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明代;沿海衛(wèi)所;倭尾船;造船技術(shù)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3.013
明朝的航海技術(shù)發(fā)展迅速,已有李約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封越健、宋烜、席龍飛、何鋒等學者的出色研究。1然而,當洪武初年“倭寇”渡海來襲時,明朝官軍所乘海舟速度卻遠遠不及,以至于水師將領(lǐng)廖永忠有“其來如奔狼,其去若驚鳥,來或莫知,去不易捕”之嘆。2本文從新發(fā)現(xiàn)的日本藏公文紙印本的紙背文書入手,結(jié)合《朝鮮王朝實錄》的記載,分析明初“倭寇”橫行東亞海域背后的技術(shù)原因及其影響。
首先介紹本文核心史料。明代初年,政府公文超過保存年限被廢棄后,未寫字的一面偶爾會被用來印刷書籍,遂將公文內(nèi)容以紙背文書的特殊形式保存下來。靜嘉堂文庫藏《漢書》殘本4冊8卷,便是一部宋刊明初公文紙印本。此書原藏湖州陸氏皕宋樓,光緒三十三年(1907)被陸樹藩售于巖崎氏靜嘉堂。1973年,竺沙雅章從中抄出8件洪武三年(1370)處州府“小黃冊”,加以初步研究,但未深究其余文書。3 2019年,筆者赴東京展開調(diào)查,統(tǒng)計出靜嘉堂藏《漢書》共有紙背、紙面文書320件,均為洪武初年浙江行省公牘,包括戶籍文書226件,溫州衛(wèi)、溫州府、臺州衛(wèi)文書94件。本文將根據(jù)其中1件溫州衛(wèi)文書、1件臺州衛(wèi)文書展開討論。
一、明初泉州“倭尾船”與臺州“倭船”
靜嘉堂藏《漢書》紙背文書中的11件內(nèi)容前后連貫,可連綴復(fù)原為洪武五年(1372)溫州府“聲息”事,其內(nèi)容是溫州府某縣逐月記載浙江、福建、廣東沿海的軍事訊息,以及沿海衛(wèi)所的防御策略?!奥曄ⅰ蔽臅拈_頭,即卷九十五頁二七紙背文書如下:
一宗聲息。
洪武五年
二月
二十五日,承奉本府帖文,該:據(jù)下村巡檢司申,該:奉省府札付,為聲息事。據(jù)泉州衛(wèi)申,據(jù)……十四日夜五更,有潮州倭尾船一十余只駕使……余人登岸搶掠,殺死鹽戶呂思賢等一十……施行。得此,并承準溫州衛(wèi)牒文,為上事。承……晝夜用心,于緊關(guān)去處隄(提)備。奉此,移牒……請瑞安縣依上隄(提)備,申府照驗。
三月
初九日,承奉本府帖文,該:承準浙江等處提刑按察司溫臺分司牒文,為上事……洲、中界山巡檢司,關(guān)樂清、瑞安縣隄(提)備施行。
二十八日,承奉本府帖文上事。奉此,行移各處,依上會捕施行。
四月
由于公文紙印刷書籍時遭到裁剪,原文書內(nèi)容殘缺,錄文時根據(jù)年月日重新分段,殘缺部分以省略號標識。該文書主體以黑筆書寫,部分以紅筆書寫,黑、紅筆跡相同,似出于同一人之手。據(jù)弘治《溫州府志》記載,洪武十一年(1378)溫州府共設(shè)巡檢司10處:館頭、中界山、北監(jiān)、小鹿、蒲岐、梅頭、下村、小漁野、江口、仙口。1文書第四段可見“下村巡檢司”,第六段可見“中界山巡檢司”,由此判斷,文書中的“本府”即溫州府。
洪武初年,溫州府下轄4縣:平陽、永嘉、瑞安、樂清。文書第四段可見“請瑞安縣依上隄備”,第六段可見“關(guān)樂清、瑞安縣隄(提)備施行”?!瓣P(guān)”起源于宋代,屬于平行文書,用于同一長官而分別置局治事的官司之間相互關(guān)照。2由此推知,“聲息”文書的編寫單位不是樂清縣或瑞安縣,而是永嘉縣或平陽縣?!奥曄ⅰ蔽臅淖詈笠患?,即靜嘉堂藏《漢書》卷九十六上頁七紙背文書全文如下:“洪武五年九月□日知縣潘□奉縣丞趙世……”據(jù)嘉靖《永嘉縣志》記載,洪武十一年之前,永嘉縣知縣名潘泰,縣丞名趙世杰。3由此確定,“聲息”文書為洪武初年溫州府永嘉縣文書。
