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緒友

洪武五年（1372），明廷以兩路大軍（徐達所率中路軍與李文忠所率東路軍）針對嶺北之北元朝廷發(fā)動了一次大進討，以期“永清沙漠”。對這一決定北元命運之戰(zhàn)的相關(guān)地理問題，日本學者和田清在20 世紀前期有過初步研究?！?〕但和田氏之文寫成較早，其觀點限于史料等原因存在諸多錯舛之處。之后的一些研究成果或簡單概述，或遵循和田氏之舊說，并未專門討論。本文擬在借鑒前輩學者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此一戰(zhàn)役的諸多細節(jié)特別是其中的地理問題進行一番梳理與考證，并闡發(fā)嶺北之戰(zhàn)在中國古代史上的特殊政治、軍事與地理意義。

一、徐達中路軍進軍之地理

嶺北之戰(zhàn)，最先以徐達中路軍的北進而展開。2 月底，“大將軍徐達師至山西境，遣都督藍玉先出雁門，于是玉軍進至野馬川，遇胡寇，追至亂山，寇反兵接戰(zhàn)，玉擊敗之”〔2〕。3 月20 日，“都督藍玉兵至土剌河，與王保保遇，擊敗其眾，保保遁去”?！?〕蒙古高原最有名的一處野馬川位于和林以南汪吉河（今翁金河）流域，乃是元汗帝重要的狩獵場所。但此野馬川距和林太近，而且由此去土剌河必須經(jīng)過和林。藍玉軍僅是先鋒，斷無可能輕易就占領(lǐng)和林并直達土剌河。和田清以為藍玉所至野馬川或是金幼孜《后北征錄》中所記載的野馬泉（克魯倫河上游以南三四日程）〔4〕，學者達力扎布從之〔5〕。若野馬泉便是野馬川，藍玉便可經(jīng)野馬泉至土剌河再至和林。但克魯倫河上游近土剌河，藍玉2 月底已至野馬川，在沒有甚大阻力的情況下，3 月20 日才至土剌河，這不合常理。而且就朱元璋規(guī)劃的計劃看，中路明軍首先是在漠南吸引北元主力南下，并不是立即北上漠北腹地。由此推測，藍玉所至野馬川非和林以南之野馬川，亦非克魯倫河上游以南三四日路程的野馬泉，而應(yīng)是在漠南地區(qū)。

明代中前期漠南有野馬川。洪武三年（1370），明軍某鎮(zhèn)撫譚濟曾“從曹國（李文忠）追沙不丁余丁，至三不剌、野馬川而回”?！?〕漠南之野馬川當位于三不剌附近。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一九“竹鳳石屏記”載“繇開平西南行七百里稍折西北”便是三不剌，其地“有泉如懸簾，五色貫射”。王惲《秋澗集》卷三二一首七絕詩序云三不剌“在上都西北七百里外”。綜合二者，三不剌位置大體可知〔7〕。由此，野馬川方位亦可明了。此野馬川在明代中后期為蒙古諸部游牧的重要據(jù)點，由明朝的邊鎮(zhèn)志書可進一步判明其方位，岷峨山人《譯語》言可可的里速大沙窩“西南曰青山，曰照壁山，曰草垛山，曰樺皮嶺，曰威寧海子，曰東西二海子，曰野馬川，曰羊圈堡，曰樺林溝，曰杏園，曰松林。虜常往來駐牧于此，一便水草，一便蔽翳，一便窺伺也。俱與宣府西路西陽河、渡口堡、柴溝堡、洗馬林、新河口、新開口、膳房堡、張家口諸邊相望”?！?〕王士琦《三云籌俎考》記野馬川在鎮(zhèn)寧堡（今河北赤城西北）邊外〔9〕。瞿九思《萬歷武功錄》卷八記俺答的部下“黃臺吉可七千，擺腰可二千，兀慎可一千，居野馬川、鴿子堂，鄉(xiāng)天城、陽和、懷安、萬全左衛(wèi)，去邊二百余里”。〔10〕卷九又記擺腰把都兒的駐牧地“在野馬川、鴿子堂，對天城、陽和，去邊可二百余里”?！?1〕明嘉靖時北疆重臣蘇祐則直指“威寧海子，其岸野馬川”〔12〕。以此審之，野馬川當位于威寧海子（今內(nèi)蒙古黃旗海）北部，向北與三不剌相鄰?！洞笄逡唤y(tǒng)志》言藍玉敗北元軍的野馬川，地處山西右玉縣北邊墻之外〔13〕，朔平府北部，此雖亦在漠南，但并無所據(jù)，似是基于藍玉自雁門出的一種推測。

