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雅婧
去蔽的內涵貫穿于陽明學的始終,其正心誠意、格物窮理、知行合一與致良知皆離不開去蔽的根基。沒有去蔽則不能去除習氣,沒有去蔽則會陷入工具理性的算計,沒有去蔽則難以將知行貫穿為一,沒有去蔽則本心不明。唯有建立于解蔽的基礎之上,才能昭明本心;才能在事事物物中去除私欲格物窮理;才能發(fā)最初一念,切切實實做到知行合一;才能擺脫習心的桎梏,彰顯本真的良知。
王陽明認為正心誠意須從最初心之發(fā)動處著力,心最初一念之動皆為善,實落好善去惡,循本心而行,在心便無有不誠,意便無有不正?!靶闹l(fā)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保?]135他認為格物、誠意、正心是相通的,格物講究隨時在事上致良知,誠意強調切切實實、著實去做,正心側重其無私欲、無利害算計的維度。時時、事事以本然之心著實致良知,便會形成誠意正心的態(tài)度。
意總是在應接事物的時候體現出來?!耙馕从袘铱盏?,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1]103誠意當在處事中練就,去除私欲而明天理,良知自然無不敞明。無蔽與遮蔽總相伴隨、相斗爭地處于此消彼長、進退相關的動態(tài)變化關聯之中。去除遮蔽唯有切實去行動,方能有所成就。為學需從心這一本源處著力,事事如臨深淵,反躬自身,正己之心,克己復禮,心虛靈不昧,遇事方立得住。王陽明否定主客分離地看待世界,他堅持萬事萬物皆不離于吾心,心為身之主,心處于虛靈明覺之境,便是本然良知之態(tài)。他認為如果以概念區(qū)分的立場來看花,則只看到花的名相、種類,而無法感受到花的美。只有以無分別的、審美的眼光直觀花本身,才能體悟出花的美。
正心誠意則心體明而不惑。事不通,明不昭,都須反觀心體,在自心上用功。不被私欲遮蔽,無所偏倚“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1]13去得私欲,天理便自在顯現。過便是私欲,去得私欲,方識天理。要明天理,不踐行省察克治之功,不身體力行,則是良知暫明暫滅,終不可得其全體大用。誠其意不是抽象的靜觀,而是在事親中便窮孝的理,在事君中便致忠的理。唯有在具體的行事中,皆得其宜,不偏不倚,才能體悟到中和的良知。
心之本體是性,性之發(fā)顯即天理?!罢\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保?]136在行為中秉持仁義,在事事物物中窮盡其道理,便是盡吾之性。人只有反思自身,克己之私欲,才能成己盡性。觀照世界的內在視域,決定了人所能見到的地平線。雖然人能看到的地平線是有盡頭的、有限的,可隨著人不斷地敞開,指向世界的方式不同,便會進入新的視域。人唯有正心誠意,才能轉變視角,使自身處于敞開無蔽的新境遇。
常人往往被私意所障礙,而不能發(fā)其惻隱之心,唯有以格物之功去其不正,以全其正,才能發(fā)明本心。意念時時“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1]7。明明德,便是處處格物窮理。唯有以精細省察克治之功,除絕私意,不使一毫偏私存留于心,絕是非,此便是格物。王陽明認為:“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保?]24得人心之正即是道心,失道心之正便為人欲,彰顯自己的本心,即是明天理。
性之本體無善惡,發(fā)用出來之后而有善惡之分,著力于為善去惡便產生積極的作用,陷溺于私欲,蒙蔽本心,其流弊一定是惡的。過即是惡,中正即是善,矯枉至正便是去惡。不是善的對面有一個惡,不時時正心誠意,不在事物上窮理盡性,便滑向惡。故人須時刻如履薄冰、訥言敏行并糾偏于中正,才能得心之本體。
王陽明認為良知發(fā)自內在,不假外求,見孺子將入于井,則自然知惻隱。他與海德格爾都注重回歸事情本身,拋卻事物之外的因素對人心的攪擾,杜絕利害的考量。對直觀到的事物,發(fā)最初之一念,做出當下的決斷才是良知的顯現。“海德格爾始終都堅持胡塞爾提出的‘走向事情本身’的方法,即從事情之外的根據、目的走向對事情本身的意義顯現中。”[2]唯有對事物本身原初的顯現,才能排除外在干擾,將它之所以為它的整個過程外化出來,走向事物的目的,走向它本身。
