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國

提起抗日戰(zhàn)爭中日軍犯下的侵略罪行，人們想到的可能主要是“三光政策” “細菌戰(zhàn)”等行徑，而對于侵華日軍當年曾使用神秘的“B武器”一事，卻鮮見人提及。

天津、廣州先后出現(xiàn)大量偽法幣

筆者最近在查閱史料的過程中，無意中看到1949年2月24日在上海出版、卜少夫任主編的第五十九期《新聞天地》周刊，其中一篇題為《日本偽造法幣案揭破》一文，披露了此事。該文稱，很少能見到“這樣大規(guī)模的偽造機關，制造如此巨大的數(shù)量，技術又精巧，并且能在這樣廣大的地區(qū)內流通”。又可能這一偽造巨量法幣的現(xiàn)象，對當時中國金融界的沖擊太過劇烈，所以案發(fā)后，最先“引起金融專家的注（重）視，研究它的來蹤，和幕內（后）人物”。

所謂“B武器”，簡言之，就是當年侵華日軍有計劃地仿效此前拿破侖征戰(zhàn)俄國時制造俄國假鈔的伎倆，偽造巨量法幣，在中國市場及其金融界流通。他們用這些偽法幣套取戰(zhàn)爭物資，同時擾亂中國金融秩序。顯然，他們也看到了偽法幣投入中國社會流通后，所產(chǎn)生的破壞作用。這不，他們中有人就憋不住興奮地叫囂：一張偽法幣，不輸于一粒子彈！這也就是說，從某種程度上講，“B武器”比侵華日軍投放的炮彈收效更大。

這樣的犯罪伎倆，由于見不得人，當然只能秘密進行。

日軍秘密制造的大量偽法幣，最早被發(fā)現(xiàn)于中國天津。1937年，中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幾乎與此同時，天津市內就很快出現(xiàn)了大量偽造逼真、連許多善于鑒別偽鈔的銀行工作人員也沒能一下子識破的假幣。消息傳出，頓時引起人們的極大恐慌和不安，他們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吃”進這些偽法幣，造成資金損失。至于各家銀行，更是高度緊張，相互提醒，千萬要提高警惕。

然而偽造的東西再怎么逼真，終究還是假貨。但凡人們有了警覺性，就仿佛一個個都安上了一雙火眼金睛，加上當局也開始著力偵查，多管齊下后，一時間天津的偽法幣就像潮水突然漲起，又突然消退，很快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然而到了1938年10月，隨著日軍入侵的鐵蹄踏上我國華南地區(qū)，那些曾經(jīng)在天津突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的大量偽法幣，竟又像變魔術似的，一下子從廣州冒了出來。其時，中國南方經(jīng)濟要強于北方，因此南方的商業(yè)社會和金融界遭此襲擾，其所受到的破壞程度和劇烈影響顯然要遠超北方。這不，在大量偽法幣的悄然沖擊下，廣州一帶銀行業(yè)和商界，包括市場經(jīng)濟原本正常的運作，頓時陷入混亂，可謂人心惶惶。伴隨著這種混亂和驚恐而來的，便是社會上的各種傳言，以及人們的種種猜測?？梢哉f，當時關于這些大量偽法幣的來源及誰是制假者，盡管人們想到很多、想得很遠，卻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在它背后，竟有一個模式堪稱完善、布置絕對周密的制假機構在運作。其背后隱秘的策劃者、操縱者，不是別人，正是日本軍方。

如此巨量，幾可亂真的偽造法幣出現(xiàn)在廣州，除了引起執(zhí)政當局關注外，再一引起格外關注的，如前文所說，自然當數(shù)金融家們了，因為這已直接影響到了他們的金融利益。因為事關切身利益，不乏金融家急于想弄清楚這些巨量偽法幣的來源及其罪魁禍首。這些金融家多已斷定，如此巨量偽法幣被秘密投入流通領域，絕非一般人和機構能夠肆意而為。

在這樣的思索和探究中，就有金融家突然想起，此前在天津地區(qū)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巨量偽法幣——這兩者是不是有某種聯(lián)系呢？