漠南之野馬川、三不剌一帶水草豐美，是元汗帝游牧、狩獵地。這自然成為北元抗擊明朝的重要根據(jù)地。洪武三年，李文忠統(tǒng)率大軍北上占領(lǐng)應(yīng)昌，俘獲頗豐，北元新立之君愛猷識理達臘僅率數(shù)十騎倉皇北顧。但明軍左右翼卻遭受重挫，“都督孫興祖及燕山右衛(wèi)指揮平定、大興左衛(wèi)指揮龐禋等兵次三不剌川，遇胡兵，力戰(zhàn)，皆歿于五郎口。海寧衛(wèi)指揮副使孫虎率兵至落馬河，與元太尉買驢戰(zhàn)，死之”?！?4〕李文忠返回北平后不得不親自率軍前去三不剌征討。此次藍玉軍作為先鋒軍北進野馬川、三不剌，亦有掃蕩漠南北元殘部之企圖。藍玉所部于野馬川擊敗北元軍后，又追至亂山，復敗之。3 月20 日，藍玉進達漠北腹地土剌河畔，并在河畔擊敗了擴廓帖木兒的軍隊，擴廓遁去。之后的戰(zhàn)局，《明實錄》的記載相當簡略：“大將軍徐達兵至嶺北，與虜戰(zhàn)失利，斂兵守塞?！薄?5〕明代中期的一些史籍或多或少地記載了此戰(zhàn)，其中王世貞《弇州史料》則記載稍詳：

達抵山西境，都督藍玉為前鋒，敗其游騎于野馬川，復敗擴廓于土剌河。擴廓遁，與賀宗哲合，而拒我?guī)熡趲X北。時，師數(shù)發(fā)，而心易虜，驟與之戰(zhàn)，不利，死者萬余人。達固壘而收之，故徹侯功臣無死者，虜亦不敢入塞。而偏將軍湯和遇它虜于斷頭山，亦敗?！?6〕

擴廓帖木兒自土剌河退走后，與賀宗哲部聯(lián)合，拒明軍于“嶺北”。土剌河距和林不過二三百里，徐達中路軍很可能抵達了和林一帶。明代的史籍中并沒有中路軍占領(lǐng)和林的記載。明軍敗北的原因是“師數(shù)發(fā)，而心易虜”，即多次分發(fā)酒水作樂并輕視北元軍。三四月之交，輕敵的明軍在杭愛山北麓的和林附近遭遇了擴廓帖木兒與賀宗哲的聯(lián)合大軍，損失萬余人，徐達乃緊縮防線，于5 月初回撤至大同。是處說“虜亦不敢入塞”，其實僅是指四五月份的情形。北元軍之所以不在四五月份尾隨徐達軍南下漠南，并非“不敢”，而應(yīng)是要圍堵從克魯倫河上游西來的李文忠所部東路明軍。

朱元璋在戰(zhàn)前雖期望中路軍與東路軍互相配合，但自實際戰(zhàn)役進程看，兩路大軍或由于交通不便而根本沒有任何合作。中路軍最早北上深入漠北腹地，3 月20 日便抵達土剌河，不久于和林附近被擴廓帖木兒、賀宗哲擊敗，5 月初就退回大同（明實錄所記載的徐達“斂兵守塞”的五月壬子，當是中路軍退回大同的日期）。徐達中路軍退回中原的路線，應(yīng)是沿汪吉河（今翁金河）沿岸南行越過大戈壁直入大同。若其自原路返回，很可能會遇到自臚朐河輕裝而來的東路軍。而擴廓與賀宗哲之北元軍，則是止追于大戈壁北緣。

