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海鱸魚,不是那條松江淡水鱸。淡水鱸屬于南宋詩人范成大:“細搗棖虀賣膾魚,西風吹上四腮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松江到處無?!焙w|魚則生活在半島方志里,集結(jié)了民間智慧和味覺挑戰(zhàn),乃新鮮到腐鮮的最佳載體。
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早年漁船上無冰凍設(shè)施,漁人保鮮的方式非常粗魯,統(tǒng)統(tǒng)以鹽腌之。而那些來不及抹鹽的海鱸魚,經(jīng)過半個下午的太陽,到了黃昏,鮮臭就發(fā)散開來。漁人自然不舍丟棄,他們在月亮底下繼續(xù)給魚抹鹽,試圖封鎖某些秘密,或者用鹽轉(zhuǎn)換出某種生機。
風吹過日曬過,海風一寸寸掠過,魚肉開始泛紅,魚骨逐漸酥松,已經(jīng)臭透了??堪稊y魚下船,讓婆娘用豬油清蒸,意外之喜就此降臨。漁人發(fā)現(xiàn),微臭的海鱸魚,腌制了來吃更有嚼頭。無論清蒸、油煎還是鍋燉,海鱸魚腥臭之香滿溢,惹得半個村子都在咽口水。漁人抿上兩盅高粱燒,任腹中燃起滾滾火焰,一腔剛烈,半生夢回,莫不過如此。
風味越傳越開,多年以后,城里人將漁人的臭海鱸進行改造,開發(fā)出配搭的飯食,竟也成了海鮮酒樓里的招牌。自然臭掉是要花費時日和海風的,而城里人只有高樓和加工佐料,當然還有文縐縐的名字——香煎臭海鱸。臭從何來?“天下第一香”的臭豆腐乳。先將新鮮海鱸魚瀝去水分,再置于事先調(diào)好的臭汁,腌制48小時,取出風干24小時,就大功告成了。廚師用的是熱油文火,雙面燎烤,兩三個回合,臭汁浸透,氣味彌散而出。那氣味繁復(fù),究其是香是臭,是喜是愁,單憑嗅覺是沒有辦法辨清楚的。
剛煎出來的臭鱸魚,外皮金黃,色澤撩人。食客的牙齒輕輕一碰,焦脆的外皮應(yīng)聲而破,嬌嫩的魚肉與舌頭接觸,鮮香與腥臭恰到好處地形成反差,嗜其味者欲罷不能。當時當刻,諸如口齒留香之類的形容都是貧乏的。他們搖頭,輕嘆,在“腐鮮”面前,“新鮮”二字終究單薄了些,就像沒有痛過的愛不算真愛一樣。
半島地區(qū)還有湯腌鲅魚,也是非要把新鮮玩壞了的經(jīng)典。鲅魚不求大個頭兒,太大了腌不透,太小了容易碎,兩三斤的恰到好處。將鲅魚洗凈,晾干水分,一層層碼入大缸。碼放一層,撒一層細鹽,以此類推。十多天過去了,鹽沁入魚體,也帶走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水分。接下來的日子,鲅魚被挪到備好的老湯里,由此進入了一個秘境,一個煉丹爐。竹篦子密封之,再用磚頭和瓦片壓實——都是自然之物,竹子、泥土、石頭,淡然的竹青味,敦厚的泥土氣,將在接下來的時間與老湯一起重新編輯鲅魚的基因。
腌魚者會說這是一缸缸祖?zhèn)鞯睦蠝?,日積月聚,銖積寸累,今年的將是明年發(fā)酵的“引子”,而去年的必然是接住了前年的。其鮮美醇厚來自鹵水的配方,來自時間的壓力,也來自秘制者祖祖輩輩所傾注的匠心。在靜謐、幽閉甚至暗黑的發(fā)酵過程中,腌魚者每隔一兩個月總要添加一次老湯,老湯始終漫過鲅魚。對于腌魚者來說,老湯是最要緊的,祖輩的呢喃、牽掛、祝福全在里面了。
就這樣持續(xù)發(fā)酵一年半,正宗的湯腌鲅魚方才制作完成。時間是個定數(shù),不偏不倚,否則發(fā)酵不徹底,肉質(zhì)不夠細膩,鮮美度達不到。卻也不可超時,超時會導(dǎo)致魚肉太過結(jié)實,入口不能即化,口感就打了折。
半島地區(qū)的腌魚者,都是頗有來頭的。
首先,腌魚者會有一個傳奇的曾祖父。許多年前,漁船很小,如一枚樹葉漂在汪洋里,出海全憑運氣。有一年開春,海上大風驟起,曾祖父的船和另外兩條船回不去了。幸運的是,他們碰上了死神的好心情,船沒翻,人還在,只是漂到了何方,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半年后,借助著洋流,三條船又齊齊地出現(xiàn)在村口碼頭,船上之人像被曬干的魚一樣,黝黑得幾乎透明起來。因為曾經(jīng)掛在生命的絕處,再次踩到陸地上,他們百感交集,卻已流不出眼淚。
船上那些抹了鹽的魚,已經(jīng)臭不可聞,曾祖父卻不舍丟掉,非說是共度過生死劫難的,吃了才算敬重。沒承想,魚肉入口即化,臭香無比。那以后,曾祖父就開始炮制湯腌鲅魚了,且逐漸風盛于四里八鄉(xiāng)。
其次,腌魚者會有一個沉得住氣的父親。20世紀70年代后,冷庫的出現(xiàn),使得這項傳統(tǒng)手藝被冷落,只有腌魚者的父親還在操持著。老湯像個傳家寶,父親固執(zhí)地以為,年份越久味道越鮮,“好時候”一定還會再來。等到腌魚者接盤生意,“好時候”果真說來就來了——城里人吃煩了冰鮮,倦怠的味蕾急需一些具有挑戰(zhàn)性的玩意兒喚醒,湯腌鲅魚重振江湖。
現(xiàn)在,在湯腌作坊里,大缸排開陣仗,粗獷質(zhì)樸。沿直徑一米的缸口望一眼,鹵水好像暗黑系殿堂,里面藏著祖輩的腌制秘訣,藏著幾代人的生活智慧,也藏著時光的況味和命運的輪回。每年鲅魚過境,腌魚者一大早便守在碼頭,第一撥漁船帶回當流的鲅魚,它們背披青藍,體形似紡錘,白腹如絲綢肚兜,滑溜溜,光閃閃,若掰開粉嫩的魚鰓,會讓人想起北山的杏花正靜靜地開。
漁工把一箱箱鲅魚抬上岸,腌魚者把一箱箱鲅魚裝上車,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十分默契,連貫性極好。隨后,鲅魚被迅速送往作坊,大小合適的直接入缸入池,其余的都交給時間。等到湯腌鲅魚出品,全身橙紅色,表情嬌嫩,儼然成了一條條有故事的魚。
這種時候,腌魚者會霸氣地說,瞧瞧,老湯能把所有的人工添加劑打回原形。
(尤利婭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