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理論的迅速發(fā)展,使文學中的人類主體性遭受質(zhì)疑??▽帩h在其著作《理論之后的閱讀》中深刻揭露理論弊端,反思理論對文學場域造成的破壞,召喚人類主體的回歸,并由此提出了“接觸性閱讀”這一閱讀范式。在后理論的環(huán)境下,“接觸性閱讀”尊重文本的表達方式,肯定文本內(nèi)容存在的合理性。作為私人閱讀體驗,它會使真誠探索的讀者從閱讀中獲得一定的教育啟示?!敖佑|性閱讀”重新展現(xiàn)了一種人性化的閱讀活動,是一種理想化的文本細讀方式。
關鍵詞:卡寧漢;接觸性閱讀;理論;得體;情感道德效應
20世紀大量理論席卷而來,對作者、文本、讀者和閱讀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理論首先打破了閱讀關系的平衡,對于作者及其文本的差異性表示懷疑和不尊重,如從結(jié)構(gòu)主義向解構(gòu)主義轉(zhuǎn)向的理論家羅蘭·巴特便提出“作者已死”,提倡一種去除作者情感的中性寫作態(tài)度。此外,理論家卡寧漢提出了“無論如何,令人難以置信的結(jié)果是文本的消逝”[1]70,其意為理論對文本所造成的最嚴重的問題是文本的程式化和符號化。在關于民間故事形態(tài)的研究中,普羅普對人物角色和功能的劃分使得文本的功能意義降低。同時,由于解構(gòu)主義者對文本的解構(gòu),文本語言偏向于去中心化和非確指性,語言的破碎造成了文本本身的斷裂感和缺陷性,文本被簡化為各種理論“標簽”。最后,在閱讀方面,讀者閱讀的是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文本,由于前述所說作者的“死去”和文本的缺陷,讀者對理論“前見”產(chǎn)生了困惑和質(zhì)疑,在此之下,閱讀的中正性和讀者的道德情感因素將不復存在。
面對后理論語境下作者、文本、讀者、閱讀四個要素組成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危機,卡寧漢提出一種重返傳統(tǒng)的文本細讀方式,召喚人性化閱讀的回歸。本文試從閱讀方面出發(fā),探討卡寧漢所提出的“接觸性閱讀”這一概念,分析接觸性閱讀所應該遵循的得體原則,通過身心對閱讀的接觸、感知,達到兩者間的情感道德互動,尋求讀者對文本的尊重和理解。
一、“接觸性閱讀”的內(nèi)涵及產(chǎn)生背景
“最好的閱讀被設想成一件整個人參與到文本中去的復雜事情。正如預期的那樣,它開始于身體接觸,開始于身體感覺上的細讀?!盵1]147卡寧漢將“接觸性閱讀”視為最理想的閱讀方式,在這種閱讀中人作為閱讀主體從指尖接觸紙張開始,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與文本情感的交互之中。
“接觸性閱讀”的閱讀方式在后理論的環(huán)境下重新詮釋了閱讀活動的人性化,強調(diào)閱讀活動本身就應當是以人為核心的閱讀。而各種理論不僅使文本喪失了人性,并且還否定了文本與作者乃至讀者和閱讀活動之間存在的人性化關聯(lián)。但是,人類主體不會完全受理論的排斥、貶低。即使處于理論的打壓下,人類主體也不會退出關鍵階段,他仍會在暗中穩(wěn)步回歸到中心位置。在接觸性閱讀這一閱讀模式當中,“以真實讀者形態(tài)存在的人類主體,以及或多或少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物角色形態(tài)存在的人類主體,都將繼續(xù)在小說和小說閱讀中出現(xiàn)”[1]143。
“布魯姆在《如何閱讀》一書中稱狄金森閱讀圣經(jīng)非常像在閱讀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尋找著她能沉浸在她自己戲劇中的角色。”[1]149卡寧漢認為此觀點以及他所提出的“接觸性閱讀”的想法和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觀點是大致類似的。伽達默爾認為“歷史視域的籌劃活動只是理解過程的一個階段”[2],讀者在閱讀的時候總是對文本的展開進程充滿期待,這種期待大致類似于某種猜測,是由于理論前見在人的頭腦中的灌輸而存在的。隨著閱讀過程的延續(xù),當讀者前見和文本視野恰好融合在一起時,讀者需要認真且親密地參與到文本話語當中,讓自己成為文本中的某個人物,不斷進行自我塑造從而更好地參與到文本故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當中,激發(fā)自己的想象力,理解符號文本所構(gòu)成的意義空間,擺脫現(xiàn)實物理空間的局限性,擺脫對現(xiàn)實認知的不足。