二、李文忠東路軍進軍之地理

與基本記錄中路軍的進軍日期不同，《明實錄》對東路軍的具體行動時間未予以說明，只給出了一個籠統(tǒng)的綜合記錄：

左副將軍李文忠率都督何文輝等兵至口溫之地，虜聞之，夜棄營遁去，獲其牛馬輜重無算。遂進至哈剌莽來，虜部落驚潰，復進兵至臚朐河……留部將韓政等守輜重，命士卒人持二十日糧，兼程而進。至土剌河，虜將蠻子、哈剌章覘知之，悉騎渡河結(jié)陣以待。文忠督兵與戰(zhàn)，戰(zhàn)數(shù)合，虜稍卻。復進至阿魯渾河，虜兵益眾，摶戰(zhàn)不已……追至稱海，虜兵又集。文忠勒兵據(jù)險，椎牛饗士，縱所獲馬畜于野，示以閑暇。居三日，虜疑有伏，不敢逼，乃遁去。文忠亦引還，夜行失故道，至桑哥兒麻……是役也，宣寧侯曹良臣、驍騎左衛(wèi)指揮使周顯、振武衛(wèi)指揮同知常榮、神策衛(wèi)指揮使張耀俱戰(zhàn)沒?！?7〕

此條實錄極有可能是摘自李文忠向朝廷匯報的戰(zhàn)報，實錄將其記在六月甲辰（29 日），和田清認為此是軍報抵達京師（南京）的日期〔18〕，但這更有可能是李文忠所部退回北平的日期。一個旁證就是，實錄在記載由戰(zhàn)報改寫的西路軍戰(zhàn)況時，將其記在洪武五年六月戊寅（3 日）條，而西路軍報捷的信息（征西將軍馮勝遣千戶胡凱至京奏甘肅之捷）則記在洪武五年六月癸卯（28 日）條。軍報肯定俱署有書寫日期，實錄編纂者在采用時，自可以根據(jù)日期來合理排次。

李文忠北征時間似乎略晚于徐達的中路軍。2 月27 日，明廷才開始召集何文輝率山東衛(wèi)兵28000 人從李文忠軍北征，29 日，徐達中路軍即已到達山西。再加上藍玉冒進以及東路軍進軍路線迂遠，這一切都促使東路軍較晚進入漠北腹地。就其所行路線看，其應(yīng)是大體沿著開平通往克魯倫河的道路北進。

東路軍抵達臚朐河后，李文忠留部將韓政等留守輜重，自己則率輕騎以進。明軍在土剌河（今土拉河）、阿魯渾河（今鄂爾渾河）先后遭遇北元蠻子、哈剌章所部，歷經(jīng)苦戰(zhàn)，敗之。蠻子與哈剌章曾長期追隨北元朝廷，據(jù)劉佶《北巡私記》，哈剌章在上都時任知樞密院事。之后有丞相、國公等官位和爵位〔19〕。捕魚兒海之戰(zhàn)時，蠻子為太尉，哈剌章為丞相。以此看，兩人所統(tǒng)之軍很可能是昭宗愛猷識理達臘之直屬武裝。東路明軍進至土剌河、阿魯渾河一帶時，元主或許就在附近。

東路明軍進至阿魯渾河的時間應(yīng)是在四月偏晚時段，是時擴廓、賀宗哲尚在追擊徐達中路軍，所以與之交戰(zhàn)的乃是蠻子、哈剌章。明軍擊敗北元軍后，有充分的機會占領(lǐng)阿魯渾河上游的和林。但就實錄看，明軍卻舍棄和林，直接越過杭愛山脈，追元軍至千里之外的稱海。明朝北征雖是為了“取和林”，“永清沙漠”，但和林于漠北并無軍事戰(zhàn)略意義。和林城南北長1500 米，東西長580 米至1120 米不等〔20〕，城池較小，不利于數(shù)量龐大的軍隊作戰(zhàn)。而且和林作為一個草原寄生城市，駐軍應(yīng)該不多。元昭宗與擴廓之所以以和林為根據(jù)地，乃是為了號召、團結(jié)漠北各部合力拒明，其政治意義遠大于軍事戰(zhàn)略意義。