很快，有人找來了在天津出現(xiàn)過的偽法幣。一比對，結果他們發(fā)現(xiàn)，與在廣州發(fā)現(xiàn)的偽法幣，無論是品相、紙質還是制假技術，相似度都極高。這時，更有一些時時關注局勢發(fā)展的金融家，聯(lián)想到了日軍入侵中國的鐵蹄，恰好也與偽法幣一樣，呈現(xiàn)出由北向南延伸的態(tài)勢，即出現(xiàn)在日本侵略者的占領區(qū)。于是，人們就開始大膽懷疑：這些巨量偽法幣的出現(xiàn)，八成和侵華日軍有著聯(lián)系，也許還很緊密……

制造“B武器”的大本營

且回顧一下日本現(xiàn)代史：1936年2月26日，日本法西斯軍人在東京發(fā)動武裝政變，旨在建立法西斯軍人政府，加緊擴大侵華戰(zhàn)爭，史稱“二二六”事件。繼“二二六”事件之后，當時日本國內政局極不安定，廣田內閣和林內閣相繼兩屆內閣都以短命告終。三個多月后，青年首相近衛(wèi)文麿登臺。1937年6月，其為準備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而出任日本內閣首相。這年8月16日，日本參謀總長載仁親王發(fā)布的《臨時命令第四百五十二號》將《上海派遣軍作戰(zhàn)要點案》列為參考書類第一種，其下還列有《上海市資源調查》等。由此可見，日本帝國主義早就蓄意侵占中國上海等地。尤其應該指出的是，1942年，日本還在中國南方占領區(qū)開設了發(fā)行不兌現(xiàn)紙幣的特殊銀行“南方開發(fā)金庫”用以濫發(fā)“南方開發(fā)金庫券”，其掠奪和搜括別國人民財富的用心可謂昭然若揭（詳見《日本帝國主義對外侵略史料選編1931—1945》，復旦大學歷史系日本史組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3月出版）。有此險惡用心，日軍有計劃地制造巨量偽法幣，也就不足為怪了。

是的，這些巨量偽法幣，正是出自侵華日軍的罪惡之手。它們的秘密制造地就是日本京濱。京濱位于東京灣沿岸，以東京都和橫濱市為核心，以關東平原為腹地。那里有一座不是很高的土山，山上沒有水源，平時自然也沒有人居住。但有一天，川崎自來水公司不知為什么，突然對這座山發(fā)生了興趣，只見他們興師動眾，不惜花費巨資，要在這里進行一項大工程——將自來水管道接到山上！

附近百姓看到這一情景，都驚詫不已：這山上又沒有什么人家，為什么要接管道引水上山呢？不過這里的老百姓不久就知道了，這座山上顯然設立了什么單位。至于具體是什么單位，百姓們當然不會知道。

原來它就是陸軍登戶研究所，也稱陸軍第九研究所。這里正是制造被日軍稱作“B武器”的巨量偽法幣的大本營。除了制造偽法幣，這里還制造緬甸假紙幣。須知后來在1943年3月10日出臺的日本“大本營和政府聯(lián)席會議決定”的《緬甸獨立指導綱要》中，即提出了“在日本帝國的輔助下”建立“新緬甸國”的方針?？梢娙哲姶藭r制造緬甸假紙幣，應該也是蓄謀已久。據(jù)記載，當時這里僅一天，即要制造出一億元偽法幣、三千萬元緬甸假紙幣。大量假紙幣制造完成后，由“叁三部隊”秘密運往設在中緬多地的特務機關；然后由后者通過多種渠道，惡意投放于受害國，以達到擾亂乃至破壞當?shù)厥袌龊徒鹑陬I域秩序的目的。

“B武器”制造者的覆滅

前面提到，陸軍登戶研究所也稱陸軍第九研究所。所長是陸軍中將、工學博士篠田瞭；副所長是山田少將。其組織構架共分北方、中央、南方三個班；總指揮是本憲藏上校，由他管理一切大小事務。

這里分工明確：北方班負責提供制造偽幣的紙張，技師是伊藤覺太郎，他曾是前王子造紙公司的主管；副手分別是木享上尉、鈴木道雄上尉、大久保等，他們也都曾經(jīng)在富士、王子造紙公司擔任過技術員。南方班專管印刷事務，總負責是前內閣印刷局技師川原中校。中央班專門管理制版，主持者是研究所主任山口上尉。這里的工作人員約有500人，除了制造偽法幣、緬甸假紙幣外，同時還秘密研制氣球炸彈、殺人光線、各種毒藥等。

