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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里的星河

      2023-09-01 10:31:33段愛松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獨龍江族人阿媽

      段愛松

      南木薩

      我的族群,有時候是石頭變的,有時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記憶中,我的父親常對著一坨坨石頭說話。他說,那是死去的族人們的身體,雖然靈魂丟了,但是身軀還在。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頭,他每年都得問問它們,來年,族群里會發(fā)生些什么大事。

      還有流水。這條不知道流了多少年的江水,讓我的父親不知疲倦地跪于江邊。他說,他得好好聽一聽,這些水流,是死去的族人們的靈魂。這些靈魂,總想找到自己曾經(jīng)存活過的身體,卻不知道,每天沖刷的石頭便是。

      它們晝夜不停,嘩啦流淌,像在不停追問。而我的父親只是沉默,禱告,畢竟生與死,隔著看不見的界。

      我的父親似乎知道這道界。他和我講,天神格蒙同時創(chuàng)造過族人,以及族人的鬼“卜朗”。

      族人和“卜朗”,最初混雜著住在這片山林河谷中。族人不怕“卜朗”,“卜朗”也不害族人。為了表示親近與友好,族人的娃娃由“卜朗”來帶,“卜朗”的娃娃也由族人來領(lǐng)。

      一段時間后,族人發(fā)現(xiàn)了異樣。

      不知為什么,“卜朗”的娃娃在族人家里,吃得好,住得好,長得壯壯實實;而族人的娃娃在“卜朗”的家里,變得越來越瘦。

      族人捕獵回來的途中,在一個山洞外,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原來,“卜朗”趁孩子睡熟之時吸吮其血。

      族人又驚又恐又怒,想盡辦法與“卜朗”搏斗,并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打死“卜朗”。自然,“卜朗”也不甘心,想著法子加倍報復(fù)。

      總體來說,族人肯定打不過“卜朗”,處于劣勢,情況危急。天神格蒙認為,族人是其外孫,不能絕種,便發(fā)動洪水,改變了人鬼混居的狀況。

      自此,族人看不見“卜朗”,“卜朗”卻仍看得見族人,但不能輕易侵犯。

      我的父親,族群的南木薩,天神格蒙賦予族人的授意者,便是族人里能夠驅(qū)鬼的人,也是唯一能夠看得見鬼的人。

      但我的父親,從來不會把他是否能夠看到“卜朗”

      告訴別人。他時常向著太陽初升的地方祈禱,那是先祖遷徙過來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誰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誰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會有什么樣的新鮮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幾個人找到了我的父親,其中有一個是我們的阿空頭人,另外兩個穿著軍裝,開始時說著我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阿空頭人問我的父親,為什么要散布謠言、破壞生產(chǎn)。

      我的父親說,族人們刀耕火種、打獵抓魚,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頭人說,那都是過去了,現(xiàn)在要發(fā)展生產(chǎn),只有發(fā)展了生產(chǎn),大家的生活才會過得更好。

      我的父親說,那樣,他們把水引到村子里來,會引來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寧;水引進村來,人是要得打擺子病的,到時我也沒有辦法。

      阿空頭人搖了搖頭,說,我們難道還沒有吃夠苦嗎?我們族人,是怎么被那些人亂砍濫殺的;我們的女人小孩兒,是怎么被那些人搶走販賣做奴隸的;我們又是怎么被那些人盤剝壓榨的,包括那些稀奇古怪的耳朵稅、鼻子稅……

      我的父親愣了一下,他知道阿空頭人說的全是實話,但在他心里,還是不太信任跟著阿空頭人來的這兩個穿軍裝的外人。他仔細打量著這兩個人,像是想找出點兒什么破綻。就是這兩個人,還帶來了一大群外來人,說是要在這里開什么水田,種什么水稻。

      這兩個穿軍裝的人,站得筆直,也不大說話,只是面帶微笑,卻好像能夠聽得懂我的父親和阿空頭人用本民族語言說的話。他們偶爾用自己的語言嘀咕幾句,甚至夾雜著一些族群簡單的詞句。

      我的父親對此頗感驚奇。

      阿空頭人解釋說,他們?yōu)榱烁玫亻_展工作,都在學(xué)習(xí)我們族群的語言了。

      我的父親心頭一震,覺得外來人學(xué)習(xí)族人說話,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說不清楚到底冒犯了什么。

      阿空頭人有些興奮地說,他們來幫助族人開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們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飯了。

      我的父親沒有吃過大白米飯,也沒有見過大白米飯,只是曾經(jīng)聽阿空頭人說過,那些像珍珠一樣的顆粒,煮熟后散發(fā)出的誘人清香。但他仍然懷疑,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為他最近老是做夢,夢見山上一只巨大的老熊跑下來,不但把火燒地里的莊稼吃了,這只貪得無厭的野獸,竟然還把火燒地一塊一塊吞下了肚。

      天神格蒙,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了。

      我的父親用夢境卜卦,外來的這些人,似乎暗合了夢中預(yù)示的境況。開水田,必然要引水;一旦引水,必然觸犯水鬼。這里的水鬼和山鬼,有那么好惹嗎?

      一旦觸犯,必然要遭受災(zāi)禍,況且,族群歷來敬山畏水,南木薩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保護好這里的山水免遭破壞。

      這,可是天神格蒙的旨意,族群的傳統(tǒng)。

      想到此,我的父親板起臉,說,大白米飯可吃可不吃,沒吃白米飯的族人們,還不是照樣得活?不能把水流引進村子,祖先的規(guī)矩可不能這么破壞了。

      阿空頭人嘆了口氣,語氣稍顯沉重,對我的父親說,看看我們過去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吃飽過沒有,有衣服穿沒有,住的是巖洞還是大樹?過去有誰想到過我們?過去又有誰來幫助我們?過去來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強盜土匪就是土司豪強,可現(xiàn)在呢,到處都解放了,我們自由了,再也沒有人來欺負我們了。

      并且新政府派他們來了,帶來的又是什么,我們難道就不能好好想想?我們的祖先,難道愿意我們繼續(xù)忍饑挨餓受苦嗎?

      阿空頭人的聲音越來越大,越說越快。他邊說邊比畫著,像是在指揮打仗。

      我的父親緊鎖的眉頭,不覺被阿空頭人的這番話解開了,就連剛才鐵青的臉色也變紅了許多。是啊,阿空頭人說的沒錯,現(xiàn)在族人們的生活水平這么差,很多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這些穿軍裝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就進來了,進來后,還給各家分了布匹、衣物、農(nóng)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這個樣?