當然,對文本的最終理解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有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這是因為理論前見不可避免地存在于閱讀之前??▽帩h指出:“讀者必須提前準備和防范,他總是先在知識和經(jīng)驗的承擔者,即在某種程度上早已受過知識的充分浸染?!盵1]5這些理論前見對文本進行各式各樣的懷疑,使人性化的古老閱讀傳統(tǒng)被各式各樣的理論術(shù)語所取代,從而削弱、忽略文本情感和讀者的個性化,造成接觸不當?shù)恼`讀。因此,卡寧漢重申對視域融合的探索,指責理論前見對閱讀的破壞,強調(diào)在理論指引下文本被過度闡釋,泯滅了其中蘊含的人類主體性因素。他認為:“只有當理論所宣稱的和理論所達到的大部分內(nèi)容被拋棄在后面時,閱讀才能有效、妥帖、真正地進行下去?!盵1]140由此觀之,卡寧漢并非全盤否定理論的存在,而是強調(diào)理論應當被放置在合理的位置上,從文本“細讀”和宏觀“理論”中發(fā)現(xiàn)最高的普遍性,使讀者與作者、文本之間實現(xiàn)普遍情感、欲望和理性的交流[3]。
二、“接觸性閱讀”的基本原則:得體
所謂得體,“是在理論的誤解和誤讀中漏掉的元素,確切地說,是在觸覺上的失敗,是由于對文本和文本性的錯誤處理而造成的缺失”[1]155。得體的閱讀是一種柔情、關懷且充滿愛的接觸,強調(diào)的是一種適當?shù)拈喿x處理方式。它意味著一種非笨拙性的翻閱,對標的是理論家們非得體的閱讀接觸行為,理論家濫用理論和規(guī)則,從而造成了廣泛的誤讀??▽帩h以科恩對《遠大前程》中手的解讀為例,指出科恩根據(jù)他被壓抑的維多利亞主義理論的看法,將理論內(nèi)涵自行置入到文本內(nèi)容當中,試圖賦予“手”一種規(guī)范化、道德化的含義,使文本中的“手”受制于理論標準??贫飨胱屪x者感觸到的是在理論指引下具有“性隱喻”傾向的手的觸摸,忽視了文本內(nèi)容的真實指向。這表明在高度理論化的閱讀中缺乏必要的得體,意味著理論的強制闡釋掩蓋了得體的閱讀方式,也標志著迫切需要得體原則來拯救閱讀。
面對理論的重大失誤,卡寧漢提出“得體”的原則,對此,不同理論家有不同的說法。艾里斯·默多克將其稱之為愛,指尊重他人的差異性,尊重讀者在他認為很有說服力的文本中的個性;而班揚則稱其為真誠,他所竭力尋求的是一種真誠且個人化的閱讀態(tài)度。
由是可之,首先應當是保持恰如其分、恰到好處的文本接觸。正如卡寧漢所言:“真正的讀者不會用爪子抓,也不會虐待文本。真正的讀者是機智老練的?!盵1]157在這種閱讀方式中,讀者會采用妥帖的接觸方式感知文本,尊重文本的表達方式,肯定文本內(nèi)容存在的合理性。“接觸性閱讀”完全顛覆了理論家們面對閱讀時在得體和注意力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缺憾,而能夠使讀者與文本保持審慎的接觸感。它一方面可以使讀者理智規(guī)避掉理論家所設置的各種理論前見陷阱;另一方面,讀者可以將自己帶入到文本當中,以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去探索文本得失。概而言之,“接觸性閱讀”所要求的是一種自我洞察的能力,是從人性方面體會文本內(nèi)容,感受文本中人的道德、情感、快樂、悲傷、痛苦等內(nèi)容,從而促使讀者更好地理解文本中的人性因素,而這正是傳統(tǒng)的閱讀方式所一直遵循的文本細讀法。
