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兩年前,我再一次去了位于上杭路與馬口交匯處的龍嶺頂。
入口破舊的牌匾蒙上了厚厚的灰塵,褪去了原先奪目的光澤,就如那一段漸漸淡去的歷史。牌匾下雙龍戲珠的刻紋因為年代久遠已有些模糊不清,須得反復(fù)細看才見得雙龍輪廓,兩旁暗橙色的方柱中央鑲嵌著一對楹聯(lián),我定睛一看,左聯(lián)寫著“江潭水碧詩無盡”,而那右聯(lián)不知何時已經(jīng)脫落,徒留背后的灰色石板裸露著,后來查閱資料才得知右邊楹聯(lián)是“臺榭花紅意自如”。舊時龍嶺頂?shù)纳焦馑贿@副以“臺江”為嵌頭的巧妙之聯(lián)細細勾畫出來。從入口踏入窄小山道的那一瞬間,天幕好像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我似乎聽不見身后嘈雜的車流聲,進入了一個與車水馬龍截然不同的靜謐世界。
可是誰又能想到,如今這因破敗殘損而被遺忘的地方,曾是老福州城最繁華的市井之地呢?“買厝要買蒙嶺頂(龍嶺頂),買田要買遠洋鼓山邊”,老一輩人對這句俗語再熟悉不過了,據(jù)說過去臺江沿江一帶在雨季常遭水淹,龍嶺頂因地勢高而安然無恙,這使得當(dāng)時的富商巨賈紛紛在龍嶺頂置地建厝,造就了這里的一代繁榮。
我沿著石板道向上走,抬頭望去,兩側(cè)木質(zhì)的雙層舊屋緊緊相連,這些屋子的主人們早因古厝改造搬遷了。土木尚存,人已遠遷。舊宅的窗外掛著的紅燈籠并未被主人帶走,無聲卻能言,微風(fēng)拂過,燈籠輕搖,恍若正安靜地將屋內(nèi)那些積滿灰塵的故事娓娓道來。我一轉(zhuǎn)身,看到前面幾位頭發(fā)灰白的老人,拿著相機,試圖去定格古厝中一個個細微的角落,他們透過相機的取景器仿佛不是為了看清屋宅,而是去洞穿遠方親切熱鬧的生活圖景。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記憶也開始像幻燈片一般,在心中反復(fù)地播放……
“奶奶,我們家很早以前住在哪里呀?”幼時的我有段時間不知看了什么兒童讀物,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上盤旋,經(jīng)常纏著奶奶問個不停。
“上杭路你知道嗎,從你的曾祖父那一代開始,我們在那兒住了大幾十年,一直到九三年才搬出去,可惜咯,你沒有機會去感受以前的老房子,上杭附近還有個地方叫做龍嶺頂,我和你爸爸對這一片地方再熟悉不過了?!蹦棠陶f完摸了摸我的頭,她也許不會想到,她的回答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顆連我自己都未意識到的種子,在此后成長的時光里,在無數(shù)次交談中,我循著他們留下的紛亂回憶,拼湊出一件件關(guān)于古厝、關(guān)于家的往事。
“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舊時雙杭,十里洋場,商幫聚集。我的曾祖父跟隨外地商幫從江西臨川來到福州做生意,花了十幾年時間,從一家裁縫鋪的小學(xué)徒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布匹行老板。自此,全家才真正在上杭這個商貿(mào)之地安下身來。這一路艱辛歷程可惜我未能了解,奶奶的記憶也非常模糊。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奶奶還曾有機會目睹雙杭一帶貿(mào)易的繁華,可年幼的孩子哪會去關(guān)注做生意的場面呢?奶奶每每提起她生活的這片古厝,重陽“登高”是她念叨最多的。