      想著想著,我的父親站了起來,像是準備和那兩位訪客說話,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他轉(zhuǎn)而朝著阿空頭人說,那你給他們說一下,既然如此,規(guī)矩還是要講,將水引流入村前,得殺雞,祭拜山神;凡是水流過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掛一些我畫了咒符的布條紙片,祭拜水神。

      阿空頭人懂得漢話,他便用漢話,大致把我父親的意見說給兩位穿軍裝的人。

      瞬間,我看到這兩個人眼中突然迸發(fā)出光亮。那時,我當然不懂得開什么水田,但我感覺得到,那兩個外來人眼中溫暖的興奮,像極了后來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飯時,下咽的那種舒坦。

      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親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雖然也看到族人們吃上大白米飯的滿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糾結(jié)著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語,說那頭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夢境中被槍打了。

      我的父親一直想解這個夢,但他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他覺得可能該到時候了。于是,他開始按照他父親傳授給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薩該掌握的術(shù),一點兒一點兒教給我。

      對于這些從小就耳濡目染的東西,我學(xué)得很快,也很興奮。但我從來不知道,夢境竟然會有那么多種解法,也從來不知道,在父親的記憶中,我們這個古老的族群會有那么多讓人費解的人和事,就連身邊的山水以及一切生物,竟也有那么多的說法與活法。

      可是,我的第一個有關(guān)南木薩這個族群神圣身份的夢境,并沒有應(yīng)和父親的期許,能看到那只傳說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

      我忘不了,阿空頭人帶著兩個穿軍裝的人來到我家的那個下午;更忘不了,那兩雙發(fā)出光亮的眼睛,帶著怎樣的喜悅離開。我吃到了由開水田帶來的大白米飯,我的父親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們,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認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親祭奠了山水,開水田才沒有引來災(zāi)害,因為他從來都告誡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別是在我們族群生存的這個幾乎被封閉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萬物之間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脈,就必然有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樹林,就必然有這么多的動物;當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們的族人,就必然會有老熊,也必然會夢見老熊。

      作為族群新的南木薩,我自然比我的父親懂得的更多,因為我能在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接受教育,學(xué)習(xí)漢話,更看到了很多書籍……或許是夢境的驅(qū)使,我甚至與我的族人們,和從外面不斷進來的人們,慢慢結(jié)成了賴以依存的共同體。漸漸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邊界的,但外面進來的人們,似乎正穿越著這些。

      我不知道,我這一代南木薩和我的父親那一代南木薩,究竟被什么隔著?我并沒有夢見過那頭老熊。恰恰讓我感覺意外的是,我常在夢中看見那兩雙因為開水田而發(fā)亮的眼睛。這兩雙眼睛,還有眼睛下面那略顯陳舊卻干凈的綠色軍裝,也一直在我的夢境里閃光。

      銀色老鷹

      我的父親,從小就給我解過很多夢,直到我成為新的南木薩之后,他仍然有解不完的夢。這天晚上,他坐在火塘邊靜靜聽著,我給他講了一件早上剛發(fā)生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我像是穿越了夢境般,看到了一只銀色老鷹。

      “快看,那是什么……”人們在門外發(fā)出叫嚷的時候,我正在邊防部隊駐地臨時搭建在山腰上的一間簡陋木楞房里,熬制草藥。草藥是我從獨龍江河谷和擔當力卡山上采摘來的,大概十多種混合著熬,這已是能下的最大劑量。旁邊的簡易木板床架上,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年輕人平躺著,眼睛微閉,嘴角發(fā)青,綠中泛白的軍裝也有幾處破損,已經(jīng)過了好幾天,他仍然不能正常說話。

      從山外面來的忠醫(yī)生,正木然地坐在床邊。他告訴過我,這個年輕戰(zhàn)士名叫普惠,和他同屬這個部隊。

      房子外面的叫嚷聲,一陣高似一陣。忠醫(yī)生怔了一下,慢慢地站了起來,我正好也朝病床看過去。我們的目光,在彌漫著濃郁草藥味的木楞房里,碰到了一起。我看到一絲光亮,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隱隱閃現(xiàn)。

      這幾天以來,他似乎都在焦急地等待和期盼著什么。

      忠醫(yī)生進山多年,常常碰到這種情況,這兒大半年都大雪封山,進不來也出不去,不管是部隊還是群眾,重傷重病人員沒法轉(zhuǎn)移不說,有時連藥都沒有,只好找我?guī)兔?,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忠醫(yī)生有著職業(yè)醫(yī)生的現(xiàn)代規(guī)范手法,不像我的父親傳給我的土方法。不過,在缺少藥品的危急時刻,土方法還是起了大作用,雖不能進行徹底治療,卻也可以暫時緩解危險,延續(xù)生命。

      這次面對普惠的傷病,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按照父親教給我的方法,盡量把草藥熬制好一些,為他的等待續(xù)上一點兒力。

      隨著門外的叫嚷聲,忠醫(yī)生不由自主地朝著門口走去。一股涼絲絲的預(yù)感,在我的腦海里升騰,我像是得到天神格蒙的某種啟示般,也放下手中的藥罐,緊跟上他,跨出這間四面透風的木楞房。

      “那是什么?”

      在擔當力卡山難得的晴空上,一個閃爍著銀白光芒的物體,從緬甸方位,朝我們緩緩飄移過來。

      忠醫(yī)生呆呆地注視著,目光隨著那個銀白色物體的移動而移動。忽然,他用雙手快速地揉了揉眼睛,像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事物。當他再次看向那銀白色物體時,眼中卻閃爍著喜悅的光亮。不知不覺中,他向前追趕了幾步,邊追邊抬起右手,試圖擋住忽然變得有些刺眼的陽光。

      “老鷹,老鷹,銀色的老鷹?!蔽以谛闹心?,并喃喃自語,像是看到了夢中才有的奇異景象。只有神圣的老鷹,才可能飛越這些巨大山巒組成的屏障;只有神圣的老鷹,才可能如此一往無前地自在飛翔。

      但,為什么這只宛如神諭的銀色老鷹,會突然降臨呢?

      伴隨著那個銀白色的物體越飛越近,群山之上,似乎顯得更加空闊遼遠了。它巨大的影子,掠過峰巒疊嶂的綠色山巔;它巨大的轟鳴,穿透獨龍江翡翠般的軀體。

      哦,這銀色的老鷹,你究竟要飛往何方?

      “飛機,飛機,飛機來了……”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叫起來。屋外的人們瞬間沸騰了,也跟著叫喊起來,此起彼伏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間回蕩。

      這群興奮得像是發(fā)了瘋的人,一起朝著那只在山林中時隱時現(xiàn)的銀色老鷹拼命揮手,有的甚至撿起了山上的石塊、樹枝、土疙瘩,朝著天空砸去。銀色老鷹飛得那么高,就連擔當力卡山和相鄰的高黎貢山都阻擋不了,他們又豈能砸得到?但他們就是這么狠命喊著叫著使著性子,生怕錯過什么。

      我和忠醫(yī)生忍不住跟著人群,朝著銀色老鷹飛來的方向小跑了起來。忠醫(yī)生邊跑邊大聲叫道:“這下可有望了,這下可有望了!”

