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碧蓮是美國華裔文學界的后起之秀。迄今為止,先后創(chuàng)作了《典型的美國佬》(1991)、《在希望之鄉(xiāng)的夢娜》(1996)、《誰是愛爾蘭人?》(1999)、《愛妻》(2004)、《世界與城鎮(zhèn)》(2011)、《抵抗者》(2021)等佳作?!兜湫偷拿绹小肥侨伪躺徲?991年發(fā)表的處女作,該作品讓初入文壇的她一舉成名。該書主要聚焦三位華裔:拉爾夫·張,其妻子海倫,以及拉爾夫的姐姐特蕾莎,講述了他們在美國為追求“美國夢”而努力奮斗,卻在追夢的過程中丟失了初心和賴以生存的本族文化,最終在經(jīng)歷混亂之后整飭構建起內(nèi)心的秩序,找尋自我的故事。本文試借助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理論對文本進行分析,以探求小說中的二元對立語素,分析文本的表層和深層結構,并揭示各個人物之間的對立、矛盾關系實則是人物所各自代表的文化與價值關系的沖突與對抗。
一、《典型的美國佬》中的格雷馬斯語義方陣
A.J.格雷馬斯是法國著名結構主義敘述學家。結構主義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法國興起的一種理論思潮。結構主義者認為:文學的意義不是人賦予的,文學有著它自己的內(nèi)部結構。因而對文學的研究開始將方向與聚焦點從作品的作者和讀者轉向文本本身,旨在探究文本的共通結構。該理論的領軍人物有:列維·斯特勞斯、拖多洛夫、普羅普、羅蘭·巴特。格雷馬斯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敘事符號學方面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尤其是其“語義方陣”更是為文學文本的闡釋與分析提供了一種新的角度和思路,開啟了思維模式和理論的大門,將文學文本的分析推向了科學高度,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思考與文學觀感。
格雷馬斯的理論主要受索緒爾和雅各布森關于語言二元對立的基本結構研究的影響。他認為意義產(chǎn)生于語義素單位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分為兩組:“實體與實體的對立面,實體與實體的否定?!奔矗篠1有對立面S2,還有否定面~S1。這種雙重對立是符號學的基本結構。如語言學的句子一樣,文學敘述同樣可以加以結構分析論述。
格雷馬斯語義方陣又稱作格雷馬斯符號方陣,它是一種反映二元對立概念的方式。若有兩個對立元素S1、S2。則它們各自矛盾但不對立的元素分別是~S1、~S2。格雷馬斯將它們之間的關系用如圖1表示:
S1和S2對立。
S1和~S1,S2和~S2矛盾。
S1和~S2,S2和~S1互補。
這一高度形象化的矩陣是文本賴以生存的基礎。結構主義者認為二元對立會產(chǎn)生意義以及基本的語義結構,文學敘述的深層結構也將躍然紙上。拉爾夫是小說的主人公,用S1表示;格羅弗是其對立面,用S2表示;姐姐特蕾莎充當拯救者與幫助者,用~S2表示;妻子海倫是拉爾夫的矛盾面,用~S1表示。因而《典型的美國佬》中的人物關系語義方陣則如圖2所示:
圖2展示了《典型的美國佬》中四個元素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小說的基本結構與人物之間的關系也一目了然:拉爾夫與格羅弗所代表的是中美之間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的對立關系,這也是小說的主要對立關系,構成了整部小說的基本發(fā)展線索。另一組二元對立體現(xiàn)在特蕾莎和海倫之間。拉爾夫在美國幾度陷入困境,無法立足,海倫對婚姻的不忠更讓原本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特蕾莎在拉爾夫窮困潦倒之際,拯救其于生活的沼澤中。在學業(yè)上幫助其進步并完成學業(yè),幫助他找到婚姻的歸宿,最重要的是讓他有了精神支柱,獲得重生,特蕾莎與海倫之間的對立是不由分說的。此外,特蕾莎與格羅弗之間構成一對矛盾關系。格羅弗三番五次用美國的主流文化誤導拉爾夫,特蕾莎將他拉回來,幫助他重拾生活的希望,找回最初的自我、本真與初心。拉爾夫與妻子海倫之間的矛盾則集中體現(xiàn)在他們截然不同的婚姻觀與家庭觀上。正如圖2所示,以中軸線分界,文本世界被劃分為兩個對立的世界:語義素拉爾夫與特蕾莎屬于世界A,格羅弗與海倫則屬于世界B。在這兩個相對的世界中,拉爾夫與特蕾莎構成了矛盾的統(tǒng)一體,他們所代表的是中國文化和價值觀。格羅弗與海倫是一個共同體,是美國文化與價值觀的代言人。小說的主題憑借此結構上的對立統(tǒng)一得以升華。