每逢“九月九”,曾祖母早早地把孩子們叫起來,換上潔凈的衣服,孩子們快速吃了早飯,牽著父母的手,一路雀躍著從上杭街油巷下,來到了龍嶺頂?shù)氖A,開始“登高”。龍嶺頂之所以成為登高的好去處,緣于山頂上的一塊“天外奇石”。據(jù)說,這塊石頭在很久很久以前,從天上掉落在了這里。那時候的人們并不知道這黑色石頭叫“隕石”,總認為這石頭既然從高高的天空中墜下,那么孩子們踩著它將來一定會長得高大健壯。于是重陽“登高”(又稱“蹬高”)的傳統(tǒng)也就由此而來。這是孩子們早就諳熟的民間傳說。石階兩旁的小商販兜售著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撓得每個孩子心里癢癢的。奶奶至今還記得小商販兜售的各種玩物:幾尾漂亮的紅色小金魚在玻璃瓶里靈巧地游動,四色的紙風(fēng)車“嘎吱嘎吱”地轉(zhuǎn)動著,還有各式各樣的風(fēng)箏,表情兇厲的老鷹風(fēng)箏、色彩斑斕的蝴蝶風(fēng)箏,哪怕是一個普通的長方形風(fēng)箏,在孩子們的眼中都有著別樣的風(fēng)姿,若是能在這里買到一只風(fēng)箏,一會兒到達嶺頂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飛了。龍嶺頂并不高,不一會兒便到達了頂上的小廣場。那時年幼的奶奶卻爬不上那黑石頭頂部,必須由曾祖父托上去。等站穩(wěn)后,她便向上“蹦”一下,許下長高的心愿。
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瑯瑯的書聲代替了孩童的游戲,在多進式的舊式民居里,和奶奶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也逐漸按部就班踏上了讀書之路,老宅的角落、屋子的窗前時常能瞧見求知的身影。東面的天際泛著白色的光暈,晨曦傾瀉而出,黎明破曉,鋪天蓋地的金輝灑向院落。樹梢晃動,鳥兒啁啾,伴著清脆鳥鳴同時響起的還有奶奶的朗讀聲。奶奶最喜歡的科目是俄語,每日清晨六點半,便能準(zhǔn)時看到她坐在屋前的門檻上,雙手捧著課本,響亮地讀著單詞。坐累了,她便在院落里踱步一會兒,再站在院子里的兩棵茶花樹前朗讀課文。那時沒有今天這樣豐富多彩的課外讀本,奶奶擁有的也就是幾本俄文教科書,但能將書本上的課文流利地朗讀已經(jīng)讓她心滿意足。一年四季,清晨庭院,誦讀聲不斷。冬去春來,茶花盛放,白色的茶花簇擁在一起,如飄舞的白綢?;ò甏孤?,盈盈欲滴,像從水中撈出來的白瓷碗,水靈豐腆,偶有幾滴露珠趁著奶奶捧書朗讀,悄悄滴落在書頁上。兩棵白茶花樹為晨讀送來了不少意趣,夏去秋至,茶花樹的種子漸漸成熟,她的夢想也開始悄悄生根發(fā)芽。
年輪的漩渦把古厝里的物事交織成新的圖景,這院子不僅屬于奶奶一輩,在爸爸出生后更是他玩樂的天堂。奶奶和她的姐妹們喜愛在院子里種花,以蘭花和茉莉為主。夏日微風(fēng)中,茉莉頎長的身姿搖搖擺擺,淺紫色的蘭花宛若婀娜的仙女翩然而舞,流出絲絲醉人的茉莉清香,夾雜著蘭花的芳馨。漸漸到了黃昏,一陣穿堂風(fēng)吹來,吹化了不濃不淡的梧桐清香,也吹開了人們夜晚恬淡的生活。等待繁星爬上天際,爸爸和玩伴們熄滅了油燈,倚靠在大竹椅上,吃著切好的甜絲絲的西瓜,靜靜地等待著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皝砹?,來了?!币粋€男孩捏著嗓子指著花叢對伙伴說。“噓!”其他小孩暗示他再小聲點。夜色漸深,月光的清輝盡情傾瀉在院子里。螢火蟲越來越多,時機到了,男孩們悄悄捏著手上的玻璃瓶,每人選擇一個地方,全神貫注盯著那些在低空盤旋的螢火蟲,要是運氣不錯,一下子便能抓住螢火蟲,然后握著玻璃瓶雀躍歡呼。玩伴們樂于共同欣賞,細細觀察螢火蟲的結(jié)構(gòu)特點,在玻璃瓶中輕輕擺弄一會兒,再將螢火蟲放生,讓它們回歸草叢,等待下一個夜晚的來臨。爸爸和這些與他有著“螢火蟲”之約的玩伴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假期。
龍嶺頂上因為坡太陡而沒能摘到的楊梅,一次沒能約上的捉迷藏,小廣場上的“風(fēng)箏之戰(zhàn)”依然勝負未分,新年時的“摔炮”好像剛從手中丟出就放完了。諸多的遺憾被留在了匆匆逝去的假期,期待下個假期的到來,屬于這群孩子們的古厝里,還不知會上演怎樣的新鮮事。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加快,與雙杭周邊現(xiàn)代的高樓大廈相比,小巷、老屋、石階、舊樓,古厝的一切似乎沒能跟上城市發(fā)展的步調(diào)。在歷經(jīng)了住戶搬遷之后,原本繁華的商貿(mào)之地,好像忽然被孤獨地遺落在了城市的中央,猶如一顆漸漸黯淡的星辰。在新世紀出生的孩子們心里,甚至打上了“破敗”的標(biāo)簽,只有零星的居民還住在里面。1993年,我家搬遷出上杭后,新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還是選在了雙杭周邊,上小學(xué)時家人送我去學(xué)習(xí)書法,機緣巧合之中,我的書法教室居然就在上杭路。聽了許多有關(guān)古厝故事的我不由感嘆,人生中或許有太多如此微妙的際遇,冥冥之中好像有股力量,替我在偌大的福州城中做了一個選擇。
