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破解童心”

舒心

楊紅櫻不止一次地回答過“為什么寫兒童文學”的問題：

作家跟生活是離不開的，我當過老師，最熟悉孩子，我只能寫兒童文學；成都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的童年在那里度過，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自然而然會帶進作品。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不是憑空造出，是有實實在在的生活氣息和生活底蘊。即使是《笑貓日記》那么空靈的童話，也有成都的背影。比如說《笑貓日記》里的翠湖，就是成都人民公園的人工湖；里面提到的防空洞等場景，公園里也還有。所以說，童年帶給你的記憶，永遠留在你的人生里。

她說，后來的小說，之所以孩子們覺得真實可信，其實也源自小時候的觀察。比如成都的霧非常非常濃，每天早晨上學時，兩三米就看不到人了，感覺像在太空里行走；成都下雨時，雨絲非常細，落在頭發(fā)上，像頂著一頭的白糖；春節(jié)過后，成都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開了，好像老天爺從天上倒下來的顏料……

也因為小時候根深蒂固的影響，成都的背景總或隱或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楊紅櫻的作品中。很多小讀者看了楊紅櫻的書，循著故事中的描寫跑到成都去找“馬小跳”。

楊紅櫻還記得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一個夏天，爸爸帶她在成都人民公園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里劃船，也許爸爸不會知道女兒單純的心靈能感受到露珠在荷葉上滾動的聲音；當爸爸興致勃勃騎著自行車帶著女兒趕幾十里路去郊外采摘時，也一定不會預料，沿途那色彩鮮艷的果果蔬，在女兒心中留下了怎樣明媚的底色；當他從劇場看完樣板戲出來，懷抱早已酣睡的女兒，更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成為影響幾代孩子成長的童書作家。

楊紅櫻說，小時候爸爸每個周末都會帶她出去，不是有意培養(yǎng)她觀察什么，也沒對孩子有多高的期待，不帶有任何功利心，只是一心一意和孩子一起玩：

寫作最基礎的就是熱愛生活。有熱愛才會有感動，寫作激情才會表達出來。爸爸沒有指導我寫作，但是教我學會感動。我對大自然非常敏感。尤其像成都這樣詩情畫意的城市，對一個人氣質(zhì)的培養(yǎng)，提升生活的品位，影響是非常大的。

爸爸只是教育界的一個普通職工，但是他為楊紅櫻的人生打下了明亮多彩的底色。楊紅櫻說，現(xiàn)在成都有一種說法，叫“現(xiàn)代田園城市”，“我爸爸就有田園居士的風范，非常閑淡。成都人的淡定，對生活有品位，在爸爸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一個人能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情趣，就是高品位的生活。“我們每天的生活都很平淡，但是有情趣?！?/p>

小時候的楊紅櫻，也許在某些人眼里是“笨女孩”，她清楚地記著，二年級時自己還把阿拉伯數(shù)字3反著寫，但數(shù)學老師從來沒有嫌棄她的“笨”，老師給全班同學解釋“楊紅櫻不會寫3，是因為她的年齡比你們都小?！睆哪菚r起，一顆夢的種子就在楊紅櫻的心中生根發(fā)芽，她想，長大以后，也要做數(shù)學老師那樣的老師，全心全意對學生好。

18歲時，楊紅櫻如愿當上了小學語文老師。盡管那時的語文老師都有一本“教學參考書”，但她從來不會依樣畫蘆。楊紅櫻相信“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她會讓孩子們在語文書上劃出他們喜歡的課文，然后精心設計，把課文編成劇來演，讓孩子們分成小組來比賽，在自編自導自演的過程中，語文能力得到了全面提升。學生們都喜歡語文課，覺得是他們學得最輕松的一門課，楊紅櫻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最高褒獎。她尊重每一個學生，也尊重他們的個性特點，她給班里48個學生建立個性檔案，包括興趣愛好、性格的優(yōu)缺點。她很得意的是自己有一雙會發(fā)現(xiàn)的眼睛，能發(fā)現(xiàn)學生身上的潛質(zhì)，這對楊紅櫻后來的創(chuàng)作幫助很大，比如《仙女蜜兒》中，楊紅櫻把全部的教育理想寄托在主人公蜜兒的身上，她有一副“優(yōu)點放大鏡”，靈感就來自楊紅櫻這段當老師的經(jīng)歷。

楊紅櫻開始寫作，不是為了當作家，而是為了在閱讀課上，給班上的孩子講故事。在和學生的聊天中，她了解到孩子們在所有的課文里面最喜歡的居然是科學童話《小蝌蚪找媽媽》。從兒童閱讀心理的角度說，《小蝌蚪找媽媽》滿足了兒童閱讀的四個基本需求：一是想象力，二是求知欲，三是可讀性，四是情感訴求。以楊紅櫻當時的文字能力和長期積累起來的知識儲備，還有與生俱來的編故事的天賦，寫這類型的科學童話可謂游刃有余，于是試著創(chuàng)作了故事《穿救生衣的種子》，孩子們果然非常喜歡，楊紅櫻把這篇童話投給了上海的少年報并很快發(fā)表，那一年，她19歲。