      銀色老鷹拖著長長的云彩,穿過無數(shù)的山林,越飛越低,像是在慢慢降落,像是要投入大地母親的懷抱。這讓我想起忠醫(yī)生這幾天常給我講的情景,他們一隊人正穿越原始叢林,去勘查界碑,其中就有小戰(zhàn)士普惠。

      那天,剛下過傾盆大雨,高海拔山上,冰冷刺骨的寒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隊伍行走雖然緩慢,但大伙兒心里都暖烘烘的??炝?,快了,經(jīng)過七八天的艱難跋涉,就快要到達此行的最后一個勘界點。

      忠醫(yī)生抬頭看到前面揮舞著砍刀、披荊斬棘為隊伍開路的普惠,心中甚感欣慰,從普惠入伍以來,忠醫(yī)生就覺得這小戰(zhàn)士不簡單。但當他的視線抵達遠處稍微開闊的地方時,一大片霧氣籠罩下的黑魆魆的森林,令他心頭不由得一緊。

      密密匝匝的枯枝、藤蔓、灌木、荒草……在普惠的砍刀下紛紛讓路,參天古木隨處可見,野蠻荒涼的氣氛,要不是因為這支年輕的隊伍有著青春的勃勃生氣,也會讓人望而卻步的。

      勘查界碑,得在這樣的無人區(qū)硬生生開辟出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不過,盡管這次辟出路來了,但等下次來時,還得再重新開路。原始森林有著特殊的自然法則,在它強悍的統(tǒng)領(lǐng)下,這樣的小路是開辟不到盡頭的,它不容許人類破壞自己的原始樣貌,這樣的小路,很快就會被大自然吞噬。

      忠醫(yī)生想起普惠剛?cè)胛榈姜汖埥鲞叿缿?zhàn)士時的情景,這名小戰(zhàn)士,常常在訓(xùn)練時不停念叨“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忠醫(yī)生在旁邊聽多了,便打趣說:“你念來念去,是不是就想說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呢?”

      普惠一愣,馬上說:“我可不想當什么人上人,那是階級思想有問題。不過,你這句話前半部分‘吃得苦中苦說得好,后面的‘方為人上人,恐怕得改一改?!?/p>

      忠醫(yī)生覺得這小伙子不但訓(xùn)練刻苦,思想也端正,口才還不錯,便故意說:“這句子可是俗語,約定俗成的,你還能咋個改?”

      “我參軍時,父親就告誡過我,做軍人自然是要吃苦,做邊防軍人,吃的苦會更大。但我不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為真軍人,況且,我們白族有句歌詞,‘走到哪座山上唱哪座山歌,如今走到了擔當力卡山和高黎貢山,就得守好中緬國境線,唱好幫助獨龍族同胞的歌?!逼栈莼貜?fù)的話,堅定中仍然帶有些天真爛漫的語氣。

      忠醫(yī)生笑了起來,朝他豎起大拇指。

      此刻,雨又開始下大了,那一片望不到邊的原始森林,在雨霧的籠罩下,宛如一頭青黑色巨獸。

      “哎呀!”一聲驚叫,讓忠醫(yī)生全身一顫,一個身影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濘的道路中,倏地滑墜下一個陡坡。

      是普惠!但普惠在墜落的過程中,幸運地抓住了藤蔓。

      忠醫(yī)生記得大家把普惠拉上來時,除了手腳被荊棘劃傷,并無大礙。普惠甚至呵呵笑著說:“不摔個跟頭,都不好意思說行軍道路有多艱難;不跌這一跤,都不好意思說勘查國界有多危險?!?/p>

      最讓忠醫(yī)生感動的,倒不是普惠說的這些話,而是隊伍抵達界碑勘查后,普惠渾身濕透,情不自禁地撫摸并靠著這代表中國邊境線的石塊,那個樣子,多像是即將遠離家門的孩子,依偎在母親懷抱里。

      就在隊伍返程下山的路途上,普惠甚至高興得在小雨中哼起了白族小調(diào)。

      忠醫(yī)生正想打趣幾句,突然一聲悶雷,從遠方滾滾傳來。

      普惠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

      “咋了?”忠醫(yī)生前面的一名戰(zhàn)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顫顫巍巍即將倒地的普惠。

      普惠用手捂住腹部,大口喘著氣,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大伙兒圍上來,輔助忠醫(yī)生進行緊急救治,但腹部的劇痛讓普惠無法行走,戰(zhàn)友們輪番把他抬到駐地一間臨時搭建的木楞房中。由于備用藥用完,忠醫(yī)生便請到了我,我便用父親教的土方法,就地取材熬制草藥延續(xù)普惠的生命,一直熬到現(xiàn)在,熬到這只銀色的老鷹終于從天而降。

      我問忠醫(yī)生,為什么這銀色老鷹會從緬甸那邊飛過來?

      忠醫(yī)生說,救治普惠唯一的辦法就是空投藥品,但從國內(nèi)無法飛過來,必須繞道緬甸。為了繞道緬甸,還得經(jīng)過兩國外交部溝通,但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么快就解決了,飛機這么快就來了。忠醫(yī)生的聲音顫抖,語調(diào)卻和擔當力卡山上的陽光一般,輕盈、暢快且燦爛。

      就在擔當力卡山拉哇奪箐溝,大家撿拾著散落在山間的一箱箱藥品。銀色的老鷹盤旋了一會兒,便朝著來時的線路又飛遠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能夠飛得那么高、那么遠的銀色老鷹,盡管忠醫(yī)生和戰(zhàn)士們管它叫作飛機,我還是堅持我的叫法。自然,坐在火塘邊的我父親也知道,只有老鷹,銀色的老鷹,才能守護好族人的夢境。

      雨落石巨

      父親跟我說過,雨水和石頭,一直在爭斗。原來是石頭占了上風,它們堅硬的質(zhì)地,任憑雨水怎么淋也無濟于事。但后來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雨水不是一天淋,也不是一個月淋,更不是一年淋,而是長年累月不斷地淋。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年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神格蒙更喜好雨水,后來雨水完全占據(jù)了上風,它們在山林間下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多天都在下,再堅硬的巖石也給淋泡松了,一旦松了,就隨時可能垮掉下來。

      讓父親記憶猶新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常年穿梭在落石頻發(fā)的山崖小徑。甚至有一次,他上山采藥,眼睜睜地看到,這個穿軍裝的青年要不是閃躲得快,差點兒就被一塊從山上滾落的大石頭砸中。

      這個青年的故事在我們族人中傳得很多。我的父親也有過和他同行的經(jīng)歷。我的父親甚至告訴過我,天神格蒙在夢中啟示,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中間,有一塊神石,這塊石頭和所有的石頭的不同在于,它是活的,會移動,還會自行闖入到族人的夢境中。碰巧的是,這塊神石的漢字發(fā)音,和他的名字是一樣的。

      這個青年叫枝柱。

      瓦拉奪是我們族群最遠也是最難進去的村寨,信息也極不暢通,我的父親經(jīng)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居住在那里的族人把病痛死亡之事傳到他這里,到進去時,往往距離這事已經(jīng)過了幾周,甚至是幾個月。我的父親常為此焦慮,埋怨自己沒有盡到南木薩的職責。不過,自從開水田穿軍裝的人們來了之后,這樣的不幸事情越來越少了,因為他們會定期去送醫(yī)送藥。我的父親不但看到過,而且這次還準備和枝柱一起進去。

