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浩

一

壩下的陽平鎮(zhèn)開著家燒酒作坊，坊主是劉老頭，釀酒有祖?zhèn)鞯拿胤?，在方圓百里鼎鼎大名，就連草原上都傳著劉家燒酒的名聲。劉老頭是個有名的犟眼子，對外宣稱傳子不傳徒，傳媳不傳女。曾經(jīng)有位山西過來的小伙子，在門前跪了一天，要當徒弟學手藝，被劉老頭一頓棍棒趕跑了。

劉老頭以前有個兒子叫大彪，打小就被養(yǎng)在酒坊里，劉老頭親手傳授他釀酒手藝和秘方。不料物極必反，大彪九歲那年受不了他爹的嚴苛要求，竟然離家出走，不知去了哪里。鎮(zhèn)上的人都等著看劉老頭的笑話，沒想到劉老頭的老婆爭氣，一年后又生了二彪，接上趟了。

二彪十八歲那年，長得眉清目秀，釀酒得了劉老頭的親傳，成了個好把式。春上，因為作坊里人手少，他奉劉老頭之命，帶著四名伙計，趕著四輛牛車去大囫圇賣酒。這趟生意還不錯，賣了二百兩銀子，返回時，車隊遭遇土匪“半天風”搶劫，四名伙計跑散了，二彪奮力保護銀兩，不幸被土匪打傷了。

受傷的二彪被壩頭村的姜老大救起，并帶回家養(yǎng)傷。姜老大年齡并不大，二十多歲，單身一人，和二彪很說得來。二彪見姜老大家里十分窮困，加上自己的吃喝實在有些緊，又見壩頭村旁有股好泉水，村外田地盛產(chǎn)高粱，便提議替姜老大釀酒。但有一樣，釀酒秘方二彪不讓姜老大看見，這是他爹劉老頭的規(guī)矩。

半年光景，燒酒釀了出來，酒香飄滿了整個壩頭村。村民們何曾喝過此等好酒，于是蜂擁而至，酒很快賣完了。

酒賣完了，二彪的傷也痊愈了，準備啟程回家。姜老大拿出二百兩銀子來，讓他帶回去，話說得十分懇切：“你的酒錢被土匪搶了，回去怎么交代啊？酒是你釀的，賣的錢也有你一份?！倍胧指袆?，拿了錢，臨走時，把釀酒秘方寫到一張紙上，悄悄給了姜老大。

二彪晝夜急著趕路，第三天午后，刮起了遮天蔽日的大風沙，風沙裹挾著他來到一個烽火臺前。這烽火臺是前朝所留，如今已經(jīng)廢棄多年，他趕緊爬進烽火臺里面避風。剛進去，只見有個中年商人在里邊蜷縮著，旁邊還有個伙計，告訴二彪：“兄弟，這是我東家，姓戚，來這里經(jīng)商，被土匪搶了個干凈，他還得了重病，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p>

二彪心善，最聽不得這種遭難的事兒，正想安慰戚老板幾句，戚老板突然嘔吐起來，伙計急著喊：“東家，您可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怎么跟您家人交代啊?！?/p>

瞅瞅這情形，二彪說話了：“大哥，轉過這山彎，最多六里地，就是大河村了。大河村里有個藥堂，郎中的醫(yī)術很是高明，不如讓郎中看看?！?/p>

伙計直掉眼淚：“我們現(xiàn)在身無分文，人家給看嗎？”

二彪摸摸腰間的銀兩，心想救命的事不能耽擱，看看風小多了，就讓伙計背上戚老板，自己帶路把他們帶到大河村。郎中給戚老板開了藥，藥錢一兩銀子，都是二彪出的。臨走時，二彪好人做到底，又留下一兩銀子，讓戚老板在村里養(yǎng)病。

二

二彪晝夜趕路，第四天晚上，終于回到陽平鎮(zhèn)。自從他離開酒坊，算算時間都一年多了，回來一看酒坊竟然關門了，劉老頭臥病在床，以前的伙計也不見了。二彪急忙問劉老頭，是怎么回事。劉老頭說：“這么長時間沒回來，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呢，我老劉沒了后代，還有什么心思釀酒？”

