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滿
自從2022年秋天父親在全身體檢中查出腦萎縮后,全家人都很擔心,害怕將來有一天,他會不認識我們。
我們按照醫(yī)生的指示買葉酸給他吃,讓他多吃青菜,多吃蛋白質(zhì),多活動。他還是在堅持上班,在我居住小區(qū)的隔壁小區(qū)做清潔工,每晚還做兩個小時垃圾分類督導員,這能讓他獲得兩份工資。另外也可以跟人打交道,說話。
我們常常在生活中忽視父親。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中,父親是沉默的存在,是被母親安排和指揮的那個人。他聽母親的話“指哪打哪”:洗碗,鏟貓屎,拖地……有時候父親會犟嘴,但都被母親懟了回去,繼續(xù)默默干活。
直到體檢報告出來,我們才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我們監(jiān)督他吃青菜、水果和雞蛋和瘦肉,一旦他表示抗拒,母親就會說:“你想想你的腦袋?!备赣H便又乖乖聽話。他吃葉酸吃得很認真,不曾忘記。他犯糊涂的時候,家里人一想到體檢結果,便會原諒他。
最近,父親在做垃圾分類的時候,撿到了一個魔方。那天回家,他把魔方交給我:“女子,我撿到一個魔方,你能轉出來嗎?”
我接過來,試了試,很明顯,我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轉出六個面。但我知道我身邊有一個人可以轉出來,那便是我弟弟。這個專注力極好、數(shù)學能拿滿分的理工男,面對魔方一定是不轉出來不罷休。?
“爸爸,你把魔方放在桌上的顯眼處,你兒子來了肯定會轉出來的。”父親照做了。
五一假期,弟弟從寶安來家里做客,進門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放在客廳桌角上的魔方,拿起來就坐在沙發(fā)上琢磨了。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我記得我弟弟是能把魔方轉出六個面的。時間過去了很久,弟弟也很久沒上手玩過魔方了,他的記憶變得模糊,手也變得生疏了,最終還是得求助于網(wǎng)絡教程。從對照著教程轉出六個面,到熟記口訣,看起來很隨意就能轉出六個面,弟弟花了小半天時間。
面對弟弟變來變?nèi)ハ褡兡g一樣的手,爸爸羨慕極了。
弟弟教爸爸玩魔方,一遍遍跟他講述規(guī)則,他認真地聽著,點頭說懂了,但拿到手上實際操作的時候又忘了。
五一假過完了,爸爸還在摸索他的魔方,至今還沒能轉出一個完整的面。
我沒有玩魔方的天賦,對空間的想象力很薄弱。童年時,還曾經(jīng)因為弟弟的魔方玩得比我好,感到被打擊。
爸爸的童年沒有魔方,他都玩些什么呢?他在不斷更新的日記中告訴了我答案。
爸爸在日記里寫:
我于1960年4月2日(農(nóng)歷)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nóng)村家庭。爸爸是個忠誠、老實、能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媽媽也是農(nóng)民出身。六幾年還是生產(chǎn)隊集體種地,掙工分分糧食。爸爸在我們生產(chǎn)隊是個經(jīng)常出外差的。修公路,搞農(nóng)田基建,修水庫……天天都是受人調(diào)用。母親就在集體做農(nóng)活,帶我和妹妹。
我們住的村子叫白布村,后來改為高峰村,有名的大山區(qū)。有句民謠:山高黑石頭,走路翻跟頭,吃飯沒有水,愁在山里頭。記事的時候,媽媽總說住在另一個山里的遠房外公對她好,糧油肉常常往我家?guī)?。到農(nóng)閑的時候,媽媽就帶我去外公家玩幾天,外婆總是給我們做好吃的,很親切。外公是個木匠,什么家具都能做得來,給人家做柜子、箱子、盆、棺材等。一年到頭都是干這些。
在那時,手藝人還算得上是上等人,收入養(yǎng)活一家人無大礙。外婆就在家料理家務,做農(nóng)活,是個內(nèi)當家的。舅舅是一個赤腳醫(yī)生,村里三五十里地內(nèi)看病都找他,還挺有名氣的。他家就像是我家的救世主。人嘛,就是這樣,能有貴人相助或許也是命里帶的,好像他們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小時候在他家一玩就是十天半月。
再說回我家,爸爸是個大老好人,常受欺負,媽媽也不例外??縿趧訏旯し?,分口糧,根本不夠吃。一到春季就到處借糧,下半年秋收有了再還。大集體的時候,爸媽除了干農(nóng)活,還得在集體的磚瓦窯上工。那時,住的房子是用土做成的磚墻,木材做支架,房皮用瓦。
村里家家戶戶蓋房都要用到磚瓦,所以隊長組織群眾集體箍起了磚瓦窯。磚瓦窯在村里王醫(yī)生家的屋上頭,請的師傅是河南的,姓彭,人人都叫他彭師傅。那時,同隊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有十多個,磚瓦窯那地方寬敞好玩,我們一幫孩子基本上天天都在那兒。
那里有用來做瓦的泥堆,我們常把濕泥土捏成娃娃和動物造型。做瓦要用到瓦桶,一個個圓瓦桶壘在一起就是一堵瓦桶墻,瓦桶的中間是空的。我們這些男孩子總在墻的兩邊打鬧,有時會把瓦桶弄翻搞壞,壞了就得趕緊躲起來,不然那師傅看見了就要罵人。
磚瓦窯能燒成三樣東西,有磚,有瓦,還有石灰,燒一窯需要半個月。村里人分工輪著值班,大火不停,全隊人晝夜不停。一輪到我家值班,隊長就給我爸爸打招呼。
“我也要去!”