      讓我的父親頗感意外的是,在進去瓦拉奪的路上,枝柱居然能夠用半熟練的獨龍族語和他交流。

      “你什么時候?qū)W的獨龍話呀?”我的父親冷不丁問道。

      “剛?cè)胛榈臅r候就開始了,我們連隊有個傳統(tǒng),老兵要指導(dǎo)新兵學(xué)習(xí)獨龍話。”枝柱笑著答道。

      “你們怎么還有這個傳統(tǒng)?”我的父親有些不解,也有些擔憂。

      “如果不學(xué)會獨龍話,咋和您交流?我們連隊的戰(zhàn)士,必須要過這個語言關(guān),連隊領(lǐng)導(dǎo)第一天集訓(xùn)就下了命令,為了更好地服務(wù)獨龍族群眾,每一位戰(zhàn)士都得學(xué)好獨龍話?!敝χ呎f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您還不知道呢,我們班長學(xué)得可認真了,他從日常用語開始,一個字一個字、一個發(fā)音一個發(fā)音,仔仔細細地記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都記了好幾本,隨時隨地拿出來對照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有一次還把自己用獨龍話寫成的文章,念給獨龍族老大爺老大娘聽,寫到一些有趣的話,逗得那些老大爺老大娘可開心了?!币晃煌械男?zhàn)士忍不住插話道。

      “沒想到這些邊防戰(zhàn)士如此用心啊?!蔽业母赣H心中多了一些敬意,原先對外人學(xué)習(xí)獨龍族語的不良動機的擔憂,也就慢慢消除了。

      由于事情緊急連續(xù)趕路,大家又饑又渴又累,便找了一處山泉水,就著干糧,算是吃飯了。但是就在坐下來休息的短短幾分鐘后,發(fā)生了一件讓人驚異的事。

      枝柱走著走著,感覺到手腳疼痛酥麻,開始以為是走累了,并沒有在意,可是疼痛感越來越強烈,他不得不停下來查看。

      “哎呀,不好!”枝柱大叫一聲。

      我的父親也停了下來,他定睛一看,也被嚇了一跳。只見十多只螞蟥緊緊地吸附在枝柱的手腳上。

      同行的小戰(zhàn)士見狀,伸手就要去捏螞蟥。

      我的父親急忙阻攔。枝柱似乎也有經(jīng)驗,知道這樣做更危險,抬起左手對小戰(zhàn)士說:“不可,你看這些螞蟥已經(jīng)快吃飽喝足了?!?/p>

      小戰(zhàn)士湊近一看,果然,螞蟥的身體由于吸足了血變得圓圓鼓鼓脹脹,像是一條條被縮小了的猛獸,模樣猙獰而丑陋。

      枝柱用手嘗試著輕輕撥弄了一下其中的一只螞蟥,那螞蟥幾乎紋絲不動。我的父親也發(fā)現(xiàn),螞蟥的吸盤已經(jīng)深深地叮進了枝柱的肉里面,傷口處正不停地滲出血水。

      “碰到這種情況切不可硬拉扯,”枝柱對小戰(zhàn)士說,“如果硬來,很有可能把螞蟥的身體拉斷,那么螞蟥的吸盤仍然會留在人體內(nèi),無法弄出來,這樣就很容易造成感染。”

      小戰(zhàn)士的神情有些迷茫,我的父親朝枝柱點頭稱贊。

      “一旦被螞蟥斷裂在人體內(nèi)的吸盤感染,必然會化膿,那可就有大麻煩了。因為獨龍江的螞蟥毒性特別大,如果化膿,加上我們這里邊遠封閉,缺醫(yī)少藥,醫(yī)治起來就非常困難了?!敝χ吶讨圻吔讨?zhàn)士。

      我的父親找了些枯木,在路邊燃起一堆火,等到木頭燒成火炭時,他讓枝柱蹲下,先把手伸過來,然后將火炭對準螞蟥燙了過去。

      那螞蟥受到高溫刺激,猛地蜷縮,吸盤便從枝柱的肉里收起,并從依附的人體上掉落到地上。

      我的父親如法炮制,螞蟥一只只掉落下來。枝柱一直咬著牙,強忍著被燙傷的痛苦,不吭一聲。小戰(zhàn)士氣憤急了,每燙落一只,就使勁踩踏上幾腳。

      待到螞蟥被全部清除后,我的父親把燃盡的煙灰涂抹在枝柱的每一個傷口上。

      這是族群千百年來一直延續(xù)的對付螞蟥的土方法,可以消毒,并能促進傷口愈合。

      “這小小螞蟥,算不得什么,要走遍獨龍村寨,遇到的稀奇事還多著呢。”枝柱邊走邊對小戰(zhàn)士講了很多他遇到過的事情。

      螞蟥被清除,枝柱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許多,步子也邁得更快了。

      救人如救火,時間可不會等人。瓦拉奪村子里,從緬甸嫁過來的婦女妮娜,正經(jīng)歷著一場生死考驗。

      妮娜本是緬甸的日旺族,嫁到瓦拉奪村后,由于丈夫長期在外奔波做些小本生意,一家生活全靠她操持。生活本就艱苦,現(xiàn)在又碰到了一個大問題,她分娩時難產(chǎn),所以才趕緊叫人到外面求助于我的父親,和在附近執(zhí)勤的邊防戰(zhàn)士枝柱。

      我的父親和枝柱趕到妮娜家時,天色已晚。妮娜臉色蒼白,躺在用一些粗麻破布鋪成的地鋪上,血跡斑斑,正痛苦地呻吟著。旁邊的接生婆也焦急得手足無措,她跟我的父親說,用了很多土辦法,但就是沒有辦法接生出來,再這樣下去,大人都要疼死掉了。

      我的父親和枝柱幾乎同時作出了同樣的決定,立刻將妮娜轉(zhuǎn)移到二十公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

      此時天已經(jīng)黑了,本來就陰沉沉的天,加深了這種黑,宛如野獸深色的瞳孔,令人生畏。

      枝柱將包里的手電筒取出,拿給我的父親,請他打著照亮道路。他和隨隊的小戰(zhàn)士立刻扛起妮娜,向著鄉(xiāng)衛(wèi)生所出發(fā)了。

      還沒走出一里地,飄起了小雨,道路越發(fā)崎嶇爛滑。枝柱和小戰(zhàn)士爭分奪秒,一路小跑。我的父親打著手電筒緊隨其后。衣褲被荊棘刮破撕裂,手腳也被劃傷出血,這些都顧不上了,黑夜中兩個晃動的身影,就像兩個正拼盡全力和死神抗爭搏斗的勇士,在高黎貢山中,宛如天神格蒙在我父親夢境里安放的那塊會活動的“神石”。

      到達鄉(xiāng)衛(wèi)生院安置好妮娜,枝柱和小戰(zhàn)士再也支撐不住了,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我的父親也救治過不少族人,但是像這次緊張艱難的過程,還是第一次。他看著枝柱和小戰(zhàn)士被雨水、汗水、雪水浸透的軍裝,突然想起面對開水田那天阿空頭人帶來的那兩位邊防軍人時,自己的排斥和疑慮,不覺心生愧疚,這究竟是怎樣一群人哪!