二彪知道他爹脾氣一向不好，也不敢多說，拿出來銀兩給他看：“爹，那半年我遇上了土匪，好不容易才逃到一個地方養(yǎng)傷。這是賣的酒錢，您拿著?！彼麤]敢說錢被搶的事，也沒敢說自己給姜老大釀酒，怕劉老頭罵，更不敢說花二兩銀子給戚老板治病。

兒子回來，劉老頭來了精神，病不知不覺也好了，又找來伙計，開始釀酒。釀酒需要好幾個月，釀好了再儲藏半年，才可以售賣。沒想到剛把釀好的酒壇子搬出來，土匪“半天風”又來了。半天風騎著馬，帶著幾十個小嘍啰，把劉家的燒酒搬了個空，最后還說：“我們大當家的最喜歡喝這酒，為了細水長流，特命我請劉坊主到山上專門釀酒。”

這是要抓人上山啊，劉老頭大驚失色，急忙推辭，但土匪可不跟你講道理，綁了劉老頭就走。二彪要攔，哪里攔得住。忽然，旁邊出來一個擔擔子的小伙子，說：“劉坊主年紀大了，爬不動山路了，不如我去吧?！?/p>

半天風大怒，斜著眼睛問：“你去干什么？你會釀酒嗎？”小伙子沒答話，他擔著兩口壇子，里面都是燒酒，就倒了一碗給半天風喝。半天風嘗了一口，不由驚喜連連：“和劉老頭釀的酒幾乎一模一樣啊。也好，就你跟我去！”

小伙子不是別人，正是壩口村的姜老大。二彪走后，他十分想念，等釀完一缸酒，就挑了酒擔子邊走邊賣，趕到陽平鎮(zhèn)，還沒找見二彪呢，就趕上了這檔子事。他知道劉老頭年紀大了，真要上了山，只怕不多久就被折騰死，不如自己去，說不定瞅個空子能偷跑回來。

二彪見是姜老大來了，心里蠻高興，正要敘舊，想不到出了這種事，只能眼睜睜瞅著他被土匪們帶上山。這時候劉老頭看見了姜老大挑來的酒，還剩有不少，就過去倒了半碗，慢慢品。這一品，他就品出來了，這是自家秘方釀的啊，就呵斥起了二彪：“你把咱家秘方給他了？”

二彪見瞞不過，就一五一十講了自己替姜老大釀酒，姜老大把酒錢給了自己，自己感動之下，悄悄傳給他秘方的事。就老爹那個脾氣，二彪以為會挨臭罵呢，想不到劉老頭呆了半晌，說了句：“姜老大能替我上山，倒是個好人，傳給他也不錯?！边@事兒就算過去了。

二彪很為被押上山的姜老大擔心。沒想到第二天，半天風又來了，竟然放了姜老大，二話不說綁起劉老頭就走。二彪在后面連聲問：“你們綁他做什么？不是有姜老大給你們釀酒嗎？”半天風說了句：“大當家說了，就要你爹劉坊主?！北闵狭松?。

劉老頭被押走，二彪得想辦法救。他和姜老大商量，山上這股土匪有個規(guī)矩，想救人得交贖金，至少一千兩白銀?？删品焕锏腻X根本不夠，咋辦？姜老大慷慨解囊，拿出一百多兩來，二彪十分驚喜，就附在他耳邊說出一個秘密，姜老大聽了又驚又喜。

為了湊贖金，二彪出門向鎮(zhèn)里人去借。劉老頭為人古怪，但二彪的人緣好，七拼八湊，還差最后二百兩。正為難的時候，門簾一挑，進來一位大富商，說：“這錢我給你，不用還了?！?/p>

這位富商姓戚，二彪瞧著眼熟，富商身邊一個伙計說了聲：“你忘了烽火臺了？是你用二兩銀子救了我們老板的命！”這么一來，二彪就想起來了。戚富商告訴他：“養(yǎng)好病我就回了山西。這次來陽平鎮(zhèn)，就是為謝你，出了這種事，我能不管嗎？”

三

事情緊急，二彪就接了戚富商的二百兩銀子，匆匆上山了。他見了大當家的，發(fā)現(xiàn)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漢子見他帶著銀子上山，冷笑一聲：“你出多少錢都贖不出他來。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哥大彪！”