阿魯渾之戰(zhàn)后明軍不取和林而至稱海，很大可能是為了追尋昭宗愛猷識理達臘。《明太祖實錄》在記擴廓帖木兒之死時載：“故元將王保保卒。先是，保保自定西之敗走和林，愛猷識理達臘復任以事，后從徙金山之北。至是，卒于哈剌那海之衙庭，其妻毛氏亦自經(jīng)死?！薄?1〕關(guān)于這段實錄記載，一些研究者有不同的解讀。和田清認為此金山即傳統(tǒng)上所說的阿爾泰山，哈剌那海在金山以北的科布多一帶，為北元的根據(jù)地之一。并引申說“王保保所以跟著愛猷識理達臘移到這里，后來就長期住在這里，一定是認為要安定北元帝位，必須重視經(jīng)略西北蒙古”〔22〕。有學者對此持不同意見，認為此金山當是納哈出所據(jù)之金山（今吉林雙遼以北），“金山北似指遼河北至克魯倫河中下游一帶”?！?3〕實際上，今吉林雙遼之金山以北乃是納哈出之根據(jù)地，明初的史籍中都是以金山北來標定納哈出勢力，以此金山（地名偏小）北指代遼河北至克魯倫河中下游極為不妥（實在其西北）。上所引實錄所記金山應(yīng)是指阿爾泰山，稱海地區(qū)即在阿爾泰山之北。元昭宗播遷于稱海，并不是其在金山以北有一塊根據(jù)地，亦非北元要經(jīng)略西北蒙古，而應(yīng)是在洪武五年被李文忠之明軍壓迫所致。這也就可以明了李文忠為何在阿魯渾河一戰(zhàn)后舍和林而狂追元軍至千里之外的稱海的情由了。

李文忠之軍追至稱海后，將徐達之中路軍趕出漠北的擴廓等部急回兵勤王，所謂的“虜兵又集”，應(yīng)是擴廓與賀宗哲回軍進至稱海匯合蠻子、哈剌章所部。其時應(yīng)大約在四五月之交，北元主力于稱海集合后，李文忠寡不敵眾，不得不設(shè)疑兵之計撤軍。

實錄對大軍返程的記載相當模糊，但可推測李文忠退至漠北腹地后，應(yīng)是焚毀了空城哈剌和林。董倫《李文忠神道碑》就記載說：“王總兵東道，五月取和林?！薄?4〕李文忠所部不可能是在阿魯渾河之戰(zhàn)后占領(lǐng)和林，若然，那么明軍5 月占領(lǐng)和林后，還要向西至千里之外的稱海，再折返，然后于6 月29 日撤至北平。一個多月時間里，明軍大部隊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何況阿魯渾河之戰(zhàn)后，明軍尚需追尋元主，也不可能去奪占和林。需要指出的是，考古調(diào)查也證明和林曾遭受兵燹之災(zāi)，今和林遺址內(nèi)4.5 厘米厚的城磚有火燒變形的情況〔25〕，考古調(diào)查者認為乃是遭受了火災(zāi)，這很可能是李文忠之東路明軍所為〔26〕。

李文忠南撤，最可能是自漠北腹地橫穿大戈壁至三不剌，然后返回北平。同時，北元軍隊亦尾隨其后南下。只是其并未向東南攻擊北平周邊，而是往南進攻大同一帶（李文忠撤至北平的時間是6 月29 日，緊隨其后的北元軍襲擊大同以北宣寧的時間是6 月28 日，之后向西攻打云內(nèi)諸州，從中自可看出其中的時空邏輯）。究其原因，大概是李文忠所部尚有戰(zhàn)力及北平西北多峻嶺雄關(guān)，不宜進攻之故。北元軍洗劫大同以北的宣寧縣下水鎮(zhèn)〔27〕（今岱海于元明時為奄遏下水，下水鎮(zhèn)似位于湖畔）后，明將湯和領(lǐng)軍迎擊。7月11 日，“中山侯湯和等兵至斷頭山，遇虜兵與戰(zhàn)不利，平陽左衛(wèi)指揮同知章存道死之”?！?8〕