      由于搶救及時,妮娜在醫(yī)生的幫助下,順利產(chǎn)下一名男嬰。枝柱和小戰(zhàn)士都很興奮,我的父親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通常像妮娜這樣的情況,在以前,只有等死,而現(xiàn)在,這塊族人世代生息繁衍的土地,正悄然發(fā)生著巨變。這些戰(zhàn)士、醫(yī)生,所有從外面來幫助族群的人們,多像是天神格蒙派來拯救族人苦難的天使。

      雖然妮娜產(chǎn)下了男嬰,但是由于失血過多,已經(jīng)休克。醫(yī)生十分著急,因為鄉(xiāng)衛(wèi)生院沒有備用血漿,而且現(xiàn)場沒有妮娜親屬,如果不能馬上給她輸血,恐怕性命難保。

      “我是O 型血,抽我的!”正當大家急得團團轉(zhuǎn)時,一個疲憊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大家一看,是枝柱。

      “絕對不行!”醫(yī)生制止道。

      “咋就不行呢?”枝柱一臉疑惑。

      “你看看你,極度疲勞的狀態(tài),怎么能抽血,這不要人命嗎?不行,絕對不行,這么做風險太大?!贬t(yī)生邊說邊擺手。

      “醫(yī)生,救人要緊,顧不了那么多了,你看能抽多少抽多少,我也不懂,即使是有危險,用我的命換回兩條命,也值了!”枝柱支撐著站起來,語氣斬釘截鐵,讓在場的每個人深受震動。

      醫(yī)生猶豫了。我的父親見此情景,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便走過去,把有些顫抖的枝柱扶著坐下了。

      枝柱的一再堅持,打動了醫(yī)生,但醫(yī)生無論如何也只答應(yīng)抽取兩百毫升??粗r紅的血液一滴滴流進妮娜的血管,枝柱臉上露出了疲憊卻安心的笑容。

      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搶救,妮娜脫離了危險。枝柱盡管疲憊不堪,但全身疼痛難耐,無法入睡,不過,他的心卻是甜的,有一種喜悅貫穿了他。他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作為一名邊防軍人,他身上的軍裝,就是對這塊土地最深情的言語。

      一天,小戰(zhàn)士找到我的父親,他說,前幾天枝柱帶著他們,又去幫獨龍族孤寡老人孟臘打柴火了……

      我的父親認識這個老人。孟臘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只剩下一個兒子,前些年找山貨也莫名地失蹤了。作為南木薩,我的父親還為孟臘看過病。按照族群的習(xí)慣,這個初冬季節(jié),正是各家備柴火的時候。

      “班長常帶我們給孟臘理發(fā)、洗澡、打掃衛(wèi)生。這次打柴火時碰到雨夾雪,全身濕透,在擔當力卡山山腰,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背了兩天,班長總是一背就是八十多斤?!毙?zhàn)士有些哽咽的語氣中流露著自豪。

      我的父親想起孟臘和他說起枝柱這群邊防戰(zhàn)士時,總?cè)滩蛔±蠝I縱橫,他說辛辛苦苦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一群好人。

      “都怪我啊,連累了班長,”小戰(zhàn)士難過得說不下去,沉默了一陣,又接著說,“我們下山往回走的時候,雨開始下大了,不斷有石塊混雜水流滾落。我在前面,班長在后面,碰到一個陡坡,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由于背著柴火,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朝著懸崖摔去。這時,一只手猛地將我拽住,我還來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大坨石頭砸中一個影子,班長連人帶柴火墜下了懸崖,和那塊落石一起翻滾進獨龍江?!毙?zhàn)士說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簌簌往下淌。

      我的父親沉默著,在心中默默禱告。

      “當時我就被嚇蒙了,待回過神來,往懸崖下一看,哪還有班長的影子?我大聲叫著班長的名字,但是……”小戰(zhàn)士說到這里蹲了下去,捂著臉哭了一陣。

      我的父親又回想起枝柱堅持抽血救孕婦時憔悴而堅定的神色,那神色和他夢境中的“神石”是一樣的。

      “今天早上,一個小孩兒抱了一只雞來到連隊,說是要送給枝柱叔叔。我們一問,才知道這是班長一直在資助的學(xué)生,”小戰(zhàn)士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抹鼻涕眼淚,站了起來,繼續(xù)和我父親說,“我們沒有告訴這孩子班長犧牲的消息,而是悄悄一起湊了些錢給他,說這是枝柱叔叔給你的,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千萬不要辜負了枝柱叔叔的一番苦心……”

      我的父親此時也忍不住了,淚水充盈著他的眼眶。他想著小戰(zhàn)士最后說的,那個孩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停地看看這些邊防戰(zhàn)士,又看看部隊營房,最后看向巍峨險峻的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以及日夜奔流的獨龍江。這孩子或許不知道枝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是在他幼小的心中,多了一個春天,那是獨龍江杜鵑花開得漫山遍野的春天,就像他的枝柱叔叔臉上燦爛的笑容一般。

      我的父親說,后來他再沒有夢到過“神石”,但他夢到過枝柱,夢到過枝柱身上的雨水,夢到過雨水中的軍裝閃閃發(fā)亮。

      雪天使

      “每一個在雪地里死去的族人,都會托夢給南木薩,它們有的會成為雪花中的一片,有的會成為江水里的一滴,還有的會受到天神格蒙的垂青和祝福,成為人們看不見的雪天使,護佑著更多的生靈。”

      我記得在一個冬夜,父親給我說完這段話之后,沉默了一陣,然后往火塘加了些柴火,再用棍子挑了挑。新的火焰慢慢躥高了,發(fā)出明亮的光,木楞房里更溫暖了,一些煙霧夾雜著火星騰躍,嗆得他干咳了幾聲。端起一個大木碗,他喝了幾口水,雪光透過木楞房的空隙,映照著他蒼老的臉,也映照著外面呼呼刮過的風。

      父親知道,在所有穿軍裝的人中,他或許是個例外,年紀最小,和我屬于同一個族群。一個雪天,他找到了我。

      “部隊搞特招,專門要我們,我想去試試?!彼曛墒莸氖?,語氣頗堅定。

      “你為什么想去試試?”我有些吃驚,我想象著族人穿上軍裝的樣子。

      “他們是世界上最好最厲害的人。”說這話時,他羞澀地笑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阻止他,我知道他是個孤兒。

      那些穿軍裝的人,從小就教過他,他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我對這事的態(tài)度,讓他感覺到很開心,在雪地里往回去時,他走得很快活,就像是一個打到獵物的獵人,雪花似乎都來不及落到他的身上。

      他叫孔光輝,名字也是穿軍裝的人給取的。

      幾年后,他給我講過兩個故事,一種生和一種死。我常在夢境中與這兩個故事交集,就像我也是故事中的某個人一樣。我甚至體驗到了兩種恍惚的生與死,這讓我懷疑自己聽到這兩個故事時,講述者究竟是在現(xiàn)實還是夢境,究竟是生者還是死者,因為只有死去的族人,才可能侵入南木薩的夢境。

      故事一:

      東哨房,海拔三千六百米,貢山通往獨龍江的第一個驛站,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早已破敗不堪,但仍然是過往行人的救命房。

      這年深秋,陰雨綿綿,他和幾位戰(zhàn)友執(zhí)行完任務(wù),從縣城趕回獨龍江。誰知積雪已下至12 號橋,進退兩難,不得已,艱難行走十五公里,雨水已經(jīng)變成雪花,雪花沾滿戰(zhàn)士們的軍裝,爬上東哨房準備暫作休息時,雪花一層層快速堆積。