文書內(nèi)容分3部分:二月二十五日聲息事、三月初九日聲息事、三月二十八日聲息事。第一部分記載,洪武五年二月十四日晚上五更,泉州衛(wèi)發(fā)現(xiàn)十余只“倭尾船”忽然從潮州行駛而來,停靠在泉州海岸,海賊登岸,殺死當?shù)佧}戶呂思賢等人,劫掠而去。泉州衛(wèi)立即將這一情報告知“省府”,即浙江行省首府杭州府。杭州府得到消息后,發(fā)札付至溫州府。二月二十五日,溫州府發(fā)帖文至永嘉縣,提醒該縣加強防備。永嘉縣收到溫州府帖文不久,又收到溫州衛(wèi)牒文,內(nèi)容也是關(guān)于“倭尾船”。最后永嘉縣發(fā)牒文至瑞安縣,提醒后者注意防備,并將已提醒瑞安縣之事申溫州府照驗。第二部分與第三部分,重申第一部分中需要“隄(提)備施行”的內(nèi)容,可見當時“倭尾船”出沒不定,來去迅速,令東南沿海官兵高度緊張。巖井茂樹總結(jié)明代的上行文書曰申文,平行文書曰牒文,下行文書曰札付,其起始、終端語皆有定例。1溫州府“聲息”文書所見公文類型及首尾用語,與此大體相符。
然而,文書中“倭尾船”一詞頗為費解,顧名思義,應(yīng)是一種船尾形制特殊、迥異于中國本土的日本式海舟?!百廖泊焙芸赡懿皇瞧湔矫Q,而是洪武五年前后福建、浙江沿海衛(wèi)所官兵對這種日本造或日本形制遠洋船的習慣性稱謂。
與此同時,洪武六年(1373)臺州衛(wèi)官兵也繳獲“倭船”,靜嘉堂藏《漢書》卷九十五頁一九紙背文書記載:
二十六日,承奉右千戶所帖文,催促前事。仰督并臺州府攢完貢具,伺候調(diào)用,仍將用過物料數(shù)目,攢造文冊繳申,拘收完頭……奉此,當日立案,行下總旗黃福及關(guān)百戶孟福昭信,依上施行。
八月
初九日,承奉右千戶所帖文前事。仰依上催促,臺州府攢完貢具調(diào)用,仍將用過物料數(shù)目,攢造文冊繳申,拘收完頭、木楂……當日立案,行下總旗黃福及關(guān)百戶孟福昭信,依上施行。
十二日,準百戶孟昭信關(guān),為前事。坐到倭船合用木楂,自行差軍砍辦,承奉拘收完頭、木楂之先,為無見在石灰,以此將鋸下……軍人石灰應(yīng)用及同炊爨飯食,俱已銷用,別無余數(shù)。所據(jù)實……臺州府棕纜未完,以致忱悮開報。準此,當日立案,申本府照驗。
十六日,承奉右千戶所帖文,為軍船金鼓事。仰依上催促施行。奉此,行據(jù)總旗黃福呈,移準百戶孟昭信關(guān)除于臺州府關(guān)……據(jù),金一面并旗號、棕纜等項未完,不曾關(guān)領(lǐng)。當日立案,開申本所照驗。
九月
初八日,承奉右千戶所帖文,為成造船只事。仰催督臺州府攢完棕纜等項發(fā)來,仍將用過物料、實銷數(shù)目,造冊繳申施行……福呈,移準百戶孟昭信關(guān),據(jù)船上貢具除節(jié)次收領(lǐng)外,緣棕纜、旗號……銷數(shù)目,難以開報。準此,當日立案,開申本所照驗。
二十三日,承奉右千戶所帖文,為前事。仰依上攢,并臺州府星夜造完棕纜等項,仍將用過物料花銷,備細數(shù)目,攢造文冊,繳申……