在與文本保持適當?shù)皿w的接觸過程中,讀者才能喚醒清醒意識,保持理性和感性因素的平衡,從而拯救理論大手掩蓋下的文本,發(fā)掘文本中隱藏的人性情感、歷史傳統(tǒng)以及政治道德信息??▽帩h認為:“作家所尋求的,以及或多或少被有意愿的讀者所發(fā)現(xiàn)的,是雙方通過接近、近距離接觸和委婉得體的方式,所互相理解的東西?!盵1]164也就是說要在真實讀者和閱讀文本之間保持恰當?shù)木嚯x感和分寸感,使讀者和作家能夠通過文本這一載體而達到雙向互動,讀者尊重和理解作者的想法,作者通過傳達自己的精神情感而獲得一種正向的反饋,從而實現(xiàn)讀者和文本、讀者和文本作者之間的心靈溝通。
其次身體與文本的接觸應當是個人化的。這里的個人化并非指拋開同一性而尋找人與人之間閱讀的差異性,它強調(diào)的是恰當尊重個體閱讀間的感知和理解差異,使作者與讀者仍保持著相對一致性。由于個體所具有的的審美差異和知識差異,因而讀者群體所看到的文本表面有著千奇百怪的區(qū)別,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通過對作品的閱讀和闡釋,去領悟作者所要傳達的精神內(nèi)核。卡寧漢非常認同斯蒂芬·金提出的心靈感應觀點,即在一個具體的時間空間段內(nèi)寫作的作品能夠被異地和異時的讀者閱讀,相當于作者與素昧平生的讀者進行了一場遠距離的交談,是讀者和作者之間由于心靈感應而獲得的相對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是人類所普遍存在的共同性,是在特殊中隱藏的一般。
三、“接觸性閱讀”的情感道德效應
卡寧漢意識到“理論”一味地追尋真理,而忽視了文本本身應當是關于人類行為的。正如納斯鮑姆指出文學是一種道德哲學和閱讀理論,也就是把文學也視為理論來進行解讀,這樣就可以簡單理解成由于文學在道德和情感上具備合理性所以重視文學。但是如果僅以理論來看待文學,一些實際的人際接觸、人際互動不發(fā)生,這樣的閱讀行為將會是嚴重受損的,理論的晦澀也會影響文學本身發(fā)揮積極的情感道德效應。因此,卡寧漢提出恢復被理論驅(qū)逐的人性化閱讀,以具備“情感道德效應”的古典閱讀范疇來重新規(guī)整文本細讀范式。必須承認,“閱讀實踐很難實現(xiàn)理論的自我否定,但當?shù)赖?情感的影響效果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設法回歸,便會使理論在這些方面的節(jié)制感到羞恥”[1]150,這種回歸方式在每一種閱讀場景中都是合理的。它將具有教育性、啟發(fā)性的閱讀反饋公之于眾,顯示出關于道德成熟的歸納。
為了更好地彰顯文本本身蘊含的情感道德效應,讀者應該近距離、恰當?shù)皿w地接觸文本,在得體的閱讀原則的規(guī)范下,促使身體和文本產(chǎn)生直接的個人化接觸,避免理論前見可能造成的誤讀?!伴喿x從與身體的親密關聯(lián)開始,然后這關聯(lián)轉(zhuǎn)化為精神和情感與文本的密切接觸。”[1]147這一過程實際類似于知覺現(xiàn)象學家梅洛-龐蒂強調(diào)的,身體在世界中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蘊含結(jié)構(gòu),意識、身體和世界這三者構(gòu)成了一個相互蘊含不可分割的循環(huán)辯證系統(tǒng)。也就是說,整個的閱讀行為應當是從視覺感知、觸覺體驗開始,然后完成內(nèi)心精神情感與外在文本的交流共鳴。精神和情感是心靈作用的產(chǎn)物,而心靈的生理結(jié)構(gòu)是內(nèi)嵌于身體之中的,身體接觸浸染著人的內(nèi)心情感涌動或者精神共鳴的基礎性作用,這樣,當讀者進行接觸性閱讀時,外部的文本與內(nèi)部的知覺、感性心理才能在“身體接觸文本”這一行為中相互交織完成一個互動。
從具體展開身體和文本的互動過程來看,先是讀者接觸文本,然后需要長期親身投入到引人注目的文本場景中去。在這種閱讀模式中,你認真且親密參與的文本話語浸染你,使你由衷地感受到實際發(fā)展場景的文本意義,從而產(chǎn)生個人影響??▽帩h以詹姆斯的小說《使節(jié)》為例進行說明,小說講述了中年美國男人斯特萊瑟受查德母親之托,作為使節(jié)去巴黎勸返查德回美國繼承家業(yè)的故事。詹姆斯為了更好地發(fā)揮文本的道德教化效果,他還在文本中設置了非常激烈的欺詐場景,這就要求斯特萊瑟深入挖掘文本的真相。斯特萊瑟在法國鄉(xiāng)村偶遇了查德和維奧內(nèi)夫人,面對這一文本場景,他是對維奧內(nèi)夫人抱有敵意的。因為此場景展現(xiàn)的是維奧內(nèi)夫人使查德沉迷于情愛,阻擋了他完成使節(jié)任務的步伐。