登戶研究所的機械設備很精良，里面的技術人員，都是從凸版印制股份有限公司、巴川制紙、王子制紙、富士制紙等公司精選出來的尖子。因為制造的東西和目的不可告人，所以防范也格外森嚴，任何人非經(jīng)許可，絕對無法進入。日本東條首相、富永中將、木村兵太郎等，都曾到過這里進行視察，并有針對性地對員工作鼓動性講話。除了政府要人外，也不時有從前方歸來的參謀人員前往參觀，為鼓勵這些工作人員加倍努力，他們會說：“一張偽法幣產(chǎn)生的效果，并不會比一粒子彈來得遜色。”

所有進入這里工作的人員，日本憲兵都已事先對他們的個人家庭背景等經(jīng)過嚴格調查和審核，合格者才被錄用。一旦被錄用，非經(jīng)特別批準，絕不能中途離開，必須終身在職。不過青年女子一旦結婚可以離開，所以青年女性大多從事的都是普通事務性工作，要緊崗位和部門不允許她們走近。這里的待遇也很優(yōu)厚，除了薪資，另有獎金，獎金約有月薪的一半。還有就是所有人被要求做到對外嚴格保密；這里的一切情況嚴禁向外透露，包括家人。

隨著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并撤離中國（如圖），“B武器”——假法幣也就此銷聲匿跡

每天要制造一億元偽法幣、三千萬元緬甸假紙幣——如此大規(guī)模制造假幣，自然會造成紙張原料吃緊的情況。日本幣紙一直用木蔴漿制作，不時需要從美國進口；二戰(zhàn)以后，由于海路中斷，失去進口渠道，只能改用三椏與人造絲漿代替。而緬甸假紙幣必須用木蔴漿才能印刷，最初原料多從美國進口，之后日本也只能自己設法解決了。巨量偽法幣制造出來后，經(jīng)過嚴密包裝，然后裝上混有毛毯等其他物品以掩人耳目的貨車，再由“叁三部隊”負責秘密運送。直至1944年秋的一天，因裝有偽法幣的貨車在長崎附近與火車相撞，造成貨車損毀，偽法幣散落一地，被附近老百姓見到，這一萬惡的罪行，才終于“大白于天下”。

不過，據(jù)知當年曾有一個叫酒井的神秘人，是唯一一個既不是軍人，也不是技術人員，卻能夠出入這里的人。因他平時多待在上海的特務機關進行幕后活動，故人稱“上海的酒井先生”。此人最初系由篠田中將帶領前往參觀。當時，他還帶來很多出自上海的物品，贈送給這里的工作人員。他也講到了偽法幣在中國產(chǎn)生的“效果”，并不遜色于子彈?！吧虾５木凭壬睉?zhàn)時長期隱藏在上海特務機關，和總司令部參謀岡田上校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荼毒中國人民。人們把他們和當時的大毒販阪田誠盛相提并論，后者明里掛著東南貿易公司的招牌，暗中卻在推行“阪田計劃”。所謂“阪田計劃”包括兩方面內容：搜集中國軍事情報，推銷鴉片、海洛因等毒品；使用偽法幣，破壞中國金融秩序。阪田誠盛通過這樣的罪惡行徑，從中國獲得極大利益，尤其是掠奪了大量錢財。

1945年，二戰(zhàn)終于結束。隨著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并撤離中國，“B武器”——假法幣也就此銷聲匿跡。為銷毀罪證，在盟軍登陸日本前，日本軍部已先期將登戶研究所的秘密工場全部銷毀；精密儀器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些來不及搬走的印刷機器等。

登戶研究所的所有工作人員，此前也已全部解散。他們中不少人帶著負罪之身，秘密轉行成商人，包括所長陸軍中將、工學博士篠田瞭。但篠田瞭并不懂經(jīng)商之道，所以不久就潦倒不堪。技師伊藤彌太郎在登戶研究所解散時，曾將部分機械與巴川制紙公司換取了一批紙張原料，又將北陸分廠機器搬到東京，開了一家明和印刷所，后來成為東京十大印刷公司之一。

《日本偽造法幣案揭破》一文在結束時指出：“這個制造‘B武器的秘密，雖然被日人縝密掩飾，最近終被盟（軍）總（部）的調查人員揭破了，這幾個主腦人物，他們的罪惡，他們卑鄙無恥的非法行為，并不在前方屠殺中國人民的兇徒之下，論法論理也應當列為戰(zhàn)犯，從嚴懲治的。”相信，這番話應該說出了全世界一切愛好和平的人們的心聲。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