此文書內(nèi)容是臺州衛(wèi)報告建造軍船事。臺州衛(wèi)在打造新軍船的同時,還監(jiān)督催促臺州府措辦旗號、棕纜、金鼓等軍船所需物料與貢具。由第四段可見,臺州衛(wèi)原本準備從繳獲的“倭船”上砍下可用的木楂、完頭等船體零部件,用于打造新軍船,但臺州衛(wèi)部分軍人擅自將木楂、完頭等一部分用來燒石灰,另一部分用于生火做飯。當洪武六年八月十二日臺州衛(wèi)右千戶所百戶孟福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時,木楂、完頭均已消耗殆盡。鑒于臺州衛(wèi)官兵已繳獲部分“倭船”,并將其進行拆解,可知他們應(yīng)當對其構(gòu)造具備相當程度的了解。
溫州府文書所見泉州衛(wèi)報告的“倭尾船”,應(yīng)即是臺州衛(wèi)文書所見“倭船”。洪武初年,這種船在廣東、福建、浙江海域頻繁出現(xiàn),其特點是船尾設(shè)計特殊,船速極快,有別于中國本土的軍船或民船,但傳世文獻中未見洪武年間“倭尾船”形制的具體描述。下節(jié)將目光移向域外文獻,從朝鮮方面的史料加以推測。
二、朝鮮王朝史料所見“倭船”
田中健夫指出,明初“倭寇”之亂先在朝鮮半島爆發(fā),其成員既有來自日本對馬島、壹岐島、肥前松浦地方的“三島倭寇”,又有“禾尺”“才人”等朝鮮(高麗)人。2當他們合流南下侵擾中國沿海時,理論上既可能乘坐朝鮮造海舟,又可能乘坐日本造海舟。
朝鮮太宗七年即明永樂五年(1407)三月,對馬島守護宗貞茂派遣使者平道全向朝鮮進獻土物,歸還被擄至日本的朝鮮人。借這一機會,宗貞茂向朝鮮太宗請求賜予茂陵島,“欲率其眾落徙居”。但朝鮮太宗認為,此舉無異于引狼入室,還可能留給日本方面朝鮮招納叛人的口實,予以拒絕。1不過,同年七月朝鮮太宗任命對馬島使者平道全為員外司宰少監(jiān),賜予銀帶。2從此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來看,朝鮮很可能試圖通過平道全這一渠道,獲取日本方面的軍事情報與造船技術(shù)。
15世紀初期,朝鮮太宗與對馬島守護宗貞茂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證據(jù)是朝鮮太宗十二年即明永樂十年(1412),宗貞茂獻書朝鮮太宗,書中寫道:“倭船八十余艘,欲于朝鮮安釜島等處淹留田獵,仍向中國?!?對船隊南下侵擾中國的意圖直言不諱,而朝鮮方面竟不顧中國方面安危,默許“倭船”在其境內(nèi)修整。但正因為日本船隊??吭诔r境內(nèi),朝鮮政府很可能獲得了近距離觀摩并仿造“倭船”的機會。翌年,柳思訥將朝鮮兵船與平道全所造“倭船”在漢江上展開競速,結(jié)果“順流而下,則兵船不及倭船三十步或四十步。逆流,則幾百步矣”。4此次競速充分暴露朝鮮軍船與“倭船”在速度方面的巨大差距,尤其在逆流航行的情況下,朝鮮軍船落后“倭船”甚遠,在實戰(zhàn)中根本無法追擊??紤]到朝鮮造船舶在行駛速度方面落后日本式海舟很多,“三島倭寇”與“禾尺”“才人”等朝鮮(高麗)人合流后,乘坐朝鮮式海舟南下的可能性應(yīng)該不大,明朝官兵也不太可能稱朝鮮式海舟為“倭尾船”或“倭船”。
朝鮮與日本之間的短暫和平,幾年后旋即被日方打破。朝鮮太宗十五年即明永樂十三年(1415),倭船23艘寇濟州,焚毀廬舍,大肆擄掠居民及財物。朝鮮太宗派遣濟州人宋全,帶領(lǐng)大兵船3艘,攜帶火?、兵器前往支援。5翌年,兵曹判書樸信啟曰:“聞倭奴大修戰(zhàn)艦,欲寇中國,若糧食不足,則所過沿海,潛掠可畏。請于諸島,聚兵船以待變。”6朝鮮太宗采納這一建議,下令在各個島嶼布置兵船,嚴陣以待。經(jīng)過多次實戰(zhàn),朝鮮軍隊逐漸對“倭船”的構(gòu)造有了更深入了解,朝鮮世宗元年即明永樂十六年(1418),投化倭皮古、沙古等上言:“今觀兵船體制,一船只著一尾,故一遇風浪,輒至傾覆。倭船則于平時懸一尾,遇風浪,則又于兩房各懸一尾,故無傾覆之患。乞依倭船例作尾?!?世宗從之。
