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玲
潮濕黏膩的感覺在全身游走,十二點整的煙火縈繞在后廚,藍白色在食堂里涌動,一如每個可以回想起來的夏天,和十八歲那年沒什么不同。我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睛逐漸失去了焦點。
“要不我們?nèi)ベI碗紅豆湯吧?”前面的女孩轉(zhuǎn)過頭來,利落的馬尾輕輕掃過我的肩,含笑的眼不停地沖我眨著。
我望了望隊伍的前頭——兩個不銹鋼盆盛著滿滿的湯;最前面的同學一手拿著長勺顫巍巍地舀起來,再倒進碗里。我離得并不是很遠,看見湯濺出來了幾滴,黏糊糊地沾在臺子上,看見那個同學走過時碗里隨之晃蕩的浮在面上的油星。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流進我的耳朵。他們在笑,在抱怨,在竊竊私語。汗珠已經(jīng)開始醞釀,一點一點滲進衣服。夏天來碗油膩膩的湯,想想就讓人倒胃口。
“好,買一碗紅豆湯吧?!蔽沂栈啬抗?,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我四處張望,看到她身著校服的小小身影出現(xiàn)在了買紅豆湯的隊列里。她扎著馬尾的小腦袋晃來晃去,她的臉上頓時綻開了燦爛的笑。她不停地向我招手,喚我過去。
我穿過人群,紫色碎花裙在一片白藍色里蕩漾,很不協(xié)調(diào)。偶爾也有幾個學生的目光追隨著我,含著好奇,還有羨慕。
她咬著塑料勺子。熱氣從紅豆湯里慢慢騰升,她的臉瞬間被模糊,又慢慢清晰起來,像一朵脫俗的蓮花。我坐在她對面,也一勺一勺地喝起來。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看人時會淺淺地笑。即使搽了薄薄的粉底,旁人仍舊能看出她原本干凈白皙的皮膚。她低垂著眼,不算是乖巧的模樣,讓人感覺她下一秒就會抬起頭來,向你投來簡單明了的微笑。她像青春里最耀眼的女孩,帶著與生俱來的致命親和力,令身邊的人不知不覺就會被她深深吸引。
“余音……”我輕輕喚了一聲,然后抬頭就看見陽光耀眼得過分,不由分說地霸占了就餐區(qū)的陰涼。
“嗯?!彼貞艘宦暋?/p>
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見灼灼的綠在她身后無聲地搖曳,陽光灑在她的側(cè)臉,讓睫毛的每一次顫動都清晰可見。余音,我十八歲青春里無比耀眼的女生,也是我的密友。我知曉她的一切,我不斷與她交談。
“你還記得那個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的男生嗎?”這樣的男生千千萬萬,但我知道,她會記得的。
“嗯……我記得?!彼嶂^望著鄰桌的一對同學,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眼睛亮亮的,有點狡黠。我捉摸不透。
人一生的感情需求,簡單來說無非愛與不愛、被愛與不被愛。只是彼時的我,更在乎被愛。被人聲討的所謂的“早戀”,像魔咒一樣困住我們。
我曾見過她暗戀的那個男生的樣子。他下課后會在轉(zhuǎn)角的欄桿上倚靠一會兒,然后去上廁所,再原路返回。那時的余音總是用雀躍又緊張的目光跟隨他的到來和離開。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少女心事的甜蜜與惆悵,結(jié)果就是換來了全世界都知道她喜歡他。最后的結(jié)局是她向他表露心跡,而他拒絕了。
“嗯……你看起來很開心。”余音盯著我,又指了指我的臉。
我有點慌亂地拿起湯盆。我從沒說過我喜歡那個男生,我只敢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望向他。我想我也和她一樣,曾露出過同樣幸福的笑容。可惜這樣的笑容從未在誰的眼里存在過,有的只是我一個人的煎熬和痛苦。
“想起了你當年的‘英勇事跡,覺得……你真勇敢。”我喝了幾口紅豆湯,看著她嘴唇微微張開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紅豆湯,好像沒有原來的味道了。
我們并肩走在校園的小道上。鳳凰花開得盡興、熱烈,大片大片地染紅了長長的走廊。鵝卵石踩在腳下,嘩啦啦的風拂過臉頰。我看著操場上三三兩兩的學生——他們懶散地伸展著身體,偶爾發(fā)出開心的笑聲。
我踏上跑道,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和余音第一次見面正是在跑道上。她被籃球砸中,倒在我面前,站起來的時候眼角和鼻梁之間被眼鏡劃出一道口子,血慢慢滲出來。同學扶她到校醫(yī)務室。聽校醫(yī)說可能會留疤,她卻笑嘻嘻的 :“沒關系啊,我第一次留疤,感覺還挺酷的?!蔽铱匆娍刹赖膫谙褚恢幌x子一樣趴在她的臉上,平靜的心泛起了陣陣漣漪。
大一體測時,我一個踉蹌摔倒在紅色跑道上。手臂和膝蓋都磨破了一大塊。地上一片紅,分不清到底是顏料還是血。