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楊紅櫻當了6年的語文老師，小學畢業(yè)的語文考試，全班的平均分在全區(qū)的統(tǒng)考中名列前茅。而此時，她不僅是成都頗具影響的語文老師，每天被很多外校的老師觀摩學習，同時也發(fā)表了上百篇的短篇童話，出版了科學童話集《快樂天地》。

很多人只看到楊紅櫻面對的鮮花和掌聲 ，卻忽略了她近20年默默無聞的寫作，包括寫了10年的短篇童話，為她后來的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如果沒有信念，我早就堅持不下來了?！?/p>

2000年出版的《女生日記》是楊紅櫻的成名作，也是她的第一本小說。小說采用了直抵孩子內(nèi)心深處的日記體形式，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冉冬陽從小女孩成長為少女的生理、心理微妙的變化，把女孩子渴望長大又害怕長大的矛盾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

楊紅櫻充滿人性關懷的書寫和對孩子的真誠態(tài)度在這部書里都得到了高度的表現(xiàn)。從《那個騎輪箱來的蜜兒》以及《神秘的女老師》開始，楊紅櫻就把“人性關懷放在首位”的教育理念當作一面旗幟，高高地飄揚在我的作品中。如果一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被撒入人性關懷的種子，那么同情、憐憫、關愛、友情這些人類高貴的品質(zhì)就不可能燦爛他們未來成長的天空。

《女生日記》一夜走紅，拉開了“楊紅櫻校園小說系列”序幕，與其后的《男生日記》《五三班的壞小子》《漂亮老師與壞小子》一起，掀起了“楊紅櫻風暴”，甚至成為文學現(xiàn)象，一而再地引發(fā)了學界和業(yè)界的探討。

楊紅櫻的作品中，所有人物形象生動、逼真，很多人物即來自她教學生涯中接觸的學生。比如馬小跳的原型便是楊紅櫻的學生，也是她一直想寫的一個兒童形象，在他的身上，寄予了楊紅櫻太多的東西：比如她的教育理想，家庭教育的和學校教育的；她對于當今教育現(xiàn)狀的思考、對童年的理解以及對孩子天性的理解；這里面還包括她做老師、做母親的人生體驗。她筆下的馬小跳是一個真正的孩子。楊紅櫻想通過這個真正的孩子，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童心世界。她滿懷激情地書寫這個捍衛(wèi)童年的小戰(zhàn)士，一寫就是20多年，寫了30本，楊紅櫻希望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兒童心靈成長史”。

自2006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笑貓日記系列”，至今已有29本，累計銷量超過了8000萬冊，有一家小學校園的調(diào)查顯示，該學校有78%的學生讀過《笑貓日記》，93% 的學生知道《笑貓日記》。其中銷量最多的一本書《小貓出生在秘密山洞》已超過了400萬冊。很多人驚訝這是一本什么書，能讓孩子們這么癡迷？

北京一個小學的心理老師分析了孩子們?yōu)槭裁聪矚g讀《笑貓日記》。她說：“《笑貓日記》寫了孩子們許多內(nèi)在的東西。他們與其說在讀《笑貓日記》，不如說在讀內(nèi)在的自己?！?/p>

這是一本寫母愛、寫生命、寫死亡的書，完全顛覆了有些人對兒童閱讀的錯誤認知。“笑貓”這一藝術形象的產(chǎn)生，得益于楊紅櫻和小讀者在閱讀上的良好互動。在創(chuàng)作《笑貓日記》之前，小讀者們已狂熱地愛上了“馬小跳”，馬小跳已然成為中國孩子成長路上的精神伙伴。故事中的馬小跳有一個表妹叫杜真子，杜真子是一個內(nèi)心孤獨的女孩子，她有一只貓，她所有的心里話都講給這只貓聽，她相信這只貓能聽懂她的話，因為它會笑，會用各種各樣的笑來表達它的思想。孩子們對這只貓一見鐘情，關于這只貓的信像雪片一樣向楊紅櫻飛來，他們希望楊紅櫻能把這只會笑的貓，寫成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于是，“笑貓日記系列”在孩子們的期盼中應運而生。很多人以為孩子喜歡讀的，都是沒有營養(yǎng)的淺薄的書。其實，這是一系列現(xiàn)實主義色彩濃厚的作品，楊紅櫻沒有回避中國兒童的生存現(xiàn)實和心理現(xiàn)實，“笑貓日記系列”中《能聞出孩子味兒的烏龜》《孩子們的秘密樂園》《永遠的西瓜小丑》，映射的就是現(xiàn)實中的中國兒童的問題，在應試教育制度下，失去孩子天性的孩子越來越多，真正的孩子越來越少。

很多孩子都用“好看”來形容《笑貓日記》。無論是“淘氣包馬小跳系列”，還是“笑貓日記系列”“校園小說系列”，楊紅櫻的作品都帶著濃厚的幽默色彩。幽默是楊紅櫻骨子里的東西。她的思維方式幽默，也能意會別人的幽默。她不認為能把別人逗笑就叫“幽默感”，因為真正的幽默不是刻意追求的效果，而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有幽默感的人都有積極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身上都有一種正能量。

