精神融合起來，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出現(xiàn)。”在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取長補短，融合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更燦爛的全人類的文化，是傅先生一生對祖國文化最大的希冀。他的這一愿景，對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shè)仍然具有非常大的啟發(fā)意義。

1965年10月4日，傅雷先生在家書中寫道：“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連書都不能看，枯坐無聊，沉悶之極。但還想在你離英以前給你一信，也就勉強提起筆來?！遍喿x這一封封深情的家書，我們的腦海中常常會浮現(xiàn)出一位清癯慈祥的父親在燈下伏案書寫的畫面，這心血之作因而具有溫暖人心、鼓舞人氣的力量。傅雷先生是我國知識分子的典范，他擁有精金美玉一般美好的品格，這些謹嚴的家書因而閃耀出永恒的真理之光。深入閱讀這本好書，擁抱這顆赤子之心，是我們所能給予傅雷先生及其家書的至高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