“投化倭”又稱“投化倭人”,指居住在朝鮮半島南面的富山浦等地,由朝鮮政府賜予土地、財產(chǎn)或官職,從事海上貿(mào)易、對日外交等工作的日本人。由皮古、沙古等“投化倭人”的描述來看,“倭船”有三尾,海面平靜時只用一尾,全速前進;若海上風浪增強,則在左、右兩旁各掛出一尾,以避免船體傾覆。這種三尾“倭船”兼顧速度與穩(wěn)定性,還可根據(jù)海上情況靈活切換模式,適合遠洋航行。同時期朝鮮水軍船僅有一尾,一旦遇到風浪便容易傾覆,行駛速度又慢,在海上追擊戰(zhàn)中處于絕對劣勢。于是,經(jīng)朝鮮世宗批準,朝鮮水軍開始仿造這種“倭船”。
但從朝鮮開始仿造“倭船”到最后投入使用,耗時既久,費用又高,故始終不乏爭議。朝鮮世宗二十七年即明正統(tǒng)十年(1445),仿造“倭船”取得初步進展:“初,命投化倭藤九郎造船于麻浦,仿倭船體。及成,會諸津船于楊花渡,以新造船為敵船,縛草為人,列于船中,亂發(fā)諸火砲射之,為相戰(zhàn)狀,命議政府六曹往觀之?!?議政府及“六曹”官員,一同出席觀摩有仿造“倭船”參與的射擊演習,足見對這項工作的高度重視。然而,此后“倭船”的推廣似不太順利,朝鮮成宗四年即明成化九年(1473):
領(lǐng)事申叔舟啟曰:“今聞傳教,以倭人秦盛幸之言,仿倭船體制造兵船,試其可用。昔在世宗朝,授倭人藤九郎護軍職,監(jiān)造兵船,功費倍蓰,而板薄易破,竟未施行。世祖朝遣柳子光于三浦,令倭船匠造船,亦未究而罷。臣觀倭船,板甚薄,多用鐵釘,本狹而腹闊,兩端尖銳,故輕快便于往來。然動搖,則釘穴浸闊而水漏,易致腐敗。本國兵船,體雖重大,然木釘濕而益固,故堅致牢實,可用十年。且兵法據(jù)高者勝,我國兵船比倭船高三分之一,故利于戰(zhàn)。曩臣奉使日本時,猝遇賊船,即為戰(zhàn)備,舉帆而行,不過數(shù)里,賊船皆不及。是我國兵船,疾行之驗也。”上曰:“功用雖倍,經(jīng)久可用,則為之可也,如有弊而無益,則奚庸為?但人之工拙各異,安知盛幸之非巧于九郎乎?”叔舟啟曰:“盛幸亦非船匠,但云問三浦倭人而造之耳?!?
通過申叔舟的描述可知,朝鮮世宗年間“投化倭”藤九郎仿造的“倭船”雖可用于朝鮮軍方的射擊演習,但質(zhì)量不甚堅固,船板易破,無法應(yīng)用于實戰(zhàn)。此后,朝鮮世祖又派遣柳子光,在與日本對馬島隔海相望的三浦,即釜山浦、薺浦、鹽浦地區(qū)招募日本船匠造“倭船”,仍不得要領(lǐng)。從成宗“如有弊而無益,則奚庸為”的回復(fù)來看,由于整體質(zhì)量堪憂,仿造“倭船”沒能在朝鮮水軍中大范圍推廣。
在引文中,申叔舟還透露了“倭船”形制的諸多細節(jié):用較薄的船板打造船身,用鐵釘連接船板,船頭、船尾形狀尖銳,船身狹而船腹闊,高度較低。由于上述特殊設(shè)計,“倭船”的重量較輕,承受阻力小,海上行駛速度快,但其最大弊端是使用年限短,很容易因海水浸入而腐壞。申叔舟還夸耀朝鮮兵船高大,用木釘連接船板,入海后木釘遇水膨脹,船體愈發(fā)堅致牢實,可用10年。此話固然不一定可信,但由此反推,“倭船”使用年限當少于此數(shù)。從世宗朝到成宗朝,朝鮮水軍仿造“倭船”始終不成功,既是因為所托“投化倭”并非專業(yè)造船工匠,技術(shù)能力有限,最終畫虎類犬,同時也是因為“倭船”以靈巧輕便見長,卻隨用隨壞,更適合“倭寇”隨造隨用、出其不意的主動攻擊,若用于被動防御,不利于發(fā)揮其優(yōu)勢,反而要承擔較高的維護費用。
綜上,根據(jù)《朝鮮王朝實錄》的記載,“倭船”即“倭尾船”,其船板較薄,用鐵釘連接起流線型船身,左右各配一尾,速度與穩(wěn)定性倶佳,但使用年限較短。15世紀,朝鮮先后委托平道全、藤九郎、秦盛幸等日本人仿造“倭船”,但質(zhì)量堪憂,再加上攻守異勢等原因,最終未在朝鮮水軍中大范圍推廣。