從18歲做小學老師，后做童書編輯，然后做童書作家，40余年來，楊紅櫻的工作從來沒有離開過孩子。她一直喜歡讀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皇帝的新裝》，光著身子的皇帝出來游街，那么多人在圍觀，為什么只有一個孩子說皇帝是光著屁股呢？她喜歡“有孩子味兒的孩子”，喜愛孩子們身上的真誠，跟孩子在一起，他們的真誠一直激勵著楊紅櫻：只有真誠的寫作，才能收獲真誠的閱讀。

童書寫作是一種高難度的寫作，因為童書的讀者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正在成長中，他們的心智還不成熟，需要在閱讀中得到心靈成長的引領，所以，給他們的讀物，教化功能是必須的，童書作家背負著使命感，但又不能給小讀者講大道理，只能把這些道理藏在那些好看的故事中。楊紅櫻有一個比喻，一個好的童書作家，就像一個廚藝高超的廚師，可以把營養(yǎng)豐富、但口感不好的粗糧，做成精美的點心。

楊紅櫻的教育理念貫穿寫作中：

人的一生中，有不同的生命過程，我尊重生命的每一個過程，包括尊重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犯的錯誤。因為成長的過程，就是犯錯誤、改錯誤的過程。

孩子的天性在她的作品中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濃縮成馬小跳的一句宣言，就是“理直氣壯做孩子”。

最讓楊紅櫻感動的是，在全國各地的簽售現(xiàn)場，常常有一些個子高高的大孩子也排在等候簽名的長長隊伍中，但他們并不簽書，只是想對她說聲“謝謝”。因為楊紅櫻的書陪伴他們度過了童年。一個高二的云南女生曾交給楊紅櫻一封信，信中寫道：

我珍藏著您的每一部作品。這些作品觸動我心深處最渴望的——像馬小跳那樣的純真率直的秉性，做真正的、不做作的孩子。我想，無論我在成長中將遭遇殘酷的現(xiàn)實，人心的險惡，我的心都不會消極灰暗，我還是想在風雨過后向著太陽微笑……在您的文字中，我學會充滿希望地成長，做一個健康自信的我。

在一個中等城市的圖書館做數(shù)據(jù)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楊紅櫻的一本《女生日記》被借閱近57次。

相對圖書的銷量，楊紅櫻更在乎圖書館的借閱量。她感到欣慰的是，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全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借閱量的上榜作家中名列前茅。

一部作品的暢銷絕非偶然，而楊紅櫻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有相當?shù)挠绊懥Γ粌H形成了“楊紅櫻現(xiàn)象”，更可貴的是讓不同國度的孩子愛上了閱讀。2006 年，《淘氣包馬小跳》在法國出版， 2007年，“淘氣包馬小跳”系列圖書、《笑貓日記》的德語版權(quán)，分別由英國哈珀柯林斯集團、德國艾閣蒙集團購買。在英國的一個學校，一個英國男孩告訴楊紅櫻，他是英國的馬小跳。在阿拉伯國家中，馬小跳也很有名，記得在埃及開羅的一個圖書館，孩子們知道為楊紅櫻是馬小跳的作者，都歡呼起來，睜著和她合影；在海外的華人中，馬小跳就更有名了，“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馬小跳”。因為馬小跳的故事引人入勝，很多學中文的孩子都把馬小跳的系列讀物作為中文讀本。

為什么是楊紅櫻？

她的寫作是毫無功利的，做人做事都非常自我，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從童話轉(zhuǎn)寫小說，是因為當時女兒正讀小學六年級，楊紅櫻特別想寫一本真實記錄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女孩生理變化和心理變化的書，于是就寫了《女生日記》；從小說又轉(zhuǎn)寫童話，是因為她覺得送給孩子最好的禮物，莫過于培養(yǎng)他們健全的人格。她覺得，兒童文學作家的讀者是心未成熟的童年期的孩子，這要求童書作家有別于成人作家的一種特殊功力，那就是深入淺出。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是“淺語的藝術”。楊紅櫻傾力20年創(chuàng)作“淘氣包馬小跳系列”，蘊含其中的關于童年、關于成長、關于人格教養(yǎng)的深刻內(nèi)涵，力求通過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栩栩如生的文學形象表現(xiàn)出來，達到藝術性、思想性和可讀性的高度統(tǒng)一。

從19歲開始兒童文學開始到現(xiàn)在，楊紅櫻一路風雨兼程，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在被問及影響自己的人時，楊紅櫻坦率地說：

我要寫什么，我要怎么寫，想得十分清楚，心中有盞指路明燈，那就是：兒童想讀什么，需要讀什么，怎么才能讓兒童讀得懂，進而愛上閱讀。一句話，兒童在我心中至高無上，他們才是真正能影響我的人。

在一次訪談中，楊紅櫻說自己“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破解童心”，沒想到被小讀者記在心里。當她走進學校時，孩子們“嚴肅”地對她說：“楊阿姨，我們可以正式地通知您，您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我們的童心已經(jīng)被您破解了?！?/p>

（作者系記者、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