爸爸說:“去干啥?壞事!”
“壞事也要去!”
“去了干啥?”“
“人多看熱鬧?!?/p>
爸爸最終還是同意我去了。
大人們四人一組,兩個人運柴,兩個人燒火。柴往窯里一放,青煙直冒千丈,好看極了。到了晚上也不回去,就睡在那柴堆邊。不遠處有燒盡后的炭灰,那灰烤出來的東西特別香,那種香味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讓人心饞。最有趣的,我們把剛出窯的石灰放在水里,不一會兒,水煮白泡,白煙大起,就成了石灰漿。把石灰漿當作顏料在地上涂畫,好像給大地又添了一層景色。
燒了一窯又一窯。我每次都跟著爸爸去。
一次,爸爸從窯里出瓦回來,嘆了口氣:“這一窯把彭師傅氣壞了,燒老火了。窯的下半部分全連在一塊,用鋼釬、大錘破都破不開,要用炸藥炸?!?/p>
我想這必定好看。
吃完飯,爸爸要去窯上開工了,我就搶先跑到前面去。大人們拿著雷管,剪斷導火線,往雷管里裝好。再包一包火藥,把雷管放在火藥內(nèi),塞進瓦堆的空隙處,用黃土封閉好。導火線絲絲拉拉引燃,轟!一聲巨響,那些黏在一起的瓦堆全被炸開了。那碎塊像刀一樣硬,我把它當尖刀用,在地上挖坑,削樹皮,成了我們好玩的工具。
可彭師傅和村民就白忙活了一場。這事是彭師傅的責任,所以那一窯的工錢也就沒了。
1968年,我開始上小學。小學老師是本隊的長輩,叫王得路。他雖然上了師范,但識字水平只相當于現(xiàn)在的初中生。學校設在大隊糧倉隔壁的一間茅草小屋。糧倉也在村子中部王醫(yī)生家附近。教室里有兩條三米長的大凳子,是我們的課桌。坐的小板凳則是自己從家里帶,每個板凳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黑板是先前在墻上用石灰粉刷出兩米長一米多寬的白色區(qū)域,再用墨汁刷黑。老師在黑板上寫,我們在紙上抄。那時候,我什么也不懂,總感覺一切都轟天轟地的,大人們分成各種幫派斗來斗去。
我們學得最多的就是毛主席語錄。那時的學校大門經(jīng)常不上鎖,也沒人看守。臘月的一天,教室的黑板上出現(xiàn)了“二八中秋次日休”幾個大字。王老師一看,這是反動標語。先報了隊里,又到村,到鄉(xiāng)。村里的書記說,非得把寫字的人找出來。因為不把人揪出來,寫在黑板上的字就不敢有人擦掉。
這給我們上學帶來了困擾。村里會寫字的都成了調(diào)查對象,王老師也不例外。從那以后,天天晚上開會調(diào)查,一個個驗筆跡。最終也沒查出個名堂來。把老師弄得暈頭轉向,我們也沒學到什么東西。因為黑板上的字不能擦,我們這幫孩子不得不換到大隊的牛棚里上課。
我現(xiàn)在對童年沒有一點關于學習場景的片段印象。只記得老師教我們玩游戲,玩甩沙包。最愛玩的就是“打跛子”,兩人一組,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的膝蓋上,用手扶住,單腿直立,攻防對方。誰把對方撞倒算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