三、“尾”與中國古代海舟穩(wěn)定裝置
“倭尾船”的船尾形狀尖銳,當海上風浪增強時,船艙左右另外掛出一尾,究竟起到什么作用?當時中國沿海軍船與三尾倭船的形制,又有什么區(qū)別?《船政》《南船記》《船政新書》《龍江船廠記》《繕部紀略》《工部廠庫須知》《漕船志》等明代造船相關(guān)典籍成書于嘉靖以后,2無助于解答上述問題。本節(jié)將根據(jù)其他船舶史史料,推測“尾”的基本原理。
海上航行容易遇到風浪顛簸,為保證航運安全,宋代開始在海船上加裝穩(wěn)定裝置。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記載,宋代使臣出使朝鮮前,從福建、兩浙監(jiān)司雇募客舟。這種客舟的體積較大,形制與河運船舶有所不同:
船首兩頰,柱中有車輪,上綰藤索,其大如椽,長五百尺,下垂矴石,石兩傍夾以二木鉤。船未入洋,近山拋泊,則放矴箸水底,如維纜之屬,舟乃不行。若風濤緊急,則加游矴,其用如大矴,而在其兩旁。遇行,則卷其輪而收之。后有正柂,大小二等,隨水淺深更易。當?之后,從上插下二棹,謂之三副柂,唯入洋則用之。又于舟腹兩旁,縛大竹為橐以拒浪。裝載之法,水不得過橐,以為輕重之度。3
“矴石”又寫作“碇石”,是用石頭加重過的船錨,普通的船錨則寫作“椗”或“船”等。1為方便收碇石,宋代客舟會在船首安裝車輪,車輪上纏繞藤索,利用輪滑裝置將其沉入或拉出海底。至明朝中期,普通民用海船基本配備碇石。如成化二十三年(1487)朝鮮文臣崔溥返鄉(xiāng)時船只遭遇風暴,弘治元年(1488)正月十六日漂流至浙江臺州府臨海界,他在外海島嶼見到浙江漁民“圍包臣船,列立下矴,臣船亦依岸而泊”。2此處“下矴”即放下碇石。
宋代客舟出海之后,一旦遇到大風浪,還會在船艙兩旁各懸游碇一塊,風浪停止便收起?!皷奔创瑯椭叟浯笮「饕粚Α罢龞?,視水深情況使用?!?”即甲板室,其后還有兩把船槳插入水中,與“正柂”合稱“三副柂”,客舟駛?cè)氪笱蠛笤賳⒂?。宋代客舟還在舟腹兩旁懸掛用竹子捆綁制成的“橐”,以抗拒風浪。換言之,宋朝政府為保護朝廷官員的人身安全,為客舟配備雙重穩(wěn)定裝置:游碇整體沉入水中,但不像碇石那樣接觸海底;橐部分接觸水面,保持半沉半浮的狀態(tài)。碇石、船錨屬于海舟制動裝置,每艘船只需配備一個;游碇、橐屬于海舟穩(wěn)定裝置,每艘船需要配備兩個。由于攜帶不便,宋代以后的海舟很少同時配備游碇與橐,通常僅取其一。游碇、橐在之后的演變過程中,各自演化出不同的形態(tài)與名稱。
據(jù)明崇禎年間初刊的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記載,明代的船分為運河所用漕舫、航海所用海舟、江河所用雜舟3類。明末福建、廣東地區(qū)的海舟,繼續(xù)沿用宋代橐的技術(shù)原理,將其改造為更廉價易得的海上穩(wěn)定裝置?!短旃ら_物》載:“凡外國海舶,制度大同小異。閩、廣(閩由海澄開洋,廣由香山嶴)洋船截竹兩破排柵,樹于兩傍以抵浪。登、萊制度又不然。倭國海舶,兩傍列櫓手,欄板抵水,人在其中運力。朝鮮制度又不然。”3
“排柵”是將福建、廣東地區(qū)隨處可見的竹子捆綁在一起,一破為二,樹于船只兩旁,以抵御風浪。不過,浮竹在水中會產(chǎn)生巨大阻力,當行進至風平浪靜的海面時,排柵必定會拖慢海舟的行進速度。而山東沿海船只的形制與福建、廣東不同,惜乎宋應(yīng)星未做進一步說明。明末日本海舟則在船艙兩旁列櫓手,又以欄板抵入水中,似已非明初“倭船”形制。