王陽明認為人分為兩種:一種是能明天理并格物致知的有決斷的人;另一種是隨波逐流,沒有自身決斷,不能循良知而行的“常人”?!斑@里涉及兩種情況:一個是將自己的存在交予其他存在者決定,也就是交予‘常人’;第一個是此在面對自己的存在,為自己籌劃和選擇?!保?]人只有依良知發(fā)用流行,循道而行,以良知而謀劃、選擇,做自己的主意,才能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實現格物致知。
王陽明講究致知只有在事上格,在行動中踐行方能立得住。事無關大小,能切切實實地為善去惡,此便是致知。海德格爾的此在即是人的存在。他認為:“擺在人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到‘常人’那里,躲在已經去蔽卻虛假的家園;二是直面‘畏’的情緒,勇敢面對‘畏’,切近Geheimnis,找到遮蔽著卻真實的家園。前者便是人熟悉的沉淪之路,后者便是覺醒之路。”[3]在海德格爾看來,只有處于被揭示狀態(tài),才能算是真,王陽明與海德格爾二者在此是相通的。
只懸空的思,遇事便要倒。他認為人是具體的生成著的存在,人是在行動中成就自己的?!叭艨恐鴮庫o,不唯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4]203動靜因時、因勢而變,依境遇而動靜不動,在靜時求動,在動時求靜,都不可得。唯在靜處安于靜,在動處隨之而行,方可達到動亦靜,靜亦動,動靜自如的境界。王陽明強調切實的行動、擔當、解蔽才能使人擺脫“常人”,走向覺醒之路,達到致良知。
知而不行,只是罔知。沒有行參與的知,是有待考量的。如何證明知之真理,往往是在實踐之中。知與行是雙向互通的。一旦受阻,則知必不真,行必不果。“‘知行合一’的多重性表明‘知’‘行’不是靜止的合一、抽象的合一,而是動態(tài)的合一、具體的合一,凸顯‘知行合一’的最佳模式是‘知行相適’。”[5]知在先在的維度指導行的實現,而行的過程同時是對新知的塑造,而新知又反向于行,行的實現即是知的完成。兩者是須臾不可分的,任何割裂兩者的行為,都無法經由知行合一的去蔽途徑,達至格物窮理。
概念、習心都是在不斷變化的,不具有永恒的真理性。德里達通過解構,把人固守的遮蔽去掉,通過延異、陌生化、使我們習以為常的概念斷裂,從而使人的心靈再次向世界敞開?!暗吕镞_主張的解構即是揭示概念總會發(fā)生變異和動蕩,解構是把其本身的軌跡揭示出來?!保?]世俗的成見往往是在不經意間進入人心,去蔽則是通過不間斷的反思,解構未經審查的是非概念、成見、不證自明的觀念等,動搖其根基,對其合理性進行懷疑,達到去除遮蔽,真理自在顯現的過程。
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境界不是可量化、可計算、工具理性統治的世界。海德格爾的藝術世界是“‘永遠不可對象化的’、物化的,它是一個驅除了閑言與庸眾的沉淪的世界,一個破除了常人統治的世界,也就是一個澄明、無蔽的本真存在的源始世界”[7]。這與王陽明知行合一的世界是相關涉的,都是動態(tài)的,互融的,敞開境遇性的世界。人有習心,不使他在良知上切實踐行為善去惡的功夫,知行合一,終不過是一個虛寂。去除任何先入之見,才能對直觀到的物象做本真的描述。其所窮之理,所明之德,都是在直觀中體認出來的,而經過邏輯計算所做出的決定,往往摻雜著利害關系,都是對原初良知的遮蔽。唯有去此,良知之心才能自在顯現。
性本是廓然大公的,但易被物欲所昏蔽,被氣稟所拘礙,唯有以戒慎恐懼為長做功夫,克己復禮,慎獨其身,方是致良知的功夫。決斷、擔當,肩負起人之為人的良知與尊嚴,正是“常人”所畏懼、所逃避的,而王陽明高揚的是與之相反的能知行合一以實現致良知的人。他不是把認識的主體作為一方,把認識的對象作為客體的一方,主客割裂地對待事物的,此與西方二元論分主客來看待世界是有區(qū)別的。他認為對事的體悟貫穿于行的過程之中。王陽明多以事為物,“心外無物。如吾心發(fā)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1]28。他認為沒有行的知,只是虛寂。思與學不可作為兩事,思是思其所學,學是將所思付諸行動。