湯和所敗之斷頭山究竟在何處？此一問題自清初以來就有爭議。清初顧祖禹認為湯和所敗之斷頭山在寧夏鎮(zhèn)東北三百里（此斷頭山當是今內(nèi)蒙古烏海東部、西距黃河數(shù)十里的桌子山），“明初湯和北征，敗績于此。又景泰間，石亨言賊將犯大同，其巢穴在斷頭山，去寧夏不遠，是也”?！?9〕20 世紀上半葉，日本蒙古史學家和田清認為此斷頭山應(yīng)該是在大同邊外，具體可在今呼和浩特北部的山隘中找尋〔30〕。雖未判明其方位，但已明確提示了應(yīng)根據(jù)當時戰(zhàn)事的軍事形勢去精準求證。學者曹永年以和田氏之說近是，并指出湯和所敗之斷頭山應(yīng)位于今之內(nèi)蒙古卓資縣〔31〕，學者薄音湖從之〔32〕。然其僅是猜論，并未提供明晰的史料證據(jù)，以致近來又有研究者另立新說。學者周松以章潢《圖書編·邊防考》所記“說者多謂東勝州即古受降城所在，其地今有斷頭山，地最肥腴，且宜牧馬，疑即史所謂牛頭朝那也”之斷頭山為湯和敗北處，并從民國學者張鼎彝《綏乘》所考，認為此斷頭山乃昆都侖河以西之烏拉山〔33〕。其實烏拉山在明初一般稱毋納山，東勝之斷頭山應(yīng)在別處?！稄V輿圖·大同外三關(guān)邊圖》標識有東勝之斷頭山，其乃是位于東勝西北，東與“赤山”緊連〔34〕。赤山又稱赤兒山，明英宗時，安東中屯衛(wèi)百戶周瓊上書言稱：“故東勝州廢城西瀕黃河，東接大同，南抵偏頭關(guān)，北連太山、榆陽等口，其中有赤兒山，東西坦平二百余里，其外連亙官山等山，實胡虜出沒往來必經(jīng)之地?！薄?5〕知赤兒山大體為今大青山北麓之武川盆地。東勝斷頭山在其西，大概在大青山脈最西段的北側(cè)、今內(nèi)蒙古固陽縣東，或即今春坤山。

探求湯和究竟敗于哪座斷頭山，首先需要明了當時的軍事形勢。上已指出，擊敗湯和的北元軍乃是自漠北追擊李文忠之東路軍而來，只是北元軍進至三不剌、野馬川一帶后并未攻打北平西北，而是南下大同塞外。6 月28 日北元襲擊宣寧縣后，7 月11 日敗湯和于斷頭山，8 月30 日，“胡兵侵云內(nèi)，突入州城，同知黃里與其弟得亨率兵民與戰(zhàn)，里死之，得亨亦被重傷，會應(yīng)州同知王長賢率眾來援，胡兵遂解去”?！?6〕北元軍首先是襲擊宣寧，然后于斷頭山敗湯和，殺平陽左衛(wèi)同知章存道，隨后往奪云內(nèi)諸州。斷頭山之戰(zhàn)發(fā)生于襲擊宣寧后，進攻云內(nèi)諸州前，湯和所敗之斷頭山最可能是位于宣寧以北不足百里的今內(nèi)蒙古卓資縣。

其實明代中后期史籍亦有諸多關(guān)于湯和敗北處的記載。鄭曉《吾學編》記：“（章）存道征陽和，遇虜斷頭山，力戰(zhàn)死?！薄?7〕《殊域周咨錄》載：“指揮章存道從中山侯湯和守合墩不剌營，至斷頭山遇虜，力戰(zhàn)死之，斷頭山在陽和北境外?！薄?8〕《三云籌俎考》言：“（章）存道從中山侯湯和守合墩不剌營，至陽和北境斷頭山，遇虜力戰(zhàn)，死之?！薄?9〕今內(nèi)蒙古卓資縣之斷頭山位于山西陽和西北二百里左右，恰在“陽和北境外”。湯和所部應(yīng)是自大同向東進至陽和，以迎擊自三不剌、野馬川而來的北元軍隊，之后自陽和北上至斷頭山（今內(nèi)蒙古卓資縣縣郊東山頂，又稱桌子山）而遭遇北元軍并最終大敗損將。