上杭多年未經(jīng)修繕,灰色的墻面斑駁,地上的石板坑坑洼洼尚未填補,此時的上杭自是不能和爸爸、奶奶眼中樂趣橫生、念念不忘的古厝相比,但那縷醇厚的墨香,悠然地穿過上杭窄小的巷,一直陪伴了我好幾年。那時,每周日晚上,我準(zhǔn)時來到書法教室。書法教室就在上杭某條還算寬敞的巷子邊,教室的左右側(cè)對稱地擺著一張張棗紅色的木質(zhì)桌子,中間留出過道,便于老師指導(dǎo)習(xí)字。教室的白墻上掛滿了一幅又一幅書法作品,有些字體剛正,有些娟秀,有些墨跡未干,有些年代已久。從學(xué)習(xí)如何握住毛筆開始,到基本筆畫,再到字帖臨摹與漸漸能獨立書寫。我在這間教室里坐了四年,熟悉每一個季節(jié)的風(fēng)混合墨香的味道。春日的風(fēng)微微潮濕,混合了甘醇的墨香,不疾不徐地環(huán)繞在四周;縱使是夏日的晚風(fēng)也帶著一股悶熱,須得墨香漫漫暈開,才能漸漸沖散這熱浪;秋天的風(fēng)帶著夏季的余韻,但又透著涼爽,與墨香交融后碰撞出屬于秋日的馨香;冬日的風(fēng)自然是刺骨而不留情面地鉆進袖口,我哪能聞得到什么墨香呢,鼻子和雙手都被凍著了,捂熱之后才能順利練字。在古厝里學(xué)書法的這幾年,比收獲了一項技能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了長久的定力與耐性,此后在面臨很多令人焦灼煩躁的事情時,我時常會回想起在上杭練字的那些夜晚,讓自己沉下心,更加冷靜與專注。幾年之后雙杭大改造的計劃正式實施,書法教室換了地方,而上了初中的我隨著課業(yè)越發(fā)繁忙,很少再走進那條古舊的小巷……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古厝真的老了,古厝的故人如大樹的根系一路分須攀延,伸向城市的各個角落與空間。古厝如同一位長者,是孩子們最可信的依托,他們從古厝的懷抱中走向城市、奔向外省、飛至大洋彼岸,可每當(dāng)牽掛思念時,他們,又都是古厝的孩子。
那段時間雙杭改造計劃發(fā)布,全家人聽聞舊雙杭包括周邊片區(qū)馬上要拆了,心中好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雖然都未直接言說,但奶奶會在中秋時忽然想起當(dāng)年一同坐在屋前溫習(xí)功課的三舅公,三舅公赴美求學(xué)后定居大洋彼岸,想念之余她隨意寫著“遠渡重洋飽詩書,當(dāng)年一別事難估。門前梧桐長大樹,而今海外家常住”。我知道,她擔(dān)心想念親人的舅公回來后不見舊時古厝容顏,嶄新的一切會抹去青春溫馨的回憶。那時年幼的爸爸永遠不會想到,在古厝里肆意玩耍的朋友會在很遠的未來也成了事業(yè)上的伙伴,長大后的他們在一起聚會時,每當(dāng)說起那些小時候的糗事,便會互相調(diào)侃。他不舍這承載著摯友們歡笑的古厝隨著機器的轟鳴消散,提起時總有一點淡淡的傷感。于我而言,幼時心無旁騖聞墨習(xí)字的歲月也就此慢慢地消逝了,幻化成勾勒不清的輪廓,一陣風(fēng)中的煙塵……
一花一木會枯萎,百年古厝又如何能長久地屹立在風(fēng)雨中不朽呢?人與舊屋之間徹底的告別終有一天會到來。但轉(zhuǎn)念思考,百年光陰,古厝的香火從不曾斷離,一代又一代的子孫散布在更廣闊的天地中,依舊惦念著往事,思念老屋與親人。古厝的生命之根早以另一種方式植于大地,長出結(jié)實的根系,拴系親緣。
古厝里的子子孫孫背負著沉甸甸的行囊,走向遠方,在他們的身后,永遠有一片魂牽夢繞的回望之地。
作者簡介:林昕迪,女,福建福州人,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