知之切實即是行,行之明察即是知。胡塞爾認為人在觀看一朵花的時候不僅能看到花,還能意識到自己看花的行為。同理,王陽明認為人在作惡的時候,是能意識到惡的?!耙姾蒙珜僦?,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保?]4人對好色、惡臭的好與惡的態(tài)度,是發(fā)自本然之心的流露,沒有被私意隔斷的結果。
無關于圣愚,良知之于人都是一樣的。在事親時行孝的理,則事親得其理;在事君時行忠的理,則事君得其理,此便是格物?!靶闹倔w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保?]30涵養(yǎng)最初一念之心,并誠其意、杜私心而行,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孺子將入于井時,本然發(fā)出的惻隱之心,挽救于萬一,而不被其他利害所左右,此便是致良知。
海德格爾以詩意的棲居使常人擺脫麻木的狀態(tài),去除遮蔽,回到澄明敞開之境。人只有自身向世界開放,彼此才能互融。“世界是敞開者,這種敞開力求通過它的決斷將一切無決斷的、隱蔽的、拒絕顯現的存在者顯現?!保?]王陽明也認為敞開是一種決斷,與習心、固有觀念的斷裂,敞開使人面對不確定性,缺少安全感,但是敞開同時打開了可能性,沒有向世界、向未知、向他者的敞開,人就不可能在更高的維度里收獲因無蔽而獲得的新的境遇。
人施之于外的行為都是內在良知的外化、發(fā)用,見聞是良知發(fā)用的產物,良知不被見聞所滯礙,同時良知必由外在的發(fā)用才能顯現,良知之功不可離于見聞?!傲贾挥梢娐劧校娐勀橇贾?;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1]80意皆發(fā)于物事,在應接事物的過程中,意隨物事而顯。無有置身于物事,則意便不發(fā)。人是自為的存在,即人是自由地選擇和走向自己的目的,人的存在就是實現其自身可能性的過程。人的行為正是其本質的展開、展現,是通達其目的的過程?!叭祟愐庾R到自己的有限性,并企圖克服這種有限性,為此不斷采取行動?!保?]人的主動性體現在其自知自己的有限性,卻依然以天命為己任,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立于天地。
天命之性是天之所予我者,是人生而有之。氣質之性則是因人不同,且隨境遇形成的習氣不同,便有善惡之別?!傲贾緛碜悦鳌赓|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保?]77人有習心,若任習氣恣意擴散,則為物欲牽蔽,不能致得良知,若循著良知發(fā)用流行,便是道。王陽明否認的并不是人的生存需要,不是對于外在物質合理的需求。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人是無法存活的。他否定的是私欲,是對外在物質過分的貪欲,此往往導致人產生強烈的利己之心,做事便以利害關系來衡量得失,導致良知被遮蔽,心不正,意不誠。
王陽明認為良知即天理之明覺處,良知發(fā)用之思皆體現天理?!傲贾侨f物生存的終極性根據。這個根據是終極性的,也是超越的?!保?]良知之發(fā)見流行,便是其完滿具足,是其實現與完成。在發(fā)見的過程中,即是良知的體現。過程體現出結果,結果蘊含著過程。良知自是生生不息的,為私欲所累,則良知發(fā)顯之通道便蔽塞不暢,不得發(fā)生耳?!俺醴N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保?]16欲使其長成參天大樹,功夫便在培根,有此良知之根,則學問自不患其不長。循良知而行,必彰天理,合人倫。
格、致、誠、正之功其內在皆是由去蔽作為其根基的,是相互通達的,互相成就的。以去蔽的態(tài)度,方能時刻戒慎恐懼,誠心正意;以去蔽的途徑,方能去其不正,以存其正,做到格物窮理;以去蔽的方法,滌除舊污,方能切切實實做到知行合一;以去蔽為目的,方能明天理,去私欲,在磊磊落落中實現致良知。沒有去蔽,人的本真之心不可能得到彰顯,人也無法擺脫私欲的遮蔽,無法與習氣斷裂。去蔽是貫穿于人整個修身、體道的過程之中,每一步都立足于去蔽,同時也唯有經由去蔽才能將自身展開,實現其之所以為之的目的,于人而言,明明德,致良知便是人之為人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