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武康路,它代表的風(fēng)味和氣息是不是變味兒了?搬離武康路已經(jīng)多年,偶爾經(jīng)過那邊,看著武康大樓的這一頭路口總是盤踞著許多人,他們舉著手機等待把夕陽下最美的鄔達克線條與天空同框,或者在窄路上自導(dǎo)自演地逡巡著尋求一堵爬山虎的墻面作為自拍背景,白天的武康路由此變得擠迫了。對我來說,它變得緊張了。
現(xiàn)在我喜歡晚上去武康路,帶外地來的朋友去走走,帶我媽媽也走過。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宋慶齡故居在外圍,走過武康大樓的路邊長廊時,我對媽媽說:“你喜歡的趙丹秦怡以前住過這里?!彼班蕖币宦暎ь^看著打一個轉(zhuǎn)兒,說:“真漂亮?!痹僮哌^376號,穿弄堂進去看一眼,花店沒有了,面包店還在。法式餐廳改裝過了,那個單獨的餐館附屬的酒吧也沒有了,以前酒吧里有長得很帥的法國服務(wù)生,墻上掛著投影儀,總在放映《祖與占》那一類法國電影,黑白的粗顆粒質(zhì)感,襯得深夜的酒杯和話語產(chǎn)生異質(zhì)化的變形。
深夜里這條“兩百年不拓寬”的馬路幽深少人,樹影在墻面上婆娑不定,路燈也讓它們變出拉長而好看的形,蘇醒了一般,自在地?fù)u曳,仿佛用細(xì)語道出一個真相:樹影與這里特有的樓房與墻面才是武康路的真正主人,它們和歲月站在一起。
走過巴金故居了,走過小酒館了,走過小五金店了,也走過了修車鋪,馬里昂巴德咖啡館消失不見變了身。武康路也就至此走完了,和以前我住在這里時一樣,腳程一點沒變。
只是那時候走在這里的腳步也許更安寧一些,以為自己和住在附近的朋友們,以及這些交織所構(gòu)成的青春悠然的生活,才可稱為武康路的主人。當(dāng)時,因一個偶然的念頭做了決定買下一套只夠一個人住的小舊公寓,在一條分岔的弄堂深處。走到弄堂另一頭,敲一位朋友院子的鐵門,她就施施然出來了。再拐到相鄰的湖南路,算好老吳的作息時間,只要是下午4點之后,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起床了,就可以上樓去他家的書堆里待一會兒。對面還有條弄堂,非常窄和深,里面有鄭振鐸故居,有一家當(dāng)時采訪過的養(yǎng)青苔的人的院子,也有一位后來的同事住在里頭……從武康路深處到邊沿,向外一點點蔓延,那四周就像一張神秘的網(wǎng)格,世界靜謐,沒有來來回回的游客,只有居民主人般的我們;而我們各棲一隅,不分晨昏,隨時出門碰觸在一起,空氣中充溢著梧桐的氣味和言語的碎片。
我記得有一個報社的攝影記者敲開過家門,因為約好了來拍攝一個“小戶型生活風(fēng)格”的選題。他在院子里拍一拍,對著屋子里的裝飾拍一拍,最后和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談天。那時刻正好下午的一束陽光照在對面墻角的一盆植物上,葉片的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光束中飛舞著細(xì)塵。我們突然沉默了,他說:“好安靜,心里真安寧?!蔽宜坪趼犚娏烁舯诎⑵抛叱黾议T,打火機吧嗒一下點燃一根煙的聲音,她的兒子逗弄花園里養(yǎng)的鸚鵡的聲音,貓兒掠過墻頭、用濕潤的鼻頭蹭竹葉的聲音。我點頭“唔”一聲,是安寧??!
今天我又在夜里走過了武康路,到盡頭拐了幾下,站在一個叫做“昨天今天明天”的音樂酒吧門口。上周在工作活動上遇見了高明,問起各自的忙碌,他說,我們找地方聊聊吧。我心想,應(yīng)該要聊以后的事,那我們?nèi)ァ白蛱旖裉烀魈臁薄?/p>
我很多年沒有去這個酒吧了,它屬于武康路的外延,屬于我的昨天。門口掛的小圓燈箱,除了中文名外,還不顯眼地寫著英文的名字“Time Passage”,時光的段章?時光的過道?我盯著這個燈箱,心頭滾滾地翻過了昨日的故事。
高明還沒有來,我在門口徘徊著,不想先進去。有人從酒吧里走出來抽煙,一個,兩個,三個,和我相顧而訝異地笑——他們每個人竟都從昨日走來,面孔有些游移且模糊,但依然如此熟悉。我說我在等朋友,“你哪個朋友?”話音還未落,高明就突然在身邊跳下了車,他們越過我,哈哈大笑,為偶遇而擁在了一塊。
酒端上來,現(xiàn)場音樂響起,根本沒人聊什么明日。吉他與曼陀鈴的合奏,一個細(xì)碎清朗,一個悠揚如訴,歌曲是民謠風(fēng)味,帶著清醒如格言般的歌詞。吉他手唱,曼陀鈴手也唱,朋友也上去唱,那種酣暢淋漓的歡快既有戲謔也有深情。我認(rèn)真地聽著,那張我們圍坐的桌子,在歌聲中,逐漸幻化成一艘船,帶有酒氣、蝦片味兒的航船,把昨天今天明天都重疊揉搓成風(fēng)帆,在歲月中安寧地行駛著。
當(dāng)我?guī)念^放著的外地朋友去武康路時,我知道,我把這條路介紹成上海的中心,其實那只是我又一次在緬懷過去那個年輕無畏的自己。在這座城市漂泊二十年,武康路是某種自我的宇宙中心,我棲進去,又搬離,但我始終不想離它太遠(yuǎn)。假如我一直朝向它而張望,任我怎樣起落流離,也總能和那一片片樹影舞動合鳴。
在你的城市,哪一條馬路是你的宇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