斯特萊瑟作為參與者,也作為觀察者、閱讀者、理論家,置身其中,感受這對年輕男女的微妙關系?!霸谌魏螘r候?qū)φ材匪箒碚f都是一種理解,一個發(fā)現(xiàn)、調(diào)查和清晰地觀看的過程;也是一種發(fā)明、虛構(gòu)、一種對于故事的講述和詮釋過程。他所獲取的是充盈的文本內(nèi)容和充實的道德感。”[1]151斯特萊瑟需要慢慢沉浸其中,不斷反思場景含義的豐富性,反思情感的合理性。他最終肅清了一開始對維奧內(nèi)夫人的偏見,并且鼓勵查德留在巴黎享受生活。卡寧漢認為斯特萊瑟正是在不斷的細想、沉思和專注中,受到了文本場景所蘊含的道德和情感沖擊,而獲得了啟發(fā)性的感性教育。
卡寧漢認為,“走向領悟、意義、真相,是一個緩慢的運動,是一個有變革能力的道德結(jié)果。這樣看來,與其說讀書是倉促的,不如說是猶豫不定的;它需要經(jīng)過一個努力挖掘的過程;直到最后,沒有最終的困惑。這就是指閱讀、詮釋學、認識論,超越了困惑本身”[1]153。在文字所上演的場景中,讀者從初次接觸到最終獲得情感道德意義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需要讀者參與并沉浸到文本之中,將文本內(nèi)化為讀者自己的言語。這樣在對文本的接收過程中,一些具體行為的意義、一些看不到的情感效果才能被讀者吸收。正如亞里斯多德的卡塔西斯說所宣揚的閱讀結(jié)果一樣,通過參與悲劇的高潮和低谷而獲得一種道德鼓舞,達到一種自我情感的凈化,對讀者的情感、道德、精神都有益處[4]。
不過要明確的是,接觸性閱讀所能獲得的情感道德效應并非對所有的讀者都是一致的,卡寧漢曾說“它提供的是一種基于閱讀道德法則的最私人的體驗?!盵1]154只有真誠的探索者,也即為道德遭遇做好了道德準備的讀者通過真誠、得體的探索,才能獲得文本表面所隱喻的有益因素。讀者通過閱讀從文本中探求和自身相似性的體驗和共鳴性的情感,就像《簡愛》中的小女主人公,在閱讀比威克描寫的寒冷北風下孤獨海鳥的文字時,會聯(lián)想到自己身為孤兒的不幸,并且與她在姨媽家作為一個并不受歡迎的客人的狀態(tài)產(chǎn)生共鳴。在這樣的閱讀過程中她所獲得的就是一種理解和體會她自身狀態(tài)的教育,從而更好地獲得一種自我認知。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讀者總是不斷挖掘自己所需要的特殊內(nèi)容,從而在閱讀的私人空間中形成個人化的觀點,這其實是一種感性的啟發(fā)教育。這些感性的道德情感觀點就會轉(zhuǎn)化為讀者的知識以及對待生活和社會的價值觀,這樣在遇到相似的場景時,他們就會默默地和自己的閱讀形成比較,從而為其提供一種解決實際問題的恰切方式。
總地來說,卡寧漢提出反思理論弊端,重新召喚人類主體回歸,是在20世紀后理論時代的突破性思考。理論仍在不斷向前發(fā)展,但是讀者在經(jīng)歷了理論對世界、語言、文本的顛覆性的破壞之后,必將產(chǎn)生對理論的警惕和質(zhì)疑,從而去尋求文本中人性化因素的存在,以取得心中的平衡諒解。所以無論接下來的理論如何發(fā)展,以及文本場景和小說內(nèi)容是否會受新發(fā)展理論的影響,理論和文本都應當堅持人類的主體地位、中心地位。正如卡寧漢強調(diào)構(gòu)建一種機智得體的閱讀范式,就是為了規(guī)避理論對人類主體的驅(qū)逐,真誠探尋文本中所蘊含的情感道德效應,從而使人獲得情感教育和道德鼓舞。
參考文獻:
[1]Valentine,Cunningham.Reading after Theory[M].Oxford:Blackwell,2002.
[2]伽達默爾.詮釋學: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396-397.
[3]鄧智.“理論”反思與文本閱讀范式的重建——以卡寧漢《理論之后的閱讀為中心》[J].沈陽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90-95.
[4]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3.
作者簡介:潘俞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