二、《典型的美國佬》中的二元對立分析
“家”的理念尤為重要,是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基因之一。學者曹長波曾評論:“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所推崇的‘百善孝為先的理念在拉爾夫的身上得以彰顯,這種‘孝也成為其日后追逐美國夢,實現(xiàn)自己當初夢想的原動力?!蔽闹?,拉爾夫?qū)懴履繕?,“我要為家人爭光”,滲透著中國文化思想,儒家文化對他的影響是一望而知的。拉爾夫按照儒家的人倫思想規(guī)劃未來:“做一個父親心目中的兒子,了卻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愿?!敝袊藦娬{(diào)家庭整體,在得知特蕾莎喜歡上了他的上司——老曹,一個有婦之夫,拉爾夫勃然大怒,把特蕾莎趕出家門。在他看來,與已婚男士有情感曖昧不僅使特蕾莎自身無地自容,整個張家也跟著一起受辱。集體主義精神在此刻再次被強調(diào),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個體與家庭、社區(qū),乃至民族、國家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
拉爾夫的事業(yè)蒸蒸日上,愛情婚姻美滿,走上了人生巔峰。在這看似美好的幻影中,他遇到了格羅弗,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人物,逐漸走向自我墮落與沉淪。美國的拜金主義侵蝕他的內(nèi)心,因而他頭腦一熱,放棄了那來之不易的終身教授職位,轉而醉心于經(jīng)營一家炸雞店。學者程愛民和劉婷婷曾評論道:“對金錢的無止境的追求使他們迷失了自我,能夠維系全家和睦團圓,人物命運的中國傳統(tǒng)價值也是傷痕累累?!彼挠H情教育觀也在悄然蛻變。受父親中國式教育影響,拉爾夫秉持“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起初對子女的啟蒙教育就滲透了這一認知,“他教夢娜不要把書拿倒”,這透露出他對讀書的高度認同與對知識的尊重。之后他卻說道:“在美國,金錢高于一切,金錢是萬能的。錢,在這個國家,你有錢,你什么事都能做,你沒錢,你就不中用,就是這么簡單!”這段話略微透露出他將金錢上帝化,金錢似乎擁有了神的職能,金錢成了萬能的代名詞。中國文化所崇尚的淡泊名利的傳統(tǒng)美德已被他拋諸腦后,獲取財富、進入美國上層階級榮升為他生命的第一要務。格羅弗使拉爾夫在前進的道路上幾度跌入人生谷底,他倆之間的對立是中國文化所崇尚的家庭集體主義觀與美國文化所秉持的個人主義觀的對立,是中國文化所推崇的淡泊名利的傳統(tǒng)美德與美國金錢至上的物質(zhì)主義文化之間的對立。
對于姐姐特蕾莎而言,家族榮譽高于一切。她始終是一名“張家佬”。只要她與拉爾夫一家在一起,她便不再孑然一身,家庭歸屬感始終與她同在。她不斷地奉行著中國的家庭集體主義觀,甚至當她被誤解時,她也從未怨恨,自始至終都在自我犧牲。在小說中,她充當?shù)氖抢瓲柗虻木融H者與幫助者,這也是她家庭責任感的具體體現(xiàn)。特蕾莎之所以不計前嫌地一再對困境中的拉爾夫施予援助之手,皆緣自她骨子里所重視的家庭集體主義觀。這從她的內(nèi)心獨白中就能窺見一二?!斑@是她的責任,她自言自語……她仍是個中國人……全家團圓”。值得注意的是,在英文原著里“全家團圓”并不是用英文表達的,而是直接采用了漢語拼音。足可見當時特蕾莎說這幾個詞的特殊心境,她想強調(diào)“家”這一集體,她作為家庭的一份子。如她所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的弟弟發(fā)愁……一個獻身于家庭的女人”。出于對整個家族的考量,特蕾莎像一個殉道者般堅定。特蕾莎聰明能干,學習刻苦,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女性。她原本有心愛的事業(yè),本可以過上更自由、更愜意的生活,然而她并沒有只顧及自己個人發(fā)展,時常為了張氏一族而中斷自己的追求?!耙郧暗膹埣依杏肋h都是張家佬”,拯救家族是她肩上不可推卸的責任?!霸谥袊鴤鹘y(tǒng)的親情倫理觀念之中,維系家庭的和諧與發(fā)展遠遠重要于自我個體的發(fā)展?!卑犭x家庭是對她精神的一種摧殘與折磨。特蕾莎一再地拯救拉爾夫于生活困境的邊緣,這與給拉爾夫帶來覆滅之險的格羅弗構成矛盾。故而,拉爾夫與特蕾莎是中國集體主義文化的衛(wèi)道士。