大彪九歲那年，因為父親管教太過嚴苛，便離家出走，一路流浪，陰差陽錯當了土匪。因為武功好，還當上大當家了，但他始終忘不了父親對自己的苛待，于是占了陽平鎮(zhèn)附近的山，還押劉老頭上了山。他的要求倒也簡單，就是要父親向自己磕頭認錯。

劉老頭一聽這話，梗著脖子就是不磕：“我們劉家世代釀酒，才有了這么大的名聲。對你嚴格要求，是為了繼承我的技藝。秘方是一方面，沒有好手藝也不行啊?！?/p>

大彪怒氣沖沖地說：“釀酒再好又有什么用？不就是為了能多賺錢嗎？我占山為王，錢比你多多了！”“可你走的是邪路！”這對父子越說越僵，眼看就要打起來，二彪忽然把帽子一摘，落下一頭長發(fā)來?！澳銈兌紕e說了，哥，就為了你，我裝了十八年男子啊?！?/p>

其實二彪本是個女孩，但劉老頭怕鎮(zhèn)上人看自己笑話，后繼無人還怎么傳秘方，竟然讓二彪從小裝男孩子，這樣就能傳秘方了。也虧她個高臉盤大，說話聲音也粗，這么多年愣沒人看出來。

大彪又挑著理了：“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趕跑了兒子，還讓女兒裝男人，我們劉家祖上見你是這樣保存秘方的，羞不羞？第一個破規(guī)矩的就是你，不是說傳子不傳女嗎？怎么傳給了二彪？”

這話說得劉老頭呆呆地發(fā)愣，看看當了土匪的兒子，再看看不男不女的女兒，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去，嘴里喃喃說著：“是怪我，我向你賠罪?！倍胍话逊鲎×怂?，紅著臉說：“不用跪，您沒有傳給大彪，但是傳給了另外兩個半子，就是我和姜老大。女兒是半子，女婿也是半子，合起來是一個。”

原來就在籌集贖金時，二彪告訴姜老大其實她是女人，還和他私訂終身！劉老頭本來萬念俱灰，現(xiàn)在居然又有了一個女婿，不由高興起來，轉身對大彪喝道：“我可以向兒子賠罪，但不向土匪下跪！你的手下半天風，連你妹妹都打傷了，要不是姜老大，你就再也見不到妹子了！”

大彪聞聽，叫過半天風，半天風叫嚷著：“土匪不就是打家劫舍嗎？不搶錢，還不如當老百姓！”這話點醒了大彪，他本性善良，和老爹憋著一口氣才上山落了草，見劉老頭先要向自己賠罪，現(xiàn)在又一身正氣，不覺沉吟起來，最后說：“我金盆洗手，不再當土匪了！”

大彪一言九鼎，當真解散了這幫人，自己也不知去向。劉老頭和二彪回了家，發(fā)現(xiàn)戚富商和姜老大正在鎮(zhèn)上焦急地等著。一看戚富商，劉老頭就愣了，這不是當年跪在門前、求自己收徒的那個后生嗎？戚富商笑笑說：“被您趕走后，我就發(fā)誓要成就一番事業(yè)，再上門討回臉面?？傻搅岁柶芥?zhèn)，才知道救命恩人二彪是您的兒子，于是往事不提了，只提情義！”

好一番光明磊落的話，說得劉老頭面紅耳赤。忽然，他說：“我這回被綁上山，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紛紛出錢幫忙，這也是情義，錢可以還清，情義還不清，我決定公開我的釀酒秘方，大家共同致富！”

不久，一家接一家的酒坊就開在了陽平鎮(zhèn)。劉老頭悉心指導，戚富商負責經(jīng)營，幾年過去，陽平鎮(zhèn)成為名動全國的酒鄉(xiāng)，連皇上都喝呢。

鎮(zhèn)上最大的酒坊，自然還是劉家酒坊。忽然一天，一家更大的酒坊在鎮(zhèn)子中心成立，鞭炮聲中，二彪帶著丈夫姜老大去看，只見劉老頭站在門前，和這家酒坊的東主談笑甚歡。透過鞭炮的塵煙，二彪驚喜地認出，東主正是大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