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
陽歷年前,看到新民主出版公司的兩幅永玉的彩色木刻(一幅是《收割》, 另一幅是《人民戰(zhàn)斗員返里》),我忽然想起今后作家的筆,正如木刻家的刀,要描寫、刻畫完全不同的對象了:昨日我們畫的是黑暗,今日畫的是光明;昨日我們描繪的是憂苦、貧匱和恐怖,今后我們將要表達出天亮后人民的歡愉、興奮和安寧。從色澤上說,昨天是灰暗的,而今天是燦爛的!從情調(diào)上說,昨天是低仰的、悲憤的,而今日將是明朗的。永玉那兩幅色澤鮮妍,充滿了笑臉的木刻,剛好代表了后者。
認識永玉其人的,都知道其性格是喜悅的、明朗的。他來自粗獷而又秀氣的湖南,為人活潑、直爽、奔放,又不失孩稚精神。對人世,他的愛多于恨。如果我也是木刻家,我想永玉的像不難刻:一撮零散的頭發(fā)披在一個圓圓的腦殼上,閃耀在那腦殼上面的是一雙永遠睜大的眼睛,和一張永遠咧笑的嘴??刂浦茄劬妥斓哪X子,成天成夜關(guān)注著不外人間可以入畫的具象。浮漾在他粗獷的線條間的,正是童稚、喜悅和奔放。
如果中國仍然遮蔽在黑暗中,永玉的畫筆刻刀是會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因為他的筆下缺少諷刺,極少怨怒,也沒有戰(zhàn)斗。他注意的,顯然是人生可喜, 或至多是可憐的一面。他不會咬牙去恨,跺腳去罵。過去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了他。所幸今后的中國將煥發(fā)出光明了。沒飯吃的有飯吃了;沒書念的有書念了。在許多藝術(shù)家中,我們應(yīng)該可以有幾位像永玉那樣偏長于描繪喜悅的。尤其因為永玉的喜悅里沒有輕浮,沒有頹廢,而有由卑微生活里濾出的純真,代表的是湘西平原上健康的農(nóng)民靈魂。
(宮詞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