三、余論

漠北之戰(zhàn)，明軍兩路軍隊傷亡慘重。但對于其具體傷亡情況，明代史籍中或干脆不載，或記載模糊。明代中期之人王世貞就已經(jīng)感嘆：“大將軍所遇勁，故敗失士馬數(shù)不可考?！薄?0〕《明實錄》在直接記載嶺北之戰(zhàn)之條雖不添明軍具體傷亡情況，卻收錄了洪武三十年（1397）朱元璋給晉王的一段諭旨，我們從中仍能找出一些關(guān)于明軍傷亡的蛛絲馬跡。內(nèi)中朱元璋回憶說：“吾用兵一世，指揮諸將未嘗敗北致傷軍士，正欲養(yǎng)銳以觀胡變。夫何諸將日請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蓋輕信無謀以致傷生數(shù)萬?！薄?1〕此“傷生數(shù)萬”應(yīng)指的是徐達部和李文忠部共同的損失情況?！睹魇贰ば爝_傳》則說徐達部“死者數(shù)萬人”?！稄m州史料》中也沒有提徐達部的總損失情況，只云和林附近的損失有“萬余人”。此萬余人，加上進軍至漠北腹地、撤退至漠南的損失，或如《明史》所載，有數(shù)萬人。而李文忠部橫跨大漠東西數(shù)千里，土剌河、阿魯渾河都是惡戰(zhàn)，將領(lǐng)損失多人，在稱海時差點全軍覆沒，返回后其領(lǐng)軍衛(wèi)被裁撤數(shù)個，李文忠部定也損失不少。明朝的史籍雖對嶺北之戰(zhàn)記載隱晦模糊，但朝鮮《高麗史》直接收錄了朱元璋在洪武五年十二月的一份宣諭，稱是年的北征北元行動“兩三處折了四五萬軍馬”?！?2〕河西之戰(zhàn)明軍取得大勝，損失不大，這四五萬軍馬應(yīng)主要是徐達、李文忠所部的損失。明軍嶺北之戰(zhàn)的損失人馬，當有四五萬之重。

明與北元嶺北之戰(zhàn)具有多重政治、軍事與地理意義。在戰(zhàn)役中，徐達所部明軍進至嶺北腹地又折返，而李文忠部則橫跨蒙古高原，最遠抵達阿爾泰山以北，來返達萬里。北元在嶺北來回攻防，最后追至大同邊外，亦有萬里。此足為一次古今中外戰(zhàn)爭史上跨境較長的大規(guī)模機動戰(zhàn)。這次戰(zhàn)役也深刻影響了明蒙關(guān)系走向。戰(zhàn)役之后，雖有洪武、永樂兩帝多次用兵，蒙古瓦剌、韃靼頻繁南下，但雙方均無力量兼并對方，最終促成了明中后期明蒙雙方隔長城長期并立、不斷進行交往交流交融的新局面。

在中國古代政治發(fā)展大勢上，嶺北之戰(zhàn)也具有特殊意義。元朝建立后，中國古代的疆域大一統(tǒng)理念出現(xiàn)了新變化，“混元一統(tǒng)”（多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一）模式成為新趨向。明朝發(fā)起嶺北之戰(zhàn)，目的在于徹底消滅北元，“永清沙漠”，以繼承元朝疆域。這是中原華夏王朝突破舊有疆域理念、踐行“混元一統(tǒng)”模式的一次重大嘗試。至于如何治理“永清”之后的“沙漠”，明之治理應(yīng)比之前的羈縻統(tǒng)治更加深化。然而隨著明朝在嶺北之戰(zhàn)的失利，治理已無從談起。明蒙雙方開始進入并立時期，直至清王朝的崛起、介入與一統(tǒng)。