我曾經(jīng)恥于在人群面前摔倒。無論怎樣精心維護的形象,在摔倒的那一刻都不復存在,別人看到的只是狼狽不堪、可憐可笑的原本的我。
同學扶我到校醫(yī)室,我想起了余音?!拔业谝淮瘟舭?,感覺還挺酷的?!蔽业椭^,看了看傷口?!吧窠?jīng)病啊,誰留疤還開心的?只要你好好聽話,每天做好消毒,這種情況是不會留疤的?!蓖瑢W拍了拍我的肩。我明白自己是在東施效顰,但是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一直壓在心里的東西突然就破碎了,掉落在全身的骨骼里。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眼里就噙滿了淚水。
我看見身著校服的她走來。她穿著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站在隊伍的最后。主席臺上的人拿著大喇叭,正沖她喊著什么。無論怎樣努力,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她還是學不會那段只有30秒的舞蹈。她窺見周圍人肆無忌憚的笑臉,感受到炙熱的目光,聽見竊竊私語的嘲諷和自己發(fā)出的微弱的抽泣聲。每一張臉都被無限放大,不斷向她逼近。她閉上眼睛,仍舊躲不掉。
我又看見余音向她走去。余音拉著她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余音從小學舞,因此每一個動作都如行云流水,似蝴蝶輕盈起舞。然后,所有人都成了花,蝴蝶在花間流連。余音說:“每個人都有成為蝴蝶的權利,不要害怕,不要止步?!贝┲7奈液孟褚渤闪撕?,不過是短暫的,只是一個不那么耀眼的瞬間。
我看見十八歲穿著校服的自己走來,傷痕累累的,窘迫的,自卑的,暗淡無光的……二十二歲的我伸手拉住她。我看見我們的影子重重疊疊,最后融為一體。我看見余音也從十八歲那頭走來,帶著淡淡笑容,和眼前這個略施粉黛的余音也融為一體。
我默許自己恨余音,卻沒辦法否認自己更愛她。我想要抓住點什么,她卻漸漸后退,默默注視著我。
高中畢業(yè)后,我離開了那段淡灰色的青春,也再沒聯(lián)系過余音。我從她的身上學會了面對生活的種種法則——不害怕受傷,不害怕不被愛,不害怕別人的目光,以大方的姿態(tài)去感受人生給予的痛與愛,這樣才能真正知道自己也屬于世界的一部分。
“謝謝你。因為你,才有現(xiàn)在的我。我在夢里無數(shù)次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你。
“成為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愛別人;成為你,就能成為大家的中心;成為你,就可以開開心心地度過每一天。
“在沒有你的四年里,我努力活成你的樣子。學會接受這個世界,學會與這個世界相處。盡管現(xiàn)在好像還是一團糟,可我已不是十八歲的我了。”
余音終于收起淡淡的微笑,用悲憐和欣喜的復雜眼神看向我。她慢慢在后退,她依舊在后退……
“余音!”兩個老同學從操場的那頭向我跑來。我感覺余音在加速后退,仿佛只要再過一瞬間就會離開我的視線。
“你一直是你,余音?!庇嘁暨€是那樣真摯又熱烈,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與我對話,“我本來就是你創(chuàng)造的,我的所有耀眼瞬間,都是為你而生,因你而存在。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世界的中心,只是自己不曾發(fā)現(xiàn)罷了??匆娔阋呀?jīng)不需要我了,我很開心?!苯又г诒M頭的一片綠意中,留下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曾經(jīng)“不知終日夢為魚”,但又有什么關系呢?或許那才是青春有著柔軟質(zhì)地的原因所在。
同學的聲音再次把恍惚的我喚醒:“余音!剛剛從老師辦公室出來你就不見了。你去哪里了?我們還沒好好敘敘舊呢!”
“你在看什么???”另一位同學問。
“我的日記?!蔽一卮?。
“看起來有點舊了,寫了什么?”
“你八卦不八卦啊,別人的日記是可以隨便看的嗎?”
“高中的時候?qū)懙睦?,十八歲的一些陳年舊事而已。”我淡淡地笑著,把日記本合上,又喃喃道,“所有人都在,也有余音。”
“你自己的日記當然有你自己?!?/p>
兩位老同學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嘴巴一張一合的。我默不做聲地給日記上了鎖,把鑰匙丟在了旁邊的垃圾桶里。我微笑著,把日記本抱緊在懷里。
承載著高中時代最后的余音的日記本,應該擺放在家里的哪個位置呢?我想著想著,聞到了紅豆湯的味道從食堂里飄出來,于是決定原路返回,再喝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