總之,宋代的橐、明代的排柵的共同優(yōu)勢是就地取材、成本低廉,共同弊端則是體積龐大、收放不便。清代海舟則走上了另一條發(fā)展道路:對宋代的游碇技術(shù)進行改良。
李約瑟很早注意到,清代有一種“形同大竹籃”的游碇技術(shù),在海上遇到風暴天氣時使用。4清代人將這種“形同大竹籃”的游碇稱為“太平籃”。鄭光祖《一斑錄》記載,道光三年(1823)有商船在海上遭遇颶風,憑借“倒拖太平籃”免于沉沒:“海舟遇逆風,例收帆,倒拖太平籃?!?咸豐二年(1852)的增修本進一步解釋:“凡海舟遇逆風,例必備大竹筐,包于大鐵貓上沉水,長纜拖之。雖不著海底,而舟賴以緩?!?又賀長齡《江蘇海運全案》記載:“太平籃:以竹為之,中實以石,船行海洋或有風波,則以籃寄于水中,俾舟無蕩。”7通過該書插圖,可清楚地看到“太平籃”是往大竹籃里放入石頭制成。每艘海舟必須配備至少兩個太平籃,遇到風浪放于船艙兩側(cè),猶如“倭尾船”兩旁各掛一尾,才能達到穩(wěn)定船身的效果。
綜上,宋朝官員出使高麗時,為保證航行安全,其所乘坐的客舟同時配備游碇與橐。這是中國古代海舟穩(wěn)定裝置的最早記載。明代的排柵與橐相似,清代的太平籃則從游碇演變而來。上述海舟穩(wěn)定裝置的基本原理,與14、15世紀出沒于朝鮮半島至中國東南沿海“倭尾船”或“倭船”兩旁各掛一尾相同:利用三角平衡原理,為海舟增加兩個海上支點,增強其在風浪中的穩(wěn)定性。
四、結(jié)語
靜嘉堂藏《漢書》紙背文書中,溫州府文書所見“倭尾船”、臺州衛(wèi)文書所見“倭船”即《朝鮮王朝實錄》所見“倭船”。這種日本式海舟船板較薄,船體呈流線型,船頭與船尾形狀尖銳,船艙左右各配備一尾,海面平靜時收起,風浪增強時拋向海中。尾是一種海舟穩(wěn)定裝置,其基本功能與宋代的游碇和橐、明代的排柵、清代的太平籃相似,即利用三角穩(wěn)定原理防止船只傾覆。由于外觀醒目,洪武初年廣東、福建、浙江沿海衛(wèi)所官兵一眼可將“倭尾船”或“倭船”辨認。蕭啟慶指出,在古代戰(zhàn)爭中,水軍是一種機動軍種,用于攻擊,最為有效,其功能與騎兵相似。1而明初“倭尾船”或“倭船”行駛速度快,正是藉助這種遠洋船,“倭寇”得以橫行東亞海域,侵擾范圍北起朝鮮半島,南至中國廣東,造成沿線海防形勢的持續(xù)緊張。
自古以來,東亞各國就相互吸收借鑒船舶建造技術(shù),展開海上競爭。蒙古時代結(jié)束后,東亞海域憑借政治上的朝貢圈、經(jīng)濟上的貿(mào)易圈以及文化上的知識圈,重新疊加成一個縱橫交錯而又互相聯(lián)系的歷史世界。2除了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聯(lián)系外,“倭寇”作為東亞海域不受任何國家控制的“境界人”,3雖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也在客觀上加強了各國的人員與技術(shù)交流。15世紀,朝鮮王朝在認識到“倭船”速度快、穩(wěn)定性高的特點后,試圖通過“投化倭”來仿造“倭船”,但最終因為攻守異勢、仿造質(zhì)量、使用年限等原因,放棄在水軍中大范圍推廣。另一方面,盡管沒有證據(jù)顯示明朝的海舟受“倭船”形制影響,但海防需要倒逼著明朝不斷改進造船技術(shù),則是毋庸置疑的。
[作者尹敏志(1989年—),復(fù)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博士后,上海,200433]
[收稿日期:2023年4月3日]
(責任編輯:孫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