海倫與拉爾夫的婚姻不是以愛為基礎的,格羅弗的描述道出了真相,“海倫嫁給拉爾夫僅僅是因為他是好朋友特蕾莎的弟弟”。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一開始便是不平等的。之后婚姻生活中更是充滿著窒息與矛盾。中國封建社會男性至上的父權主義思想扎根于拉爾夫的心中,正如他喊道:“我是一家之主!你聽到了嗎?是父親,而不是兒子!”這番話透露出封建家長制觀念在他的內(nèi)心根深蒂固,強大的男性自尊占據(jù)了他的全部思想,并在婚后生活中浮出水面。他想要海倫對他俯首聽命,他想要控制海倫的感情、行為,乃至思想。作為家庭中的主導者,他要享有絕對的權威。由此可見,他人雖在美國,接受美國教育,但骨子里仍舊是個中國人,中國文化早已成為他血液的一部分。
起初,面對丈夫教她如何呼吸,她也只是說“再做一遍給我看”并完美地模仿著他。隨后,受到美國主流文化的影響,海倫逐漸無法忍受拉爾夫的病態(tài)行為。加之受到格羅弗的蠱惑,于是,被壓迫得無法喘息的海倫開始將自己從拉爾夫的束縛與掌控中解救出來。她開始與格羅弗幽會,與格羅弗上演了一場畸形的婚外戀,最終走向墮落,被美國的消費主義文化所淹沒。一方面,她的女性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另一方面,不幸的是她的自由走向了極端。缺乏對文化的深刻認知以及對自我的放縱,讓她在原本思想進步的道路上迷失自我,為滿足自己的個人情感,不惜拋家棄子,令人詬病。其不理智的行為不禁令人唏噓慨嘆,個體主義精神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詮釋。海倫是格羅弗的幫兇,加速了拉爾夫與中國文化的脫離。她與格羅弗所代表的是美國文化,因此與拉爾夫所代表的中國集體主義文化是矛盾的。
四個元素的二元對立推動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在二元對立的外表之下,故事的深層結構不斷浮出水面。這樣一來,這部小說的深層結構可用如圖3表示。故事由主人公拉爾夫開始并隨著箭頭的方向進行:
圖3? 小說的深層結構
格雷馬斯語義方陣可用于分析小說的深層結構。通過對不同語義素的考量也能反映出不同的深層內(nèi)涵。此外,A、B兩個世界間的對立也反映了任碧蓮的主題創(chuàng)作思想。A世界指代的是美國華裔所堅守的本族文化,B世界代表的則是被徹底同化的美國華裔所倡導的美國文化。若無拉爾夫和特蕾莎的堅守,美國華裔群體將會在兩種文化之間猶疑逗留,會與本族文化里的精神文化內(nèi)核失之交臂。在任碧蓮看來,美國華裔群體面臨著身份問題和文化沖突,諸多問題的解決方案不是一味地完全放棄自我或是摒棄本族文化,而是始終堅守植根于本民族的文化。這樣身處異國他鄉(xiāng)也不會感到孤獨,不會有無根之感。由格羅弗和海倫所鼓吹的美國文化是拉爾夫和特蕾莎在堅守本民族文化道路上的絆腳石。最終,他頓悟不能放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不能全盤接受美國文化,而應該深刻認識兩種文化的根本本質(zhì),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唯此才能讓自己有心靈的歸屬,才能找到自己的文化生存空間。
三、結語
簡而言之,格雷馬斯語義方陣可以抽象出小說中的基本語義素,以及他們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從而揭露小說文本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拉爾夫和特蕾莎代表的是傳統(tǒng)的中國儒家文化與集體主義價值觀,而格羅弗和海倫所代表的是美國精英文化與個人主義價值觀,人物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中西兩種不同文化和價值觀之間的對立,文本背后的內(nèi)在深層結構進而為讀者所知曉。格雷馬斯語義方陣為小說的理解提供了一種新的解讀方式,從而使讀者對小說的深層結構和內(nèi)涵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作者簡介:虞嬰(1994—),女,江西人,重慶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