      他們推開門,只見一個臉色發(fā)青、全身哆嗦的人蜷縮在一個角落。

      “老鄉(xiāng),你這是怎么啦?”戰(zhàn)士A 驚訝地問道。

      “我,我……我們遇到危險了?!贝巳诉B說話都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呢?不著急,你給我們講講?!睉?zhàn)士A繼續(xù)問道,并和戰(zhàn)友找了些柴火,在火塘生起了火。

      這人烤了一陣火,身體暖和了,定了定神,說道:“我們是福貢的民工,同行的還有四個人、五匹馬,在翻越埡口時被風雪困住了,只有我冒死脫險,跑到了這里?!?/p>

      “那現(xiàn)在其他的人和馬在哪里?”戰(zhàn)士A 感覺到事態(tài)嚴重,追問道。

      “那埡口就在五公里開外,雪太大,已經(jīng)及腰,也不知他們可還活著?!备X暶窆@了口氣。

      此時,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卻越下越大,幾乎辨不清方向,更何況眼前的福貢民工也只能大致指個方向,埡口的具體方位并不十分清晰。

      出去救還是不救?如果冒險出去,有可能人救不來,反而讓救人的人面臨巨大風險,甚至把命賠上。

      戰(zhàn)士A 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對著門縫看了看外面。飄飄灑灑的雪花就像一張張饑渴已久的嘴巴,借助風勢,一口一口撕咬著天空,撕咬著大地,撕咬著漫山遍野的生靈。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火塘里燃燒正旺的火焰也像是明了他的心事,跟隨著騰躍跳動,大家都低頭沉思,房間里的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

      “此時出去的確是很冒險的事,但被困的四個民工,可是四條鮮活的生命啊,還有五匹馬,對于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五匹馬意味著什么?那將是多么大的一筆財富啊!現(xiàn)在出去救人,還有點兒希望,要是再耽擱的話,恐怕悔之晚矣。”戰(zhàn)士A 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個鏡頭,那是他小時候被困大雪山上,解放軍救助他的場景,他永遠都記得,那雙向自己快要凍僵的身體伸過來的溫暖的手。

      “戰(zhàn)友們,老鄉(xiāng)有難,我們絕不可見死不救,沒多少時間了,咱們得馬上出發(fā)!”想到此,戰(zhàn)士A 立刻組織戰(zhàn)友,趕往埡口。

      東哨房外,大風夾雜著大雪直撲過來,天色也快黑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死神賽跑。

      戰(zhàn)士A 領(lǐng)頭,憑著自己往來的記憶,忍著刀子般刮臉的風雪,克服了種種困難,深一腳淺一腳,終于趕到了埡口。

      遠遠地,大家就看見有東西在動,待走近一看,三匹馬的蹄子已經(jīng)陷入厚雪中,正在苦苦掙扎;另外兩匹,站立在茫茫風雪中,嘴里不時發(fā)出奇怪的呼呼聲,身體估計也被凍麻木了。

      大約七十米處,一個身影連滾帶爬在做垂死掙扎,估計是馬的主人。

      其他人也相距幾十米,有三個人以不同姿勢暈倒在了雪地上,身上被飄落的一層層白雪覆蓋。

      戰(zhàn)友們都說,怕是沒救了。戰(zhàn)士A 不死心,用自學(xué)的中醫(yī)技術(shù)把脈,一搭,發(fā)現(xiàn)還有脈象,那么證明人還沒死,便召集戰(zhàn)友,分批背著這些民工,拉著馬匹,極其艱難地趕回東哨房。

      由于人手有限,營救總共來回往返了兩次,耗盡了精力。所幸,經(jīng)過焐烤、搓摩、灌姜湯等急救處理,這些瀕臨死亡的民工終于在三四個小時后脫離了危險,恢復(fù)了血氣。而此時,已是深夜十二點,戰(zhàn)士A 和戰(zhàn)友甚至連晚飯都沒吃,就累得在火塘邊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戰(zhàn)士A 和戰(zhàn)友們悄悄起程趕往獨龍江。東哨房的民工阿肯被驚醒,急忙跟著沖出門口,請求幾位戰(zhàn)士一定留下姓名。

      戰(zhàn)士A 和戰(zhàn)友們哈哈一笑,說:“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不值得留名,假如受困的是我們,你們也不會坐視不管?!?/p>

      待幾位被救民工醒來,阿肯告訴他們,是獨龍江工作站的戰(zhàn)士救了他們。民工們站直了身子,朝著獨龍江方向深深鞠躬致意,眼中滿是淚水。

      故事二:

      每一年的十二月,在獨龍江,都是大雪紛飛,地凍天寒。

      一天晚上,邊防派出所接到群眾報案,在六十公里外的迪政當村,三戶村民的四頭耕牛被盜竊,村民在現(xiàn)場曾發(fā)現(xiàn)腳印。

      這種嚴寒天氣,加上道路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此時別說出去辦案,就是走到案發(fā)現(xiàn)場,都得冒極大風險。而所里當天值班的戰(zhàn)士剛剛從外面調(diào)進來,對獨龍江變化無常的天氣、地形地貌不熟,對獨龍族語更是一竅不通。所長正在犯難之際,一個聲音高喊:“報告所長,我去執(zhí)行任務(wù)!”

      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戰(zhàn)士C。

      戰(zhàn)士C 怕所長不同意,接著說:“我土生土長在獨龍江,會說獨龍族語,又十分熟悉地形,知道路上如何規(guī)避風險。黨和政府培養(yǎng)了我那么多年,我的同胞遇到了困難來找我們邊防部門,我應(yīng)該去幫他們調(diào)查解決。”

      所長被戰(zhàn)士C 的決心打動,考慮了一下,表示同意,但補充說:“現(xiàn)在這種天氣出去,千萬要注意安全?!?/p>

      第二天一大早,戰(zhàn)士C 背起小包,包里只裝著一點兒應(yīng)急干糧和一支手電筒,便作別戰(zhàn)友獨自出發(fā)了。下午,便趕到了迪政當村,挨家挨戶調(diào)查。

      戰(zhàn)士C 做事認真,有時候問得有些人家都不太適應(yīng),以為他是不是故意刁難。戰(zhàn)士C 總是耐心細致地解釋,得到了群眾的理解和支持。

      整整三天時間,戰(zhàn)士C 冒著嚴寒進行調(diào)查,有時借宿老鄉(xiāng)家,有時甚至只能在山洞生火過夜。蒼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在一個山里發(fā)現(xiàn)四頭被凍僵耕牛的尸體。

      老鄉(xiāng)們?yōu)閼?zhàn)士C 冒著大雪、不辭辛勞進行調(diào)查的精神感動,自發(fā)前來送行,說多虧了他,他們才放了心,這里并沒有什么盜賊。

      在返回邊防派出所的途中,雪越下越大,以至于看不清前方道路,無法再繼續(xù)行走。戰(zhàn)士C 只好找了一個山洞,暫時避一避。但大雪連續(xù)下了兩天仍不見停,地上的積雪已厚達一米深。帶出來的應(yīng)急干糧早就吃完了,再這樣下去,只能餓死或凍死。

      戰(zhàn)士C 只好在山洞里先找些吃的。他發(fā)現(xiàn)洞邊的懸崖上有幾株菌子。

      連續(xù)的勞累饑餓讓他來不及多想,立刻把這些菌子放在火上燒了燒,便連菌帶灰吞下肚。不大一會兒,他出現(xiàn)了幻覺,看到洞外的漫天大雪沒了,變成了漫天大火,在火焰的跳動中,甚至看到死去多年的親人們面帶微笑……

      又過了四天,這場大雪才終于停下來,太陽也微微露出了頭。邊防派出所出動四名官兵,沿途尋找戰(zhàn)士C。

      在山洞里,一堆黑色的灰燼旁邊,戰(zhàn)士C 側(cè)躺著,身體已經(jīng)僵硬,眼眶深陷,嘴唇深紫,嘴邊尚有白沫,而他的手,似乎在指向邊防派出所的方向。

      我一直在想孔光輝講到的這兩名戰(zhàn)士,有時候我以為戰(zhàn)士A 應(yīng)該就是他自己,但更多時候,在我的夢境中,戰(zhàn)士C 和他長得更像。冬天,我數(shù)次穿過雪地,顯然,我的族人、戰(zhàn)士孔光輝的講述,讓我對于雪有了更加崇敬的念頭。父親說的一點兒沒錯,每一個在雪地里逝去的族人,都會托夢給南木薩。

      我夢到過這些戰(zhàn)士,雪花落在他們身上,輕盈而潔白??坠廨x唱著歌,穿過了每一片雪花:

      高高的擔當力卡山喲

      高高的高黎貢山喲

      獨龍族人民喲勤勞又善良喲

      解放軍和我們喲一家親喲……

      江水謠

      有族人告訴我,在獨龍江邊看到莊嚴了。

      我大喜,放下手中的活計就趕往江邊。果然,一個強健的身影背著自己的行軍裝備,正沿著江水逆行而上。

      我用漢語大聲喊道:“莊嚴,莊嚴……”

      這個年輕的邊防戰(zhàn)士好像聽不見般,并沒有回頭,依然大步朝前走。

      一陣陣優(yōu)美的旋律,像是莊嚴哼唱的歌曲,又像是四周飛旋的鳥鳴,更像是江水吟唱的謠曲,回旋在我的耳畔。

      這讓我十分著急。莊嚴一定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大家找他找得好苦。

      “莊嚴,莊嚴……”我使出全身力氣,一邊繼續(xù)喊一邊加快腳步,想追趕上他。

      就在我即將追到他身后,伸手想拉住他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瞬間,鋪天蓋地的江水朝我涌來。

      我大叫一聲,從夢境中驚醒過來,額頭上全是汗水。你究竟在哪里呢,莊嚴?

      作為族人新一代的南木薩,我無法自己破解這個夢,但夢境帶給我的沖擊,讓我無法平靜。到了晚上,我便求教于父親。

      父親撥旺了火塘里的火苗?;鹧嬲樟亮怂沟盟~頭上的皺紋更深了。

      待我把昨夜的夢講述完后,父親沉默了一陣,站了起來,向著東方鞠躬禱告。他說,每一個遠去的戰(zhàn)士,都會成為一顆照亮黑夜的星辰。

      莊嚴在夢境中的背影,讓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阿空頭人帶著開水田的解放軍來找我父親的那個下午。那時候,我的父親還多么年輕,而現(xiàn)在,他在火焰的照映下,竟如此蒼老了。

      父親接著又緩緩說,從他記事開始,我的爺爺就告訴他,這條江水就是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的大血管,每年,南木薩都得向江水祈福,但每年都有人掉到江水里,想不到這一次,會是年輕的邊防戰(zhàn)士莊嚴。

      一說到邊防戰(zhàn)士,我的父親有些灰蒙的眼睛突然亮閃了一下。這個詞語,這個詞語背后的軍裝記憶,顯然已經(jīng)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特殊的感情。當然,不僅是他,包括我,包括族人們,在這幾十年里,一代又一代的年輕邊防戰(zhàn)士似乎已經(jīng)成為族群守護神的化身。

      莊嚴生在北京,我不是太明白,他為什么會選擇到獨龍江這樣一個遙遠偏僻艱苦的地方。

      我曾問莊嚴,你來這里當兵,你的父母難道不反對嗎?

      他笑呵呵地說,的確有些不太放心。

      我更加疑惑,問他,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堅持來這兒?

      他和我說,有一件事情讓他無法忘懷,他的一位長輩親戚,早就準備來獨龍江做調(diào)查。

      我問他,做什么調(diào)查?

      他說,少數(shù)民族歷史社會大調(diào)查。

      我回想起父親和我說過,也就是在剛開水田沒幾年,的確是有另外一批人進來過獨龍江。

      我說,那調(diào)查和你的這個決定有啥關(guān)系?

      他說,這位長輩親戚當時沒能抵達獨龍江。

      我更加疑惑。

      他說,當時調(diào)查隊都走出福貢進到貢山了,但突然出了問題。在貢山布拉巖,他不小心踩滑,連人帶包墜入了怒江。

      這個墜江的事情,父親曾經(jīng)也和我提起過,但讓人想不到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莊嚴竟然還深藏在心中。

      現(xiàn)在就想換一種方式完成這位親戚長輩的遺愿,莊嚴對我說。并且,他還對父母承諾過,等退伍回北京時,一定讓二老看到一個壯壯實實的兒子。

      那你有沒有后悔到這里來?我追問道。

      莊嚴又笑了笑說,邊疆的確十分艱苦,但我已經(jīng)是一名邊防戰(zhàn)士了,為祖國和邊疆人民守好邊,衛(wèi)好防,與邊疆人民心貼心,能為邊疆人民發(fā)多大光就發(fā)多大光,這不,我在這里還有一位老阿媽呢。

      是呀,莊嚴,你的老阿媽還在等著你呢??涩F(xiàn)在,你在哪里?我又該如何去告訴那位老阿媽?

      莊嚴說的老阿媽,名叫尼普,也是他在獨龍村寨認的。尼普的丈夫原本是族群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獵人,一次為了救助同伴,摔下了懸崖,重傷不治身亡。好不容易唯一的兒子也成為優(yōu)秀的獵人,但進山打獵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尼普不相信,她說她的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由于思兒心切,尼普的眼睛漸漸也哭得快瞎了,加之年老多病,生活十分困難,意識也有些恍惚。

      莊嚴剛?cè)胛槁犅劥耸潞?,便琢磨著如何幫助尼普老人?/p>

      開始時,他幫著砍柴、挖地,等到把獨龍族話學(xué)得差不多時,他就把尼普認作老阿媽,陪著她聊天散心,給她排憂解悶。家里寄來的錢和攢下來的錢,莊嚴都會用來給老阿媽買香油、鹽巴、茶葉。讓莊嚴感到特別開心的是,老阿媽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并管他叫“阿媽的兒子”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尼普老阿媽遇險的事。那時,莊嚴和戰(zhàn)友巡界剛回來,便趕去看望她。

      當莊嚴推開木楞房的門時,他就感覺到似乎有點兒不大對勁,房間里安靜極了。他輕輕叫了幾聲老阿媽,也沒有人回答。要是在平時,老阿媽早就高興地說,是阿媽的兒子回來了嗎?

      莊嚴的心中甚是緊張,想著尼普老阿媽眼睛幾乎看不見,身體又不好,不可能獨自外出。既然沒有外出,自己喊了幾聲,為什么沒有回應(yīng)呢?

      等莊嚴進了里屋才發(fā)現(xiàn),尼普老阿媽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趕緊湊近一看,原來她動彈不得,只有嘴角在翕動,微微發(fā)出一些喃喃自語的聲音。

      這可把莊嚴嚇壞了,他伸手一摸,老阿媽的額頭像是火炭一樣燙,正發(fā)著高燒呢。

      莊嚴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湊近她的耳朵呼喚道,老阿媽,老阿媽……

      尼普老阿媽似乎聽到了莊嚴的聲音,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用微弱的聲音說,阿媽、的兒子,回、來了,回來、了……

      聽到虛弱的呼喚聲,莊嚴心如刀絞,強忍著沒哭出來,急忙給她生火燒水,并用濕毛巾敷在尼普老阿媽的額頭上,在屋里找了半天藥,只找到幾顆發(fā)霉的安乃近。

      燒好水,兌好溫度,莊嚴攙扶著老阿媽喝了幾口,安置她躺下后,急忙沖出房門,一路奔跑著去連隊匯報,并請衛(wèi)生員和我一起去看一看。

      我和衛(wèi)生員沒能跟上莊嚴,原因是莊嚴在路上說,好像聽到了尼普老阿媽在床上呼喚兒子的聲音,他必須加快速度先趕回老阿媽家里。

      等我和衛(wèi)生員趕到尼普老人家里時,已近深夜,莊嚴已經(jīng)在木楞房里生起了一堆火,屋里被火塘烤得暖暖的,而莊嚴正給老人喂熱水喝。

      衛(wèi)生員量了一下體溫后,立刻給尼普老人打了一針退燒針。我也看了一下,給她配了一些草藥,并在火塘上熬制。

      或許是天神格蒙受到了感動,尼普老人的高燒不大一會兒就退了,待喝下我配制的草藥后,氣色也有了好轉(zhuǎn)。

      尼普老人知道我們來了很高興,莊嚴似乎比她還高興,他不停地感謝我。我說,應(yīng)該我要感謝你才是啊,尼普老人是我的族人,你從那么遙遠的北京來到這里,把她當作阿媽,如此悉心照料,就算是她的親生兒子回來了,也未必能做得這么好呀!

      莊嚴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

      就是這張羞澀的笑臉,定格在我的記憶中,也定格在搶修獨龍江鄉(xiāng)村公路的風雨后。

      由于要修一個電站,有一段公路必須提前搶修打通。在莊嚴即將退伍的兩個月前,他申請加入了突擊隊。我也帶領(lǐng)著一些族人,做一些輔助工作。

      莊嚴和我說過,這次搶修任務(wù),可能是自己能為獨龍江做的最后的事情了。所以連日來,我看到哪里難莊嚴就往哪里跑,哪里危險莊嚴就往哪里鉆。

      這天,剛下過雨,施工現(xiàn)場非常濕滑,在教導(dǎo)員的帶領(lǐng)下,莊嚴和七八個戰(zhàn)友,加上我?guī)ьI(lǐng)的族人們一起,在獨龍江邊,高黎貢山一條陡峭的懸崖上開山鑿壁。

      在這之前,現(xiàn)場進行了一些爆破,大家都在忙著搬推不斷滑落的路上的大大小小的石頭。

      莊嚴和我挨得很近,我看到他用袖口擦了擦滿頭大汗。突然,他抬頭看了看對面同樣險峻的擔當力卡山。

      我以為那邊有什么情況,也跟著看了過去,發(fā)現(xiàn)一道罕見的彩虹懸掛在半空,散發(fā)出溫潤的光輝。不過,我的余光也掃到了兩山中間的深箐。待我低頭仔細一看,大約在一百五十余米深的箐溝下,獨龍江在兩大山脈的夾擊下,激流奔騰,白浪翻滾,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犬牙交錯的巖石,一直延伸到幽深的谷底,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巨獸。

      這個埡口,果然是最為險峻的路段。更何況此時,一塊巨石橫擋在路中央。

      莊嚴和幾個戰(zhàn)友分配好位置,一起使力,想把這塊巨石推到深箐里。盡管他們使盡全身力氣,那塊深褐色的巨石仍紋絲不動。

      見此情況,我趕忙召集了幾個族人走過去,搬的搬,撬的撬,推的推,大伙兒齊心協(xié)力,在一位教導(dǎo)員的口令下,用力,再用力,動了,又動了。就這樣,巨石一點點兒朝著路邊深箐挪動。

      莊嚴推動巨石的位置距離我很近。我微微轉(zhuǎn)頭,便看到他低頭弓腰,使出全身氣力。汗水順著他的額頭不斷滑落,軍裝幾乎被浸濕了,身上沾滿了泥土。

      他的雙手太過用力,青筋暴漲,一直死命推著。

      正當巨石被奮力推到懸崖邊時,我似乎看到莊嚴抬頭沖我笑了笑,便聽到了一聲“哎呀”,一個身影飛了出去,跟隨著巨石迅速跌向深箐,轟隆隆的巨響讓大家還來不及反應(yīng)。

      等我再側(cè)臉細看時,發(fā)現(xiàn)莊嚴不見了。只有那張略帶羞澀的笑臉,似乎還停留在原地。

      “莊嚴,莊嚴!”大家被突然發(fā)生的意外驚呆了,隨之大喊起來,此起彼伏的叫喊在山谷中回蕩。

      我跟隨大家迅速朝著山下跑去。江水中有個黑點,像是莊嚴的手一樣,揮動了一下。對面的彩虹此時褪去了顏色,竟然變成了灰暗的淡淡光暈。

      我突然想起莊嚴最后沖我的微微一笑,那笑容多像是在和什么告別,但又像是和什么重逢。

      教導(dǎo)員和戰(zhàn)士們順著獨龍江追趕,我和族人們也緊隨其后,在距離出事地點大概一百米處,莊嚴的頭突然露出江面一下。

      “莊嚴,快向江邊游,快向江邊游!”指導(dǎo)員和戰(zhàn)士們大聲喊叫。

      但是在湍急的江水中,莊嚴僅僅是微微冒了一下頭,瞬間又被江水的激流淹沒沖走了。

      大家不甘心,繼續(xù)跟隨江流邊跑邊喊。

      在距離出事地點大概五百米處,莊嚴的頭又在江水中冒了一下;大約六百五十米處,莊嚴再次浮現(xiàn)水面……沿著江邊修路的我的族人們,都放下手中的工具,跟隨著邊防戰(zhàn)士們邊跑邊喊。

      一直到了晚上,大家仍不甘心,打著手電筒,繼續(xù)在江邊尋找莊嚴,一遍又一遍呼喊著他的名字,卻只有滔滔江水作為回答。

      我的父親說得沒錯:“每一個遠去的戰(zhàn)士,都會成為一顆照亮黑夜的星辰?!?/p>

      日夜奔流的獨龍江,它在南木薩的夢